岑无恙拗不过她,只得同意:“至多不过半个时辰。”
楚清澜闻言点头谢过,退到屏风后快速换了衣裳。
出得屋外,岑无恙正背对房门站在庭中。
这一年来,岑无恙出宫建府,又入朝堂,已经从初见时的半大少年,渐渐出落成青年模样。
春夜月明,楚清澜一眼看见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左手拇指正轻轻掐着右手拇指的指关节。
那是前世岑无恙思考时,惯常的小动作。
楚清澜瞳孔一缩,正想开口,面前之人闻声已转过身来。
“走吧。”岑无恙抬步带她去刑堂。
楚清澜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年轻脸庞,几次张嘴欲言,最终还是咽入口中,跟上了岑无恙。
一路上空无一人,想来是岑无恙刚才吩咐过了。
刑堂内,那妖狐少年被岑无恙卸掉的下巴,已恢复如初。
为了防止他咬舌,刑吏塞了一块软木在他口中。
楚清澜与岑无恙进了门,那少年也不抬眼,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岑无恙盯着他,玩味道:“有骨气死,却没骨气说出真相?”
“要伸冤,却不光明正大,只会装神弄鬼,我要是那蒙冤之人,在地下也得再让你气死一次。”
这话说得刻薄又无情,那少年青白脸色也气出一丝红晕,呜呜咽咽地嘶吼。
“听着,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岑无恙也不看他,悠悠坐在少年面前的椅子上。
“第一,你什么都不必说,我自己去查,至于查出来多少,郭遇如何处置,那自然也看我的意愿。”
“第二,你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只要你所言非虚,我可以向你保证,郭遇会落得他应有的下场。”
“现在,你可以选择咬舌自尽,或者,”岑无恙让刑吏取出少年口中的软木,单手托腮撑在扶手椅上,挑眉看向那少年,“说说你的故事。”
楚清澜自进了刑堂就老老实实站在岑无恙身后暗处,此刻她盯着面前的人,神色莫测。
她自觉已有七八成把握,面前之人就是上一世的岑无恙。
却始终有几丝违和感。
例如此刻。
前世的岑无恙常年带兵,行走坐卧一丝不苟,这么“手托香腮”慵懒靠在椅子上的行为,何曾在那个人身上出现过。
一个人的性情,会变化如此之大吗?
这边楚清澜盯着岑无恙思考,那边架子上被绑住四肢的少年也死死盯着他。
那目光恨不得化为实质,在岑无恙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嗯,我时间宝贵,若你觉得光靠眼神就能杀人,那我现在就送你到郭遇府上,你大可以这样把他瞪死。”
岑无恙坐着,明明身姿处于低处,浑身气势却凌于众人。
那少年闭了眼睛,不想再看面前这个可恨之人,只涩声道:“我来是为青州崔氏一案。”
“你说的是,荣景十年,青州崔府灭门一案?”
一道如清泉般的女声从旁响起。
那少年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发声之人。
他以为,这世间,唯有他还记得这件事。
岑无恙也转头看向楚清澜,问道:“你知道?”
楚清澜摇摇头,眼光见那少年无开口阻止之意,才循着脑子里的记忆缓缓开口:“大理寺总览全国刑狱,早几年父亲兼任大理寺卿的时候,偶尔会与我和哥哥说说全国各地的大案要案。”
荣景十年,青州干旱,颗粒无收,民不聊生。
朝廷下令开国库运粮救灾,当地崔氏巨贾却哄抬米价,借机获利。
除此之外,崔家还想出童男童女祭河神的法子,到处搜刮百姓的儿女,惹得当地民怨沸腾。
终于,吃不饱肚子的灾民们,冲进崔宅打杀了这一群无良商人。
最后青州知州赶到,开了崔家的粮仓放米,才平息了灾民怨气。
当时的青州知州,正是郭遇。
虽然有暴民生乱,但郭遇后续处理得极为妥当,不仅暴民们受其感化纷纷散去,其中带头去崔家的几人还主动自首了。
郭遇先将几人收了监,然后自己向朝廷辞官谢罪,称自己无能,使治下巨贾横行,百姓难活,迫于无奈只能拿揭竿而起。灾民行事乃是暴行,法不可恕,但若无灾民如此行事,青州奸商难除。
因此他愿承担灾民过错,求圣上宽恕那些在崔家行凶的人。
郭遇此举令青州百姓感动不已,有人为他求情,说州府无粮之时,郭遇经常上崔府寻求帮助,却屡屡被崔家羞辱,赶出大门。
于是百姓们联名上书,求圣上留住青州的父母官,郭遇与暴民皆是身不由己,只怪那崔家横行霸道心怀不轨。
当时青州一度成为官民祥和的典范,如此舆论之下,荣帝拒了郭遇辞官的折子,还将他往上提了一提。
自然,这件事也成了郭遇以后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至于那青州百姓人人喊打恨不得啖肉饮血的崔氏,自然再也无人记得。
楚清澜三言两语将此事前因后果道来。
语毕,她又轻拧峨眉道:“不过父亲当年对此案有不同看法,法不可以情废,纵然崔氏有滔天大错,也该由三司判其生死。”
“同理,暴民杀人虽有再多理由,也应该由三司决定是否可以赦免。”
郭遇此举,携民意以左法政,实是危害无穷。
当年楚丞相在楚清澜与楚清洛面前说过这句话,此时回响在楚清澜脑子里。
岑无恙闻言,深深看了一眼那少年:“你为崔家那样的人喊冤?”
那少年冷笑一声:“我便是为这样的人伸冤。”
“你们做青天大老爷的,自然需要美名为你们塑金身。”
“至于这美名是真是假,背后藏了什么血淋淋的真相,又会有谁记得呢?”
“你既要听我讲,那我便讲,让你听听你们岑家自以为的太平盛世之下,到底是怎样的藏污纳垢,蝇蚁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