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自称百里契,出身青州,爹是个杂耍艺人,娘是崔府小少爷的奶娘。
崔府的小少爷是他的奶兄弟,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深厚。
崔府虽是商贾之家,家风却淳朴,崔府老爷夫人,带着大小姐与小少爷,勤勤恳恳经商,平平淡淡生活。
他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长长久久,直到他七岁那年,崔府遭受了灭顶之灾。
崔府大小姐生得貌美,十里八乡远近闻名。
新任青州知州郭遇到任之时,青州府内有身份的官商集体宴请他了一次。
青州民风开放,商贾之家的女儿也可抛头露面。
那次宴会,郭遇对崔小姐一见钟情,执意想将她纳入府内。
郭遇在京城早有正妻,崔小姐入门只能做一个妾而已。
外人看来,一个商户之女,能嫁入京中世家高门做妾已是高攀,奈何崔府二老一向疼女儿,只想她嫁个同崔府差不多的殷实人家,能得夫君尊重喜爱。
因此郭遇三番四次上门求娶,崔家都婉言拒了。
郭遇到任后第二年,青州大旱,崔家抒家解难,施粥赈灾,一时博得好名声。
郭遇当时正恼自己家中怎的给他谋了个如此倒霉的差事,又恨崔家行事扎眼。
他那贴身书童就给他想了个阴损至极的方法。
他们先找泼皮散播谣言,说崔府施粥不过做个表面样子,实际背地里囤积了许多粮食,就等着合适的时机高价出售。
随后,郭遇又做出一副父母官的样子,上各大富商府中求粮,格外多去了几次崔家。
崔家其实也并无多少余粮,不过知州求上门来,也只得动用自家各地的商号,急收了一批粮食运往青州。
本就是急收的东西,再加上运粮的人力物力,这批粮食的成本确实比往年高出一些,崔府老爷本想着不计亏损,就按往年价格卖给灾民,青州商会的会长却让人送来书信,说商会已与官府通了气,此次各家调粮均耗费不小,商会已统一定了个价格,比往年米价高些,也让各家少亏些。
崔府老爷略一思索,如此定价确实也不算太高,便也同意了。
死亡的绳索从这一刻套上了崔家的脖颈。
到了各家收来的米上市时,崔家才发现,青州其他商户的米价,竟比往年还便宜一成。
当日崔家的店就让人砸了。
百里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晚熊熊燃烧的烈火,以及郭遇那张狰狞可怖,犹如恶鬼般的面孔。
饥荒之年,人心本就惶惶,有心之人一哄一闹,再带头往崔府一冲。
便有无数乌合之众尾随其后。
烈火中,崔夫人先用身躯挡住了冲进来的暴民,他娘十指发白扣着百里契的肩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答应娘,带着少爷逃出去,去找你爹,离开青州,永远不要回来。”
说完,她娘拿起身边着火的木料点燃了自己身上的衣裳,转身死死抱住了尾随而来的暴民。
百里契拉着小少爷跑,烈如刀的风扑在他的脸上,连眼泪都要被蒸干。
他从小在崔府到处钻,如何躲人如何偷溜出去,他最是熟悉。
所以他娘才会把小少爷交给他。
火光掩映,人声嘈杂,两个半大孩子在群魔乱舞中,艰难摸到了去往人间的路。
后来,他爹带着他与小少爷在全国各处杂耍卖艺,他也练成了许多旁门左技讨生活。
荣景十六年,他爹因病去世,这世上唯有小少爷与他相依为命。
可是小少爷自崔府巨变后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朝不保夕流亡生活带来的积弊,终于在荣景十九年,听到郭遇升任户部尚书的那一天,彻底击垮了他的身体。
百里契惊痛着看着小少爷的口中呕出大口大口的血,他惨白的十指紧紧扣住胸口:“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居然成了天下的父母官...”
“天不怜我崔氏...天要亡此大岑....”他嘴唇开开合合,百里契只看得到那让人害怕的血红色。
他想捂住他的嘴,但小少爷双手力气却奇大,他骨瘦嶙峋的双手,甚至按得百里契隐隐发痛。
“带我回青州吧...”那血还在流,似那些血色往事般流不尽,“然后,你要活着,永远不要提起这件事。”
“活下去...”小少爷双眼中似是含着崔府覆灭那晚的地狱业火,烧得百里契浑身颤抖,“活下去...”
荣景十九年秋,流浪的少年失去了他一生中最贵重的宝物。
后来,他乔装打扮带着小少爷的骨灰回了青州。
九年时光,可以把一切洗刷的物是人非。
崔家曾经的商号铺子被青州商会瓜分得一干二净,青州如今安居乐业的老百姓,也早已忘了九年前的惨案。
唯有崔府那几近烧光的宅子,还立在原处。
许是觉得晦气,这里始终无人问津。
百里契伫立在破屋外,路过的婆子许是好心,从不远处提醒了他一句:“孩子,那地方阴得很,你小心些。”
百里契没有回头,掩饰住声音中那一丝颤抖,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的破败成这样?”
那婆子也是嘴闲,如今见有人搭白,自是打开了话匣子:“这地方以前是崔府呢,你是不知道......崔府小姐让暴民侮辱了,郭知州不嫌弃她,将她接到府衙安置下来,谁知她可能心有羞愧,第二天就抹了脖子,啧,所以啊,这人在做,天在看,崔家如此行事,报应不就到了他们身上。”
那婆子絮絮叨叨许多,百里契都浑浑然没听见,直到最后一句,猛然灌进他的耳朵里。
仓皇离开青州后,他们都以为崔小姐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可原来乱世之中,对女子来说,有比死还可怕的事情。
崔小姐那张永远温温柔柔的笑脸,和小少爷死前惨白的面孔在他脑子里不断交替。
他痛得捂住脑袋,报应,居然有人说这是报应。
天在看吗,天会看吗。
他低低笑出了声。
既然老天爷瞎了眼,那这报应,就让他为郭遇送去吧。
经年往事裹挟着浓重恨意,冻住了整个刑堂的空气。
楚清澜轻轻抚上胸口,这感觉太过熟悉,恍惚将她也带回了身在天牢的那一晚。
“扳倒郭家,光凭你这番话可不够。”岑无恙却不带情绪的开口。
“今日就到这里,除了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你最好想一想,当年的事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他简单粗暴地打破刑堂凝重的氛围,拉着楚清澜走了出去:“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他的动作坚定却温柔,虚虚笼着她的手,暂时将她牵出了那经年难愈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