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是府上养女。
她生得风华绝代,又善良,又有才情。
她总会告诉我一些新奇的念想。
「安安,其实这世间本不该有三六九等,男尊女卑。」
「女子一样可以建功立业,留下伟名。」
在姐姐的鼓励下,我十六岁率军出征,平定边疆。
然而,凯旋之日,却得知姐姐惨死宫中。
我看着姐姐的仇人,暗暗发誓:
「姐姐,黄泉孤寂,他既许你终身,阖该下去陪你。」
1
姐姐元青袅,是爹爹在下雪天捡回府中的。
她生得绮容玉貌,却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与来历。
她满腹才华,脱口成章。
和只知道舞刀弄枪、捉鸡逗狗、巷子口打架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爹娘怜爱姐姐,开过祠堂,取了名。
自此,姐姐成了元府堂堂正正的嫡长女。
我很喜欢姐姐。
她生得极美,即便掩面乘轿出行,也引得京中轰动。
她温良纯善,用抄书画画换来的银钱办粥棚、兴学堂。
她经常跟我说一些新奇的,闻所未闻的道理。
娘亲嫌我举止粗犷,不似大家闺秀,张罗着给我找女红师傅,要约束我的行为。
姐姐却说:「娘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道理,莫非只适用在男人身上?我善诗词,是因为我本就喜欢文墨,小妹力大无穷,连军营的教头都说她天赋异禀,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便由她去又何妨?」
「就是就是。」我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姐姐威武!」
爹无奈,却也无话可说。
他自己就是个武将出身,怨不得女儿身上流淌着好斗的血。
「你就纵着她吧,我且瞧瞧将来,谁敢娶这小阎王过门!」
那时,姐姐便会含笑将我揽在怀里。
「嫁娶自由,安儿若不想嫁,我便养她余生又何妨?」
后来,长姐元青袅一曲《九州来朝》名动京城。
太子沈折玉为她抚琴作伴。
那时我尚且年幼,一口一个「姐夫」地叫着。
再后来。
帝后大婚,琴瑟和鸣,普天同庆。
我还是习惯了叫他姐夫,被我爹敲后脑勺,训斥道:「放肆!」
穿着喜袍的沈折玉却笑意温柔,仿佛不是帝王,只是寻常人家娶了心上人的郎君。
他摸了摸我的头。
「无妨,朕与你姐姐两情相悦,自然是你的姐夫了。」
姐姐清艳绝伦,沈折玉端方矜贵。
烛火一映,我便觉得神仙眷侣不过如此。
「姐夫你真有福气。」
沈折玉含笑:「安儿今日抢了绣球,才算是好福气。」
民间习俗,抢了新嫁娘抛的绣球,便能得偿所愿。
姐姐问我想许什么愿望。
我说,我想要爹的那把祖传青龙大砍刀,犯我边境者,咔咔乱杀。
席间王孙贵族公子哥倒吸一口冷气,我被我爹后脑勺敲一个栗暴。
「小兔崽子!不许浑说!」
沈折玉却哈哈大笑,说我安家女儿雄韬武略、心怀天下。
而后,皇帝崩逝,太子登基。
我随军出征,姐姐入主中宫为后。
2
塞北和夷族这一仗打得艰苦。
历时三月,熬了寒冬,总算将那群蛮子赶回了部落。
我率军凯旋,但见满城旌旗猎猎,随风舞动。
百姓们山呼:「安小将军!巾帼雄才!」
还有被娘亲牵着的女娃娃指着我叫:「阿娘,我要嫁给打头那个背白缨枪的小将军!」
副将们哄然大笑。
我骑着高头骏马,脸色赧然:「笑什么笑?你们这群光棍儿!」
虽然实在很想念爹娘还有姐姐,但按照规矩,还要先去宫中叙职。
幸而,姐姐便是皇后,此番入宫必然要闹着她归宁,回府陪我玩一玩。
宫门前,太监总管常公公已然候在那里,神色谦恭。
「老奴贺镇北将军全胜归来。」
我翻身下马。
「公公客气了。」
有小太监上前为我卸甲,又摘去了我腰间长刀。
「等等!」我说,「公公,刀鞘上的平安扣我得取下,这是姐姐亲自给我打的络子,若她见我不随身带着,她要生气的。」
提及姐姐,常公公神色窒了瞬息。
但很快掩饰了过去。
「皇上在明仪殿等着将军呢。」
皇上在,姐姐多半也是在的。
步履匆匆间,冷不丁撞上了什么人。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听女声尖锐:「放肆!朝臣见了贵妃娘娘怎么不行礼?」
贵妃娘娘?
我抬首,面前果然被众星捧月簇拥着一个美人。
她也如长姐一般有着细细长长的凤眼樱唇。
着一席素色,长发如瀑,只斜斜插了个凤衔珠的玉簪。
乍看上去,比我这个妹妹更像长姐。
怔愣间,贵妃抿唇笑了笑。
「不打紧,这位便是安小将军吧?常年塞外征战辛苦,自然不懂宫中的繁文缛节。本宫正好为着弘澹的事给皇上请安,一并去便是。」
弘澹?
那不是姐姐所出的皇子吗?
瞬间疑云翻涌。
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容貌与姐姐有七八分相似。
她像是有心模仿长姐,却少了姐姐的神韵,看着只觉得矫揉造作。
「娘娘可知我姐姐在哪里?」
贵妃扶了扶玉簪,缓步近前。
盯着我的眼睛。
忽地笑出声。
「皇后娘娘死了,死状凄惨,你不知道吗?」
「哦,你不会知道的。毕竟你只是设定里的炮灰罢了,而我,才是未来中宫皇后!」
我如遭雷击。
旋即感到十分愤怒:「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诅咒皇后!」
旁侧宫女嫌弃道:「听说武将粗鄙,当真是不守规矩。娘娘,咱们进去等着皇上吧。」
我抬手,毫不留情地赏了她一记耳光。
征战沙场多年,手劲儿可不是开玩笑的。
女子半张脸立刻肿胀起来。
「我也听说一句话,叫狗仗人势。」
「你!」
就在此时,沈折玉来了。
他虚扶一把准备行礼的我,却亲自挽着贵妃的手。
「皆非外人,一起进来说话吧。」
我皱眉,心沉了数分。
后宫嫔妃不得干政。
尤其是军政。
曾经,唯一的例外是姐姐。
如今却……
甫一落座,我便忍不住问道:「姐……陛下,皇后娘娘可还安好?」
他看起来消瘦了些许,大抵是政务繁忙的缘故。
那张脸却愈发轮廓锋利,形容俊美。
修眉下,一双漆黑如琉璃般的狭长凤眼,蕴藏着帝王的威仪。
可是,这样的沈折玉却让我感到陌生。
他垂了眼,不说话。
倒是贵妃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眼泪如断线珍珠似地往下淌。
「陛下已经尽力了,可是姐姐毕竟命犯煞星,牵连是我朝命运,百姓生死,将军别怪陛下狠心……」
3
煞星?
什么煞星?!
沈折玉似乎疲倦至极,揉了揉太阳穴。
「玲珑,别再说了。」
我霍然起身叫道:「陛下,不是这样的,她方才说自己才是未来的皇后……什么命中注定的话!」
然而,沈折玉却摁下我的手。
「将军征战劳累,怕是听错了。」
「柔贵妃素来性子谦恭和顺,断然不会对先皇后不敬。」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
四下的宫人屏息跪地,缄默不语。
「你们……你们方才……」我环视一周,努力组织语言,「你们听见贵妃在廊下与我说了什么?」
无人回应。
没有谁敢站出来替我作证。
可我分明就是听到了!
她刚刚那副跋扈至极、胜券在握的样子是真的!
「陛下,妾身母家孤苦无依,今时今日所得一切皆蒙陛下垂怜,若是元将军以军功让妾陪葬,妾便是为了陛下也心甘情愿。」
傅玲珑倒在沈折玉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说什么胡话,谁要你死了?」
沈折玉面色微霁,只是软了声音哄她。
不对,不对!
我多年征战在外,对宫里的规矩本就生疏。
又被姐姐的死讯砸得惊痛入骨,大脑一片空白。
好半晌,我才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么敢问陛下,我姐姐是怎么死的?还有,弘澹不是陛下和姐姐的孩子吗,怎么会在她那里?」
沈折玉抿了薄唇,眼底难掩悲戚。
「安卿,朕本来不想在你凯旋的日子说的。」
「皇后身患奇病,药石无医,恰在此时星象骤变,揽月司的折子一封接着一封递上来,说青袅被邪煞冲了身,会令我麗朝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姐姐她自请出宫,为国祈福。朕万分挂念,亲自随行。」
「但——」
「她还是死在了六念庵。」
字字剜心,句句砭骨。
塞北的最后一战,我的右肩胛受了重伤。
军医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动气、饮酒、遇寒。
此刻,伤口再度崩裂。
温热的血层层浸润了衣裳,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不住地往下流淌。
想要撑着桌子站起身,眼前却一片昏黑,只听宫人们惊呼连片:「小安将军!」
「将军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
终是不省人事。
4
听说,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沈折玉便在榻前照料了一天一夜。
帝王之尊竟为臣子做到如此地步。
朝中不免生出了流言。
有的说,元安当真是陛下心中爱将重臣,加官晋爵也罢了,居然得蒙亲自照顾。
有的却说,镇国公府里出了个皇后犹嫌不足,小女儿也要独揽兵权,未免贪婪。
更有甚者,说我刚刚回朝便在后宫恫吓贵妃,恃才傲物,张狂跋扈……
这些,都是我醒来后,阿娘告诉我的。
「他们放屁!」我愤恨不已,「我只是问一问,我的姐姐,堂堂一朝皇后,怎么就不明不白死在了宫外,这也有错吗?弘澹是嫡出皇子,却被贵妃养着,这不蹊跷吗?」
「住口!」
爹沉下面容呵斥我。
他指着我说道:「当初就不该纵了你去塞北之地,越来越没规矩,天子行事你也敢置喙,唯恐自己不被口诛笔伐是不是?」
「若非昔日与我交好的旧臣求情,御史台早弹劾你几轮了!」
我叫道:「弹劾我?他们也配!不是我率军拼死将那群蛮子赶回雪山,他们能端坐庙堂鼓弄口舌?他们可知我这一战失去了多少兄弟,差点命都没了!」
说完,喉中一噎,鼻子跟着酸涩起来。
我的阿爹分明是最疼我的。
只是我俩性子如出一辙的火爆,直来直去。
从前起了口舌之争,总是长姐挡在中间,柔风细雨般两头劝和。
如今,她死了。
所有人却绝口不提真相。
阿娘拦下爹爹,抚摸着我包扎好的伤口。
倏然落下一滴泪:「我的安儿啊,你疼不疼?」
我僵坐了很久。
「孩儿心寒尤甚。」
「当初拜过祖宗,爹娘说的,视姐姐如己出。」
娘亲那双风韵仍存的眼眸中,源源不断有泪淌出:「安儿,娘知道你委屈,青袅没了,你爹何尝好受呢?」
我这才注意到,双亲已是两鬓斑白。
爹不是从前骁勇善战,谈笑饮酒的大将军了。
他老了。
「可这件事牵连太多,元家本就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灭族之罪。」
「我们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如今老迈,不能眼睁睁再失去另一个。」
「但求你原谅,爹娘隐忍不言。」
我还能说什么?
只是沉默。
待送走了爹娘,我仍恍惚不能回神。
入宫前,姐姐身畔收留了一个哑女服侍。
忽然外头传信来报,哑女悄无声息地立在廊前,静静看着我。
物是人非,我眼眶又是一酸。
「姐姐何事?进来吧。」
然而哑女只是摇了摇头。
让我屏退所有下人。
然后,郑重无比地交给我一封天青色信笺。
她比划道:二小姐看完信,便杀了奴婢,如此,世间便再无第二人知晓。
我大骇,手略微颤抖地展开信封。
是姐姐熟悉的字迹。
——安安。
——或许姐姐看不到你凯旋的日子了。
——不要为我复仇。
——这世间一切不过是话本,我们只是戏中人,所有人都逃不过命定的结局。
5
姐姐在信中写道。
她来自另一个时代。
在那个世界,女子和男子生来平等,更无妻妾从属之分。
姐姐说,科举算不上真正的公平,「高考」才是公平。
更令我震愕的是,那个世界,女子不必依附男人,依附家世,同样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逆天改命。
这些理念,比姐姐从前告诉我的更为惊世骇俗。
几乎令我暂时从悲伤中抽离。
信的末尾,姐姐告诉我,她很清楚自己对抗皇权,为困在宫中的女子谋求生路有多危险。
「她们本是才华横溢,各有所长的妙龄女儿。」
「却要一辈子困在这三尺红墙,为家族,为自己争一点点男人的怜爱。不得不卷入旋涡之中,人被所害,复又害人。」
「我不想让这后宫,变成嗜血的囚笼。」
姐姐她本可以端坐皇后高位。
只是还心存一丝丝念想,若是自己的意中人沈折玉,是一位豁达明君呢?
可惜。
她赌输了。
一大颗眼泪落了下来,晕开隽秀的墨迹。
末尾,便是姐姐告诉我。
我们都活在这本《宠妃她素手遮天》的小说里。
按照剧情设定,傅玲珑就是主角。
长姐要我不再追查下去。
可是……
要我怎么甘心呢?
我眸光暗了暗。
招来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副将。
「孟准,慢慢散出消息,元府的元安将军旧疾发作,药石无医。」
副将惊诧。
「主上这是为何?」
「太医说您的箭毒已经清理了七成,会治好的。」
「如今朝中本就对您加官一事议论纷纷,若此刻让陛下知道,您的右臂再不能……」
我拢了烛火。
看着它将姐姐的信焚烧殆尽。
「就这么说吧,若这次伤势不能痊愈,我便挂帅辞官。」
沈折玉大张旗鼓迎我回京也好。
亲自侍疾也罢。
都是为了让我成为朝中的众矢之的。
难为他费心捧杀,我怎能不顺势入局呢?
6
孟准领命而去。
我拢了薄裘,但见月色入户,清冷皎洁,缓缓启门而出。
哑女还跪在院落中央的梨花树下。
执拗地等我发落赐死。
她见我,忙比划:夜深露重,小将军,保重自身。
不。
我不仅仅要保重自身。
更要保住我身边的,姐姐珍重的每一个人。
我亲自扶她起来。
此次征战归来,朝廷封赏共计千两,散与副将统帅之后仍有六百多两,兼之姐姐留下的余钱。
哑女一直为姐姐守院,来去不容易引人注目。
我将钱庄的票子给了她,嘱咐务必秘密行事,出了京城,在小镇一隅安置宅子。
我会劝说爹娘搬过去颐养天年。
庭下风起,卷动着我的长发和衣袂。
哑女深深看我一眼,拜别。
爹娘闻说辞官,起初以为我在赌气。
毕竟我要强了快二十年。
但我的话中挑不出丝毫疏漏:「女儿几经沙场、生死一瞬,此番归来只是更惜命罢了。
「荣华富贵都是次要的,只希望爹爹娘亲能安度晚年。至于功名,女儿不会争,也不想争了,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要紧。」
娘亲叹息:「你能这么想便再好不过。不枉我和你爹愁得彻夜难眠。」
我笑着靠她怀里撒娇:「那宅子极僻静清幽,要在院子里种桃树,爹会酿酒,还要满池的锦鲤求平安,一只黄狸猫,一只大黑狗……」
爹揉了揉眼角:「那你可得答允,交接了朝廷事宜便归家来,爹做饭给你好好补补。」
我一一应下。
哑女办事干脆利索。
言谈的功夫,她悄无声息走过来,比划:老大人、夫人,一切妥当,请上车轿。
我便站在元府的门檐处,目送青蓬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视野。
笑容随之渐渐隐去。
孟准是和宣旨太监一起来的。
那太监见我一身素袍,墨发半束,还有右臂打着绷带。
上下瞧了好一阵子,皮笑肉不笑道:「元将军战场受伤,自该将养着,不宜再留于军中,陛下的意思是,孟副将取而代之。」
孟准倨傲地骑在马上。
我也不介怀,拱手道:「如此,恭喜孟将军了。」
太监见我恭顺谦和,放软些语气又道:「不过陛下还是很关心安小将军的伤势,特命奴才去内务府领了党参、血燕、鹿茸一应补品,柔贵妃娘娘也有赏赐下来。」
贵妃?
是那个所谓的女主角。
傅、玲、珑。
我按下心中所有情绪。
「是,微臣惶恐,谢陛下、娘娘赏赐,来日身子见好,必然亲自去宫中谢恩。」
那太监瞥了我一眼,笑得暧昧。
「小将军莫急,奴才还没有说完。」
「将军如今归朝,也临近弱冠之年,陛下做主为小将军择良人成婚。」
瞳仁一缩。
「小将军,不跪下接旨吗?」
7
好。
很好。
沈折玉还真是把事做绝。
削官还不够让他放心,还得把我许给男人。
我不怒反笑。
笑的那小太监倒是往后缩了缩。
「好啊。」
我说。
「正好,臣在军中,日日相对只有孟将军这等粗糙壮汉,实在寂寞已久。陛下既然厚爱,还要多选些世家公子给我挑挑。须得貌若潘安,须腰细腿长,须满腹经纶,须家世清白,须……诶,公公怎么走了?我说的要求全记下了吗?」
怂货。
我略微偏头,刺了孟准一句:「踩着旧主上位的滋味如何,孟将军?」
「听说这京郊山里闹山匪,可六念庵乃皇家寺庙,若在你孟将军就职之际,闹出个幺蛾子,就不好看了。」
孟准冷着脸一踢马肚。
「我自然知道,不用你多舌!」
……
姐姐不想我插手。
没有告诉我这小说往后的剧情。
可是,若我主动参与其中,修改了剧情呢?
我与姐姐、父亲母亲、我旗下的将士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我们的一生,不是话本里的三言两语就能交代的。
即便话本里的只言片语,交代了我们命定的结局。
但我依然相信,人定能胜天。
三日后。
我还是那身素服,打着厚绷带,身后只跟了一个小厮,出现在京城最大的望春楼。
今日被沈折玉安排相亲的,据说是李侍郎家独子。
此刻「真性情」的李公子正拉着卖酒的小娘子调笑,说她饮一杯给一吊钱。
小娘子惊慌失措,我夺了她手中的酒罐。
咕咚咕咚。
喝惯了塞外的烧刀子,此刻跟饮水一般。
「李公子,轮到你了。」
他惊慌失措:「有病啊!你谁啊你!小二呢?把她拖下去!」
我瞪大眼睛:「咦?你约我前来,却不知我是谁?我是你未过门的好娘子啊。」
他骂骂咧咧:「早知道是个不好惹的母老虎……」说完转身欲逃。
被我三根手指轻松提了回来。
笑意依旧,眼神如刀。
「你觉得,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吗?」
说完,一把扯过他,一面扒衣裳一面灌酒。
在他羞愤欲死拼命挣扎中,我满脸无辜:「挑牲口还得看看牙,我瞅你身段又如何?李公子,你这可是在抗旨?对了,你也爱喝酒那再好不过,我很满意,往后日日与你共醉,妙极妙极!」
姓李的瞳孔地震,快吓瘫了。
见他不住求饶,我才将人拎到了单独的阁内。
「知错吗?」
「知道,知道,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您!我打嘴!」
「想走吗?」
「想!想想想想!」
「嗯?」
「……啊这,我到底该不该想啊?将军您就直吩咐吧,再这么折腾,我下面那事儿就彻底吓废了啊!」
我见效果到了,这才正色道:「李公子,听说你在京中是个百晓生。」
「我想请教你,关于先皇后的事。」
他骇得直接滚到地上。
「要不您还是给我个痛快吧!这谁敢说?这——」
我的黑靴轻轻掠过小腹,停在胯下,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好,给你个痛快。」
「别!别!!我不想那么个痛快法啊!」
李公子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痛定思痛、护住老二。
「这事儿,我还真知道。」
「那妖女……啊不对,是贵妃,贵妃傅氏入宫诡异得很。」
「傅家的庶小姐自幼体弱多病,且内向寡言,当家主母那可是京中第一泼妇,没少欺辱这庶出的傅玲珑。」
「可选秀不是只能一人入宫?」我问,「既然如此,为何傅家入宫参选的不是嫡长女?」
李公子一拍大腿。
「事儿就诡异在这了,不是么?」
「不怕将军您见笑,我本来有意娶傅玲珑当个妾室,毕竟,嗯,男人嘛……总是喜欢清水芙蓉。所以格外留意了傅家,那庶出的小姐曾落湖一次,据说醒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本来不过捕风捉影,结果就在大选不到一个月,傅家嫡长女忽然传出和家丁厮混的丑闻!选秀前七日,恰逢盂兰节,傅家小女出府祈福来着,好巧不巧就遇到了当今圣上,好巧不巧就一见钟情了!」
「皇后娘娘盛宠转衰,便始于此。」
「傅家那位太邪性了!」
「能上知天机,下卜鬼神。」
「小将军,恕我多嘴……您跟这位硬碰硬,只怕是有来无回啊。」
我丢下银钱,提刀离去。
「那就有来无回。」
8
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论理说,该照着傅家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
本无心见下一位沈折玉给我安排的「未来好郎君」。
但。
没想到三更天的时候,他居然自己找上门来求见。
京中谁不知道我元遂安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
人家待字闺中是绕指柔,我是鬼见愁,又被朝廷众臣不满,如今又负伤在身。
他图啥呢?
彼时我正在灯下苦思白日姓李的供词。
听小厮传报只是挥挥手:「不见,就说我死了。」
廊下传来一道清润如漱的男声:「即便事关先皇后,将军也不愿闻其详吗?」
瞳仁猛然一缩。
我倏然破窗而出,身子宛如倒飞纸鸢,与此同时,左手袖刀刺破寒夜似流星,在空中划过寒芒。
映出男人沉静如水的面容。
他被我擒拿在院中树下,刀锋距离脖颈不过三尺。
可那双漆黑的丹凤眼满是笃定。
毫不退却。
甚至微微笑了笑:「看到将军身手一如往昔,微臣才算放心了些。」
我这才上下打量此人。
素袍纶巾,松松拢了月影纱,未着官服,更不曾配金银环佩。
看不出身份。
收了刀,我冷冷说道:「足下若是为了元府钱财,或是为了与我结亲,在仕途上平步青云,那便是错了主意。」
书生面的男人似是叹息,又似乎只是遥遥望月。
「功名,富贵……自然都是极好的东西。」
「可总会有人心中坚守的,比这些更重要。不然,微臣就不会自请前来了。」
他骤然凝神看来的一瞬间。
仿佛周身上下的风发意气为之震动。
「揽月司府主簿、太医院曾太医贺秋斋,见过镇北将军。」
我讪然:「已经被免职了。」
然而,他还是坚持恭恭敬敬地行完了大礼。
「我知道,将军秉性谨慎,不会轻易相信外人。那就且容臣说一说自己所知道的吧。」
「皇后娘娘凤体康健,所谓病染沉疴,根本是无稽之谈。」
我瞳仁猛然一缩。
「只不过,当初陛下在灯会上带回了傅家女傅玲珑,与皇后娘娘起了些许口舌之争。」
他垂下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虽当初在太医院只是个看方抓药的,却正因职位低微,不被提防着。听说是皇后娘娘不同意直接封妃,说是对后宫其余妃嫔不公平。世家贵女论祖制晋封,尚且艰难,何况一个有谋害嫡姐之嫌的女人。」
「倘若一举封妃,至于其他人何地?」我喃喃道,「姐姐这么做不是为了后宫平衡吗?皇帝与我姐姐是多年结发夫妻,岂会因为这一件事就……」
贺秋斋摇了摇头,脸色羞恼:「此事只是帝后生了龃龉,陛下从此往贵妃处去得更勤了些。那女人的确很有些手段,闺房之术,连太医院最老的太医也闻所未闻。」
「先皇后毕竟还是有皇子傍身。」
「可谁知,不久后皇子居然缠上了贵妃,一留在皇后宫中便哭闹不止。」
「弘澹?!」我叫道。
姐姐为人和善,连当初街坊的孩童都对她亲昵非常,怎会母子离心?
「陛下觉得此事蹊跷,遂传唤揽月司,观星象。」
「之后的事,将军您都知道了。」
我闭上眼睛,愤怒和不解在心中不住地翻滚。
揽月司司正说皇后被煞星降世附身,要为国祈福、以洗灾祸。
结果明明身体并无疾病的姐姐,却离奇死在了山里。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当初辞官入宫,偶遇在湖畔边的弘澹。
他给了我一颗糖。
「小姨,别难过了。吃了柔娘娘给的糖就会快乐起来。」
那枚糖被我收着,留到了现在。
如今想来,莫非蹊跷种种,皆早有伏笔?
我忙令小厮将进宫那一套衣裳翻找出来,幸而天寒,糖块给油纸包住也未融化。
「贺大人,烦劳你看看这个。」
贺秋斋应下,亦将一封密卷给了我。
「微臣之力实在有限,只查到了当年柔贵妃行贿,收买揽月司司正的消息,只是此事并未证据确凿,若一举不成,反而坏了事。」
我见他毫不犹豫地将密卷递来,上面还残留着贴身放置的温度。
想来时时刻刻小心放着。
今朝终于得见天日。
不由得鼻翼微酸。
「你我并不相识,为什么涉险帮我?」
贺秋斋顿了顿,但我并未等到他的回答。
而是等来了孟准。
他踏寒风夜露,风尘仆仆。
跪在我面前。
「将军!」
「查到了!」
「先皇后所在的山中有一伙流匪,曾经收了来路不明的银子!」
「此刻已然被属下秘密羁押在狱中,但请将军发落!」
9
我在这漆黑长夜中。
感受到了一点点微光。
孟准不愧是跟着我几经沙场之人。
从表面离心叛变,到暗中调兵搜山,行动默契无间。
长姐。
再等一等。
再等等我吧。
很快真相就会昭然于天下的。
翌日。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
我头戴斗笠,一袭轻骑和孟准出了京。
他将那些流匪关在了京外的城隍庙。
那群男人多半是心虚,又被孟准捆着倒挂了半夜。
此刻见到人来,便止不住地磕头求饶、涕泗横流。
「你们可知,眼前这一位是谁?」孟准抓起为首人的脸,一字一句,「她让你们活,你们才能活。」
匪首大叫:「知道!知道!是贵妃娘娘!」
我为了不引人注意,从头到尾包裹分外严实。
远远只见素衣长斗笠,并不得见真容。
但,为何他上来就说我是贵妃?
孟准看上去也有些意外。
但他反应奇快,在与我对过眼色之后,索性一脚踹了过去。
将计就计。
「既然你都知道,自然晓得你们办了什么好事!」
「还不快说!」
然而,他这一脚下去并未得到招供,几个匪徒倒是齐心协力,只说当初奉命绑架了皇后,绝口不提往后发生了什么。
我恨声冷道:「不说,杀,给我一个一个杀了!」
此话落地,那匪首忽然大叫起来:「傅玲珑,你不得好死!」
他被绑着身躯朝我冲来,口中绝望嘶吼。
「你抓我妻女,给了我钱财,逼着我等去绑架皇后,将其抛之荒野,群上强暴,你不怕遭报应吗!俺们兄弟是下贱命,可即便如此,也得皇后娘娘恩典,知晓她是个神女般的人物,岂敢染指分毫!」
我震愕之余,憋了许久的眼泪忽然滂沱而下。
斗笠被山风吹散飘荡。
那人冲到近前,看清我的脸,也是一怔。
「元……镇北将军?」
我亲自扶起了扑通跪下的男人。
「你起来,慢慢说。」
孟准再不料还有如此反转,也是骇然。
幸好他只是将人抓到这里等我发落,并未动刑。
原来,姐姐被送往山中之后,并没有如沈折玉口中所说,直接去六庵寺。
他们这帮山匪便是那时被秘密聚集在一起的。
傅玲珑要挟家人,给了重金,他们不敢不合作。
但按照傅玲珑原话:「你们这辈子也不会见到这么美的女人,不好好玩尽兴可惜了,玩过之后,再给我毁了她那张脸,三刀六洞,杀了她!」
他们谁都动不了手。
只能将姐姐剥去衣裳,原原本本套在一具死人尸首上,胡乱划拉数刀,踹下山坡。
实则真正的姐姐被送到了山脚下的农户家里藏着。
我浑身每一寸血液都在颤栗。
「你的意思是,长姐她可能还活着吗!?」
其余几个看似满脸凶相的男人居然放声嚎哭起来。
匪首咬牙,眼泪砸了下来:「不知是受惊,还是积郁成疾,娘娘身子一直不好。我们不敢声张出去,更不敢寻医问药。」
「后来找来了一个颇贵气的公子哥儿,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走后娘娘便咽气了。」
「尸身也被人抬走。」
孟准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但这个把月来,什么没经历过?
我摇首示意无碍。
「孟准听命,你即刻带了靠谱的将士去搜寻,傅玲珑便有滔天权势,想来出不了京城。将这些人的妻女家人找回来。」
「是!」
他领命之后又迟疑寸许:「那么……将军您呢?」
我勉强一笑:「自然是打马回城喽,放心,这么久都忍过来了,若非有全胜的把握,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待目送所有人离开,我才略微踉跄着出了城隍庙。
左手捂住的地方,又有血从指缝渗出,丝丝缕缕。
长姐。
抱歉啊。
我有在竭力忍耐,可还是做不到心如止水。
想化作一阵风,所过之处,杀遍皇宫。
仰头看了看灰茫茫的天,似乎已经有细密雨丝铺面而落。
忽然身后寒芒一现。
刀势如破竹,直向我后胸口刺来!
10
来势又疾且猛。
显然是要一招置我于死地。
我只侧身让步一躲,受伤那只手却握住了刀锋。
他竟无法抽动分毫。
啪嗒、啪嗒。
是血凝聚落地的声音,但很快,被滂沱大雨掩盖。
我的笑声揉碎在这风雨交织中。
「终于按捺不住了吗?哈哈哈哈哈,好巧,我也是一样。」
「今日就且用你们几个人的命,为我姐姐祭奠!」
元府有女元遂安,五岁习武,七岁扛枪,十岁敢擒狼。
何况沙场身经千百战,每一次都是殊死搏斗。
我杀红了眼。
兵刃相击,寒光剑影。
只见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
血蜿蜒满地,浸染了素色衣袍,就连随身携带的短刀都卷了刃,发梢往下淌着暗红的血液。而在城隍庙中,蒙尘断臂的神祇慈悲地注视着一切。
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我的脸。
是仇恨和快意。
但,几条走狗的命,当然不配和姐姐的命相提并论。
我随手将刀插在最后一人的尸身上。
踹开,下山。
远处传来马蹄声,愈来愈近。
就在我警觉之时。
忽然听到带着哭腔的叫声:「小姨!」
是弘澹,他下了轿子,跌跌撞撞朝我跑来,一把栽入怀中。
我担心浑身的血染脏了他,只是被他死死抱着不肯撒手。
「殿下……殿下怎么从家中出来了?」
他大声说道:「宫里已经没有我可以信的人了,傅玲珑德不配位,她不配做贵妃,不配当我娘亲!父皇被妖女蛊惑心智,他早不是从前的父皇了!」
我心下一凛。
弘澹虽是年幼,却什么都看在眼底,心如明镜。
「可是我被傅玲珑钳制,父皇听她的,我不得不拖延着时间。」
「直到我听见她们密谋杀你,雇了江湖高手,我才忍不住出宫的。小姨,我来晚了。」
我哼笑:「江湖高手?」
就凭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吗?
「弘澹,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小姨必然要为你娘亲,为我元家女儿,为麗朝的皇后讨一个公道的。此行实在危险,不能牵涉你。」
「剩下的一切,交给我。」
11
时机到了。
傅玲珑能勾结这么广。
必然有宫外的线人为她通风报信。
自然也是知道我推脱装病,转移父母的含义。
接连挫败,她按捺不住了。
主动邀我进宫。
听说,她在最初进宫的时候,行动举止无不模仿我长姐的仪态。
我偏换了身长姐最喜欢的故衣,长发大半散落在肩头。
只是斜斜别了一根玉兰簪子,薄施粉黛、淡扫蛾眉。
有几分相像呢?
看到她眼底的诧异和翻滚的憎恶,以及沈折玉面上一闪而过的情愫。
我想,大约是很像的。
「遂安……」沈折玉想要牵我的手,「你的旧伤可好些?朕挂念得紧。」
我几乎怒极反笑。
看啊,这个人在我是镇北将军的时候十分忌惮,恨不得将我废了才痛快。
但当我的音容笑貌有几分像姐姐的时候,他又转而成了惺惺作态的深情模样。
「多谢皇上挂念,臣一切无碍。」
在傅玲珑快要喷火星子的眼神里。
我慢悠悠地撤回了手。
沈折玉的眼神晦暗莫名,还在我身上流连。
他的柔贵妃终于坐不住了:「陛下,妾身请将军来只是想问问,弘澹那孩子负气出走,可是被将军收留了?」她婉转落泪,「妾这些年竭尽全力照料太子,视如己出。只恳求将军看在妾一片苦心,将弘澹送回来吧。」
我深深稽首向沈折玉:「陛下恕罪,太子弘澹确实在元府,只是他刚到不久就发了奇病,吵嚷着要吃贵妃娘娘宫里特制的糖。」
「甚至于,失心落魄。」
我每说一句,傅玲珑脸色便苍白一分。
这就心虚了吗?
我拍了拍手,只见数名太医鱼贯而入,噗通一声跪伏在地。
「皇上恕罪,贵妃给殿下吃的……这……这药中含有西域进贡的奇药,极为罕见,少服可止痛,若是长久服食,却会亏空身体,有性命之忧!」
傅玲珑仓皇厉喝:「放肆!满口胡言!」
沈折玉捏了一颗,仔细看了看,就要往嘴里送。
傅玲珑忙拦下了他:「陛下!这,这药……」
被甩手狠狠一耳光过去,整个人掀翻在地。
沈折玉在瞬间暴怒:「这果然是药,你还真认了!贱人!毒妇!你怎么敢!」
他掐着傅玲珑的脖子,昔日柔情早化为乌有:「你日日引朕留宿宫中,是不是也用了药?!昔日先皇后突发疾病,是不是也是你的手脚!?」
傅玲珑眼眸含泪,嘴角带着血丝,半边脸都肿胀起来。
他二人撕扯着,我的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沈折玉,要舍弃这枚废子了。
「陛下明鉴,妾身一心爱慕陛下,这些年来对前朝后宫无不尽心竭力,可是陛下,您始终不愿留一个孩子给妾身,凭什么她元青袅就能诞育皇子,凭什么我只配抚养她的孩子?」
我冷冷插话:「所以你妒忌皇后,指示揽月司司正诬陷先皇后不详!」
说完,那卷宗被我甩在了案桌上。
沈折玉仔仔细细看完,额上青筋暴起。
眼底,却是一片看死人般的幽邃宁静。
我起身下跪,却痛得低低嘶声。
太医发现了我的伤口。
自然而然,我便说出了在山中遇袭的事。
就为她的地狱路,最后添上一片瓦吧。
沈折玉猛地甩出了手上的龙衔珠墨玉钏。
满殿宫人吓得尽数跪伏在地。
「好,很好。」
「傅玲珑,你戕害皇子,污蔑先皇后,更用禁药横行后宫,勾结江湖散客刺杀重臣,当真罪如丘山,罄竹难书!」
「来人,剥去贵妃仪制,传唤所有宫嫔,庭杖五十!」
沈折玉亲自扶起我。
眼底是一片看起来真切的怜悯爱重。
「遂安,你受苦了,朕将此毒妇交给你发落。也算是,给你姐姐一个交代。」
我垂首谢恩。
傅玲珑不可置信了大半晌。
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不断挣扎大叫、近乎癫狂。
「我才是女主!我是天生凤命啊!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围观她被剥衣庭杖的宫嫔啐道:「凭你也配?」
「这些年任你狐媚横行,今日落得如此,不过是报应罢了!」
「我们心中正宫之位,唯有先皇后一人。」
「唯有先皇后一人!」
我垂了眼,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原来,还有人和我一样。
即便仍囚于深宫。
也怀念着你啊。
姐姐。
12
沈折玉多半以为,我会立刻将傅玲珑碎尸万段。
毕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我对姐姐的感情。
杀了傅玲珑,此事就此偃旗息鼓。
至少他希望是这样。
他做梦。
我吩咐将傅玲珑囚禁于暗无一丝光的地牢里。
每日供应饭食,吊着这条命。
地牢深邃,不免潮湿。
在黑暗中,她能听到的唯一的动静,只有蛇虫鼠蚁蠕动爬行的声音。
这才是最漫长的折磨。
果不其然,才撑了不到十日,傅玲珑在送饭的时候咣咣磕头求饶,涕泗横流。
她要见见我。
我也是时候见一见她了。
她被关了太久,四肢不能舒展,头发蓬乱,面色苍白透青。
整个人像阴沟里的老鼠,蜷缩在角落一隅。
稍微丁点动静,就吓得她嘶声尖叫。
看守狱卒直接踹她一脚:「大胆,将军面前还不行礼!」
她这才看清是我。
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喉咙里发出怨毒的笑声。
「你和你那个姐姐还真像。」
「一意孤行。」
「可惜,她死了,她死的时候啊,这满天下没人知道。凭她行善大半生有何用?凭她救万民有何用?」
「这就是强行逆天改命的下场啊……哈哈哈……」
我的肩被一只手搭住。
贺秋斋附耳道:「她在激你杀她,逼供这种脏活还是交给我。」
旋即缓缓走上前去:「傅玲珑,你说,你自己炮制出来的毒药,若是用在你自己身上,会不会很有趣?」
女人倏然变了脸色。
「会意乱神迷,神魂颠倒?」
「你当初不是妒忌先皇后高洁,想找人糟践她吗?那些流匪如今就在外面排队等着呢。」
她瞪圆了眼睛,显然不愿屈服,然而身体已经吓得抖如筛糠。
门外,男人们激昂的骂声已经清晰可闻。
我闭目。
这些山匪自然是受我所托而来。
傅玲珑最后一丝坚持眼见要崩溃了,嘴里喃喃着一些疯癫的话。
「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女主角,我会拥有一切的,沈折玉……沈折玉会回心转意的!他会救我出去!封我为皇后,我是他的皇后啊!」
我只觉可悲可笑。
托起她的脸,对上她的眼睛。
「傅玲珑,你当真以为你自作聪明,算计一切,身为皇帝会丝毫不知?」
「错了,他知道,从始至终都一清二楚地知道。」
「就像知道先皇后干政,姐姐纵然一心为民,可终究声名太盛,功高震主。所以他利用你去斗死了先皇后,她死之后,你猜谁又是他下一个忌惮的人呢?」
「只可惜,你在沈折玉心中连棋子都不算,你还要模仿姐姐的音容笑貌才能获得一点宠爱,你还要用你的死掩盖所有罪孽替他背书,自古的骂名当然是泼在红颜祸水上,而你死后,他还是能成为一代明君!」
傅玲珑彻底疯了。
我分明看到在她眼中,有什么在一点点崩塌、碎裂、解析。
「现如今,你已经没机会找他复仇了。」
我伸出手掌,摊开在她面前。
「但还有我。」
傅玲珑颤抖着,用指尖碾出的血写下她调配的药方。
我交付给贺秋斋。
「确认无误之后,便给她一个痛快吧。」
13
朝廷又一次因为我起了流言。
说我时常出入宫闱, 身为外臣只怕不妥。
可这次沈折玉不再听从劝谏了。
毕竟, 他离不开我。
更准确来说, 是离不开贺秋斋重新复刻调配的方子了。
他渐渐沉溺于饮酒, 恍惚间会看到先皇后的影子。
忙追过去, 最终却是一场空。
他抚摸着我的脸,眼神迷乱痛苦。
「朕是爱你的啊,袅袅, 可为何你一定要动朕的江山呢?」
「贱民如草芥, 也正因如此, 堆砌而成才有了我们的金玉满堂不是吗?」
间或清醒时分,他又哭又笑。
「安安, 你恨不恨我?」
「朕其实也后悔过。」
「在山下找到了逃脱生天的元青袅,是朕说, 揽月司已经下了灾星坠落的预言,她不死, 天下议论难平。其实她若肯放弃皇后的位置, 无名无分留在我身边……可是,她还是自尽了。」
「为这天下万民赴死, 却不愿与朕白首偕老。」
我不语。
只是又递上一碗散发着馥郁香气的汤药。
他却倏然打翻了药碗。
「不,朕不能死。」
他肯定道。
「你要杀我。」
我一挥手,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将他架住,贺秋斋亲自灌下最后一碗药。
沈折玉大抵是不可置信,挣扎之间嘶吼道:「你敢弑君?!」
「元遂安,你疯了!」
「朕要杀了你!」
极淡的笑意自我的唇边绽开。
「君?」
「弘澹,不就是君吗?」
大墨弥天,夜色如练。
众嫔妃、宫人、侍卫乃至禁军队,一排一排逐次跪下。
我拔出那把曾经在帝后婚宴上,赏赐得来的那把青龙刀。
「臣请陛下宾天。」
14
麗朝三十三年, 皇太子弘澹继位。
尊生母先皇后为懿慈皇太后。
念其年幼,由镇国将军元遂安协理政事。
新帝陆续推行男女平等之科举,崇婚聘嫁娶自由,民间谓之曰「自由风尚」。
孟准成了军枢司总领, 本想提携贺秋斋为揽月司司正的, 却被他推拒了。
「我从来无心官场之中,原本的理想也只是做个郎中。」
「云游四方, 济世救人。」
「当初承蒙你长姐恩情,不然,我家世寒微, 已浑浑噩噩成了宫中太监。」贺秋斋怅然微笑,「只可惜我不够强, 没能在那时护得住她。」
我没告诉他,姐姐说这一切都是话本子。
傅玲珑其实没疯, 她只是太过笃定剧情是天,不会篡改。
可贺秋斋已然改写了自己的命运,不是吗?
碧云天,杨柳道。
我与他共饮一杯送别酒。
见到男人眼底的不舍。
他也问我:「朝廷从来不是你心中所向, 既然功成,何不归去?」
我勒马,微微摇头。
「长姐有重任在身,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望你路过青镇,替我向父母问好。」
「待海晏河清,宇内太平。」
「自有相聚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