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戏子是会荣华富贵一辈子的。」
我娘如是说。
于是我便被卖进了花楼。
后来春荷却说:
「说得好听是戏子,难听便是妓子。」
1.
七岁那年,家里揭不开锅,我娘便把我拿去花楼卖了。
蓉妈妈牵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回头看,但是我倔 ,别这个脑袋都要回头。
华灯下,摊贩前,我娘正数着银子给我幼弟买糖葫芦。
「犟猢狲,说了别回头看。」
我脑袋被迎面走来的人拍了一巴掌,不疼,但是我却还是哭了。
泪眼蒙眬间,我瞅见了那人,柳眉朱唇,美眸杏眼,红色的裙摆随风而起,像是下凡的仙子般,给人一种指不定哪天就要回天上去的感觉。
「唉,可怜见的,又是个赔钱货。」
那人说着狠话,可嗓音却是娇软至极,让我听不出个好坏。
话落间,她将我从蓉妈身侧抱起,像哄孩子般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我的背。
「日后便叫夏荷,跟着我学吧。」
我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闻着属于她的脂粉味,香腻却不刺鼻。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艳绝京城的戏子春荷。
是连皇帝都一掷千金的春荷。
2.
春荷不怎么管我。
相反,跟我一同进来的海棠,她的师傅总是教她学这学那。
我不解,跑去问春荷。
「为什么海棠的娘子什么都教她,而你却不教我?」
「教?我教你什么?不过才七岁的丫头,我还没丧尽天良到教你如何去取悦别人。」
春荷描着眉,一丝眼神都没分给我。
末了,她又许是觉得我闲着无聊,所以才拿一些有的没的的问题烦她,因此她便起身去她的柜子里翻了翻,然后给我扔了一堆书。
「去,蓉妈妈不是给你们这些娃娃请了教书先生吗?那你就去把这些书认完,然后讲给我听。」
瞧着那堆布满了灰的书本子,我耷拉着脑袋,认命地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总觉得春荷是不喜欢我的。
3.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只有京城宵禁时间到,花楼里才能恢复平静。
我坐在春荷的床头,给她念着我新学的诗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抱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我喜欢这个,它叫什么名字?」
春荷打断了我的絮叨,只撑着脑袋望着我。
「夫子说叫氓。」
「氓?何意啊?」
「......我还不知。」
「那便认真学,学会了再讲给我听。」
春荷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让我下去,于是我就收了诗集,爬到了她床榻边上的小床。
这是春荷专门为我做的床。
她说我性子软,和其他人住一起会被欺负,便特许我同她住一间屋子。
花楼里能住得上单间屋子的,都是头魁。
更别说像春荷这般,连皇帝都来捧场的戏子。
我羡慕春荷,因为她是闻名京城的戏子,有穿不尽的绸缎,戴不完的金簪。
可春荷却并不喜欢听这种话,她总是神色淡淡的。
「说得好听是戏子,难听便是娼妇。」
4.
宫里的太后过寿宴,春荷作为戏子第一人,自是要进宫献唱。
戏子能和皇族扯上关系,这是史无前例的。
一时间,春荷名声大噪,许多外地的诗人、商人都慕名前来想要一睹芳容。
楼里有些姐妹不乐意,因为春荷抢了她们的风头。
于是便有人对着客官说着闲话,说春荷能进宫,无非是得了皇上青睐,唱戏也就只三脚猫功夫罢。
说话的是楼里的琴师,雨桐。
她说这话时,我刚好端着茶水从她旁边路过,便同她争论了几句。
「春荷姐姐唱戏,那是顶顶好的。」
「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雨桐皱眉。
我知她和春荷姐姐不对付,但这不能是她可以乱说话的理由。
「蓉妈妈说了,做人要分清楚是非,不可妄论他人。」
我梗着脖子,并不服输,换来的则是雨桐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清脆响亮,但是比起我阿爹的巴掌还是逊色了些,一点都不疼。
「都进了花楼,还称什么人啊。」
雨桐说完,转身就想走。
在她转身的前一秒,我扯住了她的袖子。
「跟春荷姐姐道歉。」
我就这样看着雨桐,雨桐也这样看着我,我们谁也不让谁。
许是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客官,也有其他姐妹。因此雨桐也急红了脸,末了,她终究是妥协道:「行行行,我的错,春荷唱戏是顶顶好的,我向她道歉。」
闻言,我这才满意地松开她的袖子,然后又端起桌上的茶水,继续我的打杂活。
夜里回到房中,春荷也知道了这件事。
她叹气连连地戳着我的脑袋。
「我知道你是个犟的,但你也实在不该这么犟,她说我几句又掉不了肉,你理她做甚。」
说完,春荷又捧起我的脸,轻轻为我涂抹着药膏。
我本想告诉她我没事的,雨桐的巴掌还没我爹打得疼,根本不碍事。
可是一抬头,触及她蜷缩的眉毛,我又还是没开口。
往日的春荷,我总觉得和她隔着一层距离,就算她对我再温柔,我也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她永远都是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
可今日的她,面上虽不耐,但是眸子里的泪花却让我知道,她也是个人,不是不染俗尘的仙子。
5.
春荷去了宫宴。
回来的时候是坐着皇帝轿撵回来的。
那明黄色衣角露出来的刹那,花楼里的人全都乌泱泱地跪了下来。
我不解,因此站着没动,还是海棠把我拉下去的。
「夏荷,你不要命了?这可是皇上。」
海棠压低着嗓音。
这时我才恍若初醒般惊出了一身冷汗。
春荷说了,皇帝是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人,也掌管着我们这些平民的生死大权,所以我们见到他就要躲得远远的,不要惹祸上身。
我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春荷说过的话。
「这便是你养的那个小丫头吧?」
随着一道男人沉沉的嗓音落下,明黄色的衣角出现在了我眼前,我顿时吓得更狠,身子又往低了趴去。
「陛下,您吓着她了。」
春荷声音娇柔,一如既往。
「是,是朕的不好。夏荷,抬起头来。」
我哆嗦了一下,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头抬了起来,但是又很快低下。
一抬一起间,我看见了春荷绽露的笑颜,这是我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
6.
自从那日从宫宴回来后,春荷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春荷同我说,皇帝帮她脱了贱籍。
为什么皇帝会帮她脱贱籍呢?
我心有疑惑,但是并没有问出来。
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的心里就慌慌的,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后来,果不其然,春荷要入宫了。
「你又要去宫里唱戏了吗?」
我扯着春荷的袖子,依依不舍。
「这次不是唱戏啦!这次是我要嫁人了。」
春荷笑着,脸上的幸福愉悦之情似要从嘴角边的梨窝中溢出来般。
看着春荷这么开心,我也发自心底地为她感到高兴,但是我的心底就是慌慌的。
说不清,道不明。
或许是日后不能见到春荷了,所以我才不安吧?
我安慰着自己。
7.
春荷入宫后,我就病了一场。
蓉妈妈找了许多大夫来给我看,都看不出什么原因。
她们都已经准备好让我自生自灭了,结果我却奇迹般好了起来。
我觉着是因为海棠同我说了句话,让我心里有了个挂念。
「如果你也成为最厉害的戏子,就可以进宫见到春荷姐姐了。」
海棠握着我的手,哭得稀里哗啦。
我点点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病好后,我就努力跟着其他姐妹一起学。
这次我的师傅变成了雨桐,那个和春荷不对付的雨桐。
雨桐总是喜欢挖苦我,但是她却又什么都教我。
海棠总是打趣,说雨桐这是把我当成了亲传弟子。
这话被雨桐听了去,她满脸不屑,昂着下巴道:
「谁叫你们其他几个都不聪明,就这个夏荷脑子算是聪明一点。」
闻言,我笑了笑。
雨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她。
8.
时间一晃而过。
春荷入宫那年,我才九岁,而如今,我已然十六岁了。
我虽不像春荷那般,能引得皇帝一掷千金,但是也已经成了花楼的头魁。
春荷每年来都会给我寄信,说她在后宫的生活,说认识的朋友,说生的小宝宝。
我为她感到开心,每次回信也会写很长一封。
就在我日日夜夜以她为目标,想要成为厉害的戏子,然后去见她时,却突然迎来了一个噩耗。
「你就是夏荷吧?春荷的徒弟。」
皇帝找到了我。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便服,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我恭敬的行了一礼,刚想开口说话,就被他抱进了怀里。
恶心、反胃,一时间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但是我脑海中想的最重要的是——春荷怎么了?
「春荷没了。在自己的宫殿上吊自尽了。」
皇帝说着,就把头埋向了我的脖颈。
边埋边喊:「春荷,春荷。」
醉酒味熏天。
我强忍着不耐,费了好大力将他摁在墙上。
「皇上自重,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许是我的一吼把他给吼清醒了,他怔了怔,松开了我,坐到了床上捂着眼睛啜泣。
皇帝讲了许多,但是我听了半天才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春荷怎么死的。
他只知道春荷是上吊自尽,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上吊自尽。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嗡」地一下,顿时火冒三丈。
三步并作两步,我只想把面前这个伪君子给杀掉,反正我已经没了在意的人。
把人接近了宫,却不好好对待,最后别人没了,就只知道哭。
「她给朕留了个孩子。」
「你愿不愿意进宫,替朕照顾她的孩子?」
孩子?春荷的孩子?
脑中的怒火一下子被浇灭,是,我得进宫去照顾她的孩子,得查查到底是谁害了春荷。
「好,我去。」
9.
我入了宫。
入宫那天,京城下了好大的雪。
蓉妈妈给我准备了些许银钱,花楼的姐姐妹妹们也给我拿了许多东西,就连雨桐都把她心爱的琴给了我。
「我老了,没了容色,几人听我弹琴?拿去罢。」
雨桐面露伤感。
我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也作罢。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我拢了拢身上的毛领,回头看了眼花楼,看了眼我待了十几年的地方。
「我会回来的。」
我轻轻呢喃。
10.
宫里的妃子生得都好看。
我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放着一堆长得又好,又有学识的世家女不要,转而接花楼里的女人进宫。
或许有些自贬的意思,但也的确是这样。
我们花楼的女子,不就是文人骚客笔下风尘的代表吗。
「我第一眼瞧你,就感觉你和春荷像极了。」
德妃是最先与我往来的。
她很温柔,嘴角间总是挂着浅浅的笑。
「是,她是我的家人。」
我低头握住乐乐的小手,乐乐是春荷留下的儿子,如今连一岁都没有。
「春荷没入宫的时候,我就瞧着她欢喜,入宫后,我便经常来她这坐坐。我们会说许多话,她最常提起的人便是你。」
德妃同我讲着春荷。
她和我说春荷刚入宫时的明媚大方,到后来生下乐乐时的谨慎微小。
德妃话里有话,我听得出来,她是想告诉我,春荷的死同乐乐有关。
午间送走了德妃,我将乐乐抱在怀里,吩咐手下的侍女去把皇帝喊来。
说来也奇怪,这皇帝应该是真的喜欢春荷,所以才会对于我这个春荷的弟子如此放纵。
「这是春荷以前住的宫殿,翠玉轩,你住着可还满意?」
「不满意,偏殿里的那两个妃子太过吵闹,把她们移到别处吧。」
我对皇帝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讲话也是直来直往,可这皇帝倒也不恼。
他很快就命手底下的太监把偏殿的两个妃子迁走了。
我达成了我的诉求,便赶着他走。
「你和春荷……一点都不像。」
皇帝临走前回头看了眼我。
我低下头,哄着乐乐,装作听不见。
等到皇帝真的走了,我才抬起头,望着那朱红色的宫门。
笑话,怎么?弄没了一个春荷,所以想要我来去成为她的替身?去再续春荷没有跟你续完的前缘?
当真恶心至极。
11.
来宫里的这段时间,我也把春荷入宫后的事情弄清楚了七七八八。
春荷一入宫,一连几年,都占着皇帝的恩宠。
生下乐乐的这一年,她刚好被皇帝封为了贤妃。
好景不长,在她诞下乐乐后的第二个月,就上吊自尽了。
帝王恩宠不断,又有皇子傍身,眼瞧着未来的路越来越宽敞,春荷却选择了上吊自尽,谁会这么傻?
查来查去,我把目标放在了没有子嗣的皇后身上。
据说,春荷刚去没多久,皇后就想要把乐乐抱过去扶养,只不过皇帝没同意,把宫外的我接来,索性这件事倒也作罢。
我说有些想花楼的姐妹们,便央着皇帝放我出宫一日。
皇帝欣然同意。
一出宫后,我便乔装打扮来到了丞相府,丞相一听是我,就连忙出来接见。
「丞相大人,你上次才从花楼姐妹那里拿到了对家的把柄,这下不帮我,可说不过去。」
我将手搭在丞相胸前,笑得一脸妩媚。
花楼在京城也已经有不少年的根基了,因着来花楼的都是些达官显贵,每次欢乐时都能不经意间从他们嘴里套出一些消息。
所以在三年前,我就跟蓉妈妈建议,让花楼的姐姐妹妹都长点心眼,把每次得来的消息整理成册子,能用上时便用上。
我进宫前一个月,就把丞相对家贪污赈灾银子的事透给了丞相,丞相也因此得了皇帝的赏识。
「这……皇后母家毕竟是安国公将军……」
「我只是让你帮忙在前朝说几句话,这你怕什么?再者,丞相大人,我瞧着这给你送礼的人实在不少啊。」
「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说几句话而已,齐某当然乐意效劳。」
12.
今日照例是给皇后请安的日子。
可她心情却不怎么样。
「这就是新入宫的夏美人吧,陛下也真是宠你,区区一个美人居然能住一整个宫殿,太不像话了些。」
皇后逮着我发难。
我笑了笑,上前行了一礼,只说是自己的错,请皇后责罚。
我当然知道她不会责罚,她也不敢责罚。
因为如今她正在风口浪尖上。
前朝官员掀起废后的呼声。
他们说皇后这么多年无所出,应当再立新后。
宫里在前朝有耳目的妃子估计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皇后当然也不例外。
这种关头,如果她再随意处罚我,那势必会惹得善妒的名声。
为我这种花楼来的女子,可不值当。
请安完毕,德妃拉我去她的宫里坐坐,我想了想,也还是去了。
「前朝官员想着要废后,所以皇后不快,你也别往心里去。」
「德妃姐姐哪的话,臣妾不过区区一介美人,姐姐们该打打,该罚罚。」
我阖下眸子,敛了心绪。
末了,德妃又同我闲聊了几句,左右聊的都是春荷。
「春荷姐姐入宫那段时间,陛下是没去过旁人处吧?也不知德妃姐姐那时伤不伤心。」
我装作无意地问道。
话落,德妃端着茶的手抖了抖,然后又恢复了以往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既入了宫,便知会有这些。」
「那德妃娘娘在春荷姐姐上吊自尽的事情里,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瞧着德妃的神情有些恍惚,我便步步紧逼。
德妃愣了愣,然后寒着目光盯着我:「夏美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没答她的话,接着举起一盏茶,一饮而尽。
「德妃姐姐恕罪,妹妹思念春荷姐姐心切,一时有些冒犯了。」
13.
皇帝来我这里看乐乐的次数渐渐少了许多。
想来也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何况他宫里的女人这么多,哪里想得起来逝去的春荷姐姐呢?
「主子,事务府那些势利眼的家伙,瞧着陛下不来咱们这了,就连这炭火都给的尽是冒烟的。」
我的侍女红豆抱怨道。
我叹了口气,看了眼还在襁褓里的乐乐,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入宫这么几个月来,我都没有承宠过。
皇帝有那方面的心思,可我不愿,便谁也没办法强迫我。
这宫里被视作糟糠的食物,于我,已算得上是美味了,但是对于小孩子来说,可吃的不好。
再说了,皇后如今还对着乐乐虎视眈眈,如果我不趁机立起来,那日后乐乐的去处就说不定了。
14.
入宫的第四个月,我承了宠。
皇帝这人啊,也真是贱,偏偏喜欢我这个不爱他的。
他捧着奇珍异宝,给我连连晋升位份,只求着我能爱上他。
每每这时,我都想笑。
爱他的人早已经不在了。
宫里的人都说,我这架势比当年的贤妃更盛。
是啊,春荷姐姐能获得皇帝的宠爱,是因为春荷姐姐是发自真心的爱他。
但是我不同,我不爱他。
这人可真贱。
我是从花楼出来的,魅惑手段,甜言蜜语,怎么讨男人开心怎么来。
但更重要的是,我不爱皇帝,我也知道怎么样才能驯服他。
他喜欢征服我,想要我全心全意地属于他,那我便加大他征服的难度,给他一点甜头,又告诉他我还是没那么爱他。
「娇娇,给朕生个孩子好不好?」
情浓时,皇帝开口。
「好。」
我娇滴滴地倚在他的怀中,道了句好。
他每次都会这样子说,我每次也都会假意答应,然后第二天就把准备的避子汤一饮而尽。
15.
因着皇帝对我的独宠,我很快就成了宫里的靶子。
谁都看我不顺眼,谁都想趁机来踩我几脚。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皇帝不爱她们,皇帝如今只爱我,她们也只能在背后说些难听的话罢了。
我觉着她们可怜,一心一意都扑在男人身上,但是也不怪她们,毕竟她们是经过三从四德洗礼的世家女,我则是不知羞耻的花楼戏子。
前朝大臣安分了些,没再叫嚣着废后,所以皇后便空出了手收拾我。
我在雨里跪了许久,然后皇帝淋着雨来了,太监跟在他身后,追都追不上。
他将我抱起时,浑身都在颤抖。
「娇娇,朕来晚了,朕来晚了。」
瞧着他那通红的眼眶,我脑海里想的却是,他当初也是这么爱春荷姐姐的吗?
皇帝的爱可真廉价啊。
第二日,皇后被夺了六宫之权,并被皇帝罚在宫殿一个月不许出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笑得开怀,但是还不够,我还没得到我想要的。
我得了皇帝默许,在皇后被关禁闭的前一天去看了她。
「皇后娘娘,臣妾来给你赔罪。」
我趴在地上,头垂得极低。
「来本宫这里惺惺作态?一个花楼女子,你也配?」
「是,臣妾不配,但是现在关在这里的不是臣妾啊,是您,皇后娘娘。」
我起了身,故意说些话激怒她。
皇后也很快上头了,没经过世间百态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种气。
「呵,下贱胚子,她春荷当初那么嚣张,不也还是死在本宫手上吗?你算个什么东西。」
「娘娘在说什么?春荷姐姐不是上吊自尽的吗?」
我装作害怕地蜷缩到柱子边。
皇后见状很满意,她张狂大笑「等着吧,下一个就是你。」
16.
回到寝宫后,我去了奶娘那里把乐乐抱了过来。
他如今吃得胖乎乎的,眉眼间倒是有了些许春荷的模样。
「乐乐,干娘找到她了。」
我将乐乐紧紧搂在怀里,细细思索。
以前没有证据,我也只怀疑是皇后。
怀疑归怀疑,总不能因为猜疑就做一些恶事,害错人了可不好。
但是现在,既然得了她的亲口承认,我便没了顾忌。
这件事情我并没有和皇帝讲。
我不相信他会愿意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报仇,再者,皇后背靠安国公府,这也是她敢信誓旦旦说「下一个就是你」的原因。
还有就是,皇帝是真的不知道春荷的死与皇后有关,还是仅仅装作不知道呢?
这一切都急不得,都得从长计议。
「春荷姐姐,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你的人。」
17.
日子一来一回。
皇帝对我的喜爱不减反增,有皇帝在背后给我撑腰,皇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给我使绊子。
既如此,春荷姐姐当初是为何自尽的呢?有皇帝宠爱在的话,皇后应该也不敢那样下手才是。
乐乐三岁的时候,我带着他去看了一次花楼。
彼时,我是以四妃之首,华妃的身份回去的。
「恭迎华妃娘娘。」
众人低着头,对我行跪拜礼。
时过境迁,想当年,趴在地上的是我,而如今,他们跪拜的是我。
我升为华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花楼的姐妹们脱了贱籍,然后把花楼经营成了茶馆。
我成了茶馆背后的股东。
换汤不换药,只不过名字好听些罢了。
乐意卖身的,便也随她去;想要靠手艺赚钱的,茶楼自也不会亏待。
一时间,出了两位妃子的花楼风靡京城。
我们明面上是茶馆,背地里却将搜罗到的消息汇成信息网,然后等到有用时,便拿出制衡底下的一些官员。
脱贱籍这件事,就是我们拿着他们的把柄逼他们做的。
18.
于青楼出身的女子来说,能当上四妃之首,就已经是皇帝天大的恩赐了。
但是我不满足于此。
青楼出身的身份限制了我,所以我给自己找了个爹。
镇守西北的老侯爷家子嗣凋零,眼瞅着侯府就要没落,世族的荣华就要葬送于此,我就跟他们做了个交易。
「侯爷,皇家让你们心寒,如此愚忠有何用?」
闻言,老侯爷那颗骄傲的头颅终究是低了下去。
「日后娘娘便姓朱吧。」
我勾唇一笑,知道他这是应下了。
说来也巧,一年前,西北候的几个儿子相继死在战场,但是战争可不是论谁死的人多,谁就会赢。
我朝那一战还是败了。
老侯爷的丧子之痛还没缓过来,就接到皇帝圣旨,说是要把西北边境的军权给永安候。
若真如此倒也罢了,毕竟成王败寇,自家的儿子不成器也没办法。但是前几日,那个永安侯家的庶子不安分,差点毁了西北候幺女的清白。
这事闹到了皇帝那去,皇帝念着永安候打了胜仗,且西北候幺女清白尚在,便只口头教训了一下永安候,并无实质性的惩罚。
如此寒心的行为,倒是让我钻了空子,解了燃眉之急。
我本还想再去威逼利诱个京官来给我做爹呢,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19.
西北候走丢的嫡女被认回来了,还是当今皇帝的妃子。
民间那话本子顿时哗哗哗地写。
写西北候的过往,写华妃的过往,又写皇帝的心善。
一时民间众说纷纭,我这个从青楼到后宫的西北侯嫡女成了京城最大的话柄。
末了,我又让丞相在前朝说了西北候的丧子之痛,暗示了皇帝对永安候庶子的行为,已是伤了忠臣的心。
于是皇帝恍然大悟,拍手直接给我晋成了贵妃,仅次于皇后之下。
「娇娇,你竟是西北候的女儿,当真是叫朕欢喜。」
「朕就说朕的娇娇不同于青楼其他女子。」
不同于其他女子?
真是讽刺。
感情春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罢了?
我沉了眸子,将头埋在他的胸口,指尖在他的心口处不停打转。
20.
入宫第五年,我和皇后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拥有皇子傍身的贵妃,和至今只有一个女儿的皇后,这胜负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她就算坐再久皇后这个位置又如何?她没有皇子来替她坐太子之位。
宫里目前仅有三个皇子。
一个乐乐在我膝下,另一个大皇子是太傅嫡女所出,二皇子是大儒的女儿德妃所出。
这几个有皇子的后妃,她是谁也惹不起。
她妄想在新进宫的美人那抱养孩子,可惜有我在,我早就偷偷给宫里所有人都下了药。
皇后没倒之前,谁都别想有孩子。
当然,那些药不会伤身体,我从未想过要害不相关的人。
「嫔妾身子乏了,今个儿请安就先走了。」
我扶了扶头上皇帝新赏的金步摇,懒散地行了个礼,就欲告退。
「贵妃可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高位上,皇后的脸阴沉得都欲滴出黑水来。
「娘娘哪里的话,若娘娘不体贴臣妾,臣妾在这继续陪着您也无妨,何苦把话说得这么伤人。」
我甩了甩袖子,搭着身边宫女的手就又坐下了。
贵妃的姿态被我演得淋漓尽致。
见此,皇后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我无意间地瞥了眼坐在我身旁的德妃,只见她悠哉地品着茶,仿佛对我和皇后之间的明争暗斗视而不见。
是,也是,她本就是个喜欢袖手旁观的人。
说起来,我也许久没同她聊聊了。
皇后发完威风,一众宫妃便告退了。
德妃抬起屁股准备走,我的宫女上前拦住了她。
「德妃娘娘,我们贵妃想请你去宫里坐一会。」
我将碎发撩到耳后,把玩着我的蔻甲,并不看德妃。
「贵妃娘娘如今得势,竟是连说个话都还要宫女来传。」
「陛下宠我,便把我养得懒了些。」
我慵懒地摇摇头,提起裙摆就往殿外走去。
德妃没什么诚意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还是跟着我的步子慢悠悠地走起。
「你说,如果有人见死不救,那算不算是罪孽呢?」
「若见死不救也算是罪孽,那这世间的罪孽可数不胜数了。」
因着德妃答话漫不经心,惹恼了我,我便罚她跪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
「娘娘这火也发完了,臣妾就不打扰娘娘了。」
德妃悠哉地站起身,行了个礼便跟我告退。
她右脚刚迈出殿门,我就将茶盏砸了过去。
杏色的梧桐叶从窗外飘进,落在了我的指尖。
「德妃娘娘要记得,风水轮流转」
21.
乐乐十岁那年,皇后还没抱得一子。
于是,皇后一党谋反了,永安候手下的兵直逼京城。
皇帝也不心软,三下五下就镇压了他们。
永安侯一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昔日的望族就这样毁于一旦。
「乐乐,烧了去。」
乐乐手上拿的那张纸,是永安候与皇后商量谋反的信件。
任谁也没想到,这信纸是我假造的。
我只是使计悄悄诈了皇后一下,结果她就吓得手忙脚乱。
信纸在火焰里燃烧,秘密将与灰屑一同殆尽。
22.
皇后也被宣判了死罪。
帝王多情,念在她育有一女的份上,准许她自己选个死法。
这我可不乐意。
于是, 我悄悄去见了皇后, 帮她把三尺白绫悬挂于屋梁。
「为了一个春荷, 做到如此地步,你也真是狠。青楼女子还想攀高枝, 做梦去吧。」
皇后阴森森地笑着,眼中的泪花却一直在打转。
我走到她面前, 用金色蔻甲轻轻划过她的脸。
「你们口中的攀高枝, 对她来说则是跳深渊,她只是想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罢了。你们一口一个青楼女子青楼女子,那你们可知青楼女子是如何来的?是家里吃不上饭把人给卖进来换钱的。养尊处优惯了,那就重新投胎去看看民间疾苦吧。」
闻言, 皇后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但是转瞬即逝。
「夏荷,你当真以为春荷的死只与我有关吗?是, 我承认, 我杀她是想要那个孩子,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
「为什么她进宫数年才得一子?为什么我能有机会钻空子对她下手?」
「一个青楼来的蠢女人, 当真以为帝王有情。她是死在她自己手上。」
皇后吼得歇斯底里,说罢就往柱子边撞去。
我的宫女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接着我就紧跟其后,在她惶恐的眼神下,用白绫将她一点点勒死。
瞧着她没了最后一口气, 我才浑身松软地瘫倒在地。
为什么进宫数年才得一子?因为皇帝不许她有孕。
为什么皇后能对春荷下手?因为春荷孕期臃肿, 而那时恰逢美人新进宫, 皇帝就去宠幸了其他美人, 因此丢了对春荷的关照。
这些我都知道。
春荷之前的侍女在我入宫时就给了我一封信。
是春荷未给我寄出的信。
上面写的是「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 无与士耽!士之耽兮, 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 其黄而陨……」
23.
后宫不可无主。
皇后死后,我便被推上了皇后的位置, 而我的儿子乐乐,也被封为了太子。
这一切不是顺其自然,是我积累了多年的努力。
我韬光养晦多年, 为的就是这一天。
前朝官员, 就说那丞相,一日被我挟住把柄后,就只能上了我的贼船。
日积月累, 我的这条贼船越来越大,在皇帝没注意的情况下,木就已成舟。
皇帝对这个儿子尽心,对新来的美人也尽心。
皇后身份我有了,儿子是太子我也做到了,再加上前朝官员的扶持,我丝毫不关心皇帝做什么。
他做什么都伤不到我,因为我不爱他。
24.
乐乐十三岁那年,羽翼已然丰满。
所以我开始对皇帝下手了。
随着一碗碗的毒药送到他嘴边, 他的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
皇帝临走前拽住了我的手。
他道:「奸官污吏是时候去掉了。」
我愣了愣,半天没缓过神。
原来他都知道。
看吧,这真是一报还一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