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俘虏的细作,行刑前,敌军将军指着我:「那个,套上,给老子刷恭桶去。」
我从小没爹没娘,饿了跟野狗抢饭吃,直到我女扮男装踏入军营。
军营里能吃饱饭,可惜我命不好,做探子被抓了。
我每日勤勤恳恳刷恭桶,在将军营帐里打地铺。
直到那晚,将军把我压到镜子前,要我伺候他,他勾着我的束胸问我:「勒么?」
1
我十三岁就女扮男装入了大邕军营,因为身材瘦小灵活,被安排做了探子。
吃人家的饭,给人家做事,一点毛病没有。
嘉惠十三年五月,我十六岁,已吃了营里三年饱饭。大邕北部边陲遭楚军偷袭,所派之军死伤大半,余者尽数被俘。
与我一同被俘的有五百多人,我们被分散在多个俘虏营,一群人被捆成一圈围在一个圈里,像待宰的牲口。
我与同行的战友从背后手握着手,相互慰藉。
不多时,一队士兵小跑过来,一位身形高大,眉目坚毅的年轻将领从他们身后走出,我听说过他——楚国最年轻的将领——蒙硕。
蒙硕的视线在我们中间来回扫视,作为「细作」,我尽力不去看他,却不想他大手一指:「那个,套上,给老子刷恭桶去。」
那些士兵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几个人上来将我从圈绳上解开,用麻袋兜头一套便将我拖走了。
我被扔在了一个军帐中,蒙硕进来,危坐正中,几个兵将我拖拽到他跟前,扔在他脚边。
「抬头。」蒙硕命令我。
我心中慌乱,杀人不过头点地,不知这人是要如何羞辱我,迟迟不肯照做。
蒙硕没了耐心,一把捏着我的下巴逼迫我抬起头来,他转着我的脸将我瞧了个仔细,随后又对上我的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以后你就负责每日给老子刷恭桶,闻到一点儿味儿小心你的脑袋。」他撇下我,转手端了杯茶,警告道,「别想着逃,老子有的是法子抓你回来。」
他使了个眼色,就有个人过来将我身上的绳索全解了,那人拍着我的脸,恶煞一般提醒我:「小心着点,大将军高兴一日,便有你一日的活命,别耍滑头。」
2
蝼蚁尚且偷生,只要能活,做什么都行,只有活着,我才能再见到战友储雄,我们才有可能重回大邕。
储雄是我在军中唯一的好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嘉惠十年,我十三岁,因养父母要将我卖给临县年近七旬的县太爷做妾而选择了逃离。
我走过很多地方,被偷过,被抢过,被流浪汉骚扰过,打不过花子,抢不过野狗,饿得躺在路边看着滚烫的太阳咽口水。
最后经人指点去了镇里的募兵点,他们说我长得瘦黑,穿上男人衣裳一点都瞧不出是个姑娘家。
我化名赵猛,谎报年岁,应征入伍,军队里管吃管喝,虽然今日不知明日生与死,但对我来说已经是不错的归宿了。
我每日同一帮爷们儿同吃同住,憋着嗓子说话,日子久了,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女儿身。
十四岁那年春天,一日我正扒着水井喝水,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拖进了身后的屋子里,我当时害怕极了,下意识尖叫,却被那人捂住了嘴。
我以为有人要害我,却没想到是救了我,我头一回来月事,完全不自知,裤子被染红了一大片,若不是他拖得快,这军中我铁定是待不下去了。
那日我认识了这个叫储雄的人,他也不是男儿身,竟是个公公,偷跑出来的,原名储福乡,因嫌不够阳刚,自个儿给改了名儿,我失笑,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之后我算有了伴儿,没多久我俩都升了百夫长,他会来事儿,求了些人,我得以和他住起了二人间,日子就更方便了。
他教我女儿家要注意的事儿,帮我做束胸,每逢来月事,他就帮我打马虎眼儿。
他对我来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我想他也是想回家的,现今之计,只能好好干活,再跟他一起想办法。
3
干活不难,难的是给蒙硕干活,自从我入了帐,他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提不动桶时他会说:
「每日缺了你的吃食不成?胳膊上的力气呢?」
我不小心弄洒了一滴,他会让我趴在地上擦半个时辰。
每日擦洗过后都要我自己先闻过味道才能放回原位。
一开始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偷着抹眼泪,后来我想,他不砍我头就已经是好事了,和我一起来的那些人恐怕不少人命都已经没了。
这样想着,心便宽了,只专心做好该做的。
这里的俘虏反抗或致死不服者会被杀或者黥面,不听话的会被当牲口。
我每日去那条极宽的河里刷恭桶,边上是无垠的草坡,有不少军士会在那里打马球,他们让俘虏弓着背头对头,手搭在彼此肩膀上,做成一道拱门当球门,为了不让他们倒下而将他们绑在两根竹竿上,这样一日下来,不被球砸死也会生生累死。
相比之下我则轻松许多,只是被两个兵寸步不离地看着而已,他们倒是恪守本分,可坡上那群不会,他们见我对「球门」流露痛心之色,欺凌之心更甚。
「狗娘养的,你也想当球门儿?」
「哟,小模样儿,当球门儿确实可惜了,要不给爷玩玩儿,让爷给你开开苞。」
为首之人嘴里叼着根草,样子极其猥琐,我冷睨着他,他愈发不爽,作势要打我,嘴里不干不净。
两个兵假模假式地拦了一下没拦住,就这一下,我用恭桶兜起半桶水朝他脸上泼了过去。
那人像是没想到我会如此不知死活,待愣在那儿,眼珠子瞪得能冒出火来,果然一下秒,我就被他一脚踹翻在地,那一脚正中腹部,我痛得干呕,趔趄着爬起来,又是一脚,踹得我连滚数圈,落入河中。
那群人站在岸上,看着我抓着一簇草极力求生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他们狂笑不止的时候突然一声呵斥远远传来:「操你大爷,老子的人也敢动!」
我看见蒙硕策马狂奔而来,虽然他为主我为奴,可我却隐隐觉得——得救了。
然而那簇草却坚持不住了,连根而起,我猝不及防顺着河水急流而去。
岸上乱作一团,先后有很多落水的声音,还有人大喊:「将军,小心!」
得到的却是一句:「去你妈的小心,老子的人有事老子挖了你的心!」
我漂了一阵,浮浮沉沉,眼见着前面有块浮木,拼死抱住,我看见一堆人头往这边游,被为首的蒙硕远远甩开。
见我暂时停住,他游得愈发快了,边游边朝我喊:「坚持住!」
可偏偏坚持不住,我很快又随着那块浮木直流而下,我拼命逆流,无论什么,抓着都好,因为前面就是一个深水潭,那里有个漩涡,掉下去必死无疑。
我决绝抵抗着水流,却还是被一步步推着往前,漩涡就在眼前,我连呼吸都不会了。
「过来!」突然一个力道作用在我的手臂上,漩涡离我远去。
蒙硕果然是行军打仗之人,又年轻力壮,拖着我这个累赘依然可以逆流而上,他将我护在身前,一步一步靠了岸,当触到草地的那一刻,我才感觉自己真的活下来了。
蒙硕看我待傻犯愣,将我揽在怀里,我劫后余生地趴在他肩上大哭,他则抚着我的后背轻声抚慰:「好了好了,没事了,不哭。」
他这样一说,我的身心都好似变得格外小,更加往他怀里钻,我听见他呼吸略重了一声,又接着安抚我,最后将我打横抱起。
4
我醒来已是两日之后,据说我发烧梦魇昏沉了两天两夜,我醒时发现床边站了个老妈妈,见我睁眼,高兴地喊起来:「醒了,醒了。」
蒙硕应声入帐,见了我他眼里先是关切,而后又落在了斥责上:「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么就敢跟人正面冲突,不要命的么?」
我想开口解释,却发现失了声,说不出话来。
「你人是我的,命也归我,往后没我的同意,再敢涉险,看我饶不饶你!」
这人怎么晴一阵阴一阵的,我分明记得他是如何救了我,又是如何安慰我,原来不过是狗崽子护食而已,哪怕是一坨屎是他的就是他的。
刚升起的星星又落了回去,我快速从他金贵的床上滚下来,跪倒在地给他磕头。
我又想起了绑在竹竿上的那两个人,他们绝没有我这样的好命。
蒙硕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大楚军纪严明,那等虐俘之事往后不会再有。」
我感激地看着他,大楚有这样仁明的将领何愁来日!
蒙硕走后,老妈妈将我扶起,跟我絮叨:「快躺下休息,身体还没好……你病中死攥着衣服不让脱,将军让人拿炭火来烤着才算的……将军怕别人照顾不周才叫老婆子来的……小伙子,将军待你可是极好的……」
一句「小伙子」让我如梦方醒,刚才竟没顾及到我的身份,我箍紧了前胸,还好还好,阿弥陀佛……
我前前后后将养了大约有十日,才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
但那之后,在那条河边常常能看到一道奇异的风景,一个俘虏在河边刷恭桶,一个将军躺在旁边的草地上看天、看云、看风景,于是我便成了这军中的「高级」俘虏,除了应对蒙硕的吩咐,没有人会给我任何难堪。
5
有时候蒙硕在我旁边躺着躺着就睡着了,他不凶的时候可真好看,眉毛很浓,睫毛纤长,鼻峰如山。
一只蜜蜂落在了他额上,我伏过去替他驱赶,影子刚笼过他的脸他突然就睁了眼,本能反应,一把将我擒住,我踉跄一步,嘴唇擦着他的耳际扑倒下去。
我赶紧起身想跟他解释,却看到他耳廓红了一片。
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我,胸口起伏,随后干咳一声,丢开我的手翻身起来:「走了。」
6
除了本职工作,我便待在蒙硕的帐中做些杂务,说实话,也没什么可做的,我倒是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但我不能肆意走动,只能在帐中坐着或者躺着,吃的有人送,也不必拘着,以往我还从来没这么「舒服」过,若不是蒙硕那张脸日日都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快忘记自己是个俘虏了。
一日我正无聊,忽听得帐外闹哄哄的,好像是一群人在在跑来跑去,我爬到门前想偷偷掀开帘子瞧一瞧,却突然从帐外闯进来一只兔子,那兔子一下子撞进了我的怀里,大概是受了惊吓,窝在我腿上便一动不动了。
蒙硕跟着追进来,我环着兔子抬头和他对视,他看看兔子又看看我,唇角微微上扬,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兔子还给他,却听他扭头对帐外说:「入了我的帐便是我的了,各位去寻别的吧。」
外面人一阵扫兴散了场。
他又回过头看我们,眼中笑意甚浓,那兔子像是感受到了背后灼灼的目光,又往我怀里钻了钻,蒙硕半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它,嘱咐道:「好好陪她,陪好了有赏。」
我心忖,这人对一只兔子都能这般好,不知我陪好了它能有什么可赏的。
我日日逗它玩儿,给他捋耳朵,喂菜叶子,有了它我也没那么无聊了。
没过几日,便有人送来一筐苜蓿草,说是兔子有功,将军赏的。
7
夜里蒙硕睡床,我在地上打地铺,好在天热,不冷,就是偶尔有小虫子咬得我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储雄,他被带去了哪?又做些什么?他的身份会被发现么?我又想,蒙硕这样待我究竟是为哪般呢?
一日深夜,我正要入睡,蒙硕突然被人扶进帐来,踉踉跄跄,看样子喝了不少,我赶紧上去服侍。
见我过去,蒙硕摆摆手,那几个军士便退出了帐外,我这几年在军中粗惯了,照顾人颇有些费劲,蒙硕仰躺在椅子上,我给他沏了杯清茶,茶水烫口一时不能饮,我又去给他扇风、捋心口,好让他能舒服一些。
不知是我下手太重还是方法不当,蒙硕似乎很反感,他皱着眉头,随后又一把抓着我的手腕将我带倒,我整个人便扑在了他身上,而他另一只手则按在了我腰上,我被他按得起不了身,便小声地叫他:「将军。」
这大概是我从被他抓来第一次开口,他戏谑地看着我:「不是个哑巴啊。」
「您先让小人起来。」我挣扎。
他却将我抓得更紧,我们的脸近在咫尺,他一开口酒气就扑在我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赵猛。」我答
「哼。」他冷笑一声,「猛个屁。」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对我的名字产生了兴趣,即便我假造姓名也那也不该是他管的事。
「除了刷恭桶还会什么?」
这个问题叫我摸不着头脑,在这里我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我做什么。
「将军想让小人做什么小人都会照做。」
「伺候人会不会?」他眼里尽是调笑。
我在军中这些年,听军士们说荤段子不知听了多少,早已通了人事,他这句「伺候」我自是明白其中意思。
可除了储雄,没人知道我是女人。
当初在营地,上上下下没一个人瞧出我的异常,偏储雄生就一双慧眼,我纳闷求解,他说在宫里待过的看人一看一个准儿,宫里那些谁不是人精。
难不成蒙硕也火眼金睛,又或者,他好男风?
未及我多想,原本按在我腰上的手忽然游走起来,我浑身一凛,慢慢的,那只大手来到我的背心,隔着衣服料子往里扣了扣,那是我的束胸!
刚入军营时我几乎无需遮掩,后来需要绑一绑,再后来发育越来越快,不得不越束越紧,有时候束得发疼。
「勒么?」他扯着那根带子问。
我如遭雷击,触电般从他身上弹开,手腕却还在他手里攥着,他从圈椅上慢慢起身,两只发红的眼睛盯得我浑身发毛,吾命休矣!
我退后两步,试图与他拉开距离,却被他一把钳住,跌跌撞撞地将我拉到一块红布前,那是不久前有人送进来的东西,一直盖着块红布,我是俘虏,没有主人的允许我不会动任何东西。
他将我拽至身前,一只手掐着我的下巴,另一只手「呼啦」一下掀开了红布,随即我和蒙硕的身影就照在了里面,那是一面镜子。
「冒充男子混入军营,你想做什么?嗯?」他的气息打在我的耳畔。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竟有些恍惚,许是这些日子养得太好,我变白了许多,明眼人一看就是个女儿家的模样,此刻我双手被桎梏着,胸前就愈发明显了。
而蒙硕,他的脸正从身后慢慢探至我的颈窝,浓密的胡须搔得我浑身麻痒,我双拳紧攥。
果然,一旦发现我是女人,便逃不过这一劫,我想认命,可又不甘。
我这一生,来道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来这世上就是为了吃这样那样的苦么?老天爷,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何至于此啊?
我恨恨地闭起了眼,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
我感到身后的人明显身子一僵,掐着我脸的手也松了劲。
「你……哭什么?」他似乎有些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仿佛抓到了一丝生机,哭得更凶起来。
「奴是将死之人,还不许哭一哭么?」
「谁,谁说你要死了?」
「将军知道了奴的身份,奴便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
蒙硕的眉毛拧到了一块儿,他松开我:「行了,别哭了,谁说要砍你脑袋了,你明儿还得接着给本将军刷恭桶。」他喝道。
知道自己小命已保,我便见好就收,三把两把擦干了眼泪,端起刚刚那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蒙硕面前。
蒙硕接过茶,用盖子捋了捋杯中茶叶,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洗手了么你?」
「……洗了。」
8
那日之后,我的生活基本还是围绕着恭桶,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比如我的吃食中多了牛乳,帐中多了篦子、面脂,我想着蒙硕是要拿我当军妓养着了,可他却从未碰过我,这让我一时有些摸不着深浅。
主子想一出是一出,做奴仆的受着便是,我总想着有朝一日大邕皇帝能出兵伐楚,将我们这些人全数救回去。
我又想到了储雄,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那日我听说蒙硕离了营,便寻了个空子溜出帐外,往俘虏营去找储雄,我去了那日关押我们的地方,不见人,又接连探察了好几处营帐都没见到储雄的身影,我心下渐凉,他怕是已经殒命了。
彼时我曾问过储雄为何要逃出宫,他说在军中偶尔挨顿打,在宫中却是日日都要挨打的,脑袋在脖子上挂着,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了地。
本以为到了军中能性命长久一些,可如今……
我不死心,又往楚军军营里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果然在,我见他从一个军帐中走出,正准备招手叫他过来,却见他扶着腰一跛一拐,脸上瘦得没四两肉,眼窝深陷,形同骷髅。
我心里一揪,虚声叫他,他看见我,眼睛一亮,正了正身子走过来,我看见他朝我笑,可那笑却极苦。
我把他拉至背人处。
「你怎么搞的?怎么成了这样?他们打你了?不给你饭吃?」我急切地问。
他凄凉一笑:「嗐,不就那么回事儿嘛,宫里也有,这里也有,我就这个命」。他掸了掸衣袍,像是上面有去不掉的污糟。
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把我细看了看,高兴道:「我瞧你过得不错,那个大将军虽然粗鲁,可不是坏人,我看人最准了。」
他关心我,可我听不进去,眼泪在眼底打转,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血气上头,不如死了算了,这遭的都是什么罪。
我拉过储雄的手,带着哭腔说:「走,我带你去见大将军,他不能见死不救。」
他甩开我的手:「荒唐,大将军是你什么人?他能听你的?再说了,你别忘了这是哪,那些人是谁手下的兵。」
管不了那么多,哪怕死马当活马医呢,我必须救他,我死命拖着他往回走,却惊动了帐里的军士,那些人出来将我们围住,他们调笑储雄,将他按在地上踢打,我拦挡不住,只好扑上去用身体盖住储雄。
那些人许是知道我是蒙硕帐里的人,不敢动我,我护着储雄,他在我身下血泪俱流,我心中剧痛。
就在我们纠扯不清时,一声重喝如惊雷劈下:「你们在干什么?」
我一抬头,蒙硕正披着战袍站在面前,面如黑云,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和储雄。
他身边的军士全都跪下了,显得他格外高大骇人。
我被士兵押至帐中,储雄跪在帐外,蒙硕肝火大动,命人抽了储雄二十大鞭,抽得他几乎气绝,而我只能在帐内听着他的哀嚎,痛哭不止。
我趴在地上磕头求蒙硕手下留情,额上一片血肉模糊,蒙硕见状将我一把抱起扔在床上,随后欺身上来压住我,咬着后槽牙问:「你跟他,很好?」
「他被人欺负,你也想是不是?是我就成全了你。」他满腔怒气,掐得我胳膊快要断掉。
我哭着摇头:「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
「他救过我,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朋友,我得救他。」我期期艾艾。
蒙硕冷哼一声:「你自身都难保,凭什么救他?」
我愣住了,我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死活,脑子抽风地说了句:「凭你。」
蒙硕比我更愣,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术,数秒过后,他突然俯身,发狠地咬在了我的唇上。
血腥气充满鼻腔,呼吸困难,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多久,蒙硕放开了我,怒气也消了大半。
军士们都在帐外,一个个噤若寒蝉。最后储雄被抬去治伤,伤愈后就留在了蒙硕的帐外,做个供使唤的随从。
9
那次之后,蒙硕偶尔会对我有亲昵之举,我基本都会下意识躲退,然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奴仆,又顺从起来,可我顺从了他反倒觉得没意思了,最后就不了了之。
蒙硕说只要他高兴,储雄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我便想着法地哄他高兴。
一日军中宰驴,我要来了些驴皮,费了好一番功夫,做了几个小人儿。夜里我支起幕布,跟储雄一起给蒙硕演皮影戏,《霸王别姬》、《三英战吕布》,还有一些逗趣的小故事。
在养父母家受冷遇的那些日子,我除了看书便是自己编故事,没人跟我说话,我就逗自己,人活着,心也得活着,只是没想到,这门手艺居然时隔多年在异国他乡的楚地用上了。
蒙硕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幕前,手托着下巴,笑得像个孩子,我从幕后探头看他,忽然心中划过一丝异样。
后来蒙硕觉得皮影戏不错,要让将士们都瞧瞧,可他不准我出去演,只让我收了几个徒弟,教会了徒弟便饿死了师傅,我失业了。
于是我又开始给蒙硕讲故事,每日睡前必有一段我瞎编乱造的故事,有时候编不下去就拖到第二日,他也不恼,可就一门,没了故事他睡不着。
他让人在他的床旁边拼了一张小床,我就和他隔着楚河汉界并头睡着,有时候他不听故事,非让我讲讲自己的过去,我就敷衍他,我心中莫名地想,我这样卑贱的人怎么配得上他一个大将军呢?
可他却不是好敷衍的,总追着问,问急了我就闭嘴,侧过身去。
我听见背后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窸窸窣窣,他凑过来,把手搭在我肩头,对我说:「过来。」
我不理。
他又说:「过来,赵梦儿。」
那三个字犹如天外传音,我吓得不轻,这世上不可能有人知道我这个名字,我旋即坐起身来,警惕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他跟着坐起来,然后开始解裤子,我惊得往后直退,差点翻下床去,他一把将我托住。
是我想多了,他褪下裤子,我看到他左边小腿上有一圈陈旧伤疤,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你看看这个疤,还有印象么?」
我脑子里忽然记起了什么,那是很遥远,我从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应该计较的一件事。
10
我是在济安坊长大的,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没人要的孩子,那里很苦,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挨打。
五岁那年,有一户姓赵的人家将我领养了去,她们为我取名赵梦娣,我有了名字,有了家。
我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商,药铺子开遍全城,我娘禀性恬淡,待我极厚,我竟一跃成了人上人,当起了富家小姐。
我娘为我请了私塾先生,慢慢地我开始习得几个字,看得了书本。
六岁那年,我娘怀了孕,我爹把我抱起来转圈圈,他说我是福将,那时我才知道我名字的真正含义。
我娘接连生了两个,都是男孩儿,我爹喜不自胜,恨不得宠到天上去。
弟弟们出生后,我便成了小妈,成日里给两个奶娃娃擦屎洗尿布,而我娘则性情大变,半夜被弟弟吵到就拿我出气,弟弟们做错了事挨罚的却是我,日子久了我便开始讨厌弟弟。
十岁那年,幼弟点火烧了我的卧房,我气急败坏打了幼弟,那之后我便住进了柴房,终于从小姐落成了下人。
冬日里砍柴冻烂了手脚,夏日里采药被蛇咬,吃馊饭,有一顿没一顿,我都挺过来了。
十二岁那年冬天,我去后山砍柴,后山上有些农人春夏季节安下的捕兽夹,入了冬懒得拆就留在了山上,成了隐患,那日我便碰到个中招的。
那是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大哥哥,他的左腿被夹着,已经血肉模糊,在雪地里也不知待了多久,我探探鼻息,发现他还活着,便赶紧救人。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掰开了捕兽夹,帮他取出左腿,我爹做药铺生意,用药方面我多少懂一点,我用随身带着的草灰给他止血,又把干粮让给他吃。
我将他临时安置在山上,又回家去找了一张草席,将他从山上拖回去,偷偷运进了柴房。
那几日为照顾他,我躲了好几次懒没出去砍柴,爹娘冷落我,下人们也跟着苛待我,可那几日我却硬着头皮多要了很多吃食,除了自己一口,其余全进了那人的肚子。
柴房夜里冷,我冻惯了不觉得,大哥哥却冻得直哆嗦,我便挨着他,和他贴着睡,两个人相互取暖。
等身子稍微好一些了,大哥哥便急着要走,临走之前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说我叫赵梦娣,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于是便扯了个谎,我告诉他,我叫赵梦儿。
那之后我没再跟任何人提过,无论是这件事还是这个名字。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知道这个名字的话,那便是他了。
11
「我后来去找过你,可你爹娘说你不见了,我又找过很多地方,都没有你的踪迹。」
他捧过我的脸,轻碰着我右耳下方,那里有道长至颈部的伤疤,是十一岁那年幼弟拿剪子划的。
「就是这个疤,让我更加确定是你。」
「而且你还说你叫赵猛,一听就是改了名字。」
他说着说着笑了,我听着听着却哭了,我最近的眼泪好似格外多。
我一哭,他便慌张起来,赶忙过来抱我,他把我搂在怀里,轻拍着我的背,温声问我:「你一个女儿家怎的会参了军呢?是不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我的鼻腔和胸口都酸得发胀,话噎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老天爷一定是为了让我遇见蒙硕,才叫我吃了那么多的苦。
蒙硕见状立刻哄我:「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我趴在他肩头哭了好一会儿,他的肩头好宽阔,他和我说话时那么温柔。
「你想听么?」冷静下来我问他。
「你愿意说,我便听,你不想说,我便不问。」
「好。」
我的心轻飘起来,人却渐渐感觉累了。
12
我不知道自己几时睡的,醒来却是躺在蒙硕怀里,昨夜情愁如同醉酒,现下清醒觉得甚是难为情,蒙硕酣眠正香,我从他臂弯里退出,蹑手蹑脚下了床。
如今蒙硕允许我在帐外小范围活动,洗漱后我便去找储雄,我有心事只和他说得上。
储雄真真是个人精,见我便问:「昨儿夜里跟将军好了?瞧你这一脸娇羞的。」
我赶忙捂了自己的脸,哪有。
我将昨夜之事大致说了个明白,储雄掂量着:「这便是缘分天定,你的福气在后头,且等着吧。」
我惶惶道:「我如何敢贪想,他是将军,我是细作,且不说身份悬殊,国仇家恨又怎么解?」
我们正说着,里头蒙硕叫我,我不敢耽搁,旋身入了帐。
一进帐,便看到蒙硕起床气似地坐在床边,一脸的不高兴:「一大早的同他说什么呢?」
他这副口气,下一句说不定就是「给老子刷恭桶去」,昨夜那般温柔竟都是错觉么?
我定定地望着他,不发一言,随即转身要去提恭桶。
他立时从床上弹起,抢身过来,将我拦住,又扶我至座上,我气不顺,便质问他:「我既你的救命恩人,那你为何不报恩,还羞辱我,这是什么道理?」我也是有些恃宠生娇了,竟忘了他也救过我,忘了自己是战俘,他留我在侧已是大忌,若在朝堂,都不知被人参了多少本了,再想帮我也得做做戏。
蒙硕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你个小傻瓜,昨夜忘了问了吧?今儿才想起来?」
「你的恩我可是大大的报了,否则我大楚最高军事机密是如何到你手上的?」
我大惊:「原来如此!可即便将计就计,又为何给我真消息?」
蒙硕坦然:「我赌你们那个昏君不敢应战,即便他敢,你邕地兵微将寡,我何惧之有?」
我一个战俘也是没有立场笑他口气大,况且他确实做到了压倒性胜利。
可再一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你那时便认出我了?哪那时为何不……?」
「为何不认你?」他两指弹在我脑门上,「你个小滑头,跟个泥鳅似的,不愧是探子,等我想找你的时候,你已经不知去向,不过我断定你在军中,便托人照拂你,你们的人能进我大楚,可知你邕地军中有多少是我大楚的人呢?」
我闻言直冒冷汗,他这番话再次提醒我,我与他是国别不同立场不同的两个人,这后头的福气怕是没有了。
他见我面色沉重,竟似懂了我:「我知你担心什么,我带你去个地方。」
13
蒙硕所说之处是楚邕边界处的一个小镇子,很平常的地界,并未有何特别之处,我不明白蒙硕带我来此的目的。
「你看那些人。」他指给我看,「你仔细听他们的口音。」
大邕和楚国虽是邻国,语言有相近之处,但仔细听还是有区别的,细听之后我才发现这些人原来并不是楚人,而是邕人。
原来大邕这些年,徭役、赋税、酷政压得老百姓活不下去,便有人逃到了楚地,偷得一线生机。
我想起储雄曾经跟我说过一些宫内之事,内心五味杂陈。
他说宫中有「老祖」,「老祖」说话比天大,还说这大邕的天最是阴晴不定,耽溺女色,懒理朝政,一顿歌舞的银子抵咱们军队一个月的花销。
我听着储雄说这些的时候,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但却也不是我一个小兵能左右的。
「留下来好不好?留在我身边。」蒙硕在耳边问我。
看着街道上穿梭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带着笑,想到我出逃时见过的市井和流民,想到军营里的那些互相掣肘,我大邕真的命数尽了么?
我半天不语,我想回去找储雄,他也是大邕人,何去何从我想与他商议。
可不等我提出回程,蒙硕突然提缰回马:「此事先放一放,将军我身上痒,洗个澡去。」说罢便带着我纵马而去。
那马一路往山上跑,颠得我险些散了架,我当他耍着我玩儿,可等到了地方才知道这人是真的要洗澡,这人怎么说一出是一出,方才还体察民情,这会子又要捉虱子。
只是天气热,那山泉水也少得可怜,如何能洗尽兴?
蒙硕叉着腰望着那潭水,眉头微皱,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忘了带东西了。」
「什么?」我问。
「此泉名为喊泉,声量越大水量越大,以往我洗澡都带着人,四面八方围着吹牛角,一边吹我一边洗,」他说得煞有介事,说着他看向我,「那今日便有劳梦儿姑娘了。」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家伙早已脱了衣衫跳进了潭里。
我慌忙转过身,这人太不知羞臊。再说了,我又没有牛角怎么吹。
可他不管,一个劲儿在水里催我快点,我只好半捂着眼睛去到泉边,背着身子扭捏着轻轻喊了一声。
「有了么?」
没人回答。
我又喊了一声。
「有了没有?」
还是没人回答。
我有些急了,怕不是腿抽筋出了意外?顾不上许多,我回身一看,哪还有人,水波平静,蒙硕的影子也见不着。
我心猛地一沉,我这辈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去,因为没什么是属于我的,现在我知道了。
我跺着脚在岸边大喊蒙硕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就在我准备入水去寻时,却见泉水一股一股上涌,水面瞬间扩大。
这……这真是喊泉?可蒙硕呢?人呢?
猛的,我感觉腿上一紧,好似被什么东西箍住,我低头一看,是蒙硕,猝不及防,这家伙抱着我的双腿就把我带到了水里。
我气得直捶他,我竟忘了他水性极好,我打他他就嬉皮笑脸地受着,没几下我的衣服也全湿了,他光着膀子,我湿着衣衫。
四目相对,我的脸烫得像蒸笼上的热包子。
「舍不舍得丢下我?嗯?」他搂着我问。
这家伙就是故意的,故意来这么一出,好让我知道他在心里多重要,坏透了。
蒙硕的脸上蒙着水,眉目好似墨染的一般,嘴唇红嫩,我突然想到他上次那样咬我,心兀得跳得飞快。
他催着我回答,我没有说话,我伸出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然后凑过去,轻轻地覆上了他的唇。
他身子一抖,我本想离开,却被他紧紧搂住,加深了这个吻。
「梦儿,梦儿。」他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
天为盖地为庐,草色青青,日月光华,我和蒙硕从此一体,生死不分。
14
回营后的某一天,蒙硕外出,我的军帐不慎起火,帐内一切,包括我,烧为灰烬。
数日后,一名身着楚装的女子出现在新的将军营帐内,从此世上没有了赵猛,多了一个赵梦儿。
许是在楚地的日子过得太过自在,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我都忘了我们身在军营,还有战事未平。
储雄很为我高兴,只是提及留在楚地时他不置可否。
冬日里的某一天,蒙硕与将士们在军帐内商议伐邕,我在一旁插着一瓶梅花。
他们如今已默认了我是未过门的将军夫人,只要蒙硕不说,他们也不会避着我。
如今大邕横征暴敛,百姓水深火热,皇帝早已失了民心,攻打大邕易如反掌,可师出必有有名,大邕国内作乱,到底没犯着楚国什么事。
听得烦了,我便出去找储雄,和他闲聊说起此事,我劝他留在楚地,我知他无亲无故,留下来,我与他还能做个伴儿。
他却笑我傻:「你留下来做将军夫人,我留下来做什么?」
几日后的某一天,突然有人来报,说储雄不见了,我赶忙告知了蒙硕,并将那日与储雄所说之事一并告知,我担心他对大邕旧情未泯,回去通风报信,蒙硕立刻派人去寻,却遍寻无果。
次年春,一日朝中突然来信,称一邕人刺杀楚王,现已被正法。
蒙硕接到信后便整军待发,不日便向大邕进军,短短一月便攻下全城,邕灭。
后来我才知道那日刺杀楚王的是个邕人小太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到了陛下身边,说起他刺杀,更像是个笑话,那小太监用的不过是一柄未经开刃的短刀而已。
蒙硕大胜回朝,我去城门口迎他,他见了我,一把将我捞上马背,在众将士的起哄声中疾驰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带我回营地,而是带我去了皇宫,他用战功换了陛下的赐婚。
当然不止这个,陛下的赏赐多得数不过来。
我们回到了他在上京的住所,他也孑然一身,和我一样无父无母。
夜里,他抱着我不肯松手,那一整夜,我都属于他。
一月后,我们大婚,无数百姓为他们的蒙将军贺喜,整座城都挂上了红色,楚王亲自来贺,蒙硕抱我过火盆,大红绸子两头牵, 楚王便是我们的天地与高堂。
15
我与蒙硕有了家, 我是个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站在廊下,想起了济安坊, 想起了赵家,这世上总算有个地方我可以将它当作家了。
蒙硕回楚后一直很忙, 白日里上朝、应酬, 有空便在家中陪我。
入夏后,蒙硕越来越忙,回家也越来越晚,我虽忧心, 可也知道身不由己这回事。
某日, 他下朝回家,突然和我说要带我去更好的地方, 我心中生疑, 问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摇头, 只是淡淡道:「我虽是一介武夫, 却也知道为人臣子当学范蠡,而非文种。」
我懂了, 他去哪我便去哪,我心甘情愿。
16
秋日里,我们便决定离开上京, 离京之前, 我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给储雄立了一方冢, 好叫他回来时有地方可以落脚。
我们选择了水路,蒙硕说咱们要择良地而栖,于是一路走走停停, 这楚国的山水倒是被我们看了个够。
时至闵州境内, 兴许是天气渐凉,人逐渐懒怠起来, 蒙硕见我累了,又打量这闵州是个鱼米之乡, 风光甚好,便同我商量留在了此处。
我们暂时租了一处宅子,蒙硕说倘若住久了不习惯还可以再搬。
住下来后我仍感觉疲乏, 日日提不起精神, 胃口也变得差了许多,蒙硕坐不住了,赶紧去请了郎中。
原来是小家伙来找我们了, 蒙硕喜得跳起脚来,抱着郎中转起了圈,那郎中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
蒙硕二话不说将宅子买下,他说这是孩子选的地儿,冥冥之中一定有安排。
或许吧,我一路走来,九死一生,天可怜见,我有了蒙硕, 有了我们的孩子,老天他安排得很好,他对我不薄。
(全文完)
作者:桃之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