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扔到寺里自生自灭的京城千金,十二岁那年,寺中丢了一尊金佛,我看清贼是一个小和尚,但我没说,于是我被严刑拷打,邓十安救了我。
后来,我跟小和尚劫富济贫行走江湖。
再后来,我为了救邓十安,嫁入宰相府。
替嫁前夜,云景眼睛赤红,将我抵在墙上,「你在胡闹。」
我顺着宽大的僧袍一路探进去,「妖僧,还不抓紧点,过了今晚我就要嫁人了。」
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我爱的是偷走金佛的云景。
1
我是洛家二小姐,可能是京城唯一不受宠的嫡女。
母亲生我时难产,没能救回来。
那该死的稳婆指着我腰间似匕首一般的胎记,「这怕是不吉利。」
于是,我从小被阿爹送进白安寺,谓之,净化戾气。
我爹爱惨了我娘亲,所以恨透了我,他巴不得我死在庙里给我娘赔命。
他越想要我死,我就偏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他看。
于是那稳婆死了,死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心,尸体上插满匕首,活像一只刺猬。
父亲大发雷霆,问我是或不是。
这是十六年里,我跟父亲唯一一次相见。
「爹,我从未踏出过寺门半步,看门的小和尚可为我作证。」
父亲拂袖而去,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不足两丈高的围墙,稍一垫脚就能出去,何必走门,落人口实。
我来白安寺的头几年,寺中僧人忌惮我父亲的权威,不敢怠慢。
日子久了,便再也没人当我是贵小姐。
但我有云景。
在我十二岁那年,他随一个游方和尚来到庙里,和尚病死后,云景就被扔在了这。
他偷偷教我识字、习武,带我出去见世面。
云景生了一双桃花眼,看谁都多情,但他无欲无爱,最是淡漠。
夜间行走,总会遇到些香艳的场面,但即使女人再妖娆,他也可以目不转睛地取人性命。
我总说他,唇薄,情也薄。
我们会潜入高官富户的家中,大多时候是求财,不义之财,偶遇那种逼良为娼、行奸卖俏的也会杀人。
到手的金银珠宝,我那份换成散钱放在穷人家门口,云景那份我不过问。
他打趣我,这样劫富济贫,怕不是得了佛祖的点化。
「白安寺的佛都是拿钱办事的主儿,怕是早就忘了这人间疾苦。」
我喜欢这种能掌生杀大权的快感,遇到穷人家不孝不忠的,我照样杀了喂狗。
佛前不缺三炷香,人间何止万种愁。
事罢,我们便躲进凝香苑喝酒,在早课前溜回寺里。
凝香苑的姑娘们常说,总能见两个俊俏的公子夜半更深结伴而来,从不叫人陪,真是稀罕。
我曾问他,心中无佛,为何不还俗。
「怎么,你想嫁我?」他如玉的面容中藏着一抹戏谑,眼睛深邃得看不到底。
「呸,你想得美,我心里早就有人了。」
2
及笄第二年,府里派人来接我。
对外说是洛大人思女心切,其实不过眼看我长大,外面传起风言风语,说我总是半夜外出,他怕我做了有辱门楣的事。
多年未见,我爹倒是懂我。
什么名节清白,什么家族荣辱,都不如当下的快活重要。
回府后,在阿姐的命令下,全府上下无人敢与我亲近。
她是洛家视若珍宝的千金贵小姐,而我是扔在寺中自生自灭的无根野草。
长了眼的都知道该奉承哪一位。
不过,我也乐得清闲。
府中宴客,姐姐故意从我院门口路过,阴阳怪气。
「竟走到她这儿,真是晦气,快些,云公子还等着呢。」
我被接走后,云景也离开了白安寺,不知用了什么神通,竟攀上了宰相,被送到了皇帝身边。
皇上去哪都带着他,由于长相俊秀,总有些女娘不知廉耻地向他示好。
我在院里荡着秋千,看着阿姐匆匆的背影和被辜负的真心,真是个滑稽的笑话。
几日前,我在姐姐枕头下发现了云景的画像。
当晚,我勾住了他的脖子,手顺着宽大的僧袍一路探过去,他懒懒一笑。
再下一秒,我被他掐住腰动弹不得。
我指向他头上三尺,「是怕神佛怪罪吗?」
「我对你没兴趣。」
他语气冰冷,似是要我断了念想,但搭在我腰间的手却很诚实。
夜晚,我在他怀里入睡,听到轻声叹息。
那双看穿世情的眼,竟有些淡淡的失意。
云景说他不爱我,但我生得媚,能勾住他的欲,我也并不爱他,但他是姐姐的心上人。
是阿姐日思夜想,藏在心里求而不得的男人。
3
「爹爹,我不嫁。」
这日,我见姐姐哭得梨花带雨,跪在父亲脚边。
「好女儿,听爹的话,与宰相结亲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求不来的!」
朝中关系微妙,父亲是太傅,一直小心试探宰相的态度,这次对方有意结亲,他不禁大喜过望。
「那您让洛青嫁,她也是您女儿!」姐姐小手一指,此时倒是想起我是她妹妹了。
「胡闹。」父亲拂袖而去。
姐姐在书房跪了一天,直到晚上晕了过去,父亲也没有松口。
看吧,你再受宠,也不过是比我值钱些的筹码,听说那宰相之子肥头大耳,很有福相。
在姐姐第七次威胁父亲要自尽的那天,宰相府的聘书到了。
我轻晃着小扇一步三摇的路过她,小声说着恭喜,她气得大骂我贱人。
「姐姐,你倒不如说自己也是个灾星,没准父亲能放你一马。」
她一脸愕然。
我轻笑一声,留了个婀娜的背影给她。
之前多少次偷跑回来,都能听她在父亲耳边胡言乱语,说我是个灾星。
惹得父亲将我扔在白安寺不管不问。
往后怕是姐姐也要过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了,而且,也不知那满脑肥肠的男人床上功夫如何。
想到这,我晚饭都多吃了一碗。
其实此事本来和我没什么关系,但云景带来了一个噩耗。
我的恩人被宰相关押,可能难逃一死。
十二岁那年,寺中丢了一尊金佛,查来查去竟查到了我的头上,我死不认罪,他们言之凿凿,无一人信我。
严刑拷完之下我险些丧命。
还好,遇到了一位在寺中借宿的少年,他说他叫邓十安,他救我、信我。
我第一次感受到世间的善意。
他走的那天,漫天大雪,满地清白,那少年对我挥手,说有缘再见。
自此,我将他放在心尖上,总是求着云景帮我打探消息。
六年了,我总算知道他身在何处,还好不是死讯。
云景劝过我,待,可待之人,邓十安心里可能并没有我。
「我不在乎。」
「疯子。」
我嘴上强硬,但自己何尝不知,邓十安连我的名讳都没问过。
可我这种人,一旦接触到美好的东西,总会不自觉地想靠近,飞蛾扑火,死不足惜。
我以为这是爱。
离姐姐的婚期还有三天,我将她诱到后花园,杀了。
她死得很惨,四肢颤动、五官扭曲,拼尽最后的力气依然在咒骂我。
其实她本不必死,我只想做个局,让她失踪几天。
但她实在不该偷袭我,天知道那灯笼大小的石头她是如何搬起来的。
第二天,丫鬟跌跌撞撞地拿着一封信报告老爷,大小姐私奔了。
我从没见父亲这么慌张,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又不能置之不理。
我甚至听到他说,还不如死了。
往后的日子,阿姐会像一根刺,深深插进父亲心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明天新郎官就要上门迎亲,父亲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同我讲话。
「青青,你替姐姐嫁过去可好。」
「全凭爹爹吩咐。」
「好女儿好女儿,还有,以后你叫洛珍。」
父亲有些窘迫,但我却挽住他的手,让他宽心。
以后我就有了如珍似宝的名字,再也不是青青小草。
是夜,云景擒住我的手腕,将我抵在墙上。
「洛青,你在胡闹。」云景眼睛赤红,声线低沉。
「怎么?心疼我?」
「你疯了吗?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你就出不来了。」
我纤纤玉手抵住他的唇,「妖僧,还不抓紧点,过了今晚我就要嫁人了。」
我不想听他再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宰相赵松权倾朝野、阴险狡诈,他的儿子欺行霸市、沉迷酒色。
可我能怎么办,连云景带着我都没能闯进宰相宅院,救人简直难如登天。
我能想到的方法就只有嫁进去。
那晚,云景的吻带着几分狠戾,他一遍遍抚摸我的胎记,似是要把它变成一把真的匕首。
我卸了所有防备,脆弱又疯狂地看着他,我们的呼吸声越来越灼热。
如果说上一次是为了报复阿姐,这一次是我心甘情愿。
我不想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留给那头肥猪,我怕自己会动了杀心,但云景还是停在了最后一步。
他拥着我入眠,「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我保护你。」
「为何?」
「报恩。」
云景就是那个偷金佛的小贼,但这佛救了西郊几十余口人的命,所以我替他扛下了。
他替我杀过人、挡过箭,总说报恩,也不知这恩于他,到底有多重。
十二岁那年,我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邓十安和云景。
他们,一个是我的劫,一个是我的运。
4
成婚那日,父亲紧张大过欣喜,险些叫错我的名字。
我在人群中听到了云景的声音,隔着盖头,听到他说恭喜。
行过礼后,他们留了几个丫鬟陪我在房间,我偷偷将头冠的珍珠拆下来,伺机而动。
珍珠里有迷药,溶于酒后无色无味。
夜深,有脚步声。
「小娘子,我来了。」
光听声音就让我作呕,我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按规矩,要坐床撒帐、掀盖头、喝交杯酒。
可谁知,赵方宇一个猛子扑上来,还好我躲闪及时,他扑了个空。
这一下倒把奴仆们吓坏了。
「公子,这不合规矩,您快起来。」人们七手八脚地拉他。
「滚,什么狗屁规矩,小爷就是规矩。」
下人们劝了几番,被打了出去。
此时房里只有我们两人,我看准时机,一掌劈向他后颈。
谁知,这厮皮糙肉厚的竟然没事。
而且刚才疏忽,竟被他拉住手腕。
我心中犹豫,正想着如何出手脱困,才不至于让他明日看见淤青,他却忽然直直地倒了下来,露出了身后之人。
正是云景。
他站得笔直,双眸暗沉。
我快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他,他身上有紫檀香,很安神。
其实他不来,我也能应付,但刚刚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想他。
云景眉眼间全是阴郁,待我抱够了,他将迷药灌进赵方宇嘴里。
那猪头躺在地上酣睡,云景陪我在榻上闲话。
天亮前,云景从后窗翻了出去,我咬破手指做了落红。
赵方宇那呆子醒来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还跟随从吹嘘自己一夜战七次。
之后的两晚,我如法炮制,赵方宇也并未发觉。
只是这宰相大人的内宅着实让我迷了路,找了两天也没能找到邓十安。
第三天回门时,我又见到了云景,我家自然比宰相家出入方便些。
「邓十安在第七进院的厢房,门上挂锁的那一间。」
云景虽然骂我是疯子,但还是帮了我。
回去后,我趁夜偷偷溜到那间厢房附近,门口有两个护院,我便翻身上了房,绕到后窗。
房里的邓十安被绑在柱子上,头低低地垂着,但从胸口的起伏能看出,他还活着。
「邓十安。」我轻声唤他。
他艰难地抬起头,月光中,鲜血变成了黑色,涂满了整个下颌。
「你是?」
他勉强开口,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但却像一根冰锥刺进我胸口,他果然还是不记得我了。
我打起精神,一边同他讲那年庙里的事,一边上前去解绳子。
却见邓十安摇头。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双脚卷曲地摊在地上,不用摸就知道,腿骨断掉,救不回来了。
那晚,我无功而返,回房时,云景坐在方凳上等我。
「见过了?」
我点头,将刚才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我坐在他腿上,求他帮我。
「笑话,我凭什么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云景做事,要么为钱财,要么为乐子,他会拒绝我一点也不意外。
「云景,你没有心。」
「彼此彼此。」
我与云景极少争吵,他说我们是一类人。
「第十八层是地狱,十九层是你我。」
杀掉稳婆那天,我们趁夜将马车赶到街心,尸体翻滚着,我笑着,一袭白衣被鲜血染红半边。
云景说,那时的我,艳得逼人。
5
宰相府戒备森严,云景很少来找我。
我寻了三个姑娘塞给赵方宇,「拖住他,一日一百两。」
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也让我终于松了口气。
我又去见了邓十安,他也终于问起我的名讳。
「我叫。」我忽然僵了一下,「我叫洛珍。」
真是可悲,六年后再见,却不能以真名示人。
原来,他是前任大理寺卿之子,他父被宰相赵松构陷惨死,母亲在逃亡中连人带车摔入悬崖,丫鬟带他逃去乡野。
自此,他隐姓埋名,只为终有一日能沉冤昭雪。
可他势单力孤,潜入府内不足月余就被擒住。
邓十安问过我,为什么执意救他?
我答,情动。
邓十安微笑,「你看似满眼深情,实则淡漠无欲,你并不爱我。」
我不信,他一定是不忍看我送死,骗我的。
宰相的寿宴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大事,云景替皇上送贺礼,我的视线穿过熙攘的人群,一袭僧袍穿在他身上,却有说不出的优雅。
宴会上,我作为儿媳祝寿,终于第一次仔细端看这位宰相大人。
他们父子长得很像,都有一双被肥肉挤到一起的吊梢眼,只不过,父亲的眼睛冷淡阴狠,儿子却显得蠢笨愚钝。
赵松拽住我父亲,对我不吝溢美之辞,父亲那一张土灰色的脸透着谄谀,额头却微微渗出汗珠。
外人看来,不过是亲家之间的寒暄。
我竟觉得赵松的眼里似有寒光,看得人心里发毛。
晚上,云景来找我。
「妖僧,这么久不来贫尼房里?难不成有了新欢?」
今日寿宴,我特意打扮了一番,该是比平时更娇艳才对。
但云景有些心不在焉,摩挲着我的手,答非所问,「洛青,你怕死吗?」
我起初一愣,见他难得神色乖巧,「此局可有解?」
「有,但需要一个人的命。」
我冷笑一声,这些年我俩手中的性命还少吗?
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能让他如此犹豫不决的,定然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我们沉默对视了几秒,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的身体僵直了一下,接着,甩开他的手,一边后退一边轻转罗裙,退到床边。
「那便做个风流鬼。」
更阑人静,我能感受到他偷偷起身离开,走之前,吻了我的额头。
窗外,素月流天。
6
我用桌腿做了手杖。
为免夜长梦多,这月十五我就打算救邓十安出去。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心有不甘,难免一身怆然。
他心里没有我,也没有情,只有家国大义。
仇恨往往比爱更有生命力。
「洛姑娘,今生缘尽,期诸来世。」
冬风卷着寒意,敲得碎窗框吱吱作响。
我摇了摇头,我只想今生,不修来世。
很平常的一天,我却想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的遗憾,是唯恐救命之恩不能回报的不安,而绝非爱而不得的惋伤。
邓十安是恩人,不是心上人。
窗外忽然下起了不合时宜的雪,如那年初见,我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
「邓公子,你怕死吗?」
我忽然想起那晚云景问我的话。
「怕,但我更怕不能手刃那老贼。」
我想他自己也清楚,他这辈子怕是无望了,即使救出去,也不过是废人一个。
他给自己取名十安,是希望还死者以安宁。
这十条人命将这个少年永远地困在了过去,他的心早就死了。
只是事到如今,我仍有一事想不通。
赵松为何要留他性命?
宰相大人的手段天下皆知,杀人如碾死一只蚂蚁,连皇上都忌惮他三分。
邓十安无权无势,却在这厢房里被关了近半年。
「或许我的命能威胁到某位大人物。」
邓十安惨然一笑,额前几缕碎发垂下,眼底充满平静。
不知为何,在他说「大人物」的时候,我想到了云景。
就在前一日,我将做好的手杖拿给云景看。
却被他重重摔在地上,「你就那么信他?」
我点头,弯身去捡。
云景身上藏着隐而不发的杀气,让我有些心疼。
他不让我救邓十安,也不肯说缘由,最后不欢而散。
此刻,我看着漫天大雪,想起昨晚云景离开时凉薄的背影。
他也才刚过弱冠之年,却让人觉得已经活过一世似的,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可能比我想得还要多。
云景极少留笔墨,从不提身世,暗夜行事见过他真容的无一活口。
但他却能得知邓十安被藏在宰相府里的哪门哪处,可想而知,地位手段均在我之上,说不定,他是宰相安插在皇帝跟前的眼线。
只不过,他让我别问,「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在白安寺,凡是欺负过我的人,第二天醒来枕边便会插一把匕首。
但我每次问他,他都摇头。
他这样的人,与我亲近,护我周全,要么,是利用,要么,便是我想的那般。
我一生破碎支离,所求不多,这一次,我赌后者。
6
我嫁入宰相府后,身边的丫鬟被换了个干净,满院上下全是眼线。
云景见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时候是我独自应对。
旧人吊死的小院被封着,说是晚上闹鬼,人们宁愿绕远也不愿路过。
那原配也是执迷不悟,总是想劝浪子回头,到头来,把自己赔了进去。
不过,这高门大户,总是要死几个、疯几个才热闹。
自我与赵方宇成婚,我送到他床边的女人三个又三个,惹得那帮小妾红了眼。
毕竟内宅中,恩宠等于一切。
我夺了人家的宠,必然会有人算计我的命。
发现那张字条时,我正在思虑戴哪根珠钗,纸被压在胭脂盒下。
内容不过是已经知道我冒名顶替,让我知趣。
其实我并不在乎此事被发现,害怕的人一直都是我爹而已。
但我讨厌被人威胁,就凭她,也配要挟我?
我闻了闻那纸,除了胭脂的味道,还有些药香。
字迹虽工整,却至少有两处错别字,看来是临摹的。
能进卧房的丫鬟不多,平时我也都不吝赏钱,此人必是下了大本钱。
是夜,那座闹鬼的宅院忽然点起一盏灯笼。
我对面,跪着一位只穿了里衣的女子。
「夫人,求您放了我,我给您做牛做马。」
她发丝凌乱,哭声尖厉而嘶哑,伴着风声,更像鬼泣。但依旧不肯说出是谁指使她放的字条。
「哟,牛马可不如狗忠心。」
我捏紧她的下颌,倒是个美人,真是可惜了。
「那我就是夫人的狗。」说着,她还叫了几声。
我回身抽出匕首,「那就让夫人好好看看你这忠心。」
第二天,少爷侍妾沈婉失踪的消息就传开了,赵方宇百忙之中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下令一定要找到爱妾的下落。
可此等薄情的男人,不出两日,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下人们见少爷都不管了,自然就应付了事。
很久之后,有人无意间打开了那座闹鬼宅院的大门,只见一女子被开膛破肚,僵直地跪在院中。
沈婉,其实也是个可怜人,父亲医死了县令,被杖毙,她只好卖身葬父,被赵方宇三十两银子买回来做妾。
据说在我进门前,赵方宇专宠她一人,屋里金银珠宝堆得小山一样。
她不该来招惹我,白白送了性命。
只是我疏忽了,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妾,何人给她递的消息?
7
眼看到了十五,宰相夫人去庙里上香,她遣人来问,我称病婉拒了。
赵松这个人,处事谨慎如鼠,手段心狠若狼,为人狡猾似狐。
但他对夫人却是极好,有求必应,而且从不纳妾,近身服侍的丫鬟也都姿色平平。
听说,赵松起家全靠岳丈提携,后来由于政见不合,岳丈愤而辞官。
夫人年轻时生过一儿一女,都夭折了,她自此逢初一、十五便去烧香拜佛。
赵松行事时也有一条,不杀稚童,为此招惹了不少麻烦。
比如,邓十安。
也许是老天垂怜这个可怜的女人,年近四十的时候赵方宇出生了。
只可惜,慈母多败儿,赵老爷稍一管教,夫人就出来护着,最终将儿子养成现在这副模样。
此时,赵松还未下朝,府里奴仆们都懈怠着,正是时机。
我换上利落的衣服,拿上手杖,刚推开第七进院子的大门,就被两个壮汉一边一个扯住小臂。
我借力使力,脱身出来,刚想跑。
「我的好儿媳啊。」一个浑厚的声音,是宰相赵松。
我再一抬头,只见四周全是弓箭手,量我轻工再好,也插翅难飞。
我无奈转身。
却见,那赵松身边站的,不是旁人,正是云景!
他注视着我,眉心微微皱起,挺直的脊背却让人觉得格外疲惫。
「洛青姑娘,只要你说出幕后之人,我饶你一命。」
赵松眯起眼,脸色一沉,飞起一层说不出的妖异。
他叫我洛青,看来,沈婉不过是他试探我的诱饵,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我余光向四周搜寻,并未答话。
「只要你说实话,邓十安自会安然无恙。」看来我真是小瞧了这个老贼。
也罢,在人家的地盘,满日里上蹿下跳,漏了行踪也是活该。
几番来回,无论赵松如何威逼利诱都无动于衷。
这时,我身后忽然一阵骚动,循声看过去,原来是父亲。
我看不出他是被人搀扶还是架着,一路踉跄。
「洛青,想不到我好心送你来享福,你倒与奸人勾结暗害丞相。」
连赵松都未曾给我定罪,我爹倒是笃定。
我闻言轻蔑地笑了。
「爹,既然我已死到临头,女儿想求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原本一脸正气的父亲忽然大惊失色,后退的脚不知被什么绊住,险些摔倒。
当年,母亲生我时并未足月,家中来不及做完全的准备。
夜里本就难请大夫,偏又赶上祖母病重,府里的大夫都在老太太身边围着。
其实若能及时给母亲施针止血,这条命完全能救得回来。
但父亲生怕传出不孝的名声,拖了一个时辰才偷偷从祖母身边将那位擅长施针的大夫喊出来。
就是这一个时辰,生生拖死了母亲。
自私如他,怎么可能认错,自然是将一切罪责全部迁怒到我头上。
日子久了,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当初的真相。
「一派胡言,当初就不该让你生下来,夺了你母亲的一条命,如今还要反咬我一口,不孝的东西!」
父亲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向丞相抱拳拱手,「赵大人,您一向了解我,从不徇私,如今女儿铸下大错,还望您秉公处理。」
此时天上忽然乌云蔽日,赵松的脸随着光影阴沉下来,显然他也没有料到洛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洛大人,本相是让你来劝劝女儿,你如此不配合本相很是难办。」
父亲目光涣散,他想要命,还想要脸面,死到临头了还在算计。
真是自私到了头!
赵松看了看我们,踱步到云景身边。
「云大人,您看这事?」
「宰相家事,贫僧不便多言。」
他站在赵松身边,微微欠身,嘴角下沉,语气不轻不重。
此时我渐渐明白,这场局,不为我,更不为我爹,而是要扒了云景的面具,看他的皮。
他不是平白出现在白安寺,进寺庙、偷金佛、敛钱财都是为了取信宰相。
邓十安是忠臣之后,迟迟不杀是在等同党救他,赵松方可斩尽杀绝。
可惜邓十安并无靠山。
不对,是我,我亲手送了把柄给赵松,今日看起来目标是我,可真正四面楚歌却是云景。
那日云景说需要一个人的命,看来,是云景的性命。
赵松逐渐失去了耐心,威胁我,若不说,就杀了我父亲,锋利的刀刃已经划破他的脖颈。
我冷笑一声,屈膝行礼,语气轻快,「儿媳叩谢公爹成全。」
我爹听罢几乎要冲上来掐死我,被两旁的侍卫死死扣住,动弹不得。
见我软硬不吃,宰相大人举起手势,「那就别怪公爹心狠了。」
赵松下令前,眼神不由自主地撇了云景一下,云景依旧负手而立,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眼看手要落下,我忽然开口,「赵大人,贵公子睡了一天一夜,你不觉得奇怪吗?」
果然,那老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对手下耳语几句。
「妖女,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没什么,夫君力不从心,做媳妇的自然要为他分忧,喂了一点壮阳的补品罢了。」
我勾了勾唇,继续柔声道。
「只不过,两日之内不解,他便会精尽人亡。」
赵松老来得子,十分宝贝这个儿子,此时额头已微微渗出汗珠。
这药是凝香苑一位姑娘给我的,初服下会让人精力充沛,连续一天一夜都不觉疲惫,所以今早赵松去看儿子的时候还是满床春色。
但隔天便会昏迷,梦中不断经历云雨之事,直至元气耗尽。
不过,那姑娘让我慎用。
因为此药,无解。
我和云景未曾约定过永不背叛,但我信他,就如信我这拿剑的右手。
他会护住我,不是选择,而是本能。
所以我绝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他眼前。
「给我一匹快马,出城时我自会交出解药。」
「我如何信你?」
「那便杀了我吧,让你儿子给我陪葬。」我将手臂伸直,笑容中充满狠戾与兴奋。
我一点也不担心,就算赵松想杀我,那位「贤妻良母」的赵夫人也一定会为了儿子放我。
8
东郊城门处,我骑上快马,将药瓶扔向城墙,便策马奔逃。
果然,身后追上了一支队伍。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我已做了必死的决心。
毕竟,这世上唯一会救我的人,被永远地困在了京城。
出城再死,他就算想救,也来不及了。
可就在追兵快要逼近时,前方丛林中伏击的弩箭如漫天白雪直直向他们射来。
我一时错愕!
也许云景早就料到这一步,也许是我吉人自有天相,但此刻,我脚步未歇、一路奔袭。
天助自助者,埋伏只能解一时之困,之后的路还是要自己走。
事实上,今早的事完全在意料之外。
我和云景只能靠平日的默契。
当我提到邓十安时,云景眯了一下眼,说明邓十安已经死了。
当赵松举手要杀我时,我挑了一下眉,代表有后手。
良辰向晚,筵席终会散,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只要活着,总有缘相见。
9
我出城那天,太阳向西,于是我便一路西行,不知终点在何处。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座大山,问路人,回答「终南山」。
当年的记忆如潮水涌入。
在白安寺,云景曾问我,天地之大,可有驰往之处。
我看着桌上刚写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南山陲。」
我骑马围着那山转圈,想找一处地方住下,却见溪边远远地有个木屋,走近一看,院门的小牌子刻着:青青子衿。
我试图笑一笑,泪水却不小心流进了嘴角。
我以为我们是两个权衡利弊的坏人,到头来也是红尘中一俗人。
以前总觉得,没有什么事是我做不成的,大不了豁出一条性命。
但此刻,我看着这天地辽阔,如梦方醒,世间有千万种求不得。
佛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如今,京城的是是非非已经离我远去,只剩我梦中的云景。
或者该叫你,洵子衿?
10 云景视角
我叫洵子衿,摄政王最小的儿子,但世人更熟悉我另一个名字,云景,我从小是太子伴读。
四岁那年,赵松踩着我父的尸体上位。
娘亲说,赵松是一匹狼,父亲以为自己能驾驭他,可狼,永远喂不熟。
父亲死后不到一年,我家着了一场大火。
一个和尚带走了我,他说,洵子衿死了,以后只有云景,无父无母,只有师傅。
他教我习武,用毒,我的生命里,从此只有报仇这一件事。
十六岁那年,我去白安寺偷金佛,遇到了一个小丫头。
她对我笑,但笑意未尽眼底,满是疏离。
后来我在她弥留之际送了药,可回过身却看到一个少年在帮她治伤,她看他的眼里一片动容,我忽然攥紧了拳头。
按计划,偷金佛败露,赵松为抓我,折了两员大将,他叹我是个可塑之才,问我所求,我答,钱财。
他大笑,许我千金为他办事。
她回府那年,我也离开白安寺,进宫伴驾,做赵松的眼线。
其实,我早就查到邓十安的消息,但我并不想告诉洛青。
我不明白这个女人,她连身体都可以给我,为什么心里装着别人。
她晃着我的衣袖撒娇,一次两次三次,我只能依她。
只不过,赵松岂是这么容易就能骗过的,他留邓十安是为了试探,洛青闯入局中倒是让宰相大人多了一个筹码。
邓十安的复仇,简单浅薄到让人胸闷,但他是个好人,只不过活着,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输不起。
所以我选择送他上路,下定决心那天,我问洛青,「你怕死吗?」
她如蝴蝶般翩翩然,不知心里可有一丝不舍。
我骂洛青是疯子,自己何尝不是,潜伏多年,我做了多少荒唐事,杀了多少义胆忠魂。
我看到洛青做的手杖,却什么都不能说,大事将成,既然她已出局,就别再蹚这摊浑水。
本以为,邓十安死了,赵松没有把柄,洛青能逃过一劫。
可我万万没想到,那日退朝,赵松请我去府中一叙,其实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
也算是这么多年没有辜负我的栽培,我借凝香苑姑娘之手给她的毒药救了她一命。
各个城门都有我的人,只需一个手势便能埋伏左右,护她周全。
我曾千百次地告诫自己,无情即无愁,爱上她会让我贪恋这世间种种。
可那日,看她离去的背影,我果然不甘心从此音尘各悄然。
最终,放不下肩上的重担,又叫凡尘乱了眼。
她走后,我想了很久,既然爱上了,为她,我也要保下自己的一条命。
留她一人在世上,我放心不下。
白安寺是赵松的敛财之所,每个求他办事的人都要供一座金佛。
那金佛或大或小,佛像底部粘着字条,来者放好贡品,若七日后贡品消失,便可回家静候佳音。
人们哪里是拜佛,都是在拜自己心底的欲望。
师傅带我游历至白安寺时发病身亡,死前求方丈收留我,并供了一座金佛。
后来我偷走那佛换钱散给穷人,一是引起宰相注意,二是不想污了师傅一辈子的积蓄。
白安寺是唯一一座和尚尼姑同时修行的寺庙,为的也是与赤金国交流方便。
赤金国新任女帝思路开阔,近些年养得兵强马壮,野心颇大。
赵松与她们勾结,想趁小皇上根基不稳举兵谋反。
赤金国间谍隐藏在白马寺的尼姑住所,我偷金佛后将线索引向那里,本是想离间他们,没想到差点害死洛青。
隐忍十载,这盘棋总算是到了终局。
当我脱下僧袍换回战甲的一刹那,觉得要是真有神明就好了,让我们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要白费。
赵松痛失爱子之后更加疯魔,将赵方宇遗体塑成金身放在白安寺后殿, 弹劾的大臣尽数被暗害。
他身边拥趸之人对这种残暴的行为也慢慢有了微词。
皇上暗中扶持的人逐渐形成气候, 六部之间互相配合, 牵制住赵松在朝中的力量,再加上皇上密旨调边疆的皇叔带兵回京。
多方夹击之下, 终于将赵松彻底扳倒。
值得一提的是,赵方宇死后, 宰相府忽然传出冤魂索命的说法。
传言凿凿可据, 说当年赵方宇和小妾沈婉合谋害死正妻王氏,如今王氏化作厉鬼让他们偿命,赵氏一家作恶多端,如今是天要亡他们。
我听后不禁摇头, 洛青这丫头果然是精怪得很。
事情平定, 皇上挽留,但我自己知道, 没有我, 皇上也会成为明君, 百姓也会安享太平。
而南山脚下, 有个姑娘在等我。
她有些疯有些傻,再等不到我, 怕是会不顾一切杀回京城。
我见过她的豆蔻年华、红妆出嫁,她哭她笑、她嗔她怨,天地之大, 我只想陪她走很长很长的路。
11
我已经独自在这南山之下生活了三年, 此地人都叫我云青。
在白安寺被逼着学会的东西如今也都派上了用场。
砍柴、做饭、缝补、浆洗, 得心应手。
我一个人时而练练剑, 时而写写话本拿去卖。
看过话本的姑娘追着我问,「云青姑娘,话本里的女子到底等没等到她的心上人啊?」
「快了。」
我捧着今夏最后一簇莲子, 望向京城的方向。
今日, 正赶上镇子上捕快贴告示,许多人往前凑, 我自然也想看个热闹。
宰相赵松通敌叛国,诛九族。
后面的字未及细看, 我便向木屋的方向飞奔。
绿云冉冉,红雪霏霏。
远远地,便看见有个身影, 修长挺拔, 一袭青色锦缎长衫。
他向我跑来时,脚步轻快,舒眉浅笑着, 三年未见,竟迷得我差点晕了眼。
我的怀抱里满了,心也跟着满了。
「洛青,初见那次,我便想娶你。」
「那完了,我好像还没和离。」
说完,他追着要掐我的脸,这一刻,宛如又回到了在白安寺的时光。
手持烟火以谋生, 且停,且忘,且随风。
(全文完)
作者:多喝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