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商人。
因为缺钱,周永逸逼不得已娶了我。
但他家一向自诩清流门第,十分瞧不上我。
婚后,公婆骂我成日抛头露面,不像个正经人。
周永逸也心安理得地拿着我的钱,去勾栏之地喝花酒。
但他们不知道,我已是富甲一方的皇商。
他们更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会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千百倍地还回去……
1
同周永逸大婚的第二日,我正准备去给公婆敬茶。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公公婆母在大声密谋。
「让那个做小买卖的来给我敬茶?我不喝!」
「你就忍着些吧,她过门的时候带了一万两白银进来呢。」
「都怪你没本事,委屈了我的逸儿,士农工商,商是最末等的!」
「你放心,昨日她大婚,亲生父母都没来,指不定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丫头。等危机过了,我就让逸儿休了她另娶一个。」
我冷笑一声,就这点心眼子,怪不得他们干什么赔什么。
我似笑非笑,斜斜地扫了一眼周永逸。
婚前,我帮他还了五千两的赌债。若不是我,此时他的一双手都已经被追债的剁下来了。
因此,他对我还残存着些愧疚和心虚,推门进去。
「父亲,母亲,儿子携新妇来敬茶。」
周太守还勉强能冲我挤出一个笑,柳氏却硬邦邦地板着脸。
不过我并不在乎他们的心情。我嫁给周永逸,本就另有所图——
周太守统管的吴中郡内,盛产洞庭碧螺春。
此茶名扬天下,一两千金。
商人重利,我垂涎其中的利润已经很久了。
我手底下有熟悉加工工艺的匠人,也有遍布全国的商队。
若是让我接手茶园,我有信心在三年之内,将收益翻个十倍不止。
可惜周太守仗着自己的权势,将七成茶园都拢在自己手底下,对茶农极尽压榨。
也真是够废物的,茶园经营不善,又不肯变卖了,逼得我曲线救国。
在商人眼中,没什么是不能用来交换的,只要有利可图。
哪怕交换的筹码是自己的婚姻。
我端着茶盏,先奉给周太守。
「父亲,喝茶。」
周太守迟迟没有接过茶盏。
「我们周家,世世代代都是书香门第,清流人家。」
「世人常说士农工商,士是排在第一位的。你往日里常年在外面抛头露面,嫁进来之后可不能如此了,别辱了周家的脸面。」
我心中嗤笑一声。
清流人家,清的是他们的钱袋子吧。
周太守自己就是个废物,府中亏空已久,又拉不下脸来做买卖。
于是他利用职务之便,贪了国库中的一万两银子。
然而,他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皇上派了钦差下江南来查各郡县的账。
钦差大臣手握尚方宝剑,遇上贪官,即刻斩杀,无需上报。
陇西郡太守第一个被查处,他贪了不过一千两,尸体被整个挖空,只剩下一层皮,里面填满了干草,悬在太守府中以儆效尤。
有这个前车之鉴,周太守慌了神,而我趁虚而入,想低价收购他们的茶园。
周太守却死活不同意,说茶园是他们的祖产。
拉扯下来的最后结果,是我带着一万两白银嫁入周家,婚后可以全权经营茶园。
他打的好算盘,想着等我死后,茶园总是会传给我和周永逸的孩子。
他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权宜之计。
我从始至终都看不上周永逸,也压根不会同他生孩子。
2
「我记得,当初是父亲您求着我嫁进来的。」
商人不干亏本买卖。他不接我的茶,我也不会傻端着,平白被他立了规矩。
于是我将茶盏搁在一旁,挺直了身子。
「进门第一天就敢忤逆长辈,你大胆!」
柳氏端起茶盏,想泼到我身上。
我灵巧地往旁边一闪,躲了过去。
开玩笑,我可是常年同三教九流打交道,什么泼辣的顾客没见过,不会点功夫还得了。
他们的儿子却没这般身手,将滚烫的茶水接个正着,「啊」的一声惨叫。
「我的儿!」柳氏惊惶的变了脸色。
「摔摔打打,这成何体统?父亲,婆母这可不是清流人家的做派,您得管管啊,不能败坏了门楣。」
今日我本来应该到钱庄上盘点仓库的,但谁让我生性爱看热闹呢。
这简直比唱戏还精彩。
「闭嘴!」柳氏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她身后的婆子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柳氏脸色稍霁,开口吩咐。
「将她昨夜垫在身下的白喜帕拿过来。」
怪不得昨夜,她贴身伺候的婆子鬼鬼祟祟进来,在我的床上放了一条白色绢布。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柳氏举着帕子,对着光,看了又看,一开口便又是质问。
「你昨晚没有落红?」
「逸儿娶了你这样不贞洁的女子,真是家门不幸!不如今日就一封休书,将你逐出门去。」
「好啊,将我的一万两白银还回来,我即刻就走。」
周太守变了脸色,想出言安抚我,被柳氏一把按住。
「你自己愧对周家,还好意思将银子要回去?难怪日日在外面招摇,清白早就给了外面的野汉子吧。」
我有些讶异。
我知道世家大族的婆母也会给儿媳立规矩,但到底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往往只是隐晦的提点,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抄书。
这柳氏怎么跟乡野泼妇一样,张口闭口间竟如此粗俗。
「娘亲,这种事不光彩,还是不要声张了吧。」
我将唇边的笑意掩下,压低了声音,一副理亏的样子。
「娘,别说了。」
柳氏气焰更甚,丝毫没有注意到周永逸脸色已经大变。
「这事不能这么算了!白从安,你今日若不能解释清楚,便从周家滚出去,银子也别想要了。」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出声。
「儿媳昨晚,压根没同您儿子做那事儿。」
「婆母,您得给他好好补补啊。年纪轻轻的就不举了,往后子嗣的事可怎么办?」
我将声音提高了些,确保外间守着的丫鬟们都能听到。
估计不出半日,他不举的消息就能传遍整个周府。
也真是难为他了,昨晚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周永逸套弄了半晌,最终还是屎壳郎滚粪蛋,空有一身好手艺。
3
柳氏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憋了半晌的气,本来想撒在我身上,没想到反噬了自己的儿子。
「你胡说!」望着周永逸躲躲闪闪的眼神,她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
但做娘的到底护着儿子,她还是胡乱想出些理由来辩驳。
「逸儿平日里经常逛花楼,若他不举,怎会对此事这么感兴趣。」
「那就要问他喽。」我嗤笑一声。
其实他不举的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
原因无他,我同花楼的掌柜熟识,她常同我说,花楼里的姑娘们都私底下抱怨周永逸——
「癞蛤蟆日青蛙,他没本事他还想玩得花。」
否则,我也不敢放心嫁过来。
虽然贞洁不在女子的裙下,但被这种人糟蹋了,也当真是掉价得很。
「你血口喷人!」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抬眼望过去,那个姑娘倚着门边,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周永逸。
她抚着微微突出的小腹:「表哥天生勇猛,我腹中已经有了表哥的孩子。」
好戏好戏。
「太守大人好家教。」我扫视了一圈,大家的表情都很精彩。
「我竟不知,清流人家能纵容孩子流连风月场,未娶正妻之前就先纳了妾室?」
「她不是逸儿的妾室。」周太守急急地反驳。
「那看来是无名无分,无媒苟合,当真鲜廉寡耻。」
我嗤了一声。
那位姑娘的眼睛都红了,可惜眼下鸡飞狗跳,周永逸顾不上怜惜她。
「倩倩是我的侄女儿,父母去得早,一直养在我身边,同逸儿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她已经有了逸儿的孩子,你作为正妻,应当有容人之量,改日我让倩倩给你奉改口茶,堂堂正正地抬给逸儿做妾。」
柳氏叫了她过去,将她揽在怀里。
「说了他不举您怎么就是不信呢。」
「怎么抢别人夫君的小妾都父母早夭?」我最懂怎么往人的痛处戳。
「不会是天生克父克母吧?婆母,您可得离她远点,小心也被她克死啦。」
看热闹看够了,我不打算陪这帮人玩了。
反正昨晚大婚的时候,我已经拿到了茶园的契书。
想到心心念念已久的茶园终于落到自己手里,我神清气爽,出门去钱庄盘点仓库。
到了钱庄,掌柜先递给了我一封信。
写信的人是顾玄穆,我在京中的旧识。
儿时他便是我的小跟班,同我一起走街串巷地卖糖葫芦,赚的铜板却都落到我的口袋里。
世家的孩子经商不体面,也只有他愿意同我瞎胡闹。
江南一带经济发达,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便下了江南。
而他留在了京中。
我将信拆开——
「从安,见字如面。」
「我奉皇上之命,到江南一带查账来了。」
「等到了吴中郡,我便去找你,等着我。」
4
新妇刚过门就骂得全家人狗血淋头,周太守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官,怎么会坐以待毙呢。
「大人,不好了。」
郡西成衣铺子里看店的伙计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其实,我心中已经猜到了个十之八九。
「方才官差带人来查抄了咱们的成衣铺子,连掌柜的都被带走了。」
「说成衣铺子的税没有交齐,掌柜的下了大狱。」
伙计的一张脸苦哈哈的。
「你先别着急。」简单安抚了一下他,我便去找周太守,我的好公公。
我的商号在吴中郡尤其多,无非就是看中了此地富庶。
可没想到,周太守居然侵吞民脂民膏到了这种地步。
乃至于整个吴中郡都成了他的一言堂,好好的一个铺子,说查抄就查抄。
况且,此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前几日,便有一帮流氓地痞到我新开的胭脂铺子里。
明明是一帮大男人,连用过的胭脂都拿不出来,非咬死说用了店里的胭脂之后过敏了要赔偿。
掌柜据理力争,他们却堵在店门口,将铺子砸得乌七八糟,吓坏了一帮采买的小姑娘。
掌柜是吴中郡当地人,私下里同我说,这帮地痞就是周太守养着的。
他们成日里作威作福,沿街收保护费,路过的苍蝇都得被他们盘剥下来一条腿才肯放走。
我们也试过报官,但周太守根本不管。
原因无他,收上来的钱最后大部分都进了周太守的口袋。
他拿人手短,自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尸位素餐的蠹虫。
「父亲最近赚得不少吧?」
问过府中下人,知道周太守在书房,我直接破门而入。
说来讽刺,他的书房后面正悬挂着一幅字——「清正廉明」。
周太守端着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你既然已为人妇,行事就要有分寸些,不要再出去抛头露面了。」
「少给我装!」我暴喝一声,撕碎了他的伪装。
他嘿嘿一笑,小指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
「从安啊,你到底还是年轻了些。」
「跟官府对着干,没好果子吃的,爹只是给你个教训。」
「是,是我指使人查抄了你的铺子。那又怎么样?你一个贱籍的商户,能拿我怎么样?」
我嗤笑一声。
「你不怕我敲了登闻鼓,在你上司前头参你一本?」
「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周太守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
「我都孝敬过了,查抄你铺子的收入,可没少流到他老人家的口袋里呢。」
「再说了,你去告啊。你是我们周家的媳妇,莫说我上司,就是皇帝来了也难断我的家务事。」
他似乎笃定了我会吃这个哑巴亏。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执意如此吗?」
我沉下声来。
「口气挺大。」他斜斜地望过来,眼神阴狠中带着尖酸,哪里有一点清流人家的样子。
「是,我执意如此,你能奈我何?」
我在他的笑声中推门出去。
然后马不停蹄地给顾玄穆写信。
「有奸人害我,速来吴中郡!」
5
知道周太守一家不久后便会自食恶果,我气定神闲地吩咐手底下的人,碰到官兵不要硬碰硬。
我行事风格一贯强势,他们虽然不解这次怎么让步这么大,但还是照做了。
过了几天,花楼的掌柜神神秘秘地来找我。
「从安,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同你说。」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纠结极了。
「周永逸同你大婚过后,还时常逛花楼,饮酒作乐。」
「我们做的是皮肉生意,开门迎客不好赶他走。」
「但他每每一掷千金,我是又高兴又生气。这不是糟蹋你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吗?」
我在别的行业攻城略地,但皮肉生意是不沾手的,这是我的底线。
而花楼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一应吃穿用度,都由我的铺子中供应。
是以花楼掌柜小意讨好着,宁肯不赚周永逸的钱,也不愿同我交恶。
她同我说这番也是好意,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新婚不久丈夫便流连花丛,怕是要哭倒长城。
「让他花吧,那不是我的银子,我没给过他钱。」
我气定神闲地笑了笑。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花楼掌柜同我坐近了些,小声耳语。
「他还是个不要命的赌徒!」
原来,他出入花楼时,掌柜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酒香。
这种酒只有赌坊中才有,赌徒们喝了它,就会亢奋得不得了,跟斗鸡一样压上所有的筹码。
「你可要把手头的银子看紧了,赌是无底洞,多少银子都不经花啊。」
「放心好了,我没那么蠢。」我冲她展颜一笑。
因为周家压根不知道我有多少产业。
他们以为砸毁、查抄的那几个铺子就是我的全部家当,其实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我只是想要他们的茶园,可不会将自己和盘托出。
只是周永逸……
我为了稳住他,替他还清赌债后,就没再给过他一两银子,他哪来的钱赌?
想到自己带进周家的一万两白银,我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倒当真是个孝子呢。
6
夜已深了。
「咚咚咚」地一阵敲门声响起,周府上下都已经睡熟了,无人应门。
等清晨下人开门时,当即吓倒在地上。
「手,是一双人手!」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府中喊人。
动静大了些,周太守和柳氏也从睡梦中惊醒。
我在房中静静地听着外间的动静。
「我的儿啊,我的儿!」不过片刻,就传来了柳氏撕心裂肺的哭嚎。
「今儿个热闹得很,婆母怎么都不让人睡个清净觉啊?」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门去。
一眼就望见锦盒中那一双血淋淋的人手。
锦盒中还有一张字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明日午时前,拿五千两白银买周永逸的命。」
落款是吴中郡赌坊。
我们成婚前,他就在外边到处欠钱,是我帮他填了这个洞,才保住了他那一双手。
这一次可没人保他了。
「五千两,五千两……」柳氏口中喃喃不绝地念叨着。
忽然,她目光定定地望向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跪在我的脚下,朝我爬过来。
哪里还有大婚第二日时给我立规矩的嚣张气焰。
「逸儿是你的夫君,夫妻本是一体的,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婆母啊,您莫不是脑子不清楚了,同他一体的人在那头呢,瞧,还怀着您家逸儿的身孕。」
我努努嘴,指向倩倩,柳氏的那个好侄女儿。
她的月份已经有些大了,艰难地托着肚子步步后退。
「姨母,我没有银子,我没有银子……」
「你头上的金钗,手上的玉镯,身上的流光锦,不都能换成银子吗?」我反问。
你不是深情款款嘛,那你去陪一个废人粗茶淡饭过一辈子啊。
柳氏到底还是将目光转向了我。
「你救救他,你是经商的,不过是五千两银子,对你来说不算什么的。」
「唉,往日对我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我垂下眼眸。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我的成衣铺子被公公查抄了,胭脂铺子也被他派人砸坏了,现在我手底下的产业没有一个盈利的,拆东墙补西墙,日子实在难过得很。」
「不信您去我房中搜,当真是穷得叮当响,一个铜板都没了,公公把我的产业都给毁了。」
我朝周太守粲然一笑。
「当日太守问我能耐你何。我的确不能耐你何,但你万万没想到,这一切会反噬到你儿子身上吧?」
街上正经开铺面的确实掰不过官府,但开赌坊的可都不是善类,又都不是吴中郡人,用拳头说话硬碰硬官府都不一定碰得过,才不会因为周永逸是太守儿子就网开一面。
周太守颓然地立在原地,像是灵魂都被剥离了出去。
「老爷,救救逸儿啊,你救救他。」
「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啊!」
见我无动于衷,柳氏哭嚎的声音更大,膝行着朝周太守爬过去。
「我倒是想救,哪里来的银子!这个孽畜,做什么不好偏偏沾了赌!」
周太守狠心地甩开了她。
「一万两,他娶新妇的时候不是带进来了一万两银子吗,用那个救他。」
柳氏哭得神魂震荡,不知道此时她有没有一丝后悔。
后悔对周永逸有求必应,从不加以约束,将他养成了一个只懂吃喝嫖赌的废物。
果然溺子如杀子。
「你疯了!」周太守震惊地望向她,压低了些声音。
「那些银子是要用来补国库的,五日之后钦差便到吴中郡来查账了,若是到时候账本对不上,我就要被生生地扒了皮悬在房梁上了!」
「这些日子,我总是睡不安稳,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陇西郡太守,整个人都被剥空了,悬在新太守的头顶上,时时提醒他不能贪腐。风一吹过,他的尸身就晃晃荡荡……」
父亲到底比母亲自私些。
他宁可赌坊要了周永逸的性命,也不愿意自己仕途完蛋,遗臭万年。
「你去拿银子!」柳氏的声音愈发尖利起来,连整个府中的下人都围在她身边看热闹也顾不得了。
「不然我要你的命,我告诉别人你当年……呜,呜!」
周太守死死地捂住她的口鼻,不让她漏出一个音节。
这个府中竟然还有腌臜事是我不知道的,看来事还不小!
眼看着柳氏的脸都涨成了紫红的猪肝色,下人们纷纷过来劝阻,周太守才卸了力。
他冲柳氏暴喝。
「好,好,我去拿,然后五日之后全家人一起死,你满意了吧?」
7
然而,不过片刻,又一个晴天霹雳砸在周太守头上。
「库中没有银子?没有银子是什么意思?」
他被打击得不轻,摇摇晃晃,身形都有些不稳了。
「不可能!逸儿成婚当日,我亲眼见那些银子进的国库!」
看管库房的小吏眼神有些闪躲。
「几日前,您的公子拿着库房的钥匙来找我开门,说是奉了您的令来取银子的,下官也不敢阻拦……」
「你为何不敢阻拦,让你守库房是干什么吃的?」
周太守劈头盖脸就是一掌,将他扇倒在地上。
「这么些年一直是这样干的啊。」
他还在小声辩驳。
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一直以来,周太守都将国库视作自己的私库,百姓有难时舍不得开仓赈粮,自己捉襟见肘的时候却毫不手软地往外拿银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周永逸才会有样学样。
「茶园,老爷,我们将茶园卖了吧。」
柳氏泪眼还没干,实在忧心周永逸的安危,又想到了这一桩。
周太守给了她一记窝心脚。
这一脚踹得委实太用力了,她捂住心口,旋即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半天没了声响。
「茶园是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保不住祖产,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也得有后人才能见列祖列宗啊。」
柳氏力气耗尽,躺倒在地上,像泼妇一样打滚。
「若是逸儿死了,你这一脉可就断子绝孙了!」
我双手抱在胸前看了半天戏,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连忙递上话头。
「我认识一个经商的朋友,他对茶园很感兴趣。」
8
是顾玄穆同他们签的转让文书。
我像模像样地为周太守引荐——
「这就是我那个经营茶庄的朋友。」
「来,喝茶喝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今年的新茶,从茶园里新采下来的。」
顾玄穆端起茶盏细细品味,周太守却心急如焚,连喝茶的工夫都顾不得了。
果真山猪吃不了细糠,不懂得欣赏好茶,难怪茶园被他经营得越来越差。
我心里腹诽。
顾玄穆也不同他绕弯子。
「一万两白银,永久转让茶园。」
「您看一万五千两行吗,我需要一万五千两。」
到了要用钱的时候,周太守到底还是向他往日最看不起的商人低下了头。
顾玄穆都要被他蠢笑了。
「我们商人要评估茶园能不能赚钱的,若是你需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那这买卖就没法做了。」
这是个很玄妙的数字。
救周永逸需要五千两,填补国库亏空要一万两。
这也意味着,如果他选择救儿子,那他自己的命就保不住了。
而如果他选择填补国库,那他这清流人家可就绝后了。
捧着刚按好手印,油墨还没干的茶园转让文书,我是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
「我的了。」
虽然付钱的是顾玄穆,签字按手印的也是顾玄穆,但我俩谁跟谁啊,他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好好好,都是我们家从安的。」
他冲我傻呵呵地笑,眼中有熠熠神采。
「我有些迫不及待看到你拿出尚方宝剑时,周太守脸上的神情了呢。」
我细细品着杯中上好的茶。吴中郡风水养人,产出的茶叶果真色艳味醇,鲜爽生津。
9
「爹,爹!」
「别打了,别打了,你要生生打死他吗?」
等我在外面和顾玄穆叙旧了半天,慢悠悠地晃回周府时,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成一团。
听到周永逸的声音,我心中了然。
到底还是舍不下儿子。
「你这个孽畜!」周太守声音中带着颤抖。
「我们周家的祖产都败在你的手里了!」
柳氏还在哭嚎着,嗓门真是好,我暗自思衬。
嚎了一天也没哑,天生适合去唱大戏。
「逸儿,你从小到大,要什么爹娘就给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去赌啊?」
周永逸也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
「爹,娘,我的胳膊没有了!」
我远远地望了一眼,没看到柳氏那个心尖尖上的倩倩。
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她住的西厢房中却没有点灯。
这热闹我能不看吗?
我轻咳一声,周太守和柳氏这才注意到我已经回来了。
「你这个丧门星,过门之后家里一直祸事不断!」
指责儿媳永远比指责儿子容易得多,一看到我,柳氏就满血复活。
「这么晚才回来,估计是同买茶园的男人勾搭去了吧。」
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她还真是无意中说中了。
「那个啥,我只是来提醒一下。」
「有一个不是丧门星的,您侄女儿,可别让她跑了啊,还指着她给老周家留后呢。」
周太守率先明白过来,让人关上吴中郡的城门细细筛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外面一直吵吵嚷嚷的,我是注定睡不好觉了。
幸好带了瓜子,可以随时客串吃瓜群众。
不出两个时辰,倩倩便被五花大绑着捉拿了回来。
一同被抓的还有府里的马夫。
那马夫一身腱子肉,这姑娘倒是会挑,柳氏不让她吃好的,她也没亏待自己。
「淫妇,你这个淫妇!」
我心里暗自思衬,这周家的人莫不都是神经病吧?
一个个都学不会好好说话,张口闭口便是吵吵嚷嚷。
方才周永逸那一声怒吼,险些将我的耳朵震聋。
「姨母,姨母饶命!」
倩倩一个劲地朝柳氏求情,往日里对她宽厚有加的姨母却变了副面孔。
「白瞎了养你到这么大,一遇上事便卷了银子跑路。」
柳氏的耳光扇在她身上,她朝旁边斜斜地倒去,身下洇出一片血色。
「周家的根断了!」
周太守万念俱灰,瘫倒在地。
那个马夫手脚都被缚住,眼睛却仍然殷切地望着倩倩。
周永逸平白戴了顶绿帽,眼珠子瞪得都快从眼眶里脱落了。
柳氏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我可能是在场唯一能笑出来的人。
「不是这个时候断的。」我还十分冷静地提醒周太守。
「我早就说过了,周永逸不能人道,孩子原本就不是他的。」
10
顾玄穆查抄周家的那天,我闲来无事,凑过去看热闹。
吴中郡风气很不好,官官相护得厉害。
顾玄穆提前到了却没有声张,也是为了暗中收集证据。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周太守本就战战兢兢了许久,一看到钦差居然是买茶园的顾玄穆,当场吓晕了过去。
眼看着尚方宝剑就要饱尝新的鲜血时,忽然传来了太监熟悉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
柳氏恍恍惚惚一直没有动作,被太监一脚踹得跪倒在地上。
众人都行了跪拜礼,只有我还笔挺地站着。
「听说你在吴中郡受了很大的委屈。」
万人之上的陛下对他们视若无睹,径直过来,仔细端详我。
「瘦了,是瘦了许多,都有些形销骨立了。」
我捏着脸颊上新长出来的肉,有些质疑他话里的真实性。
果真是爹看女儿,越看越瘦。
到底是太久没见了,我还没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索性揽住了父皇的胳膊。
「父皇,我好想您。」
顺带在他的龙袍上擦了擦眼泪鼻涕。
「父皇?父……父皇?」
周永逸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了,反反复复絮叨了好几遍。
父皇身边的康公公一个拂尘扫过去。
「公主殿下金尊玉贵,父皇岂是你叫的?」
「你不听话,你这个孩子不听话。」
父皇眼中也隐隐有泪光。
「你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非要来江南经商,朕和你母后本就忧心忡忡。」
「我们千叮咛万嘱咐,受了委屈千万别忍着,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若不是玄穆来信告诉我们,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个死丫头私自成了婚,还被公婆按在地上欺负。」
父皇母后膝下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自小就金尊玉贵地养在身边,我确实是一点委屈都没受过。
就算是经商这么多年,被个太守欺负也是头一回。
是以父皇知道此事后,就火急火燎地下了江南,亲自来寻我。
「按在地上欺负有些言过其实了……」我讪笑。
「在家里父皇母后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你的,这群贱奴才怎么敢这么对你!」
眼看着父皇就要泣下沾襟,我连忙转移话题。
「顾玄穆!谁让你告状的?」
我们从小闹到大,他为我顶的黑锅多了去了,多这一口不多。
他依然只是抬起脸来冲我笑,并不反驳。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好像个没脾气的泥人一样,任我搓圆捏扁。
「死丫头还敢倒打一耙。」就算气急了,父皇也不过是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胳膊。
「哎呀父皇,别生气了,我多彪悍的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可没被他们欺负,他们害我的我都还回去了。」
我小意讨好着父皇。
「这怎么算够!」父皇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地上跪着的乌泱乌泱一大片。
「敢伤害朕捧在手心里的公主,朕定要千百倍地讨回来。」
啊哦,惨了。
本来他们的结局也就是像寻常贪官一样,这下有了父皇的特殊关照,他们剩下的日子怕是不会很好过。
等父皇心情平复了,转头同我算起账来。
「朕倒要看看,是多好的茶园值得你舍身嫁人来换。」
我讪讪地笑,亲手泡好了茶端过去。
「父皇,喝茶,您仔细品品看。」
「少耍贫嘴!」我是他亲手带大的,他怎么会看不出我在转移话题。
「哎,就像这经商是人生的一种经历一样,嫁人也是一种特别的经历嘛。」
「您放心,我都没同他睡在一张床上,我嫌脏。」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这不是您教我的《孙子兵法》嘛,我活学活用,您该高兴啊。」
父皇冷哼了一声。
「有些东西是不能拿来交换的,譬如你的亲事。」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朕无所谓,但你不该伤了玄穆的心,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你。」
顾玄穆的眼神有些闪避。
我望着他的眼神柔和起来。
从小乐颠颠围着我转的跟屁虫,长成了能保护我的骑士。
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那一刻,我的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番外:顾玄穆篇
从安是帝后膝下唯一的公主,帝后却讲求道法自然,从不过多约束她。
她自小便展露出了经商的天赋, 懂得低买高卖。
因此, 她时常带着我, 从一处进些东西,拿到另一处, 翻倍卖出去。
她还天生一张巧嘴,平日里气死人不偿命, 劝顾客买起东西来, 口条却顺得很,嘴里吐出来的话比蜜还甜。
我陪她一起卖,得的钱她却从来不与我分。
「你负责干活我负责拿钱,这就叫作分工合作知道吗?」
她狡辩。
可我确实心甘情愿。
我们一起去上书房, 太傅给她讲「士农工商」四民制度。
「商是最贱之业, 皇上没有约束公主殿下,公主却万万不可再学商贾之流胡闹了。」太傅教导她。
「商业也应当恃为国本。」从安站起来同太傅争论。
「太傅您用的墨笔, 草纸, 身上穿的衣服, 都是从商人那处买来的。没了商人, 您的生活也是一团糟。」
太傅被她气得吹鼻子瞪眼睛,而我躲在后面偷笑。
或许自小, 我就被她身上这股热烈的精气神深深吸引。
她及笄的时候,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
「京城中掉下一枚铜板都得姓白。」她甚至大放厥词。
然而京城并不是商业最发达的地方。
当我看到她手头那一幅「苏湖熟,天下足」的字时, 便惊觉大事不妙。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来同我道别。
「我要去江南经商了。」
她挥一挥衣袖, 毫不留恋地将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中。
连带着我还没有说出就已经胎死腹中的懵懂爱情。
我想尽了办法, 终于寻了个理由, 下江南去查账。
把江南的贪官污吏都整治好,她做起生意来应当能容易些。
我是这么想的。
赶到吴中郡时,知道她已经嫁了人, 我的心在无人问津的地方掀起惊涛骇浪。
幸好, 这只是她买下茶园的权宜之计。
即便如此,知道那个小小的周太守竟然敢给她立规矩, 我心中还是横生戾气。
所以后来,我千倍万倍地为她讨了回来。
「顾玄穆, 顾玄穆,这个月的月俸快点上交!」
啊,我的妻子在喊我了。
我在自己的书房中, 都隐隐能听到她打算盘的声音。
她果真爱财如命, 以至于每晚入睡之前,都要打一遍算盘,盘点自己手头的产业。
连晚上做梦, 半睡半醒之间拍醒我,说的梦话也是「天上下银票了,顾玄穆,快捡啊!」
我越发觉得她可爱,从儿时起便可爱,成为我的妻子后更甚。
皇上笑话我们,说我们一个专门惩治贪官,一个却掉进钱眼子里了,明明天生最不相配, 却又偏偏凑在了一起。
我并不辩驳。
尘世那么大,她一直做赚钱买卖,而我心甘情愿一直亏给她。
因为我此生已经赚够了——
我娶了她。
全文完
作者:王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