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回廊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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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嫁的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隔着红纱,我在角落里发现了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他眉目依旧清俊如雪,却鲜见的穿了一身红色的内衫。

一片觥筹交错声中,我看见他的唇轻轻的动了动。他说——

「何昭昭,新婚快乐。」

01.

第一次见到梁鹤白,是在东市熙攘的大街上。

我出身贫寒,自懂事起便跟着我娘当垆卖酒。

我爹是个赌鬼,往往刚赚的的酒钱就被他拿去挥霍一空。

为了生计,我娘只能更加卖力的工作。

可生意不好做,一旦过了巡吏的班点,街头的小混混又会毛手毛脚的上前骚扰。

偶然有一次,这样的场景被刚从赌场下来的我爹看到了,他立时脸色一沉,将我娘拽回家便是一顿毒打。

一边打,他还一边骂——

「娼妇!嫁给我老何家这么多年生不出儿子也就算了,在外竟还敢勾三搭四!」

「我说昭姐儿怎么和我一点也不像,怕不也是你在外头给老子戴的绿帽子吧!」

我娘在地上蜷成了一团,脸色苍白的和墙面的石灰没有什么分别,小腹下还隐隐渗出了鲜红的血。

后来我才知道,彼时我娘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成形的男婴。

但我爹那一脚下去,我娘和我弟都没了。

我娘死了。

但生活还要继续,自此之后我就开始全面接替了我娘卖酒的工作。

我爹以为,没了我娘拿钱会更加方便。

但他万万没想到,我疯了——

当他顶着那张眼圈发青的虚浮面孔跟我要钱的时候,我直接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被我那一巴掌扇懵了,反应过来后几乎咆哮着朝我冲了过来。

我呵呵一笑,反手又给了他两巴掌。

从前是我娘在的时候一直拦着我,现在我娘走了,谁也拦不住我打这个畜生了!

在我的几巴掌下,我爹也跑了。

我的家彻底散了。

但我自此一战成名,成了东街巷子里出名的米酒姑娘。

每天来东街专程为一睹真容的人不计其数。

我也懒得过多计较,依旧懒懒散散的窝在巷子里卖酒。

直到那一天,东街里忽然来了一黑一白两个男人。

光看衣着打扮,我就晓得这两人定然身份非同凡响。

只是我没想到,这两人兜兜转转一圈,竟是直奔我的方向而来。

「姑娘,这米酒怎么卖?」

黑衣男子问我。

我抬起头,目光却不自然的被他身后的那道身影吸引。

就像是青山远黛般的淡,又好似皑皑白雪般的静。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我的眼前好像就只剩下了那抹温玉般的白。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促狭的笑开。

「鹤白,又有小姑娘被你迷倒了。」

然后我就看到,那抹玉般的白上浮现出了点点淡淡的红霞......

02.

后来的日子,我常能在铺面前见到那个白衣男子。

从周围人噪杂的议论声中,我晓得了他叫梁鹤白,是当今梁丞相唯一的儿子。7 岁时便能随父出使西域,当堂辩的群臣哑口无言,圣上曾盛誉他为当世的麒麟才子。

可如今,这样的大人物却时常流连于我的茶坊酒肆。

他也不主动与我搭话,往往只是点上一壶清酒然后静静地看我招揽来客。

虽说我的生意还因此愈发蒸蒸日上,但我心里却总觉得怪别扭的。

特别是——在月末清点盘账的时候发现这个月的涨幅明显下降。

我开始痛心疾首的和临街卖炊饼的小姐妹吐槽。

「天爷啊!梁鹤白到底什么时候能走?这样一尊玉佛天天坐在旁边,我和人讲价都在卡壳!!」

听了我的吐槽,小姐妹恨铁不成钢的给我脑门上来了一下。

「傻子,天上掉金山了你咋还记着你那三瓜两枣?他这是看上你了!」

......我以为我已经够疯的了,没想到我姐妹的精神状态比我还炸裂。

梁鹤白是谁?!汴京万千少女的梦啊!

他看上我?......我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或许是福如心至,后头的几天梁鹤白来我摊前的日子渐渐少了。

我乐得清闲,每日照旧闲散的卖着酒水。

直到那天临近收摊的时候,迎面却遇上了那几个常年流连街头的混混。

「哎哟,这不是何小娘子吗?」

为首的络腮胡敲了敲我的桌面:「这么久没见,怎的哥几个不催你,你就把每个月孝敬哥哥的钱给忘了?」

「哪儿能呢?」对面人多势众,我只能陪着笑,打算花钱消灾。

可对面那几个泼皮无赖却没打算放过我。

络腮胡将我递出的钱袋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面色忽的难看起来,扬手就将我的摊子一把掀开。

「这么久没见,你就拿这点糊弄老子?不想混了是吧!!」

我明白了,这些人今天就是来找茬的。

溅碎在地上的酒器划得我腿一抽一抽的疼,可是逃跑的路已经被堵死。

咬了咬牙,我准备和这些人鱼死网破。

然而下一秒,天地间蹄声震动,墨色的高头烈马迎面横撞上来。却在靠近的瞬间被人狠狠地勒住马绳,马蹄高扬的瞬间,沉冷的男声凌空响起——

「天子脚下寻衅滋事,想死吗?」

03.

隔着漫天的扬起的沙尘,眼前人的轮廓渐渐清晰。

白衣公子高跨马前,斜风细雨裹的玄色的大氅猎猎飞舞。

那一霎那恍若洞开石扉,云散月合。

天地间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成了虚妄。

如鼓般剧烈跳动的心间充斥的只有三个字——

是他了。

我开始对梁鹤白的消息格外敏感。

从街坊茶馆里我听说他公务繁忙日日不得闲,常常忘了吃饭。

于是我的酒肆里便常常备着几样解暑充饥的绿豆糕。

在他来我这儿买酒时再找各种理由送出去。

我的心思昭然若揭,就连临摊的小姐妹在闲暇时也会寻我开玩笑。

她说苟富贵勿相忘,等我嫁入梁府的时候,一定要请她喝杯喜酒。

偶尔这样的话也会被酒肆中的梁鹤白听见。

那样清俊的少年郎竟也会偷偷的红了耳廓。

我想,再等等。

等到下一个春天,我就向他表白。

可是那日,秋水涨腻,万籁寂静。

我家门口一辆华盖马车悄然停立,两三个粗使的嬷嬷将我摁在冰冷的青石路上。

满地的泥泞沾染了我的侧脸,穿堂风阵阵袭来,我的骨头缝里都发着冷。

「你就是何昭昭?」

马车内的女声冰冷沉静,带着一股上位者自然而然的高贵。

隐隐约约,我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公主。

我想开口说话,可下巴被一个粗使婆子捏住,强迫着我将视线对上了马车。

秋风绵密,拂的马车帘子轻轻掀起,露出了一张同我有着五六分相似的美人面。

我僵住了。

「陈嬷嬷,放了她吧。」

车帘内慵懒的女声轻飘飘的响起。

她说:「不过是鹤白哥打发时间的一个赝品,不必小题大做。」

04.

活了十八年,头一回的情窦初开原来不过是一场狸猫太子的替身戏码。

我大病了一场。

烧的最厉害的时候,头疼的快要炸开,我几乎以为我要死了。

那时候我想,我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应该也没有人会在乎吧。

但是恍惚中我却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那个人说:「何昭昭,你醒醒。」

可我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看见的只是一片虚浮晃动的白。

那团白晃啊晃,晃啊晃,最后隐隐约约聚拢成了梁鹤白的样子。

我想我大抵是得了失心疯。

都到这时候了,梦见的最后一个人竟然还是梁鹤白。

可我还是好难受啊,胸口涌动的委屈就快要溢出来了。

「你骗我!」

我下意识紧紧的攥住那团白影,眼泪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疯狂的落在枕上,每一股呼出的气都迅速的蒸发在了干涩的空气中。

白色的浮影似乎特别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贴在我的耳朵边问我:「何昭昭,我骗你什么了?」

是啊,他骗我什么了?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诺过我什么,一切不过是我自相情愿。

是我要飞蛾扑火,是我要伸手去摘不属于我的月亮......

胸口窒闷的快要说不出话来了,虚浮的世界里,我紧紧的抓着那道我唯一的光:

「梁鹤白,你可以不喜欢喝我卖的酒,不喜欢吃我做的绿豆糕,可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别人的替身。」

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我的头疼的更厉害了。

意识消散的最后时刻,我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怀抱的主人将我轻轻的拢在怀里,冰凉的指尖一点点为我擦去额角的细汗。

他说:「何昭昭,我只皈依你。」

05.

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

混乱零碎的记忆回笼,我用被子蒙住脸,恨不得闷死自己。

......怎么能这么丢脸?

但是蒙头的被子被一双修长的手指掀开。

我睁开眼,心心念念的少年郎就那样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我的床前。

他扶我起来,将手中温热的汤药递到我的嘴边,眼里含着的都是细碎的春光。

我想,我真的沦陷了。

哪怕这只是一场美梦,我也不愿再醒。

病好了以后,梁鹤白开始频频邀我同游。

可他肩上担着枢密院主事的担子,真正属于我两的日子屈指可数。

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乔装成他身侧的小厮,陪他料理公务。

梁鹤白为人正派,一贯是个不苟私情的清官。谁也不承想到,他竟会做出将我悄悄藏在身边这样「出格」的事。

我陪着他四处勘探民情,磨墨批文,偶尔还会陪着他去施粥赈灾。

最近几年边疆混乱,汴京中乞讨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有次施粥时我看见了一位抱着孩子的大娘,一时心生怜悯多舀了几勺粥给她。

那位大娘对我感恩戴德,临行前说什么也要把自己安神的香囊送给我。

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收下了。

看着香囊,我却忽的想起了梁鹤白。

我似乎从来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

可是梁鹤白出身名门,即便我翻遍了杂货铺的各路典籍,最后还是没想好到底要送他什么。

又是一天夜晚,他送我回家的时候,我才终于鼓足了勇气,扯了扯梁鹤白的衣袖。

「大人,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话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在抖。

梁鹤白停住了脚步,清浅的眉眼中显见的浮现了几分讶异。

「是吗?」

他声音轻柔,我的额间却不自由的浮出了一层细汗。

「是,是的。」我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金指环,紧张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我从书上看到了结草衔环的典故,大人待我极好,我也愿以此指环为介,报效大人。」

修长的手指从我的手心里接过那枚小小的指环。

头一回,我看见梁鹤白的眼里浮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他的耳朵尖也悄悄的红了。

他说:「昭昭,我不要你以死报恩。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我忙不迭的点头,向他保证我这辈子都会陪在他身边。

他却又闷笑出了声,伸手为我掖了掖身上的斗篷。

夜月浓稠,晚风静谧,檐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砸在窗棂。

这夜梁鹤白没有回府。

临窗而坐,他和我观了一夜的雨。

他告诉我,他虽是家中嫡子,可父亲宠妾灭妻,对他并不重视。

公主一事,不过是他的丞相父亲为争权攀上的关系。

唯有某日在街头巷尾望见性情爽直的我,他才头一遭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说,那时他便下定了主意,此生非我不娶。

「可若是,我说我不想待在汴京呢?」

我被他的话逗得咯咯的笑,却又忍不住试探他:「嫁给你就得留在汴京,可这儿的雨又冷又利,若我不愿待在这儿,你又待如何?」

「那我们就一起走。」翩翩少年郎眉目温柔如初,语气却异常坚定。

「你等我解决完边疆事,来年开春,我带你下江南。」他的面容更加柔和了几分,他用眼神朝我微笑:「那里是我母亲的故乡,有绵密的春雨和甜腻的糕点。」

「昭昭,你会喜欢的。」

我的心猛地漏了两拍,嘴角的笑几乎都要藏不住了:「真的吗?!是真的吧!梁大哥你骗了我一次,就不能再骗我了......」

秋雨绵密,却盖不住满室的欢欣。

可我们谁都没想到,这竟是我们的最后一个秋天。

06.

过了秋,西域那边的使节果然来了。

梁鹤白变得更加忙碌,常常十几二十天也极难见上一面。

对此我表示理解,可是梁鹤白来见我的时候却常常会有些患得患失的委屈。

在外人面前那样稳重自持的麒麟才子,在我面前却会撒娇般的俯下身,用头发蹭我的脸。

他说:「我不想再等了。昭昭,我们成亲吧。」

我的脸颊滚烫,轻轻的点了点头。

后面的日子就像流水一样飞逝。

梁鹤白的动作很快。

自那日提起后,第二日我就听说了他和梁丞相闹翻的消息。

他爹嫌弃我身份低微,对未来梁家的官运并无半分助益。

他娘倒是性情温婉,表示只要儿子喜欢,什么样的都行。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僵了半个月,等到边疆合谈结果快要下来的时候,梁鹤白他爹终于松了口。

说是只要不进梁家的大宅院碍他的眼,怎样都可以。

梁鹤白早就不想同自己那个装腔作势的父亲待在一块了,当场就痛快的分了家。

第二天,浩浩荡荡的聘礼就被抬进了我家小院。

我在汴京城彻底出了名。

大家都说我好福气,人生过得就跟话本里的女主角一样。

但与此同时,汴京城里出名的还有一位姑娘。

那就是当今圣上的小女儿端慧公主。

她在民间向来是以汴京第一美人的称号而闻名。

只不过这一回,出名的理由却是因为——

她要和亲了。

端慧公主是圣上老来得女,本不愿将她送往西域。

可西域首领指明要她和亲,即便当今圣上再宠爱这个小女儿,也无计可施。

端慧公主曾经那样欺辱过我,但当她和亲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却说不清道不明心中是什么感觉。

不是想象中的苏爽,反倒有几分淡淡的惋惜。

可我万万没想到,在和亲队伍离京的前一天,我的院门再次被人扣响。

打开门,依旧是那辆华美的马车。

只不过这一回,马车上的人自己主动下来了。

她就那样站在我家的小院门口,环佩满身,却满面沧桑。

她说:「何昭昭,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我的心颤了颤,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表达。

但端慧没有管我,继续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从前,我以为我出生优渥,凭着父皇对我的宠爱,世间最好的一切都该是我的......包括梁鹤白。」

「可是我发现我错了,情深自心而起。人心易变,哪里是我能操控的了的?」

她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却又倔强的维持着她高傲的姿态。

「从前是我不对,但我要出嫁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来为难你了。」

她看着我,从后头侍女的手上递过来一个火红色的礼金匣子。

她说:「何昭昭,我祝你此生长乐无忧。」

......

火红色的灯笼在屋檐下拉出一片斜长的倒影,挂着金铃的马车悠悠的远去了,徒留下巷内一片影影绰绰的残影。

我双手合十轻轻的朝着马车的方向轻轻的拜了拜。

端慧,我也愿你此生诸事顺遂......

可大抵,我们两都是乌鸦嘴吧。

翌日我是被皇城内的丧钟惊醒的。

他们说,端慧公主,殁了......

07.

端慧是在回宫的路上被人杀害的。

她来见我是偷着出来的,身边只带了一个贴身的侍女。

宫里的人都说杀害她的人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匪徒,现下汴京城人多眼杂,极难找人。

出了这一遭事,西域的使臣闹得更厉害了。

我和梁鹤白原定的婚事也被这场祸事耽搁下来了。

他几次来见我,一贯温和的眼神里都透露着疲倦。

他说:「昭昭,我们的婚事可能要推迟了。」

我笑着将脑袋埋进他的怀里,轻声的告诉他没关系。

我并不是在虚意敷衍他,而是因为——

我爹回来了。

他消失的几个月,据他自己说是跟着隔壁镇的赌坊老板出去骗人去了。

可他太蠢了,他以为别人老板是想带着他一起发财,却万万没想到,他只是别人手里的一枚棋子。骗人骗了一圈,不但把手上的本金输了个一干二净,甚至还被别人用出老千的罪名逼着签下了巨额债务。

他没钱了,一分钱都没了。

我娘家的亲戚和他自己的哥婶都被他借怕了,一听到他来了不是关门放狗就是逃之夭夭。

在走投无路之下,他听见了我和梁鹤白订婚的消息......

「你这个小贱人,倒是和你娘一样有手段,在外头招徕男人那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烛火摇曳,他发黄的眼珠贪婪的盯着我,像是盯着一块巨大的肥肉。

「临近婚期,你应该也不想闹出亲生父亲大闯婚礼的场景吧?」他裂开嘴嘿嘿的朝我笑:「一口价,一万两白银,只要你给我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一万两白银?!他也要的出口!

我被他这样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的发抖:「何平,我告诉你。我不光不会给你一万两白银,从现在开始这个家里的一分一毫你都别想带走!」

他眼睛一下子就瞪了起来,举起拳头就想朝我打来。

只是举了一半,他忽的想起从前被我反打的场景,只能莘莘的放下拳头,口里却还在嘴硬:「不给银子是吧!哈哈哈,那你的婚也别想结了!走着瞧......」

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我举起的墨盘砸出了家门。

我气喘吁吁的坐在椅子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一个爹。

但我爹的下作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在往后无数个深夜里,我都无比后悔当时怎么就没把我爹砸死!

因为在他离开家的第三天下午,禁军来了。

我被一顶马车送入了皇宫。

跪在金碧辉煌的殿上,我看见了我爹那熟悉的谄媚微笑。

我耳朵一阵嗡鸣,世界在我眼前开始不断旋转,恍惚间只听得头顶上飘飘忽忽的传来了一个苍老的男声。

他说:「......此女确与端慧有七分相似。」

那一刻,我如坠冰窟。

08.

圣上说,西域王子不过是被端慧的美色所惑。我既同端慧有七分相似,那么换我和亲倒也算勉强得当。

我成了新的端慧公主。

于是,在我大婚前的一个月,我忽然要嫁给别人了。

我听说消息传到的时候,在外地巡抚四方的梁鹤白容色大变,于马背上喷血而坠。

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我成为端慧的第五天了。

他那样端方的人,此刻却容发惧散,双眸失神。那一身永远纤尘不染的白衣上,都落满了灰尘。

四目相对,余下的却是满目的荒唐和凄凉。

「昭昭。」他的嘴唇颤了颤,想要和从前那样伸手抱我,抬起的手却在半道僵了下来。

胸口的酸涩已经涌到了喉边。

我张了张嘴,竟是连完整的字音都发不出了。

他们都说,梁鹤白在乾清殿前跪了三日,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最后昏死过去的时候才被周边的宦官匆匆抬了回去。

太医去瞧,都说他心力交瘁床榻都起不来。

可是待他醒来,他却又硬生生的爬了起来,忍着剧痛跑遍了汴京城所有的地方。

为了我,他求了和他不对付的爹,求了往日交恶的政敌,那样光风霁月般的人物,像是成了魔。

「昭昭。」他朝我伸出的手都在颤抖,布满血丝的眼里闪着孤注一掷的光。

他说:「我带你去看江南的烟雨。」

09.

汴京城最清俊正派的公子带着我私奔了。

我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下去,然后被那个人死死的抱在怀里。

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梁鹤白带着我一路轻车简从。

我们好像这个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寻常夫妻。

白天路过簪子铺,我会乖乖的站在原地让他给我试戴各样的发簪。只要我多看上几眼的,他都会给我买下。

晚上霜寒露重,我们会裹着棉被一起看星星。

月明星稀天朗气清,恍惚间我好像忘记了中间的那些磨难。

世事变幻,唯有眼前人是真。

我们一路南下,一切美好的就像是梦一样。

我开始变得不敢睡觉,生怕一觉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散了。

梁鹤白知道后,开始每晚守着我,他会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像是哄小孩一样,待我睡着了才悄然离开。

在路上,我过了第一个属于我们的除夕。

那天梁鹤白和旅店借了厨房,我们两包了几十个大饺子,还特意在最后一个饺子里放了一个铜币,想看看我们两谁的运气比较好,

可是直到饺子吃完了,我们也没有吃到那枚铜币。

最后我们去厨房寻找,才发现竟是那个饺子破了皮,铜币被留在了锅里。

或许在这个时候,命运就已经暗中悄悄预示最后的结局......

在我们快要到江南的时候,京中的搜查令终于姗姗来迟。

彼时我和梁鹤白正在街上添置用品,远远的就看到一队人马拿着我两的画像四处搜查。

这条街宽大顺畅,又偏偏是单行街。

就在我准备束手就擒的时候,街道口忽的有一双手把我拽了进去。

10.

再次睁眼的时候,我才发现眼前的人竟然是施粥时给我香囊的大娘。

她帮我逃过了官兵的搜查,还热情的留我在她们家住宿。

但是晚上打开住宿大门的时候,我呆住了。

整整一个院子里,充斥的全都是黑瘦憔悴的男女们。

腐臭血腥的味道伴随着一句句或低或高的呻吟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几乎当场就要忍不住的呕咳出来。

「他们,是什么人?」梁鹤白的嗓子有些沙哑。

大娘为我们推开里间的屋子,眼眶也红了:「都是和我们一样的流民.....这些年边疆战事吃紧,这也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呢喃般的念叨着:「要是端慧公主没死就好了......那样我们,就能多过上几年好日子了……」

她的声音飘到风里,倏的一下就散了。临行前,她默默地为我们关上了房门。

门被关上的最后一刹那,我看见了一双双死寂的眼睛。

该怎么形容那那些眼睛呢?

就像是穷途末路的匪徒,又像是精卫填海的无奈,没有光彩,了无生机。

一股巨大的悲哀自胸中涌起,我颤抖的转过身。

对视的那一个瞬间,我就知晓梁鹤白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的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修长冰冷的手无措的抬起,他想捂住我的嘴,可屋外的呻吟声变得更大了,就连呼出的气都是干涩的。

他的眼里开始溢出泪来,近乎祈求般:「不要说,求你不要说......」

我颤抖着,抬起雾蒙蒙的眼,不知道是谁的泪,一滴滴的落下,烫的我的手惊人的疼。

「你每次一忙起来就不知道要吃饭。可是这样对身体不好,就算再忙,也要拿些点心垫一垫。」

我伸手抚平了他衣服上的褶皱,视线有些恍惚。梁鹤白拽住我胳膊的手抖的更厉害了,他哀求的看着我。

「往后……就算是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活着。」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散在空里。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缓慢的抚向了面前那张清俊的面孔。

「......梁鹤白,江南烟雨,你替我看吧。」

11.

我出嫁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

西域和亲是国家大事,送行道上大部分的官员都来了。

在一片人声沸腾中,我看见了梁鹤白。

他一如初见那般温文尔雅,风采夺目。白色的大氅底下,却一反往常的添了件火红的内衫。

我们心照不宣的掠过了那日满室的寂静和滚烫的泪水。

隔着人海,我看到他在朝我微笑,笑容里却有特别苦涩的东西。

车驾启航,人群的喧闹沸腾声逐渐远去。

红衣的少年郎成了城门口一个小小的红点,最后消散在了空中。

这,便是我和他的最后一面了......

12.

康宁三年,失踪数月的端慧公主回京,帝大喜,大宴群臣。

而后,西域求娶。

帝使端慧往结亲合约。

次月枢密院主事梁鹤白自请外放,就任江南刺史。

自此海内外河清海晏,百姓和睦,百年吉祥。

【番外】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被我爹娘卖入了梁府。

因为年龄相仿,做事麻利。我被送到梁家大公子身边,成为了他的贴身侍从。

梁大公子是一个很好的人,就算是面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永远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

我们都说,大公子是这汴京城中唯一的真君子。

可是大公子是真君子,这梁府上下,却有不少的真小人。

梁大人宠妾灭妻在汴京城里是出了名的。

自打得宠的赵夫人生下二公子后,大公子的生活就愈发艰难起来。

虽说是嫡长子,可是平日里吃穿用度却还比不上一个后来的庶子。

再加上赵夫人心机深重,常在梁大人面前吹枕头风。

久而久之,即便大公子在学院的成绩年年都能拔得头筹,可梁大人对大公子仍旧冷淡有加。

大公子渐渐沉默了起来。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次例行的巡街中。

那天我照例陪着公子出去巡街,可才巡到东巷,就听见里头一个女子同人讲价的声音。

那女子长着一张看上去乖巧的娃娃脸,偏偏说出的话妙语连珠气势汹汹。

对面的买家被她说的连连后退,后来还付了一笔巨大的金额。

我看的叹为观止,转头想要去寻公子。

冷不防却看到那个万年面色冷淡的公子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

后来的日子,公子果然和那个女子熟稔起来。

他们一起泛舟游湖,一起逛夜市,扎纸鸢。

我总觉得,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公子才真正的活了过来。

但是后来.....

「后来怎么了?」我耳边传来脆生生的童声。

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着眼前明灿灿的大太阳,我这才恍惚的记起来,现在是平顺五年。

我成了梁府里最老的管家,而那幢事,已经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了.......

「孙爷爷,你就再和我们说说,后来怎样了嘛!」

膝下的几个孩子眼巴巴的摇着我的肩膀。

脑子里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我眯起眼睛看榕树茂密的枝丫。

「后来嘛......」

我的声音顿了顿,忽然有些恍惚。

后来,那个明艳的女子死在了西域。

她死后一个月,消息才从西域传回来。

他们都说,她是因为水土不服病死的。

但我和公子都知道,她的死,不过是西域想要再次挑起战争的由头罢了。

听到消息,公子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个月。

从前那个清俊的公子哥荡然无存,他喝了一个月的酒。

一个月以后,他从房里出来,整个人瘦的只剩下一身的骨头了。

他回京和皇上要了几万的兵马,用一种近乎玩命的打法一路杀进了西域的老巢。

回来的时候,皇上要给他封赏, 朝中重臣想同他结亲家。

他却先是抱着从西域带回来的那一小盒骨灰拜了堂。

而后他拒绝了所有的奖赏, 只向皇帝提了唯一的一个愿望——

彻查何昭昭他爹的屋子。

在那间屋子里, 禁军搜出了一个金铃。

那个金铃,是端慧公主生前马车上的物件。

原来, 那夜何平走投无路之下遇上了端慧公主回宫的马车。

他原本只是想勒索一些银钱, 却不料失手伤了人。

他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却偏偏因为抢来的金铃印有宫印迟迟无法脱手,最后恰被梁鹤白发现......

至此, 一切真相大白。

何平被判了凌迟。

一切事了解, 他抱着那个装着骨灰的小盒子回了江南。

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听见他说:「昭昭,我来带你看江南烟雨......」

再后来的事我又记不清了,能记起来的似乎就只有他晚年收徒时的场景。

大公子一生无子,到了老了,许多人可惜他的才华,纷纷求着把自家孩子送了上来。

他倒也不拒绝,不论资质,个个照单全收。

只是每每有新弟子的时候,他就会送上一盒小小的绿豆糕。

每每这时, 他总会填上一句:「这是你师娘送你的见面礼。」

那些小孩不懂,有时会睁着大大眼睛问他:「师娘在哪儿啊?」

他却只是一如年轻时那般温柔的微笑着,拍了拍那些孩子的头。

我知道, 在大公子的心里,何昭昭永远活着。

「孙爷爷,那大公子呢?他还活着吗?」旁边的小孩又开始摇我的肩膀。

大公子啊......

他死在了去年的春天。

那段时间,他似乎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每天都会来找我聊天。

从前我和他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么亲近,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还记得那段旧事的只剩下我了。

他絮絮叨叨的和我说他和何昭昭的往事。

他说,从前他要是穿这么少,何昭昭一定不会让他出门。

他说,何昭昭除了做酒以外, 其他的东西都做的一团糟,一个人在天上也不知道吃不吃得饱。

到了最后, 他有些小心翼翼的问我, 他现在生的还好看吗,去了天上,何昭昭会不会不认他?

我看着他那张生了些许皱纹的脸蛋,刚想出声笑他。

恍惚间忽然想起, 四十年前,他也曾是汴京城最清俊风雅得少年郎。

于是我骗他,我说他还是很帅,到了天上何昭昭一定会来主动找他。

他听了这话满意极了,像是这才放下心来一般躺了回去。

他和我说, 他有点困了想要睡一会儿。

可是这一睡, 就再也没有醒来......

我在那里等了很久, 等到金黄色的太阳慢慢的从他身上褪下去的时候才慢慢爬起来。

我把他和何昭昭葬在了一起。

我希望,他们下辈子,不要这么苦了......

说着说着, 我感觉我的眼皮越来越重。

耳边小孩的喧嚣声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意识褪去的最后时刻我恍惚的想。

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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