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去和亲那天。
心上人的棺椁与我的红轿相撞。
一红一白,大喜大悲。
与此同时,宰相府满门抄斩。
我扔了盖头,爬上城墙,怒斥当今圣上昏庸无能,奸臣当道,然后从城楼一跃而下...
1
我是宰相义女,从废墟里逃出来的。
边疆战乱,胡人杀了好多人,我躲在爹娘冰凉的身体下捡回一条命。
三哥在乱葬岗找到我的时候,我衣不蔽体,在堆成山的尸体上找吃的。
那天阴雨连绵,三哥的发丝被雨打湿了,一丝一缕,他用干净的披风裹住我带回了家,又香又暖。
我阿娘是个极善良漂亮的女子,她轻轻抱起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脏兮兮的小手,柔声问我:「做我的女儿,好么?」
她眸中的星河像要把我吸进去,我半愣着点了点头。
阿娘说,家里都是男人,她找我做伴。
于是,从那天起,我有了家。
游医说我的脑子或许有点毛病,我阿爹怒斥他庸医,三个哥哥把他撵了出去,阿娘抱着我叫我乖囡,
「没关系,我们阿瑶就该开开心心一辈子。」
我开始学着喊阿爹阿娘,学着别人家女儿的样子撒娇,逗他们开心。
不想再被抛弃,所以我活得小心翼翼。
人人都道宰相认了个傻女儿,以林相独子林轩为首,整日欺负我。
那次,我和三哥走散了,正巧碰上长街看斗鸡的林轩。
他们一群人围着我喊我傻子,黏黏糊糊的豆沙糕糊了我一身。
「哈哈哈,我爹说了,她是云宰相养的小媳妇,将来要给她爹生娃!」
我虽不聪慧,但也听得出这不是好话,一头牛似的直直朝林轩冲了过去,撞得他好久起不来。
放在之前,我绝不还手,可他说我爹,就不行!
林轩怒了,扯着我的领子把我扔进了斗鸡圈。
鸡圈臭气熏天,鸡屎沾了我满身。
我最怕飞禽,窝在一角不敢动。
「在这看着,不到天黑,不许让她出来!」
同为宰相,可我爹安分守己比不得林相一手遮天。
林轩又是个刁蛮任性的主,旁人也只敢瞅瞅,默不作声。
太阳落了一半,余温落在我肩头,腾起一股难闻的热气。
我三哥才慌慌忙忙出现在街头,后面还跟着公主萧盼儿。
「阿瑶,对不起。」
三哥抱我的时候身子都在抖,我想他大概是冷了,想回抱住他。
可我很脏,身上的秽物污了三哥藏青柳叶的衣裳,身上的味道盖过了三哥身上好闻的甜香。
我紧了紧手,终是没能抱住他。
回府的时候,公主和我同坐一辆马车,她捏着丝质手绢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往外挪了挪:「你这样的人,哪里当得上云府小姐?」
我扣了扣手指,朝她笑。
「公主嫉妒我?」
2
公主一听,气炸了,扯着嗓子让我滚下去。
她准是嫉妒,我有三个哥哥,她只有一个。
所以她才总想着抢我三哥,还老拿公主的身份压我,因此我俩总是吵嘴。
我不在乎,三哥最疼我了。
晚上回到家,他眼眶还红红的,蹲在门外守了我半夜。
第二天,林轩就被人暗算了,脸肿得像个猪头,半月出不了门。
后来我偷偷溜到林府后墙,趁林轩不注意,一泡狗屎砸他脸上,弄得他更见不得人了。
我大哥二哥听说,笑得前仰后合,让我用同样的法子捉弄三哥。
我噘嘴,让他们不要总是欺负三哥。
他们总爱逗我,说我这么厉害,长大就让阿爹把我指给三哥做媳妇,好护他一辈子。
「你们两个老光汉,先给我娶两个嫂嫂再说吧!」
我看见二哥率先红了脸,比猴子腚还红。
二哥喜欢林家姐姐,林轩姐姐。
那次他们在树下互换信物,二哥抱林家姐姐的时候,脸也这般红。
在说书先生那,男子和女子互换信物就是情定终身,不久就要成婚的。
于是,我等啊等啊,等来了大哥被立为皇上义子的诏书,等来的是林家姐姐被许给太子的消息。
我想,阿爹与皇上的关系应该是极好的,大哥认了他做爹,我爹的儿媳妇也成了他的儿媳妇。
太子成婚那天,大红灯笼自林府挂了一长街,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林相脸上笑开了花,林轩也得了不少宝贝,人人都说林家女儿好福气,嫁得太子,成了太子妃,往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二哥闷在家一整天,写废的宣纸一张又一张,张张写满「天道不公」,笔力刺穿纸背。
直到林姐姐的红轿消失在街角,二哥才泄下劲来大哭。
我拿出最爱的糖葫芦,轻拍着二哥的背,想着以后定要替二哥好好教训这个太子。
后来,我二哥也被立了义子,进宫领旨那天,脖上的同心锁他理了又理。
我不明白,明明三哥最优秀,生的也最好看,连公主都喜欢,怎的只收大哥二哥,因此我经常为三哥打抱不平。
可三哥总是用指尖抚平我的眉,告诉我,这样更好,好陪我一辈子。
我才不想让他陪我一辈子,我懂他的。
3
三哥每日在书房里待的时间最长,梦呓时口中嘟囔着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这乎那乎,身手也最棒,
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当大将军的!
三哥以后当了大将军,皇上身边的林相就不敢再欺负我家了。
也许是我每日祈愿成了真,我生辰那日,三哥被召进了宫,直到夜深才归家。
听到车轱辘声,我提着裙摆跑去门外接他,看见公主送他。
她哭哭啼啼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
她从前从不这样,见我三哥前,总要花上几个时辰搽脂抹粉,把自己抹得像个妖怪。
如今,口脂都掉色了。
我三哥从不喜理她,如今我却亲眼见他解下身上的狐獒披在了她身上,还给她擦泪。
然后望着月亮,张了张嘴,久久说不出话来。
两人站在一起,如一对璧人,像话本子里的结局。
「皇命难违,天意如此,这是我的命,是云家的命。」
我听不懂这话,但看见他们站在一起,心里总酸溜溜的。
我想着,皇宫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怎三哥去了一趟,也如二哥般抱怨起老天爷。
那日生辰,我早早灭了灯,没和三哥说半句话。
第二天,我把自己抹得像鬼一样站在三哥面前的时候,他笑着给我擦。
「三哥不喜欢?」
「喜欢,阿瑶怎样,三哥都喜欢。」
三哥宠我,把我的头发揉乱了,更像鬼了。
那时我才知道,三哥没被立为皇上义子,但被特许为太子伴读,可每日进宫,吃的用的,都是顶好的。
我高兴极了,想着兴许是自己先前许的愿望成了真。
听说皇家书苑的先生学贯古今,无所不知。
这样也好,三哥离大将军又近了一步。
可阿爹阿娘似乎都不太高兴,愁眉苦脸的。
三哥去时,阿娘在门口张望,三哥回时,阿娘还站在门口。
我不懂,皇上还能害三哥不成?
后来日子长了,我也开始思念起三哥,每日蹲在门前等他。
无聊的时候,我就用树枝划拉着写字,一笔一画写下三哥的名字,云砚。
三哥每每下学回来都会检查,那次我没忍住,念了出来。
「云,砚。」
声音很小,可面前的三哥身子滞了一瞬,止了笔墨,转过身看我。
他从没这般看过我,出了神,入了迷,我步步后退,他步步紧逼。
直到退无可退,近无再近,他垂下头,温热的呼吸洒在我耳垂,好闻的栀子香将我包围。
「再喊一遍。」
三哥摸我的头发,我愣了神,带花的袖口在手里搅成一团。
「云……砚。」
这是我第一次喊三哥的名字,三哥笑了,像画里的谪仙。
他轻轻抱了我,然后一个温热的吻落在我额头:「阿瑶,你等我,再等等。」
我轻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栀子香,心中升起疑团,
三哥一直在啊,为什么要等。
后来,我进宫去找三哥,在偌大的皇宫里迷了路,迎头撞上个穿着黄袍的吊三,痞里痞气的,拽着我的衣领不让我走。
「为何不行礼?」
「行礼?行的着么!你哪位?」
「我三哥可是太子伴读!」
我头一次拿身份压人,莫名有些心虚。
「吾就是太子。」
「……」
于是,我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就是你抢我二嫂又抢我三哥!
没想到他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请我吃糖。
自那之后,他经常来找我。
太子,好像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带我在皇宫里转悠,带我荡檀木做的秋千,带我吃各种各样的花糕,领我看各宫的娘娘。
我就偷带他出宫,领他去花鸟鱼市,看大爷遛鸟,看王婆卖瓜,带他打鱼,掏鸟蛋,还送他我最爱的糖人。
后来,太子萧驰说他要娶我。
被我三哥知道了,追着打。
我才不嫁他,阿娘说了,真正相爱的男女,是容不下任何人的。
阿瑶宁做匹夫妻,不为贵胄妾。
4
一来一往,日子一长,皇上知道了我。
某次到了该出宫的时辰,林相硬是将我和三哥在宫门前扣了下来,生拉硬拽带去了夜宴。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阵仗,有些慌。
原来太子家的堂屋比我家的宅子还大,金龙红灯,挂了满屋。
我第一次见着了皇上。
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穿着我见太子时差不多的黄袍,胡子耷拉老长。
太子坐他身侧,而公主只配坐下侧,还得用幔子遮着,真是麻烦。
皇上摸着胡须,盯着我有些惊讶。
他看看我,又看看公主,烈酒把他的面烧红了,浮上笑意,当机立断把我收作义女。
满堂贺声,贺我好福气,贺皇上喜得贵女。
三哥蹙眉,说我刁蛮任性,德行有亏,不配为皇上义女。
可三哥之前明明夸我聪敏伶俐,夸我懂事的。
我有些懵,可最后皇上还是收下了我。
三哥脸色苍白,拽着我的手谢恩,头都磕破了。
那晚宫门下钥,我和公主同住。
我俩蹲在院里看星星,想了好久我托着腮忍不住问她:「阿盼,你阿爹是不是生不出孩子。」
要不然,他怎得乱收孩子?
阿盼一听变了脸色,吓得忙捂住我的嘴,看了看四周,有些胆怯。
「隔墙有耳。」
自从阿盼阿娘死后,阿盼就像变了一个人,谨慎又小心。
阿盼说,她现在已经不是高贵的长公主了。
阿盼阿娘出殡那天,雨下得很大,打落了阿盼院里的杏花瓣。
阿盼不哭也不闹,跪在她阿娘棺旁,默默烧着纸钱。
听说阿盼的娘是自戕身亡,她阿爹说中宫失德,不许哭丧,整个凤翎宫都静悄悄的。
阿盼不服,我也不服。
阿盼阿娘我见过的,生得好看,人又好,性子温柔,和我娘一样。
阿盼说,她母后是被别人气死的。
于是那天夜里阿盼放火烧了那个宠妃的寝殿。
可惜,没烧死,阿盼还因此被禁了足。
后来,宠妃成了新皇后,最不喜她。
如此她也失了阿爹的欢心。
那天阿盼倚在我肩头告诉我,她没娘了,也没爹了。
我有些不解。
你阿爹不就在那坐着呢吗,方才还摸着胡子要收我为义女。
回家后,我告诉阿爹阿娘皇上要收我为义女,以后就能时常进宫去见三哥。
阿爹慌了神,茶呛了一身,阿娘扯过我的手直抹泪。
我不懂,我是去宫里学规矩,阿爹阿娘为何如此劳神伤身。
我吃着青团,靠在三哥肩头:「皇上说,我和阿盼长得像,三哥和太子像,这是极大的缘分!」
三哥不说话,我扭头看他。
他眼下有了乌青,准是那个狗太子又不听话,他不听话三哥就被罚。
梧桐树上的雨露滴在三哥眼睫,颤了颤。
三哥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笑,苦涩难耐。
「这是我的缘,不该阿瑶的。」
他说话语气有些怪。
我爹被皇帝器重,我和哥哥被皇帝喜爱,这不好么?
5
我受封的诏书还未到前,二哥被宣进了宫。
当天晚上,他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门外的吹打声吵醒了。
我家上下挂着白花白布,人人一身缟素,整个云府被低低的呜咽声淹没。
半梦半醒间我被阿嬷套上白衣,跪在灵堂的时候还有些不清醒。
后来,在三哥泛红的眼尾中,我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二哥死了,昨夜里传出的消息。
我那时不懂生死,只知二哥再也不会回家了。
再也不会给我带我爱吃的凉糕,再也不会夜半为我掖好被子,再也不会吹箫给我听,再也不会笑着叫我阿瑶了。
二哥他,再不能护我了。
我怔愣着跟着送二哥最后一程,可我拍了拍那棺材,里面像是空的。
入土的时候,林家姐姐一袭红装,挡住了送葬的路。
旁人虽敬她是太子妃,却仍指指点点。
风过林梢,吹落一地梨花,她大红的衣裳愈发刺眼,脖间的同心锁叮当作响。
跪在地上时,我悄悄抬头看她。
她好像在笑,却已泪流满面。
最后,在旁人不注意时,她趴在二哥棺头,浅声唤着二哥小字,
「辞郎,我来寻你了…」
然后,一头碰在檀木棺材上,血流了满身。
众人只慌乱着叫太医,只有我看见她将自己一缕青丝挂在了二哥棺头。
可她和太子才是结发夫妻。
太子妃没救活,也是那天,一顶小轿偷偷出了城门,伴着熟悉的箫声。
听人说,仅剩一口气的时候,太子妃都想要爬出皇城。
皇上气急了,怒斥她不守妇道,失德于天下,让整个皇室蒙羞,不准她下葬。
她的棺椁被丢出了皇城,在荒郊野外停了数月,有人常在那听到男人低低的呜咽声。
林家不管,只道没有这个女儿。
后来,我和三哥偷偷将她埋了,和二哥一起。
这是她的遗愿,也是此生唯一夙愿。
她豆蔻年华时,就曾这样说过。
6
二哥死后,战乱停了好久。
我从巷口的贵胄妻妾那得到不少消息。
她们说二哥没死,是被送去了敌国做质子,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懂质子是什么意思,也不信她们说的话。
二哥是不舍得让我们伤心的,可如今,阿娘眼都哭伤了。
过了几年,我及笄那天,三哥成了一军统领,真的成了名震一方的小将军,引得各家小姐倾慕。
当天,三哥便辞去了太子伴读,买了糖葫芦与我庆祝。
他摸着我的头,声音温吞,眼角勾着:「等三哥挣得前程,就把你接出来。」
「三哥要娶我做媳妇吗?」
这话我前些年就说过,那时我三哥有些尴尬,敲着我的头说我傻。
如今,我已长大,看着我哥,越看越喜欢。
「阿瑶想做哥哥的媳妇吗?」
「想。」
三哥红了脸。
「三哥是全天下最英俊的男子,阿瑶的最爱,比糖葫芦还爱!」
三哥看着我笑,和我拉钩,相许终生不离不弃。
这是我在皇城撑下去的动力。
我在皇城没朋友,他们听说我不是阿爹的亲女儿,变着法子欺负我。
说我是没爹的野种,到处认爹。
这些都是小事,有回我和阿盼差点被毒死。
那次我被他们推搡间冲撞了林相的轿子。
他掀开帘子,只轻飘飘看了我一眼。
当晚,我便被人扔去了后花园。
腊月里,天寒地冻,吹来的风都带刀子,他们摁着我不让走。
还褪了我的外袍,我只靠搓手维持体温不让自己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盼出来寻我,我被冻得起不来身。
阿盼要带我走,一旁的人边打边骂。
「林相吩咐的,不到四更,不许她走!」
带刺的竹劈打在我身上,没了痛感,只觉有股热流往外冒。
阿盼抱住我,他们却下手更重了。
「公主若执意如此,那老奴也只当打在这贱坯子身上了!」
我不明白,我是野孩子,可阿盼是公主。
她不该和我一样的。
我好想阿娘,想二哥,好想哭,可泪好像都冻住了。
太子来的时候,我身上的单衣被汗水湿透了,黏在伤口上。
自那以后,阿盼就病了。
皇后说阿盼的病会过人,把公主殿封了,不许进出。
最近我照顾阿盼,下人常不给我们饭吃。
太子遣来的太医全被看守拒之门外,三哥送的吃食更是进不来。
我总会从院角的洞口偷摸出去,小时候的本事总算派上了用场。
阿盼的身体时好时坏的,闲暇时我就推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
阿盼望着那棵败了的杏树,有些哽咽:「我母后说,这是我出生那日种下的,是和皇上一起种下的。」
「种下的因,结不出来果了。」
然后阿盼就抱着我哭,身子一颤一颤的,我轻拍着。
「阿盼,再等等,等三哥挣得前程,我让他把你一块接去,以后我阿娘就是你阿娘。」
后来的几天,门外的看守少了许多。
城外大臣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朝堂上灯夜夜不灭。
我三哥也少来看我,最近一次,是阿盼生辰。
我又惊又喜,噘着嘴问他还记不记得两月后的日子。
「记得,阿瑶生辰。」
我原是没有的,可阿娘说,我到宰相府那天,就是我的生辰。
三哥说,到时他会送我最好的礼物。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月光冷冷映在他眼底。
「阿瑶,再唤一声吾名可好?」
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云砚。」
三哥笑了,晚风吹开他的额前的两缕发。
而后,冰凉的指尖敷上我唇瓣。
熟悉的栀子香扑面而来,温热的呼吸吹动发丝,三哥隔着指尖吻了我。
他好像哭了,背对着我。
7
再后来,三哥穿上盔甲上了战场。
我是听宫人们说的,跟阿盼要了宫牌,总算赶上了大军出发。
三哥生得清秀,上战场时总要戴半边面具。
如今穿上盔甲,真算得上是威风凛凛的小将军了。
我给三哥挥手,三哥回我。
遥遥相望,我晃了晃脑袋,头顶步摇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娘说,步摇是让女子端庄优雅,可我偏不。
我学过几天走小脚步子,没过几天累得要哭。
三哥说我生性欢脱,步摇才不会成为我的枷锁。
阿盼生辰时,他送了我这支步摇,卷云状带响铃的。
步摇步摇,一步一摇,一步一摇。
太子亲自擂鼓助威,三军将士摔碗明志。
临走前,我远远看见三哥跟太子说了什么。
太子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到现在我还记得。
往后的日子,我一直在等,等三哥凯旋,等他来接我。
我感觉我这半生好像都在等。
我把他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还有半月就到我和三哥约定的日子了。
可三哥还没回来,阿盼就要被送走了。
那天宫门大开,皇后带来了一桌好菜,笑盈盈地拉着阿盼,一口一个乖女儿。
之前阿盼病的时候,她明明满口诅咒。
我怕她下药,没吃多少,阿盼看了诏书后,脸色极差,也进得不香。
我认不得多少字,只知那天晚上阿盼拉着我说了好久的话。
还把自己藏了好久的宝贝玩意儿拿给了我,「阿瑶,拿着它,以后谁都不敢欺负你。」
「有你在,谁敢欺负我。」
我挽住她的胳膊,在她颈窝蹭了蹭。
阿盼眼眶红红的,说我傻,说我笨。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垂下头,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眸。
我伸出手抱她。
「阿瑶,朝前走,别回头。」
8
阿盼说她要送我出城,可我们连宫门都没能出去。
回去后,阿盼和太子吵了起来。
我趴在门外,不敢吱声。
「我的身子撑不了多久,我之后,就是阿瑶。」
阿盼俯在床榻,脸色苍白,扯着太子的手求他放我走。
「你觉得父皇会让阿瑶走?整个宰相府都被围了起来,出了城门,格杀勿论。」
「你要相信我,我有办法的,阿瑶不会有事。」
太子走后,阿盼咳了好多血,身子都在抖。
可第二天,太子就带着婚服让我嫁他。
我摸不清,可我不能嫁太子。
三哥几日后便要回来了,他要来接我的。
后来,太子给了我一封信。
我不识字,可信件上的「云砚」我记得清楚,
是三哥的亲笔。
我不识内容,拿给阿盼。
阿盼看后,摇了摇头,看着我有些哽咽。
「阿瑶,嫁吧,和我一起。」
起先我不信,可日子一天天近了,阿盼说我不得不嫁。
宫里开始操办起来,太子娶妻,天子嫁女。
听说太子求了好久,皇上才答应我和阿盼同天出嫁。
我嫁皇城,阿盼嫁去北凉。
前些天北凉使者来时我看了一眼,那北凉王子都有我这般大了,而阿盼要嫁的是年过半百的北凉王。
阿盼开始听话起来,按时喝药。
她说她要看着我嫁给太子。
可她的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坏。
景昭年四月初九,大婚前天,阿盼死了,被发现的时候,还挂在城墙上。
穿过乌泱泱的人群,我看见她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裳,安静的躺在那,脖子都勒紫了。
我扑过去,泪止不住,颤着手不敢碰她。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说好的,看我出嫁,阿盼怎的先走了。
宫里验尸的太医说,阿盼是自己吊死在城墙上的。
我不信,阿盼如此骄傲,怎会寻得如此死法。
公主已死的消息传遍全城,朝堂上的大臣们慌了。
林相封锁了消息,皇上连颁几道圣旨。
没有一道有阿盼的名,没一人提起死了的阿盼。
我被封为清禾公主,和亲北凉。
而这封号,本是阿盼的。
梦魇时刻,泪湿了枕头。
我看见阿盼拖着身子爬到城墙上,面色苍白,手里攥着麻绳。
她踌躇犹豫许久,蹲在地上哭到上气不接下气,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萧盼,你得死在全城人面前,死的轰烈,才能换阿瑶自由。」
我想抓住她,却怎么也碰不着。
「阿瑶,朝前走,别回头。」
我醒来崩溃大哭。
阿盼,你真傻。
9
阿盼死后,我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
太子憔悴了许多,来看我的时候佝偻着腰。
「阿瑶……」
如今,太子想放我走了。
可我走不成了。
宰相府上百条人命攥在我手里,全城百姓的命也在我身上。
用我薄命,换天下人活。
阿瑶,真的不得不嫁了。
景昭年四月十六,阿盼头七刚过,我大婚。
人人都道公主大义凛然,以己之身,换社稷安康,百姓无恙。
我坐在红轿上,手里攥着阿盼给的宝贝,有些恍惚。
城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一人的棺椁与我的红轿擦肩而过。
一红一白,大喜大悲。
旁边的士兵摇晃着一张被血染红的破布,隐约能看出来底色是藏青。
「云将军投敌,葬身敌营!」
我脑子空白了一瞬,下了轿子,往棺椁处跑。
棺盖太重,我指缝渗出血。
里面的人面目全非,浑身是血,手腕处的红绳刺痛了我双目。
与此同时,宰相府满门抄斩。
我拼了命地往回跑,看到的是满地血泊。
阿娘的血沾污了我的襦裙,我抱着她,心痛得要裂开。
林相没想到我会回来,慌了神。
我扔了盖头,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泪,爬上城墙。
城下百姓越聚越多,我眼眶都在发颤,浑身止不住在抖,怒斥当今圣上昏庸无能,奸臣当道。
一条条,一桩桩,一字一句,阿盼和我说过的,我全都记得。
我不信三哥投敌,也不信阿爹叛国。
「罔顾朝臣性命,任用奸臣,昏庸无道,任人唯亲,你愧受百姓叩拜!」
「逼死亲生女儿,枉为人父!用无辜之人性命去换江山社稷,更不配为天下人之父!」
皇上被人拥着,脸越来越黑。
我站在城墙边缘,萧驰哭着求我别跳。
他说他错了,不该因一己私心困住我。
我努力朝他扯出一个笑,如我年少时。
战乱纷飞的年代,风雨飘摇的王朝,世俗的羁绊,不仅困住了我,阿盼,更困住了世间千千万的女子。
我高估自己了,阿瑶无法渡人,不能渡己。
阿盼和三哥都失了约,他们都不等我了。
三哥死了,我的命便朝他去了。
我簪上那支卷云状步摇,将那条满是污秽的红绳套在手腕,
望着天边残云,从城墙一跃而下。
萧驰扑过来拽我,只扯下我衣角。
摔在地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碎裂。
是幻觉吗,我总觉三哥来接我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意识涣散之时,我看见废墟之上那个衣衫褴褛的女孩牵上了少年白净的手。
看见梧桐树下他勾起我的手,脸红得如天边朝霞。
阿瑶朝前走,没回头。
今日是阿瑶生辰,三哥该来接我的,他从不骗阿瑶……
「云砚,我来嫁你了。」
满地梨花下,我穿着红装嫁了我的少年郎。
我的小将军,我的云砚,该来接我了。
番外(云砚视角)
1
我死里逃生赶到时,正巧看到站在高墙上的阿瑶。
她簪上我送她的步摇,一步步逼近城墙。
我跛着脚拼命往阿瑶那跑,我想大声告诉她我没死,我来接她了。
可我说不出话,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晚了一步,阿瑶跳了下来,我没接住她。
那支白玉簪子被血染红了,摔碎了。
……
我提着剑杀入京城的时,人人都说我疯了。
他们所有人无不在指责阿瑶,没了阿瑶,所有人都会死。
我疯了,我确实疯了。
从我生在云家时,从我捡到阿瑶那天起,我就疯了。
阿父告诉我,云家儿郎的命,从不由自己做主。
我深知,这是我的命。
遇着阿瑶那天,我犹豫过,她不该成为牺牲品。
可她朝我笑,我天真地觉得,阿瑶同我已在低谷了,无论怎样,都是向上。
在这尔虞我诈的现世里,阿瑶是那股治愈我的暖风。
直到大哥二哥被立为义子,直到太子大婚,
我才真正意识到,命运荒唐,造化弄人。
我开始怕了,我心里有了一个人,想一辈子护着。
可我逃不脱,被召进宫那天,我想了很多,事事都关于她。
听说我被立为太子伴读,阿瑶高兴极了。
我该怎么告诉她,无论是义子还是伴读,都不过是皇家的一颗棋子罢了。
伴君如伴虎,我爹只愿明哲保身,却难逃皇上猜疑和林相暗害。
家人是我爹的软肋,更是皇上掌控我爹的法宝。
二哥连夜被带走那天我就明白, 他不会回来了。
大敌压境,林相主张求和,把二哥送去敌国做质子。
临走前,二哥嘱咐我照顾好阿父阿母和阿瑶,低垂着头。
我知道, 那个人的名他至死都无法提起了。
「阿砚, 别步我后尘。」
义子更为质子,质子, 无谓棋子。
棋子的命,握在执子人手中, 为了阿瑶,我要破局。
2
阿瑶的诏书下来那一日, 我在武场待了一天一夜,
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连剑都握不住。
我希望她永远不知世间险恶,永远天真快乐。
这是我的命, 不该阿瑶的。
于是, 我在大殿外跪了好久, 主动请缨平叛胡军。
我想只要我打赢了,阿瑶就能自由。
出征前天,我去找阿瑶。
她那天穿着浅红, 很漂亮。
我知此去凶险万分,也许此刻便是永别。
可听到她唤我的名, 我贪婪的想吻她。
我踌躇许久,
算了, 我的阿瑶还要嫁人, 我的阿瑶, 不该被困在我这。
于是,轻轻亲了我的阿瑶, 隔着指尖。
……
出发那天,我见她来送我, 带着我送她的步摇。
我只敢看她一眼, 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被困死在辽东时我才明白,一个女子就可换来的胜利,林相和皇上怎愿出兵, 无非是调虎离山之计罢了。
日子一天天近了,该是阿瑶出嫁之日了。
我与太子说好了的, 倘若我回头无望,这是保阿瑶的最后一个法子。
发现自己听不见也说不出时,我仍旧想去见她最后一面。
……
阿瑶死了, 整个宰相府无一幸存,我心中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于是, 重兵包围时,我撇下剑。
乱箭射杀的时候,我没有躲。
还剩最后一口气时, 我爬到阿瑶身侧。
她静静躺在那, 如那年梧桐树下靠在我肩头熟睡时一样。
我轻轻勾住阿瑶的手,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阿瑶,说好的, 我来接你了。
下辈子,我们早点遇见吧。
云砚,不想再等了。
作者:乐悠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