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桑榆非晚(1 / 1)

加入书签

请收藏本站,并多收藏几个备用站点:

古代的女子想要活下去,要么附庸男人,成为一枚棋子,要么舍弃温良,把自己变成一把刀。

而我,选择了最疯的方式……

1

承昭二十八年冬,小雪。

我十二岁那年被卖进宣王府,穿过层层游廊满园结霜见到侧妃温宁的时候,她正躺在庭前软榻上闭目休憩,裹了一圈上好的锦缎白毛裘,细雪纷纷,落在她额前墨色的碎发上洇出几分湿意。

带我来的牙婆惊呼她有孕三月还在外头吹风。

我壮着胆子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眉目如画,却如雪色般几近苍白透明。

收钱的王婆家里原是街上卖豆腐的,这两年天灾人害生意不好,她便是积年通殷勤,做媒婆牙婆,又会收小的,倒也过得滋润,名气也大了起来。

前几日听说宣王府要个聪明的丫头,她手脚麻利地从偏远的乡下把我买来了。

送进宣王府的丫头们不少,前前后后门槛都快踏平了,侧妃院里一个也没留。

王婆拉着我跪下来。

「这丫头是山里买来的,不似家道中落的贵女娇滴,也少了勾栏里的争宠卖弄,就是乡下来的胆子小没见识,皮糙肉厚的手上都是茧,府上领回去两个月养养,到时候一定能为侧妃娘娘解忧。」

听到这里,温宁这才慵懒地抬起长睫,眸子半阖看着我问。

「叫什么名字。」

「桑叶。」

我认认真真地给温宁磕了个头。

站在温宁旁边的芳姑姑说,这女娃子磕的结结实实的倒也诚心,就留下吧。

倒是院里的几个一等女使看了我直摇头,我粗鄙又手笨,有一次清扫还差点打碎了案上的插着梅花的汝窑美人觚,芳姑姑也没怪罪,只让我仔细些小心伤了手。

每每她们怨声载道地诉苦我哪里又错了,芳姑姑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我,这丫头福气在后头呢。

温宁的陪嫁侍女流萤不服气,娘娘每日里也不喜她,芳姑姑还要留,真不知道她哪般好,许是桑叶磕头磕的好罢。

我哪里是磕得好。

我是买得好。

聘则为妻买则为妾。

我为温宁解的忧,就是在她有孕失宠期间挽留宣王殿下的心。

2

我买来就是为了送到宣王床上的。

温宁不喜我也正常,没人喜欢分享自己丈夫的人,还要笑脸相迎的。

更何况我们是主仆,她是明媒正娶的高门世家小姐,进门就被封了庶王妃。

芳姑姑又说几个稳婆都看了她怀的是儿子,不出意外的话明年长子出生,温宁可能会晋了位分成为正妃。

可偏偏就出了意外。

早前温宁刚查出有孕,头三个月坐胎不稳,温家得了喜讯派了几名女眷过来,这其中就有她的嫡长姐温絮。

温絮原是许配给风头一时无两的太子人选煜王殿下的,但是开春的时候煜王交通内宫被罚俸削爵,婚事就暂时搁置,时隔半年,宣王凯旋归来成了太子人选。

据说年轻的宣王殿下和温絮有过一段,郎骑竹马,折花门前,宣王下朝在门口看见她就情难自禁。

也有的说是温家墙头草,眼看宣王得势又紧巴巴的送女儿来,来的第一日就弱柳扶风一脚崴在宣王怀里。

总之……

温絮在探望有孕的妹妹的第二日,就被起夜的侍女发现她醉醺醺光溜溜地在宣王的床上哭得梨花带雨,床单上一抹刺眼的嫣红。

初秋的阴雨连绵,温宁病得发热昏厥的那个夜里。

宣王搂着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温絮,说她是嫡长女,是宣王府的正王妃。

温宁的母亲恨铁不成钢,又哭了半日自己是温家的妾室,论身份她也争不过,谁让自己女儿是个庶出,那宣王原本也是不受宠的,温家嫡母那几人正眼都不瞧,可谁让煜王不成器。

温宁有孕不能侍奉,她母亲思来想去,想从陪嫁丫鬟或者温家找几个听话的送床上去替主子固宠。

温母在家里没什么话事权,又没几个亲近的人,也找不出几个人来。

温宁陪嫁的两个丫头,春桃愚笨又没张开,个头小手脚畏缩怕是宣王看不上,流萤这丫头倒是模样精致,可是她眼尾钩圆不安分,又鼻型尖细心思深,怕是得宠要骑到温宁头上去。

可是从外面花钱买,又不知底细,也不知靠谱不靠谱,再说这事不好张扬,恐被人笑话了去。

买我的王婆托了关系知道她要找聪明的丫头,前后一琢磨在山里找了几天,这才带我过来了。

说是王府里如今两位王妃,三四个良妾,也需要人手,桑叶这是她家远方亲戚的丫头片子,家里五个女儿一个弟弟,日子过的苦,还希望侧妃娘娘心善收留。

更何况温宁有孕心思郁结,找个有趣的丫头打发打发日子也好。

这话说得漂亮,活该她这么些年赚个盆钵满盆。

可惜苦了我了。

我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大字不识,琴棋书画不通,我哪懂什么有趣的法子逗主子开心。

我只得撒了秕谷子支箩筐抓麻雀给温宁把玩,没想到一松手,那雀窜出去撕碎了她那柄真丝绸缎面的团扇。

我又学村里的人敲锣打鼓唱大戏,抹了她名贵的胭脂口脂不说,还打翻了她那枚点翠鎏金嵌玉头钗,外加半颗夜明珠。

我又屁颠屁颠地去街上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猫给她解闷,那白猫嗷呜一嗓子就跳到院中的水缸沿把两条御赐的金黄色锦鲤拖出来吃了。

流萤气得发抖,一向惯着我的芳姑姑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就连王府的管家都等着下一句话把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温宁依旧慵懒地半躺在贵妃榻上,眼皮都没抬。

「找个地儿,埋了。」

我吓得瑟瑟发抖。

埋的不是我。

也不是猫。

是那两条鱼。

我趴在温宁的缎面鞋底抱着她的腿哭,娘娘,我一辈子对你好。

温宁是我来宣王府一个月以来第一次笑,这丫头哭起来还挺好看的。

3

从那天之后,温宁就经常带着我了。

她说我眼底看着清澈干净,团扇被毁,锦鲤被吃,包括打碎的夜明珠她都看出来我是故意的。

那些温宁都不想要。

宣王也曾经对她极好过,可是那是曾经。

温宁有些固执,她要偏心的,要唯一的,如果给她的和别人的一样,她就不要了。

她问我,想去陪王爷吗?

我点点头。

「想。」

「为什么呢?」

温宁不解,每次她也问流萤,问过春桃,她们都立马跪在她的面前说绝无二心,只有我说想。

为什么呢?

想来我命该如此。

如果能让宣王殿下经常来看看她,她能多笑笑,芳姑姑会多赏我钱,我的日子便能好过一些。

温宁摸了摸我的头,再说罢。

你还小。

流萤也觉得我什么小,什么都不懂,她只觉得现在芳姑姑宠着我,温宁纵容我,我算个什么东西我也配?

于是她偷了我的贴身衣物诬陷我和家丁私奔,却被芳姑姑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地上。

流萤捂着脸不服,论身份她是温家高门里出来的陪嫁侍女,论容貌她比我出色,为什么送去给王爷的不是她?偏偏是我这个乡下来的贱人。

我懂,贱籍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收起你那点花花肠子。」芳姑姑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要把她扔给王婆打发变卖了。

温宁念在她是一同从温家出来的,又心软留下了。

我也不生气,芳姑姑夸我善良。

我知道我不善良。

我第二次杀人,就在半年后。

4

因为宣王独宠正王妃温絮,我这一等就是半年。

除夕新年,元宵清明,院子里冷清清的,仿佛没什么变化。

宣王过年的时候送来一些赏赐,温宁依旧是淡淡的,闭门不出,连句好话都不给,自此宣王便再也没有踏进半步了。

唯一变的就是温宁的肚子。

她坐在窗前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青丝从耳边滑落,缠着她耳垂上的一枚碧绿的耳坠子,沙沙作响。

小楼春雨,烟草绿枝。

她喜静,又不争不抢,每日都懒在床榻上不动弹,芳姑姑说她但凡争一争,靠着那张脸就能让王爷过来用晚膳。

温宁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可是好看是没用的,偌大的王府,除了人情勾连,还有权钱暗涌。

承昭二十九年,春。

宣王府又纳了几名美人,赫赫有名的是将军府独女沈知意,湘南侯府嫡女苏卿月。

同年夏。

正王妃温絮有孕,沈知意有孕封侧妃。

我听他们说,皇上病重,已经封宣王为储君。

芳姑姑又对温宁絮絮叨叨地念,殿下被封储君,宣王府的妻妾便是一同要入主东宫的。

现在温宁快生了,王府里新人是一日比一日多,偏生娘娘和殿下置气已经大半年,就连管家的几个老婆子都觉得侧妃失宠也不给什么好脸色了。

桑叶已经养了那么多日,天底下哪有吃白食的,挑个日子就说娘娘不舒服央求王爷过来探望,桑叶跟娘娘久了,倒是养人,出落的也不算差。

如今正妃娘娘和沈知意有孕,那位骄纵的侯府嫡女昨个又打了下人惹王爷不高兴了,这是天意。

温宁听到这里的时候,指尖不稳,手中的一碗红枣莲子汤翻在了地上。

芳姑姑只当我们感情要好,她舍不得我。

我给温宁擦拭指尖,她没说话,她的掌心很冷,紧紧地攥着我不放。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宣王登基之后,她肚子里的孩子是长子,按照礼制要被过继到皇后名下,未来的太子人选。

没有几个人会允许他顺利出生。

我千防万防,没防住有人给温宁的膳食里用了益母草。

5

药膳是流萤亲自煎的,说是沈知意身边的侍女找她问了一些莲子的事,她就起身去拿,其余时间都没有离开过。

芳姑姑气得要打她,春桃拉着流萤跪下求情。

我脚步虚浮地冲进房间里,看到温宁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躺在床上,任由丫鬟婆子们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接,她一言不发,甚至没哭。

稳婆直跺脚,说是个已经成型的胎儿,是个儿子,都快足月了,活活憋死的。

我握着她冰冷的手,她还是像我第一次看见的那样,脸色几近透明,像一缕青烟。

许久,她冲着我笑:「天意如此。」

我这个人不信命不信天。

半年未踏进院中半步的宣王也来了,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当晚整个王府灯火通明审查了一夜,原来是沈知意的侍女做的手脚。

沈知意生性高傲,拒不承认是她生了妒心不想温宁生下嫡长子,最后不了了之,那侍女草席一裹,无非就是京郊外的野狗多分了几块肉。

许是宣王看到温宁第一次这么脆弱,又想起当年两人也是琴瑟和鸣过,失去孩子的温宁像被拔了刺,宣王抱着她,像抱那只被剪掉指甲的白猫。

温宁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后来,他们的感情又好了,宣王经常过来,芳姑姑提醒我趁着宣王经常在想办法留住他过夜。

外头传侧妃娘娘是个脾气大的主,自私妒心大,容不得下面的婢子们往上爬。

哪像正妃娘娘,宣王喝醉了把侍女拉到床上,温絮大大方方地给了她名分,这才是当家主母的气量。

我知道。

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愿意分享的。

温宁不是在赌气王爷。

她气的是命运,气她无能为力地抗争,直到被消磨殆尽。

半个月后,沈知意身边的侍女冬梅和温絮的贴身嬷嬷搅和在了一起,收了她的簪子和银钱,被苏卿月看到了。

我故意带着她看到冬梅重施伎俩给沈知意的保胎药里做手脚。

顺便我去足足加了三倍的药量。

据说沈知意是足足疼了一夜,惨叫了一夜。

苏卿月咋咋呼呼邀功似的揪出了冬梅,动了私刑活生生把她打了个半死,沈知意从床上爬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她下半身血肉模糊,本就虚空损耗的身体遭不住,回到房中就身亡了。

宣王殿下一个月失去两个孩子,震怒之下也很快就查到了我身上。

我什么话都不说,一心求死,残害皇家子嗣是重罪,我认。

她报复在温宁身上的,我必须要她感同身受才算。

我要被扔进井里淹死的时候,温宁来了。

她身子还虚,脚下踉跄的跑过来直接跪在了宣王脚下。

我第一次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露出焦急,受了风,跑得急,她嘴边的手绢甚至染了咳出来的血。

「是我,是我让她做的。」

温宁泣不成声。

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沈知意害死了她的孩子侍女顶罪,她不甘心,所以才指使我伺机报复,全都是她指使的,要杀就杀她。

宣王不可能杀她的。

加上也查出来是冬梅背叛,再者说,一个主子犯不着为下人求情,宣王无奈之下放了我。

但是因此,宣王和温宁的感情又生疏了。

宣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温宁伪善,表面不争不抢,却指使下人做尽了龌龊事,说不定小产也是故意的,没瞧见她复宠了吗。

这次宣王看清了她的嘴脸降为嫔妾,怕是入宫之后连妃位都不会给,活该。

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桑叶。」

她叫我,又抬手让流萤和芳姑姑都出去。

温宁坐在榻上,拿着绢布掩着嘴角剧烈的咳嗽,她自从小产之后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但是她却是认真又急切的喊我。

「桑叶,你停止。我命令你,停止,你斗不过她的。」

她又不是不知道,其实沈知意只是一个棋子,真正要害她的是温絮。

我也知道。

所以我的目标绝不是一个沈知意。

温宁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她不像个主子,像个小声乞求我的姐姐,她攥着我的衣角:桑叶,我只想让你活着。

我也是。

我也只想让你活着。

天启元年,春。

先皇薨,宣王继位,温宁被封为宁嫔,说到底是王府出来的,赐居永宁宫。

苏卿月那日处死冬梅手段残忍,宣王已不喜来往,风光半年荣宠不复存在。

温絮是正王妃,入宫得做皇后。

尘埃已定。

入宫的前一晚,温宁身子不好早早地歇下了,我提着灯去阁楼关门窗,怕她夜里睡不好。

刚上了楼,芳姑姑正拿了剪刀,干净利索地掐断了蜡烛红泪里的烛芯,四下昏暗,她的脸隐藏在明灭中。

「桑叶,你做得很好,凭一己之力将三位娘娘拉下水。」

她还说,

「一年多了,桑叶,你也该去见见你真正的主子了。」

我跟着她,像来时那样穿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水榭亭台和清风明月。

温絮一身锦绣华服站在我面前。

她永远都婉约清扬。

是天上月,是池中莲。

可是脸上却似笑非笑。

「桑叶,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你明白了吗?」

6

我,原本也是温家嫡母,温絮的生母就捡回来的一条贱命而已。

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继父。

他爱酒也爱赌,贪财又好色,我母亲是死了丈夫改嫁的,又带着两个女儿,本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看穿了他把主意打到姐姐身上之后,竟然亲手把她送到了继父的床上。

那晚,姐姐凄厉地哭喊响彻黑夜,母亲抱着我缩在院外的墙角里,她捂着我的耳朵一直哭,一直念着再忍忍,忍忍就好了。

这一忍就是三年,姐姐投河自尽的那个夜里,继父贪婪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

母亲把我锁在房间里,哭着在外面道歉,桑叶,桑叶,如果我再被休,阿娘没脸见人了。

我转身掏出准备了三年的杀猪刀,狠狠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温家嫡母是在我快要被打死的时候出现的,她随手只拔下了头上的一根簪子,就让继父一家子人闭嘴了。

她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于是我被送到了温宁身边。

想来也怪可笑的,温宁的母亲不过是温家不得宠的妾室,身旁耳目众多,她怎么就想不到要买通丫鬟送主子床上固宠这种事其实早就被嫡母所知呢。

不过就是温家嫡母顺势推了一把,恰好找了个由头把我安插在温宁身边。

就连芳姑姑都是她派出去伺候的。

芳姑姑她是随了新主子到了宣王府,可是到底是温家出来的,卖身契上还明晃晃填着温字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嫡庶有别,她的心是知道偏向谁的。

「娘娘不是已经被封为皇后了吗?」我问。

如今的宣王府早已没人是她的对手。

听了我的话,温絮浅浅淡淡地笑了。

「桑叶,这才刚刚开始呢。」

温絮端雅而坐,闲散恬淡地品着茶。

耳畔是湖心泛起的风,挟着沉沉夜色里聒噪的声响,明明是堂皇明亮的屋子,却也让人无端胆寒。

她说,桑叶,你应该庆幸。

以后你无论做什么,都有人替你背着了。

7

我回去的路上,遇到急匆匆赶来的温宁。

她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看到我的时候,竟然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然后拼命地抓住了我的手。

她一觉醒来睡不踏实,又听芳姑姑说我被温絮叫走了,约莫是问些什么话。

「她为难你了?欺负你了没?」温宁紧张地拉着我看,她的手紧张得都在颤。

「没有。」

我摇摇头,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即便是半夜被温絮叫走,她都只担心我是不是被正王妃欺负。

「你想当皇后吗?」

温宁愣了愣:不想。

可是我应该如何告诉她呢,温絮的心里是煜王殿下,她也不稀罕什么皇后。

但是她不抢,她肚子里煜王殿下的孩子以后怎么当太子呢?

如果她不抢,这个位置就是她最瞧不上的庶妹的了。

她怎么能允许呢,就连宣王殿下,哦如今已经是新帝了,他晚上跟她同床共枕,喊的都是阿宁的名字。

温宁真傻。

我放肆地拉住了温宁的手,朝她生涩地笑了笑。

不过也好,她就那么干干净净地活着就好。

其余的事我来。

我也知道温絮将这些心底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我也是活不长的。

我也要为自己多做些打算。

8

温絮的孩子在年关的时候出生了,白白胖胖的,生下来就是未来的储君。

后宫里冷清,子嗣少,朝中大臣们商议开春了选秀,皇帝也同意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温宁正在竹园里煎茶煮雪,小壶里扑腾扑腾冒着热气,我踮着脚从竹叶上收了一捧雪递给她,温宁笑意盈盈:

「桑叶长高了。」

她比画了一下,说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又黑又瘦的,如今已经亭亭玉立,到了该议亲的年龄了。

她也给我张罗过几个看着不错的侍卫,也托人从亲戚家物色年轻公子哥,我也都一一见过,却总是推诿过去了,流萤在一旁嘲讽,说我惯会表忠心的,装模作样的演给温宁看。

我摇摇头,我是被惯坏了,在温宁这里清净自在,每个月的俸禄又多,何必出宫去给人相夫教子作牛作马,拿不到钱的。

温宁笑得脸色潮红,拿着洗净的竹叶手都不稳了。

流萤看不惯我,却又说不过我,每次气得跺脚,春桃又得哄半个时辰。

新雪初霁,修竹泠风。

我深知这样宁静的日子不多了,新的秀女进宫,又是新的一轮风起云涌。

9

天启一年,夏初。

宫里新进了一批秀女,将军府送来了一位长房所生的五小姐。

可能是看在沈将军痛失爱女的份上,皇上当即赐了牌子封为昭仪。

又选了几位品性端庄的富家小姐分了几处偏殿,其余的打发回家了,这其中有个叫谢淑华的,出身不怎么好,也不知道是害怕紧张还是路途折腾,拿了赏赐当场昏倒在皇帝怀里。

这一看不打紧,谢淑华跟温宁长得有几分相似。

这便留了下来。

温絮最近的注意力都在皇长子身上,小皇子长得粉雕玉琢,却也淘气,她有些有心无力。

「也不知道哪个长眼睛的送来的谢淑华,倒是小瞧了,这么会揣摩圣意以后还了得?」

温宁性子倔,遇事不低头,可是谢淑华却不一样,嘴甜,会撒娇服软,好话说得人全身酥麻,进宫半个月,皇帝有十余天都在她那。

至于温宁。

恐怕这几年都在她的风光下黯然无光。

「盯仔细些。」温絮叮嘱道。「所有人的孩子,都不能留。」

不然,桑叶你知道的。

你这么多年为我做的事,如果我告诉了温宁。

你猜,你们还会相安无事吗?

谢淑华虽然得宠,但是一直未有所出。

沈昭仪位份高,但是从未受过恩宠。

倒是其他几个,林美人原本是要侍寝的,我无意透露她对六月桃的细毛过敏,就有人暗中给她衣服里做了手脚,浑身起了红疹,还没沐浴完就被退回来了。

宋良娣刚有身孕,就被不小心窜出去的白猫冲撞了,肚子磕在了假山石上,晚上就见红。

甚至就连流萤都不死心地爬上龙床,翻身做了主子,温宁跟她生疏了不少。

半年来,进宫的秀女多是多,却也消香玉损几个,有孕的却是一个都没生下来。

10

但是有一样温絮却疏忽了。

秋末的晚上,在庆功宴上喝多了的皇帝错把温宁当成了谢淑华,扛着就进了养心殿。

第二天早上,她眼圈红红的。

说来也巧,谢淑华承恩一月有余,始终没个孩子,但是温宁一夜温存,那晚她急匆匆地把我捞起来,一边双眼发光的盯着墙角还青涩的杏子,一边攥紧了帕子。

「桑叶,我好像有孕了。」

她是有过身子的,知道自己的变化。

芳姑姑一门心思在谢淑华上,流萤趁着皇上几次来探望也爬了床当了主子。

所以温宁这一胎顺顺利利的,隔年生了一个小公主,粉粉嫩嫩的。

可是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沈昭仪本本分分地潜伏两年之久,派人在小公主的周岁宴上将她小小的身子推到了辇车之下,沉重粗铁的轮子碾断了她的脖子,头都碎了。

温宁抱着一摊破碎的血肉模糊,在我面前哭得几乎断气,她的声音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来。

她喊我,桑叶,桑叶,马车从她的头上碾过去了。

上天给了她孩子,给了她希望。

却又亲手夺回去了。

我这才知道,沈昭仪是为了给自己的姐姐报仇,当年温宁承认了是她做的。

我想过有一天东窗事发。

我从未想过,自己做的坏事会总有一天报应在温宁身上。

11

温宁自此一病不起,日渐消瘦。

皇帝每天来看她,她的身体并没有好转,流萤也跪在外面要见。

流萤说皇帝收了她没碰她,还说皇帝心里……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芳姑姑赶出去了。

先皇的忌日,远在陇南的煜王殿下回京参与祭祀大典,温絮的小皇子也已经快三岁了。

最近城中流传着温絮和煜王殿下的旧事,戏文里的青梅竹马,话本子里的郎情妾意,更有坊间在传温絮生的小皇子不像少年老成的皇帝,反而像肆意的煜王小时候。

这些都是我放出去的。

温絮坐了皇后的位子,本身就招摇,这后宫的女人谁都想把她拉下来,踩一脚。

祭祀刚过,沈昭仪就带领一众人气势汹汹地揭穿她秽乱宫闱,要求滴血认亲。

沈昭仪一心要为姐姐报仇,她并不知道温絮和温萦之间的过往,在她心里,只要是个姓温的,就是她的敌人。

温絮一听滴血认亲,心里反而踏实了。

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皇子,就是当初的宣王殿下的。

沈昭仪被训斥,干脆胡编乱造,这么一查下去,竟然真的查出来温絮和煜王一直书信往来互诉衷肠,其中更是大胆的提起等温絮的孩子成为太子,她会联合外敌助煜王重返回朝。

温絮跪在地上,这不是她写的,信件都是人伪造的,她是一心爱着煜王没错,可是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们也不敢造反。

我跪在地上动了动。

温宁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却像是有预知般,脸色苍白地拉住了我的袖子。

「桑叶。」

她小声地哀求我。

我掰开了她的指尖,从容地跪在了大殿中央,当着温宁的面掏出了这几年温絮给我的信件。

「奴婢桑叶,原是皇后身边的侍女,被安插在宁嫔身边多年,我有证据证明这些通敌叛国的信件是真的。」

皇宫不比宣王府,这几年温絮都是秘密传书信给我,阅后即焚。

我全都保留了下来。

她是如何让我杀死皇室子嗣,陷害后妃。

又是如何炫耀她和煜王的爱情。

甚至在书信中拿我杀死继父的痛处威胁,字迹是她的,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她的,也证实了我对她忠心耿耿不会说谎。

我跪在殿下,后背挺直。

我无惧温絮的震怒,以及所有人刺眼的目光。

我只是从来不敢回头看。

——我在温宁面前承认了一直在骗她。

12

后来,煜王被秘密处死。

温絮被收回了凤印册宝,打入冷宫。

温絮要见我,她不懂为什么我有底气跟她抗衡,就因为我卖主求荣,倒向了温宁?

不,其实她比我更清楚,这偌大的宫里诡谲云涌,我一个小小的宫女的话算不了什么。

多年前离开王府进宫的前夜。

我陪着温宁回到房间出来,遇到了一直在外等待的宣王殿下。

他是少年皇帝。

先帝在世的时候,龙生九子,争斗不断。

他能在众多皇子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后赢家,并非池中之物。

他什么都看得明白。

我端端正正地跪在他的面前,我做过的事,早晚都是要死的。

但是死之前,我要先想办法扳倒温絮和煜王,还有入宫之后所有人对温宁的伤害。

等事成之后,他会赐我一具全尸。

我答应了。

温絮笑了,笑着泪水翻涌。

她不是输给我,也不是输给温宁,更不是输给沈昭仪。

输给皇帝,她心服口服。

「桑叶,你何必呢?」温絮笑话我,「温宁一直信任你,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背叛她,直到现在,你也当众承认一直都在骗她。」

让她活在梦里不好吗?

我静静地给温絮倒了一杯御赐的鹤顶红。

「我不后悔,你最不该纵容沈昭仪伤害她的孩子。」

那是温宁全部的希望。

13

温宁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她也不见我。

我和皇帝经常站在宫外的假山上,看着她宫里冷冷清清,烛光几点。

皇帝经常会怀念以前,他说温宁这一生都是被人欺骗的。

她是温家庶女,自幼就不受待见,母亲又是买来的妾室,登不得台面。

温絮跟她做姐妹,其实只是利用她京中第一美人的名头,拉着她外出,把她扔在荒郊野外等到天黑,温絮自己和煜王风流快活。

回家挨打挨骂的都是她。

她母亲骗她,只要再忍忍,长大了嫁人了,就能离开温家了。

宣王那会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想要娶温宁怕父皇不同意,温家也看不上他,索性他想了个法子说自己喜欢温絮,对她一见如故。

温家嫡母怕先皇赐婚,急匆匆把温宁拖出来嫁了。

大婚那天,温宁都觉得宣王殿下是爱着温絮的。

后来宣王殿下获得民心拥护,府上就变了样,温宁三番两次被下毒毒害,险些丢了性命,也因此落下病根,宣王这才为了保护她对她冷淡。

煜王倒台,温絮不得不听从父母的意思,趁着温宁怀孕挤进宣王府。

宣王府里里外外都被人盯着,宣王拉了温絮出来招摇,失宠的温宁反而安全了。

「她是一直都知道芳姑姑是温絮的人,温家嫡母塞过去的,所以你被芳姑姑留下,她一开始对你有敌意。」

再然后,就是流萤的背叛。

最后,是我掰开了她的手,承认了我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

「她这一生,好像都生活在谎言中。」

「陛下会告诉她苦衷吗?」我问。

他顿了顿。

再等等吧。

边境大乱,煜王联合的外敌, 他还没杀完。

他得给她一个安稳的家。

14

天启六年, 冬。

温宁被封为皇后, 碍于她的身体原因,还是住在永宁殿。

这是她嫁进宣王府时的愿望, 成为宣王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是她不开心。

因为她的原因, 我也晋为永宁殿掌事姑姑, 年幼的宫女们远远的看着我,都瑟缩着身子喊一声桑姑姑。

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

永宁殿里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

温宁也不跟我说话,很多时候我都是吩咐起居的宫女安置妥当就在旁边看着。

她像我第一次见过的那样, 安安静静地每日躺着休憩。

连日来下了雪, 宫内走动的后妃更少了。

温宁让宫女搬了软榻,她躺在阁楼边上看雪, 细雪纷飞, 落在她的睫毛上。

我站在旁边很久。

温宁眸子紧闭, 过了很久她才终于说了一句话。

「桑叶。」

「嗯。」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

她的性子一直如此, 越是惦记,就越是不说。

她总是要看到人朝她走一步, 她才会放下戒备朝着别人走九十九步。

可是我什么也没说。

要怎么说呢?

从第一次遇见就是背叛开始。

还是我手染鲜血开始。

或者,告诉她等她册封皇后礼之后,我就会被秘密处死。

虽然我是被皇帝收买了, 可是借我的手杀了那么多人也是真的, 皇帝怎么可能会放过我。

所以, 让她以为我背叛她当个坏人, 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我没想到。

温宁郁郁寡欢近半年,最终还是走了。

皇帝跑死了十几匹马回来的,也没赶上她最后一面。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告诉她, 从十三岁遇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他爱的人始终是她。

15

温宁下葬皇陵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白茫茫的一片, 我甚至看不清高墙外的天空。

流萤来送我,说是皇帝下了密令, 皇后娘娘给他留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放我活着出宫。

「桑叶,娘娘她生前最后一次找我,是在前几天, 是你的生辰, 她也知道你本不叫桑叶,而是榆钱儿。」

我心中像是被利刃狠狠地拉扯。

她说,温宁去找她, 跟她说了很久,她已经不恨流萤了。

也不恨我。

「那天我们在阁楼上,其实我很想问问她,杀死继父的那个晚上拿刀的手疼不疼,她手心有一道疤。」

「我从来都是知道的,这么久以来我都小心地瞒着,我怕她的那些过往被揭开。」

既然她换了新身份,就这样活下去就好了。

温宁的这一生都活在背叛和欺骗里。

至死我也没有告诉她。

我甘心为温絮杀人,不是因为怕温絮挑拨我们的关系, 揭开我不堪的过往。

只因为那个夜晚她告诉我,我斗不过温絮。

那么就当最好的一把刀,永远保护你。

    小黄书akxhs1.com为你提供  相思老红豆,念卿易白头 最新章节阅读;小黄书

书页/目录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