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却嫁给了父皇忌惮的镇国将军秦城。
我与秦城大婚之时,声势浩大,十里红妆。
可结婚不过三月,他就从战场带回一个弱柳扶风的姑娘要抬做姨娘。
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必定吃不了这个亏,等着看我的笑话。
可偏偏,我将这事儿安排得滴水不漏。
人人都说,「长公主温顺贤良,得妻如此,是秦城的福气。」
我笑了。
什么福气不福气的。
只不过是,我从未爱过秦城而已。
1
我与秦城新婚三月,他便赶赴战场。
班师回朝之日,他带回了一个姑娘。
这姑娘兄长于他有恩,如今家破人亡,秦城便决定收了她。
大约是新丧,那姑娘着素衣戴白花,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与她的名字杨柳很相衬。
怎么看也不像边地的姑娘。
秦城让我给她安排。
我笑着应了。
秦城与我谈不上半点情意。
不过是被忌惮的将军奉命娶了失去帝心的公主。
我将杨柳安置在西侧院。
然而第二日秦城便来找我说想让她换到东侧院,因为她身子弱,西侧院有些阴冷。
大齐以东为贵,换言之,那是侧夫人的院子,而杨柳只是个未行进门礼的姨娘。
可我并不在意。
为了确保没问题,我甚至亲自去东侧院看了一圈。
路上碰见我的婆婆与小姑子秦蓉。
婆婆阴阳怪气,「蓉儿啊,你日后嫁了人可不能这般,不讨夫君欢心也就罢了,家里的事也管不好。」
回了房,自小与我一起长大的青枝又气得要哭了。
「主子就是太好性了,他们才都欺负你。」
我不在意地轻笑,「青枝,母后与皇兄都不在了,提都不能提,没人会再把我当长公主了。」
如今已经没有人记得,我曾是高僧批命的福星,一出生便被封长公主,得父皇万千疼宠。
只是帝王宠爱水中月,一碰便碎。
那一年,皇兄死了,母后死了,
直到半年前,世代武将的淮安侯府想与秦城结亲。
父皇自是不会坐视武将势大,便将我这个与谋逆有关的冷宫公主赐婚于秦城。
这是怀有恶意的忌惮与警告。
所以秦城从未对我有过什么好脸色。
他的家人,自然也不会尊我敬我。
2
第二日早起问安时,杨柳已经早早到了。
她们不知说了什么,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
见了我,她也不行礼,端着小姑娘的天真烂漫说道,「姐姐来啦。我睡不着,起来就过来了。」
这样倒是显得我来晚了,老太太脸色又不好起来。
「难为长公主来给老身请安了。」
按理我是君,她们是臣。
可惜形势比人强。
用早时,秦蓉与杨柳一左一右坐在老太太两侧,亲热得仿佛一家人。
我只淡笑看着,不置一词。
入夜,秦城来了我的房里。
我其实很怕。
他太粗鲁了,我没有一次能感受到欢愉。
但这一回他完事以后没有倒头就睡,反而与我商量起杨柳进门礼的日子。
有了西侧院的前车之鉴,我很识相,乖巧地道,「将军定吧。」
秦城想了想,「那就下月初一吧。」
我身子一僵。
秦城忘了,九月初一,是我母后与皇兄的忌日。
五年前,身为太子的皇兄被指谋逆,有他联络藩王的亲笔信与太子府搜出的黄袍为证。
皇兄素有贤名,朝野民间都很有声望。
所以谁也不信。
但父皇一意孤行。
他原本只想废了皇兄,把他圈禁起来。
可皇兄却自刎了。
他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只是他还是没明白,真正会在意他的人才会伤心后悔,如我,如母后。
而父皇只会恼羞成怒,将他贬为庶人,甚至要将尸骨扔去乱葬岗。
母后苦苦哀求,结发二十年的情意换不来父皇半点让步。
我亲耳听到父皇对她说,「你怎么不跟那个逆子一起去死!还有你的好女儿,也是忤逆朕的混账!」
母后轻轻抚过我的脸,将她最爱的凤钗插在我的发间。
她的眼里那么不舍又那么决绝。
「昭阳,你要替母后和你皇兄好好活着啊。」
我呆呆地点头。
母后自戕谢罪,只求保住皇兄的尸首与我。
一夜之间,我从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变成了在冷宫自生自灭的失宠公主。
那一年我十四岁,尚不知「好好活着」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3
秦城在身侧熟睡,而我睁着眼看了一夜的床罩,第二日便染了风寒。
但后日我要陪小姑子去安南王府的赏花宴。
秦蓉与婆婆都慌了。
秦家一直生活在边城,秦城是从边陲小兵一点点爬上来的。
他封镇国将军以后,才将母亲与妹妹接到京中。
她们不熟悉京中礼仪,也理不清世家人情关系。
秦蓉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得常去宴会走动相看,只有我能陪她去。
于是秦蓉在我床前恼怒,「真晦气,早不病晚不病。你这身子,难怪生不出孩子。」
老太太却破天荒严厉地呵斥了她一声。
「怎么跟你嫂子说话呢!他们成婚半年,你哥就去打仗了,这能怪你嫂子吗?」
说罢她摆出笑脸,「身子弱日后得多补补,城儿的性子也不太会关心人,回头我说他。」
待人走了,青枝啐了一口,「从前嚣张跋扈,现在知道讨好主子了,当真能屈能伸。」
许是被老太太哭诉过,为了唯一的妹妹,秦城低头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你再定个日子吧。」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没必要太在意杨柳,我心里有数,她不会影响你的地位。」
「你日后心里有事,可以直接同我说。」
我神情懒懒。
后日出门时,我却发现秦蓉的衣裳颜色本就艳丽,头上还堆满了金翠。
我委婉道,「园中百花盛开,穿简单些或许更引人侧目。」
但秦蓉不屑,「我不打扮隆重些,岂不是显得不够看重安南王府?」
她扫了我一眼,「你这样,人家还以为我们将军府是破落户或者故意苛待你。」
我见状也不再多说。
4
秦蓉性子不好,又从边地来京,本就没什么手帕交。
加上树敌不少,她一露面便吸引来不少目光。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秦大小姐可真是美艳,别说人了,怕是这满园的花也比不上。」
说罢一群人便窃窃地捂嘴偷笑起来。
秦蓉哪怕听不出言外之意,此时也知道她们是在嘲笑自己。
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刚想开口缓和,安南王郡主便施施然走过来了。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突然嗤笑道:「长公主还是那么乐善好施,想必这小姑娘身上戴的,都是出自你手吧。」
话音刚落她又故作惊讶,「呀,我怎么忘了。长公主说过金银都是俗物。从前看也不看,只挑最上等的玉石。」
秦蓉惶恐得直往我身后缩了缩。
我只好开口道,「郡主说笑了,世间万物都不缺欣赏之人,无所谓雅俗。」
安南王郡主拍拍手,「殿下果然心怀万物,这不听说,秦将军一回来就给她带回来个妹妹。」
「听说,殿下待人极好呢。」
我笑意不改,「安南王府果然消息灵通。多谢郡主夸赞记挂,不枉费我们昔日的情谊。」
闻言,她脸色一变,不再刺我,只招呼着众人入席。
当年她一心想做太子妃,甚至不惜来讨好我。
但我不喜欢他们兄妹,皇兄也觉得安南王野心太大,因此拒绝了这桩联姻。
后来皇兄谋逆,这事儿也成了别人笑话她的把柄,
如今再提,她自然也唯恐避之不及。
倒是秦蓉,落了面子却不觉得是自己有错,她眼珠一转,非要绕道去吃城南的扬州面。
一「不小心」失了手,半碗汤洒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手被烫得通红,身上也狼狈不堪。
秦蓉却得意地笑起来。
我伤得严重,宴会也被迫中断,只好匆匆回府,夜里秦城却又找我兴师问罪。
「你是在生气?还是介意杨柳?」
我不可置信,「你觉得我故意让秦蓉出丑?她的喜好和性子你不知吗?」
秦城最后说道,「你太小性了些。」
清晨青枝帮我涂药问我为何不告诉秦城,秦蓉对我不敬。
我摇摇头,「何必自取其辱。」
5
我身子未好,还得陪秦城去宫宴。
所以我又喝了一副虎狼之药,免得到时精力不济。
青枝很不赞同。
可再伤身的药我也喝过了。
我上一次见父皇还是大婚第二日,他看着又苍老了不少。
他整日猜忌,也不知想起故人又是何心情。
母后还在时,我总是坐在父皇下首,一众皇子也不如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资格出现在宫宴上。
如今我有了参加宫宴的资格,名义上仍是长公主,仍是父皇的三女儿,甚至嫁了个风头正盛的将军,却坐在末尾。
席间,大皇姐主动提起了话头。
「素闻燕国太子俊朗不凡又文武双全,字画可值千金,在街上走一回,马车里都要扔满花果。」
她有意无意地看我,「我记得昔日他的双生胞弟到大齐为质,三皇妹与他很是亲近呢。」
她想奚落我,父皇却只听见了前面那句话。
他脸色一变,猜疑的目光狠狠扎在大皇姐身上,「怎么,你想嫁去燕国做太子妃?」
大皇姐面色惨白地跪下请罪。
如今燕国强盛,大齐却日渐衰落,父皇不愿听这些。
宫宴后,安南王世子总约秦蓉出去。
他们兄妹与我不和,他又素来只爱有才情的女子,且为人浪荡,此举想来是为戏弄秦蓉。
果然没几日,秦蓉便哭着跑了回来。
她在酒楼与安南王世子谈起提亲的事宜,对方却突然高声回道,「提亲?秦小姐说什么呢?你约我出来,难道不是向我请教诗词吗?」
原本是为了避嫌才开着门,这下整层楼的人都听到了。
我好心上前关心,秦蓉却抬手给了我一巴掌:「都是你!都是你得罪郡主,世子为了给她出气才来作弄我。」
「秦蓉!你太放肆了!」坐在我身旁的秦城动了怒。
我从未见秦城这般动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反倒是秦城,头一次指着她,大骂道:「你自己做错事,还敢打人。」
秦蓉瞪大眼睛,抱着老太太就开始哭诉:「娘!哥哥他不要我了!」
老太太瞪了秦城一眼。
秦城开口道,「母亲,她若再不收敛性子,只会害了自己。」
老太太疼女儿,但更听儿子的话,只好偃旗息鼓。
秦城难得体贴地拍了拍我的手。
「辛苦你了,我母亲与妹妹,你多担待。」
我知道他想让我担待的是什么。
明日就是杨柳正式进门的日子。
她很是把自己当主子,今日要翠明楼最好的首饰,明日要上等的燕窝。
我统统应她。
事儿传出府去,秦城同僚都艳羡他有位贤妻,那些夫人小姐却背地里笑话我无能,被个出身卑微的妾室骑在头上。
可天下没几个人知道,昭阳长公主那颗肆意热烈心,早已死了。
6
秦城许是觉得我做得不错,没有亏待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心上人,破天荒地想与我亲近,说要教我骑马。
可惜事实证明,我与秦城确实不是一路人。
他看不惯我煮茶煮半个时辰,我也实在驯服不了他眼中乖巧的马儿。
大半日下来,我苦不堪言,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
看出我行走有异,秦城蹙眉道,「你受伤了?」
我有些难为情。
秦城想了想,让下人去赶辆马车来。
上了车他便来掀我的衣服。
我像只受惊的兔子往后一缩。
他一愣,有些好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我们已经是夫妻,你——」
他摇摇头,拿出一瓶伤药,「算了,你自己来吧。」
我虽然与他做了夫妻,但平日里却毫无亲密之举。
我的心里,没有能真的把他当作我的丈夫。
我们回了府,杨柳的贴身婢女立即欢天喜地迎上来。
「恭喜将军,我们姨娘有喜了!」
我下意识看向秦城。
他面色平静,似乎并不是十分开心。
不过他还是先去看了杨柳。
这消息想必全府都知道了,一路上下人都在偷摸看我。
青枝果然又急了。
「这下好了,主子的日子更难过了。」
我满不在意。
「不短我吃穿就好,总比在冷宫强多了。」
青枝瞧了瞧窗外,压低声音道,「公主还在想着殿下吗?可殿下已经不在了。」
一声殿下,我的心口骤然一痛。
燕国太子与他的胞弟是双生子。
他的弟弟顾恒体弱,为了与兄长区分,襁褓之时就被在额头点了疤。
后来燕国与大齐议和,他被送来做了质子。
我与他不只是亲近。
是两情相悦,生死互许。
皇兄最早瞧出端倪,告诫我不许对他动心。
十三岁那年,大齐撕毁盟约,父皇却说是燕国率先进犯,要斩杀顾恒。
我放走了他。
父皇大怒,火速派人追杀。
我跪在他和母后的面前,将头磕出了血。
「他素来体弱,不得父母欢心,即便回去也做不了什么。」
我不肯进食,甚至不惜拔下金簪抵在颈间以死相逼。
那时我还是父皇最宝贝宠爱的女儿,更是出生时被批命福星的人,于是他无奈地让人去追。
结果还是迟了。
他们只带回了顾恒的尸首。
他死在离他的故国只有三十里的边境小城。
父皇看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第一次对我不耐。
「昭阳,你要记得,你是大齐的长公主。」
那时青枝会替我和顾恒互送东西。
母后发现的时候,我不承认,她第一次狠狠拷打了青枝。
这个最怕疼的小丫头硬是一声不吭。
晚上我给她上药,她疼得吸气,可还是笑着。
「殿下是好人,公主也是好人。你们好好的,青枝什么都愿意做。」
她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能与我说起顾恒的人了。
之前入府的时候,我告诉她,再也不要提那个名字。
我会忘记,她也不要想起。
我怕秦城知晓,将来开战,会将怨气发泄给顾恒的故国。
他一心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7
秦城晚上又歇在我的房里。
杨柳不便伺候,我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再为他纳两个人。
可是才提了一句,秦城的吻就如狂风骤雨一般落下。
他折腾了我许久,开口道,「你为何还不曾有孕?」
也是,先有了庶长子是不太好看。
他不知道,我大婚前一日,就灌了一大碗红花。
此后每次同房都要喝避子汤。
他此生都不会有我生下的子嗣。
过了几日,杨柳突然小产了。
看诊的大夫却闻出我随身的香囊含有麝香。
真是太低级的手段。
可老太太只在意她的孙子没了,必须有人为此买单。
秦城回来时,杨柳正不顾旁人的劝阻,跪在地上给我磕头。
「姐姐,我知道我不该在你之前有了身孕,可这是爷的骨肉,生下来也要叫您一声娘的啊!」
老太太气得发抖,指着我骂,「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秦蓉在一旁火上浇油。
「都说嫂嫂贤惠人。要不是大夫厉害,我的侄儿就不明不白死在嫂嫂的贤名之下了。」
我定定地看着秦城,「我没有。」
秦城皱了皱眉,一句话没说。
秦蓉一脸看好戏,「这可怎么办?叫京兆尹来吗?」
秦城闻言当机立断,「没有这个必要。」
他轻轻扶起杨柳,「孩子还会有的。」
家丑不可外扬,但我绝不能平白被冤,「不如——」
「此事到此为止。」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一个庶子不值得大动干戈。」
秦城不信我,但出于利益,他选择维护我。
这句话也是在警告我。
他以祈福的名义,让我跪去祠堂抄佛经。
我跪在那里,不肯动笔。
夜深露重,半夜我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瞧见身旁坐着苏南医馆的馆长。
那是定京最负盛名的大夫,诊金可达千两黄金。
他的脸色很是惋惜。
「这位夫人被药伤了身子,可得好好养护,否则寿数有碍啊。」
老太太脸色一变,焦急地问,「还能有孕吗?」
大夫想了想,「起码得调养三年。」
她才放下心来。
我开口道,「烦请大夫也替府上姨娘看看。
8
杨柳有些慌,「妾身卑贱,怎好劳烦楚大夫。」
秦城道,「不必了。」
一瞬间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其实他知道怎么回事。
他只是选择了杨柳。
哪怕明面上所有人都以为他袒护的是我。
可我偏要。
杨柳更加慌乱,下意识地往后退,甚至一不小心碰翻了架子上的花瓶。
见此情景,老太太哪还会不明白,直接发话给她看诊。
大夫一把脉便说,「这位夫人,小产后还用活血之药,会伤了根本啊。」
杨柳叫嚣起来,「你胡说什么?你被人收买了是不是?」
馆长气笑了,「普天之下老夫还不知谁能有这个本事。」
秦城眼中泛起浓浓的失望。
任凭杨柳哭喊,秦城还是给了她一笔银子,送走了她。
他对我很愧疚,说杨柳在边地真的是个很单纯的小姑娘。
又小心翼翼询问我怎么回事。
那大夫是个人精,话说得很含糊,所以我告诉秦城,是我在冷宫时,那些记恨我母后的人给我下的药。
他信了,还安慰说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经过这事,他对我愧疚加怜惜,体贴了许多。
下了公务会顺带给我带回我不喜欢的点心与首饰。
甚至愿意听我弹琴,陪我煮茶。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更愿意他如从前一般对我冷冷淡淡。
我心烦气躁地在街上闲逛,一个小乞丐突然将我撞倒。
青枝念叨着叫他小心点。
我的心里却犹如翻江倒海。
他塞了一封信给我。
我不知那是什么,却隐隐感到某种命运的指引。
我一路捏着它,手心全是汗。
等回了房关好门窗,我将信展开。
那是我无比熟悉的字迹。
上面写着,「阿昭,我来接你了。」
那是顾恒的字迹。
9
信里说当年那具尸体不是他,是他的哥哥顾钰。
他的父皇懦弱自私,兄长阴狠残暴,他们联手逼死了他的母后。
于是他的舅舅一直暗中在为他铺路。
他将顾钰绑架到了边境,与顾恒换了身份,再故意泄露行踪,借刀杀人。
他则顶着顾钰的身份回到燕国谋事,逐渐架空他的父皇。
我又哭又笑地抓着青枝,「他没死,他没死。」
青枝被这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
或许冥冥中,我努力活着,不只是为了母后的遗愿,还是为了今日的重逢。
可如今燕国与大齐局势紧张,他如今究竟是何身份?又如何来接我?
当年他死后,燕国随之战败,但大齐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燕国被迫割地赔款,重签协议。
那之后我父亲好似完全卸下了担子,只担心内忧。
他不再让皇子们接触兵权,大军重新打散混编,削弱武将的势力。
大齐逐渐衰弱,燕国的新太子顾钰却带着燕国发展得很好,甚至暗中同本已臣服大齐的西岳有了往来。
此时若要战,大齐恐怕没有胜算。
我冷静下来。
我与顾恒多年不见,再见之时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已为人妻,而他是迟早率兵攻打大齐的敌国太子。
哪怕我怨恨我的父皇,可百姓没有错。
或许知道他还活着,就已经是最好的重逢。
但那时顾恒明明也那样地讨厌战争。
或许在他的手上,百姓可以免受战火之苦。
我一时间思绪纷飞,整日心不在焉。
直到秦城与我提起,说他得到密报,燕国太子偷偷潜入定京。
我父皇觉得他是燕国最大的支柱,他若一死,燕国必定大乱,到时或许可以一举拿下燕国。
因此命令秦城劫杀「顾钰」。
左右他是偷偷潜入,死在大齐也无人知道。
10
我的心自此高高吊起。
过了几日,半夜秦城的侍卫突然在门外喊有紧急军情。
秦城看了看,穿上衣服便急匆匆走了。
我心一沉。
他如今最紧急的事便只有抓捕燕国太子。
我咬咬牙,偷偷骑马跟着他。
我此时无比庆幸他之前执意要教我骑马。
我一路跟他到了城郊一处破庙,我到时两边人马已经打了起来。
为首的正是顾恒!
他的面容凌厉了许多,武功也进步了许多。
秦城招招想要他的命。
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挡在他们中间。
打斗瞬间停止,两个声音一起传来。
「阿昭!」
「你怎么来了?」
所有人一时间都面面相觑。
顾恒这回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我趁秦城没有反应过来,直接拔下簪子抵住他的喉咙。
「放他走!」
秦城满脸愕然,「你什么意思?」
顾恒焦急地唤我,「阿昭,跟我一起走。」
我摇摇头。
他今夜能够脱身已是万幸。
秦城阴着脸道,「杀了他。」
可他的手下顾忌我,都不敢动。
我朝顾恒大喊,「走啊!」
顾恒满眼坚定,「我不能把你留下。」
我咬咬下唇,「你记得你当年怎么说的吗?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顾恒的侍从也开始催促,「殿下,走啊。你身上担的是燕国万千百姓!」
顾恒双眼通红,还是咬牙离开。
秦城命令道,「不用管我,追!」
他的人刚一动,我的簪子便扎进他的肉里,血珠冒出。
他们的脚步再次停下。
直到看不见顾恒的身影。
我脱力一般松开手,身子瘫软在地,向着秦城扬起头,「你杀了我吧。」
11
秦城隐瞒了实情,只说自己追捕不力。
父皇大怒,打了他三十军棍,罚他站三月城楼。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袒护我。
可秦城只是问我,「为什么?」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又问道,「你从未稀罕做我的夫人,也从未想过为我生下子嗣对吗?」
见我还是不说话,秦城将杯盏扫落在地。
「说话啊!」
我想起这近一年的种种,微微勾起嘴角。
「他不是顾钰。」
「是顾恒。他在大齐时,我就与他生死相许。」
「绝子药是我自己要喝的。」
「这辈子我都不会有孩子了。」
秦城笑得讽刺,「难怪你那么贤惠,原来是不在意。」
「那你为何要嫁给我?」
我笑得更加讽刺,「那你又为何娶我?」
秦城气到口不择言,「那你就好好活着,看我如何灭了燕国。」
秦城把我关了起来,不许任何人见我,包括青枝。
我不知外面的光景,甚至不知日子时辰。
来送饭的下人一句话也不与我说。
我也没有再见过秦城。
直到宫里来人。
秦家兄妹竟然都在,一齐跪着。
秦城的脸色非常难看,秦蓉的表情很奇怪,有些怯意可又压不住的兴奋。
而大皇姐则满脸得意。
父皇不让我起身,直接拿起一方砚台砸向我。
我没有避开,额头的血缓缓流下。
「你这个孽障,是不是想做大齐的罪人!」
「你母后的苦心全然辜负了!」
「出征那日,朕就在阵前斩了你祭旗!」
他还敢提母后。
我如今是必死之人,终于撕下所有的伪装。
我俯身一拜,「这些年,父皇可曾梦到皇兄与母后?儿臣到了地下,必定会代父皇问好。」
所有人都知道皇兄是冤枉的,只是他声望太高,父皇容不下了。
他气得发颤,「朕当初不该心软留下你!」
可他留下我哪里是心软呢?
是因为我出生时的批命。
我是天下的福星。
所以我不能死。
可天下的福祉,此时哪里比得过一个帝王的私恨。
秦城却道,「那顾恒不惜以身犯险,留着公主或许大有用处。」
父皇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将军可别为儿女私情蒙了眼。」
秦城拱手,「陛下明鉴,微臣心中只有私仇。」
父皇想想大约也是,便允了他带我去边关。
只是留了一手,以看顾为名,将他的母亲与妹妹接到宫中。
12
战事起得急,大齐境况也算不得好,因此北上的行程变得非常艰苦。
秦城为了防止我做什么,一直将我的手脚捆起来。
我为了激怒他,一路上都在对他恶言相向。
我不肯吃他递过来的饼子,他转头就不许所有伺候我看管我的人吃饭。
我恨得牙痒。
他说,「昭阳,你这样心软的人,是赢不了我的。」
这一战,燕国来势汹汹,大齐仓促应对,即便秦城拼尽全力,还是输了。
大军不得不往后退了十里。
军营里气氛有些沉重,秦城却放我出来了。
他要我亲眼看见那些士气低迷的兵士,亲耳听见那些伤者痛苦的哀嚎。
我找到他时,他正一个人望着月亮。
「我从前总觉得,边地的月亮和定京不一样。」
「定京的月亮又远又冷。」
今夜的秦城好像很不一样。
「我年纪大你许多,除了领兵打仗什么都不会,母亲妹妹也不省心,辛苦你了。」
「本来想学学怎么做夫君的,可惜你不需要。」
「你怨我吗?」
我摇摇头。
无爱便不会生怨。
我这些时日都与秦城针锋相对,他突然这般让我很是别扭。
他的锐气好像都不在了。
我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能与他说些什么,只好苍白地安慰,「下一次,会赢的。」
他笑了,「你当真希望我赢吗?」
我沉默了。
他若是赢了,便是顾恒输了。
可我毕竟是大齐的长公主。
我不愿看见顾恒输,也不愿大齐输。
我唯一能够盼望的,是顾恒仍旧是当年那个想要海晏河清,百姓安乐的少年。
秦城却喃喃自语,「或许输了也不是坏事。」
燕国胜了,却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派来使臣,说想与秦城和谈。
消息传来,军营所有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
实力占优的燕国主动和谈,说明燕国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若是顺利,或许便能免去一场浩劫。
秦城也轻快不少。
我问他时,他说,「每个士兵都有父母妻儿,我也想尽全力,把他们都带回去。」
以前民间朝堂总说秦城好战。看来也不尽然。
秦城问我,若是和谈顺利,我想不想跟顾恒走?
我愕然,不懂他什么意思。
秦城神色淡淡,「想必对他也不是难事。或许那样,燕国与大齐真能保百年和平。」
秦城快马加鞭送了军情回京。
可消息传来,我的父皇不愿和谈,让秦城全力一战。
13
秦城沉默了很久。
他的肩上好像压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不只是他,军营里的每个人都重新变得垂头丧气。
我偷偷跟秦城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秦城的表情有些玩味,「果然是先太子的妹妹。」
我脸色一变,有些生气。
「我有个很要好的兄弟,当年一心想跟着先太子起事。」
「可先太子不愿。」
「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也没能送先太子离开。」
「他总跟我说,等太子殿下登基,大齐一定会是新的气象。」
「可惜最终都成了一缕孤魂。」
他感慨得莫名其妙,我有些怔住。
最后他说,「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也不能做不忠不孝之人。」
「他扣留你的家眷便是不信你,不同意和谈便是不把将士百姓的命放在眼里。」
「这样一位帝王,值得你效忠吗?」
秦城笑得很是讽刺。
「我们昔日觉得值得效忠的人,早就不在了。」
圣旨以下,秦城整装待发。
这一战,打了一天一夜,打得异常艰苦。
大齐终于胜了。
只是异常惨烈。
秦城的先锋军几乎无一生还。
大军折了近两万人,回来的人里伤亡也很惨重。
军营人手不够,我带着青枝一起去了伤病营帮忙。
他们有人断了手,有人断了腿,还有的人肠子都流了出来。
治伤时麻沸散不够,只能用些效用不好的草药,那些人疼得不断哀嚎。
秦城也受了伤。
监军在一旁不断夸赞他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果然用兵如神。
可秦城的脸上没有得胜的喜悦。
这一战他已经拼尽全力,下一次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军营里兵荒马乱,我询问了军医,想着带人去采些有用的草药。
结果猝不及防地被几个黑衣人掳走了。
14
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在商量,要在大齐军营附近河流的上游投毒。
那不仅会害死将士们,还不知会连累多少沿途的百姓及牲畜。
我的拳头不禁握紧。
突然一道伴随着咳嗽的低沉声音传来。
「姑娘醒了,就别再装睡了。」
我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无耻之徒!」
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笑了,「行军打仗,成王败寇,只有胜者与输者。」
我往头上一摸,却发现他们将我的钗环都卸了。
我微微仰头,「我与秦城毫无夫妻情义,你们别妄想用我威胁他。」
那黑衣人眼神有些复杂。
「我等奉太子殿下之命,会将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
我神色一凛,「顾恒在哪?」
「自然是坐镇军中。」
「他让你们去投毒?」
黑衣人不说话了。
我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他不是那种人。」
黑衣人问道,「经年不见,若他变成那种人了呢?」
「不可能。」
黑衣人继续道,「公主也知殿下当年在大齐受过怎样的屈辱。他若赢了,不仅可以报仇,还可以与公主重修旧好。」
我眼神坚定,「顾恒知道我的性子。他若做了这样的事,今生我们就只剩下国仇家恨。」
「殿下原先是想和谈的,是你们不愿。战事胶着,只会死更多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公主想必明白。」
他顿了顿又说,「你的夫君待你不好,你的父皇也对你不慈。」
「可大齐的百姓与将士没有对不起我。」
那黑衣人沉默许久,突然释然地笑了,「殿下的心上人,果然是世间最好的姑娘。」
「你走吧。」
我不敢相信他这般轻易就被我说服,还准备放掉我。
「你说得对,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会堂堂正正地与大齐一战。」
15
那群人果然信守承诺放了我。
这群人武功很高,来去无踪,若真按他们计划行事,实是大齐之祸。
但我莫名信了那个黑衣人,他总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
秦城什么也没有多问,只是说,回来就好。
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军决战,我站在城墙上,鼓声好似将我的心锤塌了一块。
我又看见了那日的黑衣人。
他立于阵前。
而隔着千军万马,是穿着太子华服,戴着面具的顾恒。
我年少时从未想过我们会在这样的境况重逢。
一时间喊声震天,两边人马厮杀起来。
那黑衣人瞅准一个空档,就要偷袭秦城。
我一把夺过侍卫的箭。
我射中了那蒙面黑衣人!
见他中箭,他身旁似乎在保护他的黑衣人阵型顷刻乱了。
他们护着他向后撤去。
这黑衣人在燕国必居高位。
然而下一刻却有人大喊,「殿下受伤了,保护殿下,快撤!」
燕国军队霎时间如流水般后撤。
我僵住了。
像一座石像。
却从内里开始崩坏。
我终于明白黑衣人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是顾恒。
那马车上的人只是一个靶子。
我突然发疯一样地跑下城楼向阵中冲去。
秦城一把将我抱上马,「你疯了?」
我拼命挣扎,「是顾恒,中箭的人是顾恒!」
秦城一边用力按住我,一边咬牙下令,「停止追击。」
然而副将却突然掏出一块令牌,「我有陛下密令,若有必要,以我号令为尊。」
他看了一眼秦城,「将军,你真让陛下失望。」
秦城一惊,「韩!副!将!」
他焦急道,「恐防有诈,不可追。」
那副将却冷笑一声,举起令牌高喊,「将士们,跟我冲!」
除了秦城的亲兵,剩下的兵马都跟着那副将去了。
他们越过了边境线,最终却没能回来。
秦城猜对了,那是燕国的诱敌之计。
我的心略微放下。
既然事先有所计划配合,或许顾恒中箭也不是真的。
大齐败了。
秦城剩下的兵马面对燕国大军已经毫无胜算。
军情传回定京,不知父皇可会后悔。
此时燕国再次派来使臣,邀我与秦城前去和谈。
16
我终于见到了顾恒。
他面色苍白地半睡在榻上。
他想与我单独说话。
我抬手轻轻触了触他染血的绷带,眼泪落在他的手背。
顾恒说,「对不起。」
我拼命地摇头。
我的箭术是他教的,却射伤了他。
顾恒努力挤出笑意,「你的箭术更好了。」
当年我以为顾恒死了,父皇烧了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
我想他时便去练箭。
可我不该练得那么好的。
顾恒吃力地抬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掌间全是厚厚的茧子。
他安慰我道,「不是你。我本来就要死了。我这几年,靠着虎狼之药武功才能精进,才得以支撑。」
他垂下眼眸,「我没有时间了,阿昭。可你过得不好,你的父皇也不是仁君。所以我太心急了,还好你骂醒了我。」
我心如刀绞,痛得说不出话。
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那是当年我送他的定情信物。
「当年本来应该把它放在尸首上的,可是我舍不得。」
那时我只以为是他逃亡时掉了。
他把玉佩递给我。
「我想给的给不了了。这辈子就,还给你吧。」
我不肯收。
「难道我还能将这玉佩送给第二个人吗?」
「你若死了,就让它替我伴你长眠。」
「你拿着它,下辈子我好来找你。」
顾恒不再说话,只是小心地将玉佩收起,然后让我叫秦城进来。
他们在帐子里谈了许久。
我不知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秦城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只对我说,「回去吧。」
我不肯。
「那,那让我再看看他。」
秦城的声音毫无温度,「他不会见你了。再看也不过是徒增伤感。」
我知道顾恒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皇兄如此,母后如此,现在他也是这样。
17
自那天离开燕国军营,我就好似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没有寻死,却好像已经死了。
我照常进食,只是吃了就吐。
我照常就寝,只是整夜整夜睡不着。
秦城已经上奏,只等着大齐使臣来敲定最后的合约。
顾恒要了大齐边境十三城。
大齐再难跟燕国抗衡。
但顾恒亲自选定养大的继承人,会继承他的遗志。
数年内都不会再有战乱。
秦城没什么事,将全部心思放在了我身上。
可我还是迅速憔悴下去。
他束手无策。
来给我送餐的厨娘对我叹气,「夫人心中究竟为何郁结呢?将军着急上火,每日都对着我们和军医发脾气,亲自搜罗了吃食与药材就为了让夫人多吃几口。」
我不说话。
她摇摇头走了。
秦城掀开帘子进来,半跪在我的面前。
「他若能带你走,我立即就写放妻书。」
「可是……」
「我会努力做个合格的丈夫,你不爱我没关系,你一辈子念着他也没关系,只是别再自苦了。」
沉默间一个小兵急匆匆跑进来,递给秦城一封信。
他看后当即脸色大变。
我神色动了动。
他颓丧地看向我,「陛下想用我母亲威胁我,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母亲不愿连累我,自尽了。临死将蓉儿也一起带走了。」
我久久说不出话。
平心而论,她不是一位好婆婆,但于秦城,却实在是位好母亲。
我轻轻开口,「那你如何打算呢?」
秦城咬咬牙,「你说的对,顾恒说的也对,是我太迂腐了。」
秦城最终决定起兵谋反。
那一日顾恒交给了他一份能威胁三分之二藩王的东西。
藩王按兵不动,凭借他手上的兵马以及军中的威望,足够攻入皇城。
皇兄死后,有能力的皇子又死了两个。
剩下的,再无人能担大任。
父皇皇位坐得安稳,却也断送了大齐的江山。
我的心好像终于活了过来。
我跟着秦城一路打回定京。
期盼看一看我那好父皇的表情。
18
攻入皇宫的那天,父皇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骂秦城犯上作乱遗臭万年。
骂我不忠不孝,与我皇兄一样卑劣。
我冷眼看着他,「若皇兄还在,你断不会有今日。」
我连父皇也不愿意唤他。
他好像失了力气,却还是努力直起身,摆出威严的样子。
「朕有什么错?你皇兄狼子野心,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朕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等着他动手吗?」
秦城突然开口,「公主果然是天下的福星,因为她,燕国与大齐才能和平。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一定在九泉下为她骄傲。」
那个男人被戳中痛处,「边境十三城都归属燕国。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是大齐的罪人!」
秦城淡淡道,「那十三城的百姓,以及全天下的百姓,自此都会安乐富足。」
秦城将他囚禁在京郊别院。
他不敢死,也舍不得死。
秦城登基为帝,第一时间便想封我为后。
可我只想离开。
「我的爱恨在这座宫城里交错,我不想再被它困住一生。」
「你若当真对我有愧,就为我做这最后一件事吧。」
秦城有些失落,「你还是对我不曾动心半分是吗?」
我垂下头。
我的心全部给了顾恒,再也不能分给第二个人。
秦城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那天顾恒跟我说了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说我是个好人,虽然比不上他,但也能看顾你一世。」
「他说你最心软,让我卖惨示弱。」
「昭阳,除了你,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从前做错许多事,可你如果愿意留下,我会让你做回定京最快乐最骄傲的那个姑娘。」
「我的后宫不会再有别人。」
「你能不能不走。」
我不知秦城究竟是何时对我有了心思,可是太迟了。
我们遇见得太迟。
他醒悟得也太迟。
我没有给出回答,他苦笑道,「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赢不过他了。可我甘愿输,却还是不甘心。」
秦城选择了放我离开,只是让我时常给他写信。
他没了妹妹,我没了哥哥。
不做夫妻,便做兄妹。
我去了边城。
那里风景很好,民风淳朴。
最重要的是,顾恒葬在了这里。
他想在这里看两国百姓平和安乐。
我想我也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19 番外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何父皇那么讨厌我。
而母后总是在人前对我冷淡,夜里又悄悄来抱着我落泪。
后来我才知道,双生子不详。
但不详的只有我一个。
皇兄不过早我一刻出生,命运便与我天差地别。
我十岁那年,燕国战败,要送一位皇子到大齐做质子。
我在宫中,比庶出皇子的待遇都不如,这事自然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走时舅舅意味深长地与我说,人的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在大齐的第一年很不好过。
燕国本就战败,我还不受宠。
冬日里没有炭火,夏日里没有凉冰,平时吃的与宫女太监差不多。
皇子公主们不高兴了就对我随意打骂。
心情好时赏我两块糕点。
我为了能够好过些,我设计救了大齐最尊贵的昭阳长公主。
我们原本是很相似的。
皇后嫡出,还有一个做太子的亲哥哥。
可她七岁就拥有了世间最好的一切,我却卑微不堪地想从泥里爬出去。
我在燕国十年,太明白怎么讨人欢心。
我为了赢一块她喜欢的玉佩,不要命地跟三皇子赛马。
我年节吃了好吃的冰碗,一路顶着烈阳捧到她面前。
哪怕化了我一手,糖水沾满我的手掌。
哪怕她吩咐一声御膳房就能做一桌子放在她面前。
冬日里我为了她一句戏言,便直接跳进结冰的河里捞鱼。
我因为她过得好了许多,还能与他们一起上课习武。
一年后,舅舅的探子找到了我。
说父皇与皇兄阴狠无情,暴虐无道,不是百姓之福,且上位后必定要除去母后母族。
他希望我继位,会暗中扶持我。
这之前无论我多么艰难危急,他的人从未露面。
这是他对我的考验。
我冷眼看着一切,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会真的爱上长公主。
谁能不爱她呢?
她是定京城里最骄傲明艳的姑娘,也是最勇敢心软的姑娘。
会在我教她射箭磨破手掌以后,一声痛也不喊。
会用自己的身躯为奄奄一息的小兔子挡雨。
会翻进藏书阁,帮我偷我想看的书。
会在写给我的信里夹她亲自采摘晒好的花。
舅舅的探子提前探知了齐帝的意图,我们决定里应外合将计就计,与皇兄对调身份。
我突然生出一股烦躁。
可我不得不走。
与我所想的一样,长公主放走了我。
她没有说,可我知道她期盼与我重逢。
她不知道,顾恒即将「死」去。
后来我听说她皇兄母后出了事,再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大她十几岁的将军。
我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加倍拼命,期盼早日完成我与舅舅的大业,让天下安定。
我总为她抄经祈福。
盼她平安盼她安乐。
却不敢盼我们有朝一日再重逢。
我日日操劳,第一次吐血时,才知道我体内有毒。
日积月累,已无法根除。
我选择强行压制毒素,甚至服药提升内力。
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
我执意要去大齐探查,其实我是想借机带走昭阳。
可我又抛下了她一次。
大齐不愿和谈,我想尽快结束战争,不得已只能采取下策。
我怕连累昭阳,所以伺机带走了她。
却没想到她会提前醒来听见我们的谈话。
还好我戴着面具,可以装作另一个人。
最终我还是放弃了。
我做不成她的夫君,却还是想做她心中的顾恒。
哪怕我一开始就骗了她,哪怕我这些年已经习惯于玩弄权术。
她的夫君,我一眼便知这个男人爱上昭阳了。
谁能不爱她呢。
我嫉妒得发疯,却仍旧只能将昭阳托付于他。
并动摇他的忠君之情。
他不忠于那位陛下,才能真正忠于昭阳。
我对他说,「带她走吧,我不会再见她了。」
他们离开那日, 我在边境最高的山上望着大军远去。
我嘱咐亲卫, 在我死后便将我葬在这里, 我想永远看着她远去的方向,守护着边境的两方百姓。
20 番外
起初我接到圣旨要娶长公主时心里并没什么波澜。
虽然不少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我, 我母亲也很失望这个儿媳不能给我助力,反而要成为我的拖累。
我常年在边境, 对她并不怎么熟识。
我更熟悉她的兄长。
那是我们曾经希望能够追随的人。
长公主与我想的不太一样。
或者说她与京城的贵女都不太一样。
她长相明艳, 端庄大方。
巨大的变故与冷宫的生活磨掉了她的心气。
她总是安静的,贤惠的,好像离所有人都很远。
但她还是那朵宫城里的娇花,喜欢的都是我觉得没用的东西。
直到我带回杨柳, 我才知道她也与那些普通女子一样, 会有心思手段。
但我错了。
我误会了她。
我的参将是个妻管严。
他说做武将的妻子很不容易。
我们这些大老粗不通风月,心思粗略, 体察不到女儿家的心思。
聚少离多, 不能成为她们的依仗, 却害她们日日担心。
我想了很久, 终于想明白,从长公主的角度来看, 我待她大概不好。
于是我从那时开始想好好待她。
我不知情爱,但知责任道义。
她一点点走进了我的心。
我却走向了我最不愿得知的真相。
她出现的那一刻,她为了另一个男人不顾性命不顾大义的时候, 我终于明白我有多可笑。
我以为的贤惠大度, 岁月静好, 我误会她吃醋介怀, 误会她谋害庶子,以及我怜惜她伤了身子。
统统都是笑话。
她也不是我以为的娇花。
她比我见过的边地女子都更热烈大胆,果断决绝。
所以最可笑的是, 我在她为了另一个男人付出一切之时, 真正地爱上了她。
所以我拼尽全力保下了她。
与燕国的第一战后,我突然意识到, 这一仗太难胜了,这次或许就是我的终途了。
而她, 始终对我没有半点情分与眷恋。
我打听了许多燕国太子的事。
她喜欢的是与我截然不同的男子。
我也曾经用过心机,希望国仇家恨能够断掉她的念想。
可顾恒的使臣说完和谈事宜时,我突然感到可惜。
她心心念念的, 竟然真的是一个那么好的人。
我决定放掉她。
可这一切都被她的父皇毁了。
她真的是个大胆的姑娘, 当年若是她的皇兄像她一般,今日的一切都会不同。
但我是个军人。
我永远要忠于我的帝王。
可现实却最终教会了我,我应该忠于的, 是天下的百姓。
至于她,她永远地失去了顾恒,我也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成婚的时候,我就好好待她,如果我直接把杨柳认作义妹,我是不是原本有机会,替代顾恒的位置。
又或者我没有将她带去战场,我们是不是有重来的机会。
那么多人想做皇帝, 可我却没有一天快活。
只有在每年收到昭阳信的那一日我能真的高兴。
但我知道我担起了这个担子,便得一直担下去。
每一个深夜骇人的孤寂,就当是还我欠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