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住在冷宫里的疯子,自我出生以来,我们父女二人便人人可欺。
直到那天,久违谋面的女帝来到了冷宫。
我的疯父忽然束发洁面,露出较好的面容。
他朝我傻傻一笑,说要为我搏一个前程。
1
在有记忆以来,至今十岁,父亲司南礼一直是疯的。
爱穿雪白的衣裳,只是常常弄得脏兮兮的。
不说话的时候就蹲在草丛里,用磨尖的树枝写字。
低着头,写得认真,露出苍白清俊的侧颜。
恍然给人一种他是个沉静的世家公子的错觉。
只是下一刻,他就把一只蚂蚁塞进了口中。
我掐住父亲的嘴巴,让吐出来。
他急急地摇头,发出唔唔的声音。
来送饭的太监见父亲把蚂蚁吞了下去,不禁嗤笑一声,说:「这疯子何时才消停点。」
我回头瞪了他。
太监不以为意:「陛下都不将公主您当一回事,公主可就别端架子了。」
闻言,父亲朝他龇牙。
在这里,人人都能欺凌父亲。
有时是因为他把衣裳弄破了,有时是大半夜不睡觉爬上屋顶玩,轻易就让人抓住克扣饭菜的由头。
在我刚懂事时,还尝试过问父亲:「你伤害过陛下吗?」
父亲直看着我笑,神情无辜。
说来,我见到陛下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次相见,是在数月前的开春时分。
她站在梨花树下,远远地朝这边看过来,而左相与她并立着。
女帝清艳高贵,重臣英俊倜傥,光是站在一块,就有神仙眷侣的模样。
听说,陛下和左相的小皇子也有八岁了。
陛下和左相没有久留,施舍几眼就走了。
人走之后,我踢着小石子问父亲:「陛下会立小皇子当储君吗?」
父亲正兴致勃勃地玩着刚做好的小蜻蜓,嘴里不断发出声音:「卟卟——」
我仔细地听着,高兴地笑:「我明白了,你说不。」
我不再踱来踱去,坐在台阶上晃脚:「我是长女,那就是我当也可以,我当就最好。」
「好诶好诶!」
「那就可以住大宫殿去了。」
父亲「哇」了一声,连蜻蜓都掉了地。
我粲粲地笑。
2
不过,还未等来陛下的回心转意,先等来了寒冬腊月。
父亲犯糊涂的时候,会抢走厚被子。
可稍微清醒些之后,就把所有的厚物拿来裹住我,自己蜷成一团。
冷宫里也有炭,只是味道大,熏着发咳。
于是一到天亮,我们就会到院子里玩。
你追我赶的,身子会热乎起来。
直至我扑通一下掉进冰池子里。
父亲发了狂一样把我捞进来。
可是我还是冻着了。
染了风寒,病怏怏的。
这时,左相来了。
他用怜悯的眼神看我,道:「幼子何辜。」
就这样,因他的一眼慈悲,我离开了冷宫。
3
我在明亮宽敞的宫殿里等了两天,都没有等来陛下。
我心灰意冷时,一抬头看见了我那个同母异父的皇弟。
叫元鹤。
而左相的名字也有一鹤字。
元鹤长得俊秀白皙,不料开口却是个刻薄讨人厌的:「你就是冷宫里那个疯子的女儿?」
我怒了,瞪起眼睛骂:「你的礼数还不如养在冷宫的我。」
元鹤朝我做鬼脸:「略略略。」
我受不了,直接扑过去掐他的脖子,揪他的耳朵,瞬间就把人撂倒在地。
元鹤也不甘示弱,把我的头发扯得稀乱。
宫女们慌了,纷纷上来拉架。
可又不敢下重手,于是绕成一团也没能将我俩拉开。
「住手!」
突然出现了陛下的声音。
我和元鹤同时松开了对方。
「母皇!」元鹤带着哭腔扑向了陛下。
而我则趁机捣了一把头发,再把脸蛋掐得通红之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
结果……
自作多情。
在冷宫时琢磨出来的宫斗技俩还没完全使出来就崩了。
因为陛下并不看我。
她心疼地揉了揉元鹤的脑袋,温柔地哄:「都这么大个人了,就別这样毛燥了啊。」
元鹤指着我说:「她先打儿臣的。」
陛下这才看过来:「元谣。」
我赶紧坐正:「在。」
陛下沉声说:「既然从冷宫里出来了,那就安分地在这里待着,你要习琴棋女红可以,让习字念书也随你,总之,不许生事。」
我呆呆点了点头。
4
我扒开密密麻麻的草,从狗洞钻回了冷宫。
我竟在内殿里面看到了陛下和父亲二人。
父亲今日,竟戴了发冠。
看着格外利落。
可那冠子,已经生锈了,不知道是从哪挖出的。
他半坐半跪,扶着陛下的裙摆,笑得痴缠:「还以为你不会再来看我了。」
陛下冷冷道:「又上吊又跳湖的,非要引了我过来,最好是有天大的事。」
父亲:「我们……我们当夫妻好不好?然后,你对谣谣好些……」
陛下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司南礼,你招我过来就是想爬床是吧?你也不瞧瞧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父亲被骂了一顿,顿时蔫了下来。
陛下出来时,我躲在柱子后面。
等没什么动静了,才出去。
父亲仍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指。
「哗——」
我跳出去,假装又吓他。
可是父亲没有出现一惊一乍的反应,他用懵懂的眼神看我:「你是谁?」
糟了,还没分别几天,就把我模样给忘了。
忽然,他笑了笑,说:「吓唬你的,你是我女儿谣谣。」
说话间,我留意到他红红的脖颈。
「闹上吊了?」我问。
「就一小会,」父亲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陛下就来了,她以前也会来的。」
「陛下对我不错,所以你以后不能再那样勒脖子了。」
「噢。」
「爹,我不想走了,我还是留在这吧。」
父亲问:「外面也不好玩吗?」
我点了点头。
可父亲撇了撇嘴,他比划着说:「你再大些,就不会想要和我待在一起了。」
我耷拉下脸,摇了摇头。
「你们父女真当这冷宫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的吗?」
陛下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来。
她束手而立,语气强硬道:「元谣,回去!」
5
元鹤看见是陛下牵着我回来的时候,眉宇一皱:「母皇,你带她去哪了?」
陛下温声道:「元鹤,元谣比你年长,你当喊一声皇姐。」
元鹤恼道:「她父亲是叛徒这件事不是满朝皆知吗?这样的人的女儿,将来不知道会捅出什么篓子。」
陛下回道:「元鹤,若左相以后也犯了错呢?」
元鹤说:「我爹才不会做出泄密这种害得三万大军险些有去无回的举动来。」
他们一来一往的,我大概已经听明白了。
父亲曾犯下过死罪。
陛下后来把元鹤遣走,独留下我在殿中。
她说有些乏了,于是半倚半躺在软榻上眯了一会。
与我隔着好些距离,中间还有珠帘。
我一直安静地等着。
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陛下的声音。
「司南礼曾经有一个相伴多年的青梅,可她在司南礼高中状元那年,被送去了虞国和亲,第二年,也是朕登位的一年,司南礼与朕结为夫妻,没过多久,虞国同我们撕破脸皮,主动开战。」
「司南礼为了保全青梅性命,不惜出卖军情,来恳求虞军不要将她祭旗。」
陛下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朕杀了他全族。」
「本来是要杀他的,结果他白天看完满地的尸体,当天晚上就疯了。」
「所以朕特意留了他一命,留着……慢慢折磨他。」
听到这里,我全身冰凉一片。
「而你,」陛下缓缓地说,「也是我折磨他的一环。」
我难过地说:「我以前悄悄期盼过,期盼有朝一日您和我说,把我放在地方是为了保护我。」
「保护?」陛下笑出声来,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我的傻女儿啊,日后如果有人对你做尽刻薄事说尽剜心话,等你伤透了,才来和你说都是为了保护你,你可千万不要信,否则你还得反过来愧疚。」
陛下敛回笑意,继续说:「明白了吗?因为恨你父亲司南礼,连带着你的存在也变得厌恶。」
我擦干净眼泪,说:「我明白了,我以后不会再和元鹤起冲突。」
「她还小,说这些做什么?」
身后响起了左相的声音。
陛下道:「朕打算送司南礼出宫待着,免得他动不动就闹,既要送走,那只好跟元谣说清前因后果,也省得这孩子还存着求情的心思。」
我小心翼翼地问:「送去哪?」
「养不死的地方。」陛下说。
左相对我说:「无论司南礼在哪,境遇如何,公主始终是公主,以后安心待在宫里,不必忆什么往昔。」
6
我当场答应了。
答应不为父亲求情。
答应不招惹元鹤。
我离了冷宫,后来又给自己围了座冷宫出来。
我总是闭门不出。
闷在宫殿里,等着夫子来讲学。
夫子起初常嫌我愚笨。
后来日子久了,竟也肯夸我一句悟性不错,开窍得比元鹤要快。
这时,元鹤突然从窗边冒出头来:「胡说!我怎会比不过她。」
夫子也不怕他:「殿下这隔墙也要听学的精神真是十分可嘉,不如进来一起研习?」
元鹤扭过脸去:「我不,谁要和她一起念书。」
只是没一会,元鹤的脑袋又从窗子上长出来了。
他喊我:「讨厌鬼,你如今怎么都不见身影了?」
我平静地回答:「陛下要我修身养性,我便不出去招摇了。」
元鹤一怔。
他皱着眉说:「你现在怎么这样说话了?既不骂人,也不跳起来打人,你被附身了?」
我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写字。
元鹤反而不干了。
他偏要和我闹。
我不理他,他还抱来自己养的兔子,说我懒得跟它一样。
我被逗笑,伸手揉了揉兔子。
后来又抱了一会。
元鹤打量着四周,道:「你这宫里有够死气沉沉的,你也不养只猫儿鸟儿的来解解闷。」
「我不觉得闷。」
我长在冷宫里,一度连自己都活不下去,整日里想的是吃饱穿暖,哪来的心思寻乐。
「无趣。」元鹤说。
元鹤大概是彻底腻了我。
他不再来挑逗我。
可他那只兔子偶尔会乱跑,跑到我宫里来,我揉两下便让送回去。
可我没想到,我和元鹤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看向我的眼神,会充满了怨恨。
是因为他的兔子死在我宫里。
还是溺死的。
元鹤指着我说,一字一字地说:「你就该死在冷宫里。」
「元谣,是你做的吗?」陛下问我。
「不是。」我说。
陛下继续问:「你不再辩解些什么吗?」
我手足无措地说:「我昨天念完书之后,去园子里绕了几趟……好像是两趟,我曾经过池子的,但我以前掉进过一次,所以我不会挨着走,于是也没有看见那兔子是否已经溺了……」
陛下打断我:「够了。」
她顿了顿,「笨嘴拙舌的。」
气氛凝固时,洒扫的宫女浑身颤抖着说,她昨夜起来过,经过池边时,不小心踢到一个软物,接着就听到扑通的声音,但因为天黑看不清是何物,匆匆地就走了。
陛下罚了宫女三十大板。
并且说我御下无能,让我罚跪。
我跪在庭中,看秋叶簌簌地落。
枯叶落,雪飘飞,没过多久,又见梨花。
一晃五年过去。
7
我整整五年没见过父亲了。
他被送出宫后是死是活呢?
我好想念他。
深夜的公主殿一片寂静,忽然间,因为我打翻了酒瓶,闹出了刺耳的动静。
这时,缀在帘子边的玉珠忽然噼里啪啦地碰撞起来。
帘子中央的空隙处露出了一只瘦削的手。
宦官崔永走进来的时候,带来一身寒气,冻得玉珠更加激烈地碰撞了几下。
崔永看到碎掉的酒瓶时,皱了皱眉。
他正要低身去捡,却被我一把攥住帽带,以至于动弹不得。
我乘醉发酒疯:「让我见见爹,我好久没见他了,他还活着吗?如今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吗?你,就你,现在带我去见爹爹,现在就去!」
崔永露出难为的神情。
他抬起手,一根根掰开我扯着帽带的手,说:「崔永得去请示左相。」
当年御下无能一事后,陛下就把公主殿的宫仆全换了一批。
而崔永则是那时进来的,是左相特意安排。
我知道左相的意思。
陛下所诞子嗣,唯我和元鹤二人。
左相身为元鹤亲生父亲,自然对我多留了些心眼。
崔永是光明正大地监视着我的。
只是我也无力计较。
我听见左相二字的时候,酒意清醒了大半。
崔永边收拾碎片边问我:「公主可喝尽兴了?」
「没有。」
「崔永也就随口一问,无论公主怎么答,都不会再呈酒上来了。」
「哼」,我冷笑,「又不是头一天才知道你们待我散漫。」
崔永叹了口气。
他搂来一张毯子给我披着,随后去把窗子开了个小口,说:[陛下若是突然来看公主,这满屋的酒气一时可散不了。]
「陛下多久没来过了。」
「二十多日了。」
我漫无边际地说:「我同他快有两千日未见了。」
崔永先是垂眸思索,抬眼时像是下定了决心。
「崔永偶尔会外出采买,公主躲在马车里吧。」
我眼睛一红,问:「他现在安置在哪呢?」
「司家祖宅,就在京城南。」
「不是被抄了吗?」
崔永说:「确实是抄了,荒废了许多年,但陛下命人收拾过,现在那里不失清净。」
8
我停在司府前,隔门听见了里头的嬉笑声。
我很诧异:「祖宅里除了我爹,还住着别人?」
崔永说:「公主见一见就知道了。」
我推开门,看见父亲和一个豆蔻少女嬉戏着,他笑着喊:「谣谣。」
不是朝我喊的。
崔永慢慢跟上来,说:「本来疯了之后便能忘掉全族被屠,亲缘断绝的事,但回到祖宅时发现举目无亲,难免会被激起些回忆。所以前几年精神更差了,后来还大病一场。左相就送了和公主年龄相仿的女孩过来,骗他说,这就是谣谣。」
我把堵在喉咙里那句呼之欲出的「爹」给吞了回去。
我对崔永说:「你把她先带下去。」
「是。」
父亲见「女儿」被带走,看向我时眼神变得恼怒。
后来,这恼怒慢慢被恐惧取代。
他怕生。
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走下台阶,一步步朝父亲走去,笑着说:「表哥,你不欢迎我吗?」
父亲露出疑惑的神情。
「表哥,我是裴淼。」
万般无奈下,我借了父亲故人的名讳。
当年那个被送去和亲的青梅,就是裴淼。
父亲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我想起你了,你是表妹。」
我忍不住问:「你都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了?」
父亲的笑容愈发柔和:「叫谣谣。」
只是这愉悦忽地就消失了,他有些突兀地绷起脸。
「表妹,我不怕告诉你,其实谣谣并非我的孩子。」
我心中一动。
心想他不至于把我忘得太彻底。
隐约还是记得女儿另有其人的。
不过是敷衍着左相罢了!
我继续问:「那你的孩子在哪?」
父亲轻声说:「死掉了。」
我微微一怔。
父亲陷入回忆的时候,面如土色。
「钰婉生孩子的那天晚上,我从狱中跑出来了。」
「躲在她寝殿里的那块屏风后。」
「有端药的,换水的,人来人往,硬是都没发现我。」
「钰婉出了很多血,根本止不住,底下的毯子一张张地被浸透,又再换新的来,因为指头一直在用力地抓东西,指甲也断裂了,指缝里全是血。」
「天都快亮了才生起来。是个女娃娃,但她没有哭声,刚生出来就没了。」
父亲最后顿了一顿:「然后,我就被押出来了,再然后,他们说我出来时摔下台阶,把脑袋摔坏了。哪有这样编排人的,我脑袋好得很。」
我木然地指着心口问:「那我是谁?」
父亲不解地「啊」了一声。
我气得直跺脚,快要哭出来:「你不是说谣谣是你女儿吗?」
「我和谣谣互相依靠了十数年,她自小就喊我爹,我自然也要把她当女儿看。只是,她确实并非我的亲生孩子。」
我不愿意信:「你骗人,你脑袋就是不记事了,所以你编了一个故事。」
「裴淼,你怎么了?」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讪讪地说:「没什么,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我转过身去,步伐沉重,全然失了来时的雀跃。
父亲这时忽然拉住我,期待地问:「表妹,我上次翻墙出去时,是不是碰上过你一回?你那时拼命扯住我是要说些什么啊?你支吾了好久没说出来。」
我蓦地滞住脚步。
送去和亲并且已经死在异邦的裴淼,何以让父亲上一回「见过」。
我回过头,对父亲说:「我那时就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
「嗯,」父亲重重地点头,「你刚看见了,钰婉为了不让我难过,还给了我一个假女儿,骗我这就是我的孩子,若不是我当年亲眼看见,还真被蒙过去了。我同你说,谣谣从小就可爱乖巧,我很喜欢她。」
我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好,我知道。」
临走时,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崔永一直在门前候着。
我对崔永说:「你带我去找一个人。」
崔永问:「是什么人?」
我还未说出口,他便接了句:「崔永遵命。」
9
父亲说,裴淼那日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是往他手里塞纸条。
纸条上全是用血写成的字,血迹深深浅浅,貌似写时匆忙又潦草。
我循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了裴淼。
有人在看守着她。
被崔永收拾了。
我带着裴淼,一路赶回宫。
裴淼一路无言。
她竟是哑了,嗓子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咿呀声。
夜色已深,我带人径直闯进了陛下的寝殿。
陛下有些生气,开口让人将我逐出去。
我扑通一声跪下来:「母亲。」
陛下依旧冷冷的,但总算是让其余人先退下了。
裴淼原先正跪着,头垂到地上,此刻才敢慢慢抬起来。
陛下见到她时,瞳孔猛张。
「裴淼?」陛下脱口而出,话音一落,她匆忙走过来将人扶起,「你还活着。」
裴淼眼睛里蕴满了泪水,她张着嘴巴,要说话,却依旧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我说:「陛下,她说不了话。」
陛下立刻说:「拿笔来。」
可是裴淼刚拿起笔,手就抖得厉害,勉强拿住了,却无力写字。
陛下问:「是谁废了你的嗓子和手?」
她一顿,露出忐忑的神情:「不会是司南礼吧?」
裴淼更着急了,拼命地摇头。
陛下扶着裴淼的肩膀,使她镇定下来,再问:「当年起战时,究竟是不是司南礼在你身上用了假死的法子,然后将你救了出来?」
裴淼依旧摇头。
陛下的额头渗出冷汗,胸口微微起伏着,隔了好一会才问出第三个问题:「但军情,确是司南礼泄露的对吗?」
几颗泪珠唰地从裴淼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嗓子里嘶喊出了一个喑哑的「不」。
瞬间,陛下跌坐在地上。
她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吸气,好像随时要窒息过去。
陛下在慌乱中,目光倏地定在我身上,她凝望着我,眼里翻涌着极致浓郁的情绪。
突然,她疯了一般地扑向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一声声地喊谣谣。
每一声,都绝望至极。
陛下不恨父亲了。
自然也不再恨我。
我从三岁时开始期盼的母女情深,实现在十三年后。
可我却半分都高兴不起来。
我像根木头一样,竖在陛下怀里,似乎下一刻就要从中间碎开。
陛下终于察觉到了我的冷若冰霜。
她松开手,哭着笑着说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
我不发一言。
陛下突然把宫人召进来,声嘶力竭道:「召左相!不,别让他来,遣人去接司南礼!」
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不好了,陛下,司府突逢大火,烧了一个多时辰,如今总算扑灭了,可里头的人却……已成灰烬。」
陛下猛地吐出一口血。
昏暗的烛光下,依旧红得耀眼。
我呆滞地走出去,腿脚有些发软,崔永也不见了,没人扶着,后来摔了一跤。
静坐至天明时,又传来一个噩耗。
崔永回来告诉我,陛下去了。
在夜间突发心悸,心悸而亡。
父亲司南礼,母亲钰婉,都没了。
崔永还说,太子元鹤让我去见他。
10
我其实已经好久没见过元鹤了。
他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五官也深邃冷硬了许多,变得很陌生。
元鹤的眼睛有些红肿,可看向我时,满目悲怆皆化作愤恨:「你昨夜带人闯进养心殿,确有此事?」
「是。」
元鹤再问:「你走之后,母亲猝然驾崩,我说得可有错?」
「没有。」
元鹤盯着我,眼红似滴血:「你就是罪魁祸首。」
「她失了丈夫,又惊闻泄密一案另有蹊跷,导致气急攻心,方才……」
元鹤不等我说完,抬手把我推倒在地,「然后你就畅快了是吧。」
「泄密一案并非我操纵,放火烧屋也不是我所为,你怪我害死母亲,不过是找个由头料理我。」
元鹤怒道:「你怎会信那个叫裴淼的一面之词?」
「裴淼说的若是一面之词,司府又怎会被纵火?元鹤,看来你是铁了心不会去翻案了。」
元鹤冷声对崔永说:「掌她嘴。」
崔永跪下:「奴才,恕难从命。」
元鹤怒极反笑:「崔永啊崔永,让你在公主殿服侍上几年,你不会真当自己是公主殿的人了吧。」
崔永道:「是。」
元鹤下令:「来人,拖崔永出去,乱棍打死。」
我拦在崔永身前,抬头说:「元鹤,你疯完了吗?」
元鹤冷冷说道:「下一个便是你了。」
僵持间,宫人来报。
说司南礼找着了。
我站起来,猛地转过身去,揪着人问:「尸身如何了?」
「不,不是尸身,还活着,昨夜起火时司南礼根本不在宅中,因而没有葬身火海。」
我松开手。
心情激荡得难以言明。
这时,远远地传来左相的声音:「崔永这逆徒,早就离心了,他可是连夜去转移了司南礼。」
我怔怔地看向左相。
父亲司南礼就在他的身后。
11
我头一回在父亲的脸上看到那样沉静清明的眼神。
好像从来没有疯癫过一样。
我想起来,从前我待在冷宫时,大约是八九岁的时候,已经发现父亲清醒的时间比我更小的时候要多些了。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吗?
父亲跪下来,朝元鹤磕头:「是臣将裴淼下落告知公主,才致公主带人去冲撞了先皇,一切归因在臣,臣愿替公主领罚。」
我心里发急,顾不得与元鹤的嫌隙,连声求饶:「太子殿下,司家举族本就是无辜受害,不能再杀了。」
元鹤居高临下地睨着我,良久才说:「将司南礼打入地牢,至于公主……」
左相提醒道:「太子,此时不宜处置公主,若将事情闹大了去,反让人去深究陈年往事了。况且,她是你亲姐姐。」
元鹤露出不屑的神情。
父亲仍伏低着身子,沉声道:「臣领罚。」
他被带走时,我拖着他问:「你领什么罪,不是说过我不是你的亲女儿吗?你替我领什么罪……」
父亲掰开我的手,垂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12
元鹤把公主殿的人全撤了。
兜转间,我又似回到了冷宫。
直至半夜,飘来一阵血腥气。
血迹斑斑的崔永跌撞地走进来,他被打得半死。
没走几步,倒地不起。
身上全是鞭伤。
我用冷水浸湿毛巾,左一块又一块地给他敷上缓解痛楚。
崔永却说:「公主,不用折腾了。」
我扶起崔永,让他枕着我,这样会舒服些。
我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丝,看着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轻声问:「你明知道左相要纵火杀人,为何要暗自忤逆他,提前去藏人?」
崔永眼神涣散,话也说得很慢。
他一点点地说:「司南礼还是翰林时,我全家获罪,成年子女流放,年幼着没入官奴,那时我七八岁。」
「翰林心慈,念我年幼,常加照拂,公公打我板子,他便私下请来太医为我保住性命。」
「还有,他请我吃的茉莉花糕,是我这么多年来吃过味道最好的糕点。」
「后来,我念他的好处,就请命过来伺候公主。」
我道:「他是心慈,明知我并非亲生的……」
崔永双目一睁,急促地问:「公主说什么?什么并非亲生的,您是翰林与先皇的亲女儿,这点绝作不了假。」
「爹说过,他亲眼见着先皇长女是死胎。」
「是,是有一个死胎,」崔永说,「本为双生胎,先生出来的夭折了,公主您是后生的。」
外面一声惊雷,须臾间大雨倾盆。
「崔永,我明天就去告诉他。」
「好。」崔永微微笑了笑。
他的手从腰间滑落下来。
我去抓,发现脉息已断。
崔永,走了。
我冒雨去地牢。
他们拦我。
我就抽出侍卫的剑,胡乱砍一通,都只好给我让路。
我在地牢里一路跑,迫不及待地要见父亲。
我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我在尽头找到父亲了。
他坐在角落里,头低垂着,一动不动。
身上有数条毒蛇横纵,噬咬。
父亲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毒发身亡。
元鹤之心,赛过毒蛇千百倍。
我捅伤了侍卫,又把剑架在别的侍卫身上,逼迫下,得到了一只装满毒蛇的篓子。
元鹤此时正在灵堂里祷告。
我便去灵堂,倒了一地的毒蛇。
顷刻间,这里混乱不堪,尖叫、祭品倒地的破碎声揉杂着,灵堂的宁静肃穆顿时变得四分五裂。
如同我的处境一般。
13
元鹤的左腿被咬了一口,但不致死,昏迷了过去。
左相赶来时,我已经劫持了裴淼。
当看见锋利的刀刃顶在裴淼的颈项时,他脚步一滞。
左相屏退了所有人。
他伸出手,示意我冷静:「元谣,我可以放你离开。」
「你很紧张裴淼吗?」我问,「你若真的紧张,怎么会毒哑她的嗓子废了她的双手?」
左相脸色一沉,道:「我明明是在保护她。只要她什么都不说,余生都能安安稳稳的,可偏偏那天她逃出去,还碰上了司南礼。」
「我瞧裴淼是生不如死啊,」我冷冷地说,「你打着救她的旗号,泄露军情,栽赃同僚,害得她外戚俱亡,一人不剩。」
左相轻描淡写地说:「这不是我也没想到钰婉会动那么大的怒火。」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
左相回忆道:「钰婉十三岁起就恋慕司南礼,谁能想到事发时,会绝情成那样。」
「她是皇帝!叛国当前,自然以大局为重,倒是你,毫无理由让司南礼担了判国之罪。」
「不是毫无理由,」左相看了一眼裴淼,「钰婉只知道裴淼与司南礼是青梅竹马,却不曾知道我才是真正喜欢裴淼的人。」
他停顿一下,「裴淼去和亲时,还是钰婉的父皇在位。可惜没多久就驾崩了,我只好迁怒钰婉,钰婉所在意的,我也要摧毁。我要她分文不剩。」
「你仅仅在泄愤吗?」我问左相,「你权倾朝野, 眼见着元鹤登位, 整个王朝都在你手里, 你瞧着挺乐见其成的。」
左相露出无奈的神情:「意外之获。钰婉其实从未倾心过我,与我亲近, 不过是因为元鹤。」
他叹了口气:「元鹤,来得实在是意料之外。」
我说:「你与先皇你情我愿, 有什么意料不到的。」
有些事大概是憋闷在心里太久, 左相竟对我说:「其实,你还真是元鹤的亲姐姐。我指的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我盯着他,不为所动:「司南礼那时已经在冷宫了。」
「司南礼有时会钻洞跑出来, 你是知道的。那天晚上, 偏偏钰婉喝醉了酒,也不许人跟着, 结果碰上了司南礼, 两人糊里糊涂温存了一夜。只是, 钰婉睁眼时, 瞧见的是我。明白了吗?」
「哦。」
左相没想到我会反应平平,笑着说:「你恨透元鹤了吧。」
「不然呢?」我手腕微微用力, 刀刃往脖子上贴得更紧了。
裴淼流血的时候,左相的眼神猛然变得凶狠起来。
他夺刀的动作很快,眼看着就要抓住我的手。
这时, 却有股虚力更迅速地钳在我手上, 使我的刀顺势往左相面前一推。
裴淼拿不起刀。
只能借我的手将刀锋刺入那人心脏。
左相浸在血泊中的时候, 裴淼开始大笑。
她发不出常人的笑声, 只能溢出怪异的音节。
在裴淼的笑声中,我看见了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的元鹤。
他面色苍白似鬼, 眼睛也像是被掏了洞, 无神,死寂。
元鹤在想什么呢?
想他喊了十四年的父亲, 曾犯下过叛国之罪。
还是在想他的亲生父亲司南礼,被冤枉半生, 最后被自己放出的十数条毒蛇噬咬至死。
14
元鹤疯了。
我再见到他时,他螨缩在空落落的殿宇里,被垂落的发丝掩住的脸庞透着死灰之色。
十几岁的人, 一宿间变成了快要风干的枯槁之木。
脾气依旧很坏, 不许人近身。
整日抱着只脏兮兮的兔子,偶尔会和兔子说话,可后来连话也说不出来。
偶尔翻到火折子, 就拿落叶当做纸钱,在那乱烧一通。
元鹤以叶为祭时,我就在司家堆列成小山的牌位前祷告。
我从司府出来,去往金銮殿。
那龙椅高悬。
我在踏上第一个台阶时,脑海里浮现出我在冷宫时,兴致勃勃地与父亲说的话。
「我是长女,那就是我当储君也可以,我当就最好。」
到了第二个台阶,我想起来接下来的一句——
「那我们就可以住大宫殿去了。」
……
台阶已尽, 我坐在正中央处,入目之处宽阔堂皇。
朝臣纷纷退去之后,我隐约听见有人喊我谣谣。
我打量着四周。
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全文完)
作者:西红柿炒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