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后。
新婚当天,皇上却抛下我去了刑部大牢。
只因那里关着他最爱的女人——穿越而来的今科女状元。
我的侍女替我委屈,满脸是泪。
我擦了擦她的泪,抬头正望见铜镜中的自己明艳张扬,勾着一抹冷笑。
我不怕他喜欢那穿越女,相反,我只怕他不够喜欢她。
毕竟我入宫,为的,可不是男人的宠与爱。
而是,权。
1
帝后大婚日。
皇上连我的面都不见,就急着去刑部狱中看那女状元。
两顶轿辇擦身而过时,我听得他说:
「什么皇后,什么先帝遗令?朕偏不想遵守!她又算哪门子的皇后?在外流浪三年才自寻回府,谁知她是不是真的赵景枝?」
「陛下需臣妾自证吗?」
拂开凤銮闱绫,我掀开红盖头一角,朝那背向远去的龙辇勾唇轻笑。
「什么?」步辇中人惊异转头,料想不到我会当场回怼。
只是转头后,他却有些愣神。
风中闱绫飘飞,鲜红盖头下我红唇嫣嫣,勾着抹似有若无的笑。
他欲叫停轿辇,我却已覆下盖头,吩咐烟眉,「回凤栖宫吧。」
「你......」他噎住,转而不自在的吩咐四下,「都愣着干什么?朕要去刑部看阿芷!」
哼,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我扬唇,往凤辇上一靠。
凤栖宫的烛火一夜未熄,老太监老太妃等十几人来宽慰我。
我好声好气送走他们后,便又来群花枝招展的妃嫔,叽叽喳喳往我宫中一挤。
卖哭,抱团,讨好,或是讥讽——
「皇后姐姐,您别怪陛下,他也好久不曾来咱们姐妹宫中了......」
「怕又是去狱中看那女状元了,哼,女扮男装参科举,什么东西?违先祖帝令,破女子不得参科的先河,最后还不是要斩首诛九族?」
「可不能说,一纸《山河志》闻名天下,她原本就与陛下相识,如今才惊天下,陛下未必不会为她破先祖帝例......」
「只是苦了咱们皇后姐姐,明珠遗尘三年,好容易回了将军府,入宫为后,这......」
一窝子人哭作一团,费气巴力的抹帕子觑我,揭我的疤。
仰仗我成为她们的刀,与她们的隐敌女状元斗上一斗。
我高坐凤倚,冷眼瞧着。
眼皮子浅如蜉蝣般的一群俗人!
我不怕他喜欢她,相反,我只怕他不够喜欢她。
驱走众人,已是三更。
小黄门来回消息,「娘娘,陛下从刑部大牢回御书房了。」
「娘娘......」烟眉眼底泛泪,替我委屈。
也是,我爹为手握十万大军的定北侯,我外祖父为三朝元老帝王师。
我娘那边,我爹这边,统共下来就我一个孩子。
我自生下来,就被先帝指了婚,无论将来哪位皇子称帝,都得立我为后。
只是,十岁那年,我为了试才练的轻功,甩了丫鬟家丁出走。
没想到这一走,就被人牙子发卖到穷山恶水。
我用了一年时间才记全我爹教我的赵家枪法,第二年那处便已被我荡尽。
后来,便是流浪,一直到第三年末,我才凭着记忆寻回了家。
而宫墙之内,也已大变。
鹬蚌夺嫡,叫萧烨这个不声不响的捡了漏。
他目空一切,厌恶我,不奇怪。
又自幼爱文,将善写诗词的北唐后主李昱奉为先贤,会爱上那女状元,亦不新奇。
帝后大婚,他丢下我,去了牢房看另一个女人,更在意料之中。
有什么好委屈的,毕竟,我进宫,为的可不是帝王恩宠、男女情爱。
只是,我还是传了轿辇,前往御书房。
有些事,想要做成,就必须得靠帝王恩宠。
靠这个我弃之如敝履,却又不得已而图之的东西。
2
凤辇至,三更也已过了
烟眉要为我卸下盖头,换上常服去御书房,却被我伸手制止。
等身的铜镜中,我一身朱红赤黑交错的皇后冕服,盖头鲜红,缀满了金丝如意苏。
我将盖头盖下,将如意称递给随侍的烟眉,「就这样,起驾吧。」
我的帝君,还没挑我的盖头,如何能自掀呢?
御书房内,一片嘈杂,几个老太监还跪在门口,劝萧烨去栖凤宫。
我甫到门口,便一齐收了声,御书房内只余萧烨摔折子的暴怒:
「这个要她死,那个劝朕按刑令诛她九族,就因女子不可参科?」
「朕偏不想如他们愿!」
「前朝后世,上下三百年都未必找得出这样一个妙人儿,这样一篇《山河志》!」
「好。」我笑着抚掌而进,「陛下说的极是!」
「你来做什么?」他瞥我一眼。
隔着盖头,都能隐约瞧见他面上的不耐烦。
我莞尔不言,示意烟眉将如意称递给他。
「臣妾来,是想与陛下起一赌约。」
「嗯?」他没接,只挥手驱散宫人。
我这才放心的接着道,「以我赵家兵权,赌这一年内陛下能否对臣妾动心。」
「若未,臣妾自请离宫,让位与她。」
「但若动了心,臣妾要一生稳坐后位。而那女状元,二十年内都不得入宫为妃。」
「陛下,敢赌吗?」
盖头之下,我好整以暇坐等鱼儿上钩。
盖头之外,良久不闻他的回音,只觉有目光一直在打量我。
这于他来说,无疑是最划算的一局赌约,动无动心,全凭他一己之言。
而刚好,又能收了我爹手中的兵权。
我与我爹商议时,他还斥我疯了,不懂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谁叫他是我爹,心中又蓄满了我在外流浪时的愧疚,只得无奈应下。
他也当然不知,今日赌下的兵权,他日我会再夺回来;皇后宝座,我亦不会拱手相让;甚至,不止皇后宝座。
「陛下可是不敢?」御书房静静的,我笑着激了他一句。
他当即面有虚色,倨傲道,「朕有何不敢?」
「朕只是好奇,这么做,对你、对你赵家有何好处?」
鱼儿,上钩了。
我笑着行礼,随意编了个理由,「陛下,臣父老了,沙场生死不定,老将也该安享太平不是么?」
「况且臣妾性子偏执,要么,稳坐后位;要么,两袖清风一身自由,陛下能懂么?」
他抿了抿唇,迟疑看我。最终,点了头。
权力的游戏,开始了。
我再度递上如意称,他伸手接过,懒懒一挑——
昏黄烛火中,我和他明明正正打了个照面。
这个不声不响捡漏的小皇帝长的还不错,唇红齿白,仪表堂堂。
算起来,我比他年长三岁。
幼时宫宴里,好像还见过一回。
那时大雪初冬,他失手打碎宴上的一个玉牒,便惹得先帝蹙了眉。
他站在原地,眼里泛光近乎不知所措。
我不懂,不过一个玉牒而已,何至于此。
是以仰起了脸假意天真的问爹爹,「皇帝伯伯的眼睛上为何长了毛毛虫?」
满殿寂静,片刻后便是先帝大笑,满座跟着哄堂大笑。
而他,也跟着傻傻笑了。
自这之后,他便屁颠屁颠的叫我姐姐,说我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姐姐,拼命的给我塞甜糕。
我爹爹牵着我的手出宫时他还倚在殿门口,小声嘟囔,「姐姐什么时候还会入宫呀?」
年岁久远,那时连彼此的身份都不明,想必他早已忘了。
只是,他看着我看傻了,似是忆起来了。
我听到了他的低语,「怎么,是你……」
更好,利用起来更顺手。
我顺势前倾,将他抵在御书房的玉案上。
他剑眉一蹙,顿觉不适要挣扎,却被我轻松压制。
那么高的身量,可惜,没习武。
「明日早朝,赵家兵权,会交到陛下手中。」扶着他的肩膀,我踮脚耳语。
下一瞬,他的耳尖便肉眼可见的红了,像冬季狐狸的耳朵尖尖。
倒也有趣。
「你……皇后你不要太过分!」极度逼近的距离已令他恼怒,一把将我推开。
我差点跌一趔趄,幸而轻功已大乘,稳住皇后的气度,朝外走去。
只是这走到一半,我又想起件有趣的事儿。
「哦对了陛下。」我去而复返,伸手解第一节系着的衣襟带,「陛下曾疑臣妾是不是真的赵景枝。」
「臣妾心口处有一梅花胎记,臣亲皆知,陛下要看看么?」
「你!」他口干舌燥,扬眉瞪我。
我从容对上他的眼眸,半晌,才笑着后退出了殿门。
良久,便又传来他砸折子的声音:
「你......赵景枝你无耻!」
3
凤辇回至凤栖宫时已是四更,烟眉为我卸下繁重凤袍与凤冠等物,服侍我入寝,却又被我伸手制止。
「退下吧,去喊侍剑进来。」
「娘娘?」她不解的看向我。
我递过去一个安慰的神情,她只好退下,小声嘀咕着,「又是要去哪儿,又不让眉儿知道......」
我靠着床榻,心中微叹。
我不过想保留她的最后一份天真罢了。
小孩子家家的,自幼买入我将军府,在我后面跟屁虫似的。
我自寻回府那天她哭的泣不成声,却又笑着抹泪去给我做我爱吃的梅花糕。
后来才知,我走丢时她寻了我半个月,还差点被卖进青楼。
这样一个孩子,我不想她掺和进这团浑水里。
「主上。」侍剑进来,轻车熟路的为我换了衣服,披上墨袍。
「主上,去哪儿?」
宫梁檐角,我驭着轻功与她并肩。
「去刑部牢狱。」
会故人。
刑部大牢内,灯影浊浊,侍剑熟练的打发了主审官和衙役。
「势大就是好啊,皇后娘娘想见民女就见了。今晚之事,怕是连当今陛下都不会知晓吧?」
灯影幢幢,里间一人清冷出声。
我笑着,示意侍剑退下。
牢狱内顿时一片安静,我解开墨袍的连襟帽,打开了牢门,「好久不见,独孤芷。」
「好久不见,赵景枝。」
牢内人亦笑着站起,青衣墨发,周身气质清冷似雪,望见我却是扬唇一笑,「girls, help girls?」
「girls help girls。」我站在牢外,懒懒回了一句。
下一瞬便见她猛的弹起,上前狠狠将我抱入怀中,「呜呜呜难受死我了,这狗屁的古代监狱,狗屁的封建皇帝,我装柔情装的难受死了......」
见我不适便又立刻松了开,挠挠头,耳根却是不明所以的红了。
「忘了,我忘了你也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了。」
我木着脸,真是没一点规矩。
今科女状元独孤芷,才绝天下,早先因一首《望岳》与微服出巡的萧烨在诗会相识,而后便是才女情帝王意,一发不可收拾。
却无人知,我与她相识的更早。
科举女扮男装打破祖制,亦是我和她合谋的。
只因,girls help girls。
她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按她现在的话来说,我所处的世界,前朝后世,皆为架空虚拟的一个朝代,也可称为平行时空。
而她来自另一平行时空的三千年后,是名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学狗。
在她那个时空朝代,交通工具如鲲鹏般在天上飞,可日行千里;人人手中皆揣着个长铁板子,足不出户只要用手点点,就可以和相隔千里万里的人在板上相见;壁上悬一物,此物也只需用个长盒子操控,便可凭空改变室内冷暖。
这样好的时代,可她却阴差阳错来了我们这儿,还跟我一样被倒卖进了穷山恶水里。
一个馒头,一杆赵家枪法,让她成了我的迷妹(她的说法)。
她说我是她的光,她说我要权势有权势,要武功有武功,还有谋略,起点比武则天高多了,该成为武则天一样的女人。
我问武则天是谁,她吃着馒头支吾半晌才道,「是个女帝,可惜自她后,我们那个时空再无女帝。」
但她们那个时代,女子可如男子般出学入仕,女子可外出自我营生,女子可以挣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不好么?
「好,但不够好。」
「在我们那个时代,仍然会有人牙子,专拐女大学生;会有青楼;会有人叫『招娣』、『引娣』,『盼娣』......
仍然会有女子连书都没碰过;会有人卖女儿接济家中男儿,并将贩卖美名为嫁女彩礼;再往前推三百年,为了拘束女人,会骗她们裹足,将脚折成一掌大小,还美其名曰三寸金莲......」
「这样的事数不胜数,大多发生在贫困落后的山村,就跟我们现在一样,被卖到这儿。」
「而这儿的女子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她说这些的时候正卖力在水边浆洗衣服,手上满是皲裂疮。
不洗完,便没饭吃,甚至要挨好一阵毒打。
我没洗过,更没有在这样冷的天不戴手衣捂汤婆子,是以双手的皲裂比她还严重。
但她却自然的抢过我手中的脏衣,狠捶起来,边捶边嘀咕,「她奶奶的,别人穿越大开金手指,老子穿越前被拐,穿越后还被拐,有没有天理啊!」
说罢,便又是叹气,「若这个时代,也有武则天就好了。三千年的权位更迭,足以平权......」
我抿唇不言,环顾四周。
浆洗衣服的,养蚕织布的,被男人打了还默不吭声的,全是女子,脸上全然写着麻木与漠然。
无论是生在这儿,还是被拐来这儿,好似全都认了命。
小一点的被养做童养媳,当牛做马;大一点的来了葵水当晚便难逃一劫;已生儿育女的已被同化,或是参与买卖,或卖女济儿。
人间炼狱。
我从前高高在上,丫鬟家丁围着,爹爹娘亲宠着,身边亲朋好友全是如我一般的高门显贵,连宫中太子都得看我脸色,皇后之位也早早定下。
大梁皇城梁京,行止闺步,哪一步不是顺顺利利,登高望顶?
若非此番跌落尘埃,又怎知最底层的人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
烟眉是被卖进我将军府的,可若当初我没挑中她呢,她的去处会是哪儿?那些没被我选中的丫鬟又去了哪儿?
我不敢想。
girls help girls,女子帮助女子。
我想我身处高位,命定皇后,我总该做点什么,为这个天下乃至往后数千年历史长河中的女子,做点什么。
我最终蹲身,沉下心拍了拍她的肩,「也许,我可以成为你的金手指。」
「而我,亦需要你成为我的上官婉儿。」
她回头,眸光大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虽千万人,吾往矣。
而破开一切,打破一切的规矩和束缚,只能靠科举。
女子读书、入仕、登堂......甚至,不止于此。
4
独孤芷的刑审结果没有很快下来。
朝臣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皆是要处死她,九族连坐。
然这些折子全被萧烨扔了满地,诗会之上,才女艳惊天下,还有我与独孤芷设计的与萧烨的惊鸿一瞥——
他那么惜才,又对独孤芷念念不忘,怎舍得处置她?
折子一道道的递,民间的风向也在转变——
不少女子聚首京门,甚至不乏高门贵女,跪求萧烨赦独孤芷的死罪。
我摆驾御书房时,萧烨正对着满案自写的《望岳》失神。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年纪轻轻,又为女子,如此胸襟抱负,倒叫朕惭愧。」
我站在殿外,听的莫名起了笑意。
这首《望岳》,独孤芷曾提过,乃他们所处时空千年前的一位诗圣所作。
萧烨对她生情,也不知到底是因诗,还是因念出诗的是她这个人。
「所以,她就更不该死。对么陛下?」我踩踏着折子走进。
然才进一步,他就面色微慌,忙将那些纸揉碎在手中,「你......皇后来作甚?」
似是怕我会误会什么。
「臣妾来,向陛下谏策。」我笑着,向他伸出手,示意将那些纸给我。
「你会那么好心?」他迟疑,摊开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确是好诗好志气。」我将纸张一点点摊开,对着折射进来的微光道,「陛下,臣妾乃一国之后,当为江山社稷考虑,大祁自古重武轻文,因此人才难得。」
「那女子偷学之际仍可作出《山河志》一文,甚至高中状元,若她正式入学,又该如何呢?」
「陛下不想她死,我大祁又缺才人,不若,就此放开女子可参科议政?」
此话罢,御书房内顿时静了声,萧烨挥手屏退众人,双眉一敛,「皇后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回过头,认认真真打量起这个小我三岁的帝王夫。
七子夺嫡,死的死,伤的伤,为这个位置争的血流成河。
他倒好,关起门来天天之乎者也,风花雪月,也不知到底是藏拙还是藏锋。
但终归是捡了漏。
他爱才又惜才,独孤芷的事情推脱行审推了这么久,未必不是等一个人破开这个口子。
「臣妾愿助陛下一臂之力。」我笑着,将那摊开的纸张再度递回他手中。
5
我外祖父,三朝元老江太师,育过两代帝王,在梁京扎根甚久,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是最适合开这个口的人。
但,还不够。
朝臣反声太多,为首的裴相就是个大患。
我传了侍剑进来,为我换了身玄衣锦靴。
她疑惑着问我去哪儿,我别上佩剑,箬笠一压,「还是会故人。」
我驭着轻功三两下翻进裴府,七拐八拐,绕过守卫丫鬟,终在一屋阁停下。
檐顶勾着抹上玄月,我懒懒躺着,拿出腰间酒,畅饮一番,正不知该如何跟屋里人说这件事。
就听阁内人低喝一声,「白羽,屋顶!」
下一瞬,便有支长剑破风而来,直刺破我所在的瓦檐。
我轻巧绕过,借着檐角翻身下了顶阁,一脚踹开房门,「裴执,你好狠的心!」
「不请自来,梁上行君,殿下岂能怪微臣狠心?」
尘屑中,昏昏黄黄的光影里,有一人笑着走出。
我将酒随手一抛,他接个正着,畅饮了几口,「还是启香楼的?」
我点头,「裴公子酒量不好,本宫记得,只喝得了这个。」
「微臣酒量是不好,但总比某人度量大,对么皇后殿下?」他笑弯了眉眼,像只食饱魇足的猫。
「你!」我咬牙握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
裴执,裴丞相家的嫡长孙,也是幼时我最讨厌的人。
克己复礼,拘束板正,在我外祖父手底下总是课业第一的人。
我就讨厌一向只对我好只夸我的外祖父去夸别人,是以幼时总是明里暗里撕了他的课业,或是直接泼墨毁了。
他也不恼,淡定从容将纸上墨细细擦净,待我外祖父来教习时便明明晃晃摆在桌上,再给我外祖父揖了一礼道,「先生,恕裴执顽劣,完成了课业,却总觉得泼上墨更好看……」
说罢他便伸出了手,看着我外祖父手中的戒尺垂下了眼睫。
我那时还是个傻的,心中还快意喊道,「打他,快打他,小老头儿。」
但下一刻,外祖父的戒尺却落到了我眼前,「枝儿说说,哪样更好看?」
我来不及答,便又听裴执道,「景枝小姐定是觉得泼墨更好看的,毕竟……抱歉,裴执失言。」
这节课完毕,我的手是肿的,腿是酸的。
这是外祖父第一次罚我,也是我第一次这么恨裴执。
但我从未想过,我这么讨厌的人,在我走丢后亦是派人寻我好久好久,也曾在我走失的地方失神良久,抓着一个又一个人问可曾见过我。
待我回来后便为我自摆了接风宴,还将先帝赐给裴相的宝剑送给了我。
独孤芷曾给我分析说他喜欢我才会如此,我微愣,只笑笑。
我已经选好了一条路,任何人,要么做此路上的垫脚石,要么,便是绊脚石,被我一脚踢出。
「我来,有事相求。」我解下箬笠,兀自在他院亭大马金刀的坐下。
「说来听听。」
「《山河志》、独孤芷,你如何看?」
「胸藏万点墨,汇笔一锋中,奇女子也。可惜,也只是个女子。」
他亦坐下,抬眸看向我,「怎么,你想救她?可她乃陛下的意中人,陛下都救不得,你如何救?况且,你如何愿意?」
「所以,我来求你。」我递上酒。
「我想救的,也不止是她。护城河外的女婴,青楼内为谋生计依附他人的女子,被贩卖的丫鬟……裴执,你最懂我,当知我意。」
明月皎皎,他轻轻一笑,接过酒,看向院落里婆娑飘动的竹枝。
「生我者,举目半方庭院,不见山河;乳我者,未闻家中孩啼,漂似浮萍;侍我者敬小慎微,命如草芥。
我近身人尚且如此,尚且还是在丞相府内。而你所言护城河外,甚至更远的地方。她们,又该如何艰难的活着?」
「这个求,裴执应。」
6
朝堂之中,还是第一次这般热闹。
我外祖父递交文书上谏时当下金銮殿便吵翻了天,女子读书入仕,这样的变革带来的不确定性,不可控性,着着实实侵害了太多男子的利益。
群臣慷慨激昂分为了两派,一者跟着我外祖父主张放开女子参科,另一派则跟着裴相固守陈规。
正群臣舌战间裴执却站了出来,在群臣和萧烨微惊的目光中,陈词一番,竟也主张女子参科。
气得裴相当场昏厥,连声骂了好几个「逆子,逆子!」
侍剑面无表情的给我转述着情报场景,我却不禁轻笑出声。
裴相是个老倔骨头,昔日与我外祖父共同辅佐先帝时,经常舌枪唇剑的你来我往,斗了一辈子,到老了大抵是想不到,恭谦沉稳的嫡长孙站在了我这边。
新政的结果没有很快下来。
世家贵族,处尊居显,又怎容自己的利益被侵犯;科举之上各种贪墨,私相授受,又有多少脏污会被连根拔起?
这步棋,急不得。
要想兵不血刃的变革,就须得稳稳当当的落下去。
一天,十天,三个月,半年......
终于,在一个秋后,侍剑急匆匆踏进了凤栖宫。
我甫支走烟眉,她便已跪了地,声中压抑着哽咽,「主上,女子可参科的新政,施行了。」
「老太师带着帮学生,几乎踏遍了梁京官邸,一家一家的劝说......终是,施行了。」
「好,好......」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眼眶不觉已红。
千辛万苦,才迈开第一步。
以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7
独孤芷走马上任为官的那天,我终忍不住换了衣服出宫去瞧。
鲜衣怒马状元冠,多少女子于马下遥遥观望,眼中充满希冀。
独孤芷,是她们的先驱,亦是她们获得一切的开始。不再拘于一方闺室,拘于迫不得已的「儿女情长」,她们,以后会有更广阔的天地。
我压下箬笠,让侍剑照常去街边买几斤剥了壳碾碎的糖炒栗子,欲去江府时她却迟迟不动。
「主上,还是......不去了吧?」
我蹙了眉,眼皮子跳的厉害,「为何?」
小老头如今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吃这个。
当初肯应我所求,也是我瞒着外祖母提了五斤糖炒栗子他才点了头,还装模作样一脸慈祥的望着我,「枝儿长大了,枝儿的所见所想,已远超小老头咯......」
我撇着嘴去拿他布袋里的栗子,却被他一手拍开,「外公收回那句话,真是没一点儿大人样。」
小气鬼。
事成,我又怎能不去孝敬这小气鬼。
然我越要去,侍剑便越阻着我。我蹙眉,直觉不对劲。
施然坐下来,静静睥睨着侍剑。
不过片刻,她便已跪了地,不敢抬头,「主上,刚收的消息,江老太师......殁了......」
「你说什么?!」
我猛地站起,未料脑中一片混沌,竟险些晕倒在地。
「多日来老太师四处劝说走动,染了风寒一直未愈,亦不肯让我们告知您,加上旧疾……」侍剑以头伏地,不敢再看我一眼。
「你......」我紧了紧拳,心尖颤抖,一股股酸涩直从心间涌上鼻尖。
余后,只能压制住一切,「知道了,下去吧。」
远处一道人影缓缓而至,将我稳稳扶住,「皇后你......可无碍?」
8
萧烨好心,让我出宫承办了外祖父的大丧。
府内一片素白,外祖母由人服侍着坐在灵堂内,堂前跪了一地的人,为首的是我爹爹和娘亲。
我甫进去,就被我爹站起来扇了一巴掌,「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不要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下一刻,便又被我娘等一群人拉住了。
「你是疯了吗连枝儿都打?」
「国丈,不可啊!」
「大人,此乃当朝皇后,打不得啊......」
我忍住疼,越过他,只身来到外祖母面前,「祖母......」
「嗳,好孩子。」外祖母躺在椅上,丝毫没有责怪之意,反而嗔了眼我爹。
之后便将我拉入怀中,心疼的摩挲着我脸上的掌印,「外祖母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祖母,您不怪枝儿?」我撇了撇嘴,眼眶泛着热气。
「枝儿乖,祖母怎么会怪你?枝儿想做的,你外公愿意陪你做的,一定是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对么?」她轻声哄着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却哄的我哭了出来,「祖母......」
外祖父生前的门生多,祭香的来了一轮又一轮,我便忍泪接了一轮又一轮。
独孤芷与裴执亦来了,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裴相也来了。
年逾花甲的老人长揖作礼,只喊了声「老友」便欲言又止的默了。
我前去递香,他便望着我,又望着已为女官的独孤芷叹息良久。
随即释然一笑,接过香对着外祖父的灵牌道,「老友,希望你没选错。」
9
处理完一切后,我才回了宫。
凤栖宫内一片冷寂,守着的宫女太监纷纷不敢出声。
我挥退了众人,而后埋头枕间,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我好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
月上中天,我却又醒了,迷迷糊糊的满背是汗。
然才睁眼,就被眼前人吓了一惊。
「皇后,咳......朕来看看你......」萧烨不自在的别过脸。
也不知他在这儿多久了,我懒得起身,就定定地看着他自说自话。
「阿芷一事,多谢你了......」
「江老太师......皇后节哀......」
我还是不言,定眼瞧他。
直瞧得他眼神闪躲,「朕还有要事处理,改日再来看你。」
他起身,尴尬地要走,转身间袖子却被我攥住了,「皇后?」
细细算来,一年之期也快到了,我该有所行动了。
「陛下......」我垂下眼睫,把玩着他的袖子。
「你想朕留这儿?」他近乎呼吸一滞,半晌才敢轻声问我。
近一年来,他本要每月都按初一十五的惯例来的。
但前一阵他要为独孤芷守身如玉,后一阵又灰头土脸被我轰了出去,再后来,便不曾来了。
我轻轻一笑,扬眸看他,「罢了,君既无心,我何生意。」
「你......」
「来人,送陛下出凤栖宫!」
「你,好你个赵景枝!」他甩了袖子拿眼瞪我,我扬眉对上他的怒脸,笑得更欢。
时间一天天地过,萧烨开始莫名其妙地往我宫中送东西。
为回礼,我也着人送了些去御书房。
不多时,便又到了十五月圆夜。
烟眉进来问我,「娘娘,陛下好似今晚要来。」
我练着长枪翻转了个身,「告诉他,本宫病着,不便见人。」
「娘娘......一年之期可是要到了啊......」烟眉急得快哭了,小脸巴巴皱成一团。
「急什么。」我轻轻一笑,长枪一扫,卷起满树落叶。
但我没想到,当晚萧烨还是来了。
方要进门,我便让侍剑挡住了他,「陛下,我们娘娘真病着呢,谁也不见。」
「这满地长枪打落的叶子怎么回事,当朕傻的吗?」莫名其妙的,萧烨竟发起了火,「赵景枝!」
隔着扇门,开始喊我的名字,「赵景枝,你那晚究竟何意?」
吵得我耳朵疼,我捂了捂额头,让烟眉端出她早已做好的甜糕。
萧烨的幼年好似过的并不如意,母妃不受宠早逝,他也活得像个透明人。
是以幼时总觉得甜糕是世间顶好吃的,便在碰见我时拼命地给我塞甜糕。
而今给他甜糕,不过想让他忆起幼时情谊罢了。
「陛下,叶子是娘娘让侍剑打的,这些天我们娘娘忙着给您做甜糕,病倒了......」烟眉眼底含泪奉上甜糕,面不改色的撒着慌。
隔着扇窗户,我开了点微光,正瞧见萧烨接过一碟甜糕,唇角不自觉的微扬起来,「朕明白了。」
而后,便是心情大好的坐着轿辇走了。
后来听御书房的小太监道,那碟子甜糕他全吃了,噎的喝了好几壶水还不肯丢。
我轻笑笑,转而摸了摸烟眉的头,「手艺不错。」
10
一年为期的赌约,很快,便到了最后一天。
而这天,我依旧没有去找萧烨,反而让侍剑给我换了衣服,去裴府。
「娘娘,这个时候,去裴府?」侍剑不解的问我。
我轻笑,「就要这个时候去。」
我再度与侍剑奔走于檐瓦之间,然不多时,身后却跟了条小尾巴。
「属下去解决?」侍剑请命。
我摇头,「就是要他跟着。」
这样的小尾巴,跟着我和侍剑又几回了,多半被我们甩了。
至于今晚,定然是不用甩的。
我如往常般给裴执带了壶酒,但这酒,却是启香楼最特别的酒,初品柔似温水,酒味不浓,但越喝便越容易醉。
我与他推杯换盏,饮了一杯又一杯,直见他双眼微红,眼尾都晕染的微红才停了杯。
他皱了皱眉,直觉有些不适,拿手抚了抚眉心,似是微醒了醒才对我道,「抱歉,裴执失态了。」
我轻笑出声,裴家乃书香世家,养出的公子都这般清贵谦雅,淡淡如竹。
算起来裴执这么多年从容镇定,唯一真正失态的那次,还是我回来后去裴府找他那晚。
满桌好酒好菜前,白羽早已备好的御赐宝剑前,他双眼通红,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搂的我心跳几乎停拍。
「我以为,裴某还以为......」
我就任由他抱着,轻笑,「你以为什么?」
听到我的声音,他才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猛的将我放开,随即作了一礼对我道,「抱歉,裴执失态。」
他眼神闪躲,近乎不敢看我。
其实那时我才流浪回来,面上风尘仆仆,双手满是老茧,纵穿着制衣坊上等的华衣,但从外到骨子里都透着底层人的穷酸自卑。
但未曾想,他会在这样的我面前显卑露怯。
「殿下......」裴执醉倒在案前,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盯着他那张微醺的脸,近乎痴迷。
手伸过去,轻轻抚着,他便如猫儿般在我掌心蹭了蹭,蹭得我手心发痒,直痒到心尖。
我仰天轻叹,若无一切恩怨与算计,若无先帝遗令,恐怕我与裴执......
罢了,不能多想,多想是奢望。
有脚步熙攘声自裴府府门前传来,我算着来人距离,站起了身。
拖起裴执的脸,半醉半真中,在他迷蒙蹙眉中,吻了上去。
唇间温软,近极又不可及,令人贪恋。
裴执双眸大怔,却是又一次不顾礼数,将我转压在案上,欲加深这个吻时,院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赵景枝!」萧烨咬牙切齿的出现在破落的门后。
而门后,还站着裴相裴老夫人等一众人,目瞪口呆的皆看着我与裴执。
「这......」
「这......」
「裴相还说不在你们裴府?!」萧烨厉声,上前近乎粗暴的将我扛在了肩上,「今晚之事,谁也不许泄露半个字!」
我借着酒意,顺势而倒,嘴里还装糊涂的念着,「裴执,裴执......我很快就能出宫了,我很快就能是自由身了......」
下一刻,便能觉察某人的眉头紧拧,周身泛着近乎要杀人的煞气。
一把将我摔在马前,而后驭马直冲宫中。
徒余裴执愣在原地,傻傻摩挲着唇,看着远走的我们。
「从一开始,这个赌约就是个欺骗是不是?你从一开始根本就想走?」
「全是为了裴执?你不惜献出你爹的兵权也是为了裴执?」
「你所谓的帮阿芷,给朕做甜糕,也不过是为了今日能走的轻快些吧?」
身后,萧烨攥着马鞭,厉声一字一句的质问着我。
我觉得好笑,一言没有回。
男人啊,什么时候最爱?下乘千依百顺,较为上乘不过若即若离,最上乘的,就是他发现他得不到、不属于他的时候。
烈马一路驰骋到凤栖宫,萧烨抱着装醉的我下了马,而后将我抱进内殿里,置于榻上。
来来回回气的踱步半晌,终是坐在了床榻边,又气呼呼盯了我半晌,才恨声道,「你想走?朕便偏不让你走!」
微凉的食指覆上来,狠狠在我唇上擦了擦,好似要擦去裴执的印记般。
直摩挲的我唇间发疼嘤咛了几声,他才后知后觉的收回了手。
而后,便是整张俊脸覆了上来,恨恨道,「朕偏不让你如意,偏不让你如意......」
我心下觉得好笑,到底小我三岁,孩子心性。
随意一勾,便中了计。
我借着酒意,将双手搭上了他的胳膊,他微滞,近乎愣在当场。
我却缓缓睁了眼,半醉半真道,「陛下......赌约,今晚是最后一晚......」
我佯装着要退缩,他却将我狠狠按住,咬着牙道,「这个赌,算朕输了。」
我便不挣扎了,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陛下可是自甘认输的。」
「你?」他直觉不对,要起身质问我。
却被我伸手一拉,直跌入我怀中。
「臣妾不过邀裴执演了场戏。」我好笑的附他耳边,下一刻,便又能见那明显的冬季狐狸耳尖。
他抬眸,与我四目相对。
空气凝滞,近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施然望着,便能见他迷蒙的神色中压抑着狂喜。
我挥手用指风打灭了烛火,一片漆黑中,我吻上了他的耳尖,轻声道,「陛下,您输了,二十年内那女状元,可都不能入宫为您妃了。」
他咬咬牙,似在思忖,却又在片刻后手足无措的狠狠抵上来。
「不能便不能罢......」
「说到底朕不过惜才,不想她死......」
动到半夜,他又似想起什么,掌了烛火来看我的胸前。
片刻后又是一阵调笑似的怒喝,「好啊你赵景枝,哪有什么梅花印?你又诓朕!」
11
萧烨体力不错,不过两月余,我有了身孕。
在大多人都奉承着会是个嫡长子时,我却独独希望是个女孩儿。
第一胎,也只能是女孩儿。
我趁着孕期,向萧烨提了谏策:女子参科既已施行,那相应的女子学堂、女子医馆武馆也应号召建起来,若国库空虚,将军府和太师府都愿相助。
萧烨纳了策,国库是有些不够,我让我爹主动出了银钱。
然大殿之上,裴执亦献出了不少身家。
没得萧烨夸赞,反正惹他莫名其妙的发了火,夺过身边太监的拂尘怒砸了裴执的头,而后扬长而去。
徒留满殿面面相觑的朝臣与垂睫失落的裴执。
女子学堂梁京大部分地区落实那天,是个早春。
而那天,也是我临盆之时。
萧烨在外来回踱步良久,我满头是汗,让烟眉摆上玉观音,在观音前一遍遍替我祈求:是个女孩儿,一定得是女孩儿。
我从不求神拜佛,也不信佛。唯独这次,真心祈求。
近黄昏,我歇下最后一口气,终听到了一阵啼哭。
我累的近乎没有力气去看。
烟眉懂事,早将这浑身是血的孩子抱在了我面前,「娘娘,是个公主,是个公主......」
我这才敢安心闭眼。
公主就好,公主就好。
离我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12
一周岁时,萧烨为她大办了生辰宴,并赐了封号。
封号是我取的:朝华,只愿她前路清晰稳固,孤身向光。
孩子总是长得很快的,几个乳娘间来回辗转,便能从我怀里,到落地,奶声奶气的喊着我,「母后、朝华参见母后。」
朝华三岁时,我又怀了。
不得不说,嗯......萧烨那方面,确实还可以。
孕期三月余,我牵着朝华的手去找萧烨,「陛下,凰儿已到了入学的年龄。」
萧烨从繁琐的奏折里探出头,宠溺的伸出手,「朝华,来,到父皇这儿来。」
奶呼呼的宫装小人儿便松了我的手,被萧烨一把抱进怀中,他一边哄着她一边思忖着,「皇后说道的是,该给凰儿寻个太傅了。」
我莞尔,接上话,「先科女状元独孤芷,就很不错。」
「嗯,她是不错,又是女子,文采亦高。」萧烨顺着我的话往下走,只是走着走着又莫名变了脸,试探性的问我,「只是,皇后愿意她来宫中?」
我点头,笑话,朝华的太傅只能是她。
她是穿越而来的,脑中有近千首的平行时空文学诗,又是汉语言专业的,那篇闻名天下的《山河志》便是她所作,到底不是空壳子。
否则,我也不会选她辅佐我。
「你不吃味?」萧烨眯了眯凤眼。
我摇头,他二人那三瓜两枣的情,想当初还是我和独孤芷绞尽脑汁凑的,我又怎会吃味?
「你......赵景枝!」他怒捶桌案,又是怒了。
上前将朝华扔我怀里,气的吹胡子瞪眼就要出御书房。
我跟在后面喊,「陛下,太傅一事......」
「陛下?」
「朕准了,准了!」他不耐烦的加快了脚步,转角间就没了踪影。
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晚间又让人给他送了甜糕。
当然,还是烟眉做的。
我让侍剑送过去时往里加了点无色无味的东西。
有了朝华,一切便可如计划中般行走了。
萧烨又就着几壶茶水吃完了,连送回来的碟子都干净的发亮。
我望着那碟子,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像被无名手揪在一起,闷沉闷沉的透不过气。
13
朝华给独孤芷敬了师生茶,从今后,就由独孤芷带着了。
她四岁时,我正产子。
我依然祈求是个女孩儿,朝华还小,性子不显,也不知将来能不能担大任......
烟眉在玉观音前将头都磕破了,只没想到,这次,是个男孩儿。
萧烨喜不自胜,给他取名桓儿。
此后几乎一下朝就钻入了凤栖宫,将桓儿抱了又抱,逗了又逗,说眉眼像他,嘴巴也像他,有帝王之象。
我在一边笑着瞧着,并不说话。
过了会儿才看着忙进忙出的烟眉,思忖。算起来,烟眉如今十九了。
她原是被卖进我将军府的,又跟着我进了宫。她的人生里,好像只有我。
也是时候让她去寻找自己的人生了。
况朝华一日日长大,我的目标便也越来越近。
离目标近,也意味着斗争与算计便会一一接踵而至。
为了目的,我可能会不择手段赌上一切。
这样的我,恐怕再不是当初善心善意选了她为丫鬟的赵府小姐了。
太常寺卿的小儿子,朗朗君子,端方如玉,是上好的人选。
我向萧烨要了出宫令,想送烟眉嫁出去。
可就是这样好的姻缘,她偏偏不要。
她哭红了眼跟我道,「奴婢还要照顾小皇子呢,没有奴婢做的甜糕,娘娘拿什么去哄陛下?」
我掩面不听,让侍剑送她出宫,没想到她闹腾了一路,也哭了一路。
「娘娘是不是不要烟眉了?」
「烟眉哪里做的不好?娘娘您说啊......」
「烟眉不要嫁人,不要出宫!娘娘帮着独孤大人翻覆了科举,证明女子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奴婢选自己人生的路又有何不妥?」
我到底让侍剑带回了她。
小孩子家家的,算了,留在凤栖宫吧,大不了本宫养她一辈子。
只没想到,纷争会来的那么快。
14
三年一度的选秀过后,宫里又晋了贵人。
最得宠的,便是吏部尚书之女:林扶春。
她眉眼间有些像我,极会做甜糕,惹得萧烨常常垂怜。
不过月余,她有了身孕,加封贵嫔。
而彼时,一些老臣便开始催着萧烨立储。
一个个的皇子名字递上去,呼声最高的就是桓儿。
而朝华,无人提及。有几个女官提了一嘴,便遭群臣起而攻之。
唾沫星子喷的最多的,还是林扶春她爹。
如此也便罢了,她爹竟还拉拢朝臣劝陛下立储事宜等一等,皇子们都还小,陛下还当盛年。
侍剑转述回来时我只冷笑,他爹想等什么?等他女儿肚子里的孩子出生?
别说皇子,就是我自己的孩子桓儿,都别想挡朝华的路!
*
林扶春来给我请安时,侍剑正偷揭了乾清殿牌匾后的名字,看了回来拿茶水一点一滴的印写给我看:桓。
「嫔妾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你们焉敢拦?」
外间响起哄闹声,我忙将茶水扣了一案,喊烟眉进来收拾。
「怎么回事?」
「这群婢子,竟敢拦……」说话的人扶着孕腰,身边的宫女正欲狗仗人势在我凤栖宫撒威。
然主仆二人才开了个口,瞧见我出来便愣了。
我好整以暇,端着皇后的架势亦回望了过去。
长眉凤眼,清冷孤高,确实有几分像我。
我笑了。
萧烨难道是爱惨了我这张明艳至极的脸,但又苦于琢磨不透我对他的心,所以,找了个平替?
「进来吧,烟眉,备上好的茶叶糕点。」我转身入了宫邸。
身后便传来她宫女的低声,「嘁,有什么了不起的,来日我们娘娘的孩子……」
后面的话,便被林扶春瞪停了。
我心中好笑,还以为吏部尚书能塞个多玲珑的女儿进来,上梁贪蠢,下梁便跟着一起歪,连身边的宫女都跟着「同气连枝」。
烟眉端上茶,她的宫女就给我提了一食盒甜糕。
「入宫来不曾拜会皇后娘娘,这是嫔妾的一点心意。陛下独爱这甜糕,娘娘您尝尝......」
我扬眉,看着她这炫宠的小把戏。
伸指,捻起一块儿入口中,甜的发腻,倒还不如烟眉做的。
「如何?娘娘若喜欢,嫔妾日日都可做了送来娘娘宫中。陛下这么喜欢,他日若来了娘娘宫中,可不能没有啊......」她娇笑着,亦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我蹙眉盯着她这张像我的脸,这种脸,娇笑起来是不合适的,太假。
「那便劳烦林嫔了。」我扬唇,「四下宫里都不会,独你会。陛下若去了别的宫里,恐也是吃不着的,你也一起做了吧?」
「你说什么?!咳咳咳......」她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刚想问我却被自己的甜糕呛的直咳嗽。
「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管理六宫是应尽之宜。林嫔娘娘也说了,您做的甜糕独一绝,如今不是想出尔反尔做小人吧?」我宫中的首领太监也是个会来事的,拂尘一打,斜眼瞧她,端的是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
「你......你们别欺人太甚!」她怒而下榻,敬语都没了。跺跺脚,竟跟着宫女灰溜溜逃了。
我拧拧眉心,入宫来萧烨宠的人不少,但多是雨露均沾,少有独宠之事。
独宠这人长得像我,萧烨未必不是为了气我,试探我的心。
果然,当晚这贵嫔便找萧烨哭去了。
只没想到,萧烨看着她哭,笑了好一阵,笑完才道,「皇后说的是,以后各宫的甜糕,便都由你来做吧。」
我饮着茶听着小太监的转述,茶杯轻阖,不得不轻叹一句。
幼稚。
15
当晚,这幼稚的人便来了我宫中,好一阵缱倦,惹人烦的很。
次日,林扶春的破骂便传遍了整个后宫,然她还得边骂边揉面捣鼓甜糕。
甜糕分到各宫里,几乎没一个人敢尝。
后来大抵是认命了,日日埋头做甜糕,倒做出各种花样,娇小可爱,味道也不错。
给我宫里送的向来是最好的,几个宫女拿银针试过,便都分了吃了。
偏偏这一日,奶娘抱着桓儿,忽就喂不上奶了。
哭,闹,吐,吐了没一会儿便是吐血,不过一岁的孩子,血混着奶吐了满身。
我心疼的恨不得掉下一块儿肉来,侍剑要去请太医,却被我叫住了。
几个乳娘的衣食住行都是我宫里人专管的,一日三餐亦是规定好的分量食谱。
唯一可能有问题的,便是那甜糕,林扶春的甜糕。
「娘娘?」侍剑面色惊慌,向来处事沉稳的她急得也要哭了,望着桓儿等着我的回应。
我却愣在原地。
匾额后的立储名字,群臣的立储呼声,我费尽心机扶持的女官,我殚精竭虑的养朝华,为朝华铺好了路却因这个孩子而备添阻碍......
林家乃我大计的一根毒刺,正愁无刀可处,林扶春就给我递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
「娘娘!」烟眉哭着拉我的袖子,直将我的思绪拉回,「传太医啊娘娘......」
我脑中一片混乱,却是狠了心立在原地,「等等!」
「娘娘,等什么啊?小皇子......小皇子他是您的命啊,是您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啊......」烟眉已是懵了,观着我的反应,手足无措的跪下来求我。
「娘娘......娘娘,烟眉不懂你们的什么大计。但娘娘,这是皇子啊,您的孩子,您和陛下的孩子啊,他才一岁啊......」
「可......」我双眸无神,痛苦与麻木交织在内心。
烟眉拽着我的袖子,见我无动于衷,又抱着那满身血奶的孩子站在我面前,「娘娘,您看一眼小皇子,娘娘,奴婢求您,小皇子再大一点就会喊您母后了,娘娘......」
我阖眸,有泪从眼眶滑落。
陡然,桓儿大咳了一声,直咳出好多血,溅在了我身上,我才如梦初醒。
「去......去请太医。」
「快去请太医!请太医啊!」
我近乎怒吼着喊四下的人,喊到声音嘶哑。
待满殿都空后,我才怔怔的望着自己沾满血奶的衣服。
刚刚那一刻,我都在想些什么?
16
萧烨很快便来了凤栖宫,太医院的太医都被传了过来。
他则陪我等在殿外,一声声安慰着我,让我别怕,说一定能救回桓儿,桓儿是他早定好的天子储君,君得天佑,定会好的。
我将脸埋在他怀里,怔怔流着泪,默默无言。
半晌,内殿的太医首领才出来。
我和萧烨惊慌的站起,欲询问,他却跪了地,以头伏地道,「恕微臣无能,小皇子无力回天,殇折了......」
「你说什么?!」萧烨皱眉,不敢置信的拽起他,「你再给朕说一遍,桓儿怎么了?」
那太医已是大慌,跪了下去一声一声磕着头,含着热泪道,「恕臣无能,臣没能救得了小皇子,这毒性太烈了,臣来迟,路上又跌了一跤,耽误了些功夫,若是能早一点......」
「你......老东西!」萧烨彻底怒了,一脚踹开他。
我却跌坐在原地,怔然落泪。
若是能早一点,桓儿是不是就能救活了?
我没敢问。
我是......杀死桓儿的帮凶......
17
一道道帝令下去,幕后真凶很快就查了出来。
果然,是贵嫔林扶春。
她藏入甜糕里的毒,对人无碍,对乳娘亦无碍。
但配合乳娘饮的催乳汤,合着母乳便是最毒的一味药。
因谋害皇嗣,林家被抄家,林尚书被贬流放。
她亦被打入冷宫,只等着腹中孩子生下来便处死。
但她去冷宫前,却要死要活的想见萧烨一面,说她并不是真心谋害皇子,说有冤情要向萧烨陈词。
萧烨嫌烦,索性派人送了副哑药过去。
我到冷宫去瞧,她正被几个太监压着胡乱挣扎,「陛下,臣妾并没有真的要谋害皇子啊......那药性虽烈,但臣妾算好了时辰,臣妾不过想给她一个教训,凭什么臣妾就要为她替身,凭什么她说一句您就应她......」
「臣妾不过气不过,气不过......」
「气不过什么?」我站在宫门口,扶着侍剑的手,冷冷盯着她。
「你......赵景枝,你这个疯子!你为了扳倒我林家,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杀!」她扑上来,近乎想撕了我。
我站在原地,巍然不动,心中却如山海翻覆,蚀骨钻心的疼。
我从来,就不喜欢别人提醒我做过些什么。
「林贵嫔疯了。」我抬眼示意欲喂药的太监。
他早已了然,招呼几个力气大的按住林扶春,将她下颌卸了,直将那药灌了进去。
她垮着下巴咽药,依然不忘胡言乱语:
「凭什么?」
「凭什么我堂堂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府的小姐要为人替身!」
「凭什么你赵景枝一路走来这么顺?」
到最后,药彻底咽入,已是无声了。
她只能被太监按着恨恨看着我。
等太监给她下颌按回去,我才满意的走了。
御花园内春景如新,鸟啼虫鸣。
我望着满园春景,却不禁想起她说的话。
冷冷一笑,便有泪迎风落了下来。
我,顺吗?
舍权,求人,弃子,筹谋,利用一切,舍弃一切......
一路走来,我,真的顺吗?
18
我没想过,不顺的事会紧接而至。
萧烨,从来都不是个草包皇帝,我从来都低看了他。
桓儿被追封了太子,以储君之礼入棺行葬。
举国缟素,满宫飘满了白幡,我和萧烨就这样在灵前守了一夜又一夜。
他倚着棺椁一言不发,眼眶里爬满血丝和疲倦,多次望着棺椁失神,又多次望着我失神。
他似是很想问我些什么,到最后,又都无了声。
他也似是很久没睡过了,有时候我哭着睡过去,才隐隐好像听见了他压抑的低泣,我微动一下,这声音便没了。
桓儿,是他最疼的一个孩子,是我们的嫡长子。
从我怀上时他便期待着是个男孩儿,生下对外传消息时他喜得直进了产阁,握着我的手道我们终于有个可继大统的孩子。
乾清殿匾额后的储君名字,侍剑说从笔墨看有些旧了。朝臣吵的不可翻天时,他就早已想好了立桓儿。
可如今,因我一念之差,全毁了。
桓儿下葬的前一晚,萧烨似是已发现了什么,他驱退了所有人。
「皇后……」
殿外长风摇曳,殿内寂静,白烛明晃晃的刺眼,他轻声开口。
「陛下。」我依言回。
他却陡然攥住我的肩,逼我与他对视。
双眼腥红,目光怔怔犹疑,写满痛苦与挣扎,「皇后,赵景枝……朕怎么觉得,朕好像就不认识你了?」
我心一悸,他该是,知道了些什么。
「陛下何出此言?」我紧了紧手,镇定回问。
「你还要与朕装糊涂?」他咬牙,从袖中取出一物,近乎砸在我身上。
我接过一看,是我还未入宫前的玉佩,背面刻了当日萧烨去诗会上的时辰。
这玉佩给了独孤芷,是要她畅通无阻入诗会的。刻的时辰,是我给她传的消息。
我曾告诉过她,若计成,则将这玉佩砸碎。
如今,怎会在萧烨手里?
「讶异吗?朝华的怀里掉出来的。」他冷冷一笑。
我愣在原地,朝华自幼就爱这些精美的物件。
独孤芷身为太傅一直辅佐她,那这玉佩,只会是独孤芷没留意落了,或是藏在某处被朝华翻了出来。
可她,为何还留着?
我微滞,未及反应,萧烨便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写着桓儿名字的纸条,纸上有两道指印。
「纸上烤了朱砂红,碰过后三个时辰就会显印。匾额后的字,你早就看过?」
「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个局是不是?我与独孤芷结识,她入狱,你与我的赌约,你肯帮她,到现在,到现在桓儿的死......」
他怔怔望着我,长夜凄清,他的眸色却比夜色更寒。
我垂眸,紧了紧手,不知该如何回。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又知道多少,何时怀疑的?
还是说,早就知晓?
我正犹疑,然他却依如炮弹,字字珠玑。
「你当那副哑药真的是朕嫌烦送过去的?你当朕真的没听到过她都说了些什么?」
「桓儿的死,究竟是因为林扶春的甜糕,还是因为,他是朕选中的储君?」
他指骨收紧,狭抑着我的双肩,逼我正视着眼前的棺椁灵牌,「是因为朕,要立他为皇太子?!」
风动烛火摇曳,殿内寂寂。
白蜡经风吹出的蜡气熏的人眼睛疼。
我又何曾,想桓儿死,我不想的。
我只是犹豫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而已……
可是,我回不了头了。
我,也不能回头。
我阖眸,逼自己咬牙冷了心,「臣妾不知道陛下在说些什么。」
然他却已是大怒,一掌劈了下来。
「赵景枝!你我帝后夫妻七载,你当朕真不知道你想做些什么吗?」
「只是这样的手段是否太过卑劣,太过残忍?」
脸上火辣辣的疼,我被劈的天旋地转,直跌跪在灵牌前。
我握紧手,脑中一片混沌。
我不想,我不想的......
我在外流浪三载,我被卖进穷山恶水,我跌落尘埃,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但那些女子,她们与我同遭,她们比我更惨烈,她们没有皇后位份,不是世家小姐,她们没有武功,她们连字都不识。
她们没得选,只能被迫愚昧无知,被打压被交易。
她们,不该是这样的人生。
三千年后,一切开明,她们也不该过这种人生,对么?
我逼回即将落下的热泪,同样红着眼眶问萧烨。
「你既知,那为何不选朝华?」
他听此问,却是笑了,笑得咬牙切齿,满是恨泪。
「赵景枝,我不是嫡子,我从未得父皇喜爱。」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是嫡子,为你所生,我当然希望他拿到的是最好的!」
「可你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啊?啊?!」他痴笑的盯着我,眸中弥漫出一片的绝望。
好似极不可信,幼时他那么拼命想将自己得到的那一点甜,让给他觉得最好看的姐姐时,却陡然发现,这点甜,她不配。
她从来都不配。
他恨恨笑着,陡然起身,似是厌极了与我同处一室。
风声寂寂,外间漆黑一片。
我想如旧时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却死死握拳忍住,只开口问他:
「陛下从未出过宫吧?」
「什么?」
「陛下您卸下帝王冕,弃了马车龙辇,您走出皇宫、走出梁京看看,您看看那些女子,看看她们,是如何活着的......」
殿内,我忍着疼,忍着泪,开口。
他微滞,却是头也没回,拂袖而走。
直到夜色再归寂静时,我才陡然跌地,泪缓缓流出。
我大抵,是真的疯魔了吧。
19
独孤芷再次入宫教习朝华时,我将她请入了凤栖宫。
日升月落,时光惶惶便是已七年过去了。
七年时间,她从金銮殿的后排走到了前列。
从青色官服换成了红色,举止有礼,温雅大度,再不是当初那个没规没矩的「迷妹」。
在她身上,我甚至能看到她说的「上官婉儿」的影子。
可就这样一个朝夕相处衷心切切的人,我陡然发现,我好像不是很了解她。
「娘娘找阿芷何事?」她坐于我左侧,明显拘束了很多。
我不言,只命侍剑递上一物。
她笑着接过,才看了一眼,笑容便凝滞在脸上。
「这......这玉佩微臣丢了好些日,一直找都找不到,多谢娘娘。」
她面显惊慌,忙下案向我行了一礼。
我扶起她,只淡淡望着她的官帽翅沿,「不该留的东西,应早早摒弃,对么阿芷?」
她抬头,眸光微怔,直滞了半晌才点了头,「是,皇后娘娘说的是。」
独孤芷退下后,我才阖眸,轻呵出了口气。
20
桓儿终是下了葬,我欲去送,却被深锁在了凤栖宫内。
萧烨对外道怕我伤心难过,实则不过厌恶我的同时保全了我的颜面。
我只好驭着轻功飞上了凤栖宫的檐角,远远的,只能看见零星的几个白点子。
桓儿......母后以后是见不到你的。母后以后,是要下阴司黄泉的。
凤栖宫内萧索冷清,萧烨,大抵是不会来了。
这样也好,省得扰我心智。
桓儿百日后,萧烨出了宫。一则为他祈福,二则,想微服私访体察明情。
时期半月,朝中一切事务则由独孤芷与裴执处理。
若大事不决,萧烨让他们来问我。
这样的圣旨传下来时,我鼻尖发酸,眼眶泛热。
萧烨,萧烨......遇之乃我人生大幸。
*
朝华六岁时,我开始教她武功。
她该做个文武双全的孩子,和她母后一样,将赵家的枪法传承下来。
坐其位,戴其冠,则要承其重。
朝华九岁,性子便开始有些反叛。
一连几日的怠书,弃枪,甚至将书撕了满地。
独孤芷站在一边,束手无策,似是极不理解为何平素循规蹈矩的朝华会大闹。
我是懂的,朝华长的像我,性子也像我。
都是面上瞧着不温不响,实则内里都是乖张跋扈的,最厌恶规矩和束缚。
她将《治国策》《行君道》等书乱扔了满地,还气愤嚷嚷着,「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我只想做个公主......」
独孤芷去劝,书便砸到了她脸上。
我沉着脸进去时,便有枪掷在我脚边。
我没来由的心中起火,一脚将枪踢开,「你只想当个公主,只想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但有些人可能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我冷眼,向外吩咐,「侍剑,打马,带朝华出宫!」
「母后要你好好看看,梁京、大梁皇城、大梁最繁华开明的地界,可这地界的女儿家都是如何生存的!」
正是冬季,宫外萧索一片。
新政施行已有七年,女子学堂等建成也已六年有余,可一切的改变,大吗?
护城河外,依旧飘着女婴的尸体。
朝华瞪大了眼,近乎不敢看,却被我示意侍剑死死按住。
深夜漆黑,待护城河中飘散着恶臭,朝华哭着道不想看不要看时,我才带她去了别处。
皇城外稍穷一点的村落里,柴门犬吠,破屋旧瓦。
朝华站在远处,忽然指着犬窝里的女童问我,「母后,她们为何会……」
为何会与狗睡一起?
「大梁民间习俗,女儿家是不能住卧房的,会影响男儿的仕途气运,直至嫁出去了才能与夫同住。且来了葵水便要避讳,再入柴房或狗窝。」侍剑在一边解释。
朝华已是不解皱了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规矩,什么叫坏了男儿气运?男儿气运又关女儿何事?」
她当然不知,她活在皇宫,是我和萧烨的嫡长女,最得宠爱,所见所得皆是与她一样,最少也过得很好的世家小姐。
可若不是官商小姐,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连基本的人权都没有。
过此村落,便是皇城外有名的寡妇镇,她们被赶出婆家,活在此处,孤苦无依,受尽世人唾骂。
「为何?」
「克夫,她们的丈夫死因万千。而她们被赶出家门,只有一个原因,丈夫死了。」侍剑继而解释。
而那些无此遭遇的女子,又是如何活着的呢?
她们大着肚子,怀着孩子,她们没有营生,便没有话语权,致使在家中被辱被骂甚至被拳打脚踢,也只默默忍受。
再大一点,稍微有点姿色,便被卖进价更高的地方,青楼,官员府邸,为妓为奴。
好一点的能熬到家子娶妻,可为了争取一点利益,为了表现自己已为婆母,拿到曾拿不到的话语权,便开始打压儿媳,愚昧无知的争斗着,循环着。
天色渐明,我最后带朝华去了几处:墓园,民间坟地和几个世家大族家的墓园。
一座座墓碑望过去,碑文看过去,乃至我外祖父家的。
看完后,我才问朝华,「可发现什么?」
她已是大怔,回头极不可理解的望着我,「为何……为何子辈孙辈,都没有女子的名字?」
好笑吗?从出生,到死去,在父权男权体系下,被冠以夫姓。
她们自一开始,便没得选。到最后结束,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而若不是我在外流浪了三年,我遇到平行时空三千年后的独孤芷,我体会过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也只会愚昧的觉得,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正常吗?
而没有独孤芷,我也不会知道,在几千年后,女性因性别差异所遭到的职场歧视,性别凝视,人生审视究竟有多重。
我亦不知,几千年来对于文化、经济、精神等日积月累的将女性束缚于闺阁中,在几千年后所导致出的性别差异,人生差异到底有多大。
我不想,我大梁女子以后也会如此。
「朝华,你不能只当个公主,明白吗?」我微屈身,与她的视线平视,「母后希望,你能让她们有得选,你懂吗?」
她拽着我的袖子,似懂非懂。却是缓缓的,郑重的点了头。
21
朝华十二岁,朝中已站了大半女官,身居要职。
独孤芷来请示我,是否还要扶持人时,我摇了摇头。
我要的,从不是女权至上,而是平权。
朝华十三岁,我外祖母仙逝了。
萧烨准我出宫主持大局,他也前去告祭,却是与我错开的。
我知道,他始终恨我,恨我一念之差间接害死了桓儿。
细算下来,七八年了,七八载未见,侍剑加了东西的甜糕,也在这七八载搁置。
群臣共求立储也是在七八年前,但后来因桓儿被毒杀,带头提立储的林尚书府被抄家,群臣便都闭紧了嘴。
而今各皇子都已长大,这事儿,恐怕又要提上日程了。
而这次,先劝萧烨立储的会是谁呢?
只怕,会是裴相。
裴相从来都是守旧一派,必不可能提朝华。
道阻且长,且徐徐图之。
——
朝华十五岁,公主及笄,花一般的年纪。
她长的像我,明眸善睐,瑰姿艳逸,又是嫡长公主,我与萧烨最宠的孩子。
是以多少邻国递来和亲的橄榄枝,欲求娶她,庆幸的是,萧烨一一都拒了。
只没想到,这年的朝华,却喜欢上了今科探花郎。
她敲响我的殿门,来问我的意见。
母女相对,却多是拘束和疏离。
「凰儿想,将他纳为男宠,亦或是,娶了他……」
梁京之中,自女子参科的新政过后,也算慢慢开放了,男子可取妾养外室,女子亦可养男宠娶男子。
初触情爱,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在我面前更显得慌乱,唯恐现出一点小女儿家的姿态。
然她的故作镇定,却全然被我尽收眼底。
我抚了抚眉心,近来已有人开了立储的口子,又有多国愿割城上供求娶朝华。
这个关口,此事不该提。
情爱不过锦上添花之物,朝华,也绝不该是这副姿态。
且那探花郎,我着人打听过,家中已娶妻,却闭口不提,甚至已向家中发了休书。
这样的人,做朝华的男宠本宫都嫌他脏。
「一昧追情求爱,是成不了大事的,凰儿。」
我轻声劝慰着她,却无所预料的再次迎来她的反叛,「母后你不得所爱,便也要我得不到?」
「什么?」我被她的冷声斥的有些懵。
「你与父皇,你与裴大人……」她拽紧袖口,显然压抑着什么。
我已是蹙了眉,无名心火在胸腔奔涌,正欲训诫她却又福了身,「凰儿知道了,凰儿告退。」
转瞬便已拂袖飞出,徒余我和侍剑两眼相对。
「六宫众人的嘴,该管管了。」我冷眼看向侍剑。
「是。」她了然退下,退至门口处却又想起什么,转过头来问我,「主上,那探花郎……」
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长夜寂静,鸟雀无声。
我撑首在玉案前,却望着凤栖宫内的枯枝败叶失了神。
不得所爱,我不得所爱……
时光流转,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六年。
十六年前,我还勾着萧烨与我对赌。
十六年前,我还利用裴执去气萧烨。
十六年前,我的心中裴执是重过萧烨的。
现在呢?我与萧烨生下朝华,生下桓儿,又因桓儿而决裂。
现在,谁在我心中是最重?
好像,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只是,问此念时却莫名想起桓儿棺椁前那道负气而走的背影。
他现在,会原谅我么?
「眉儿。」我轻声,唤了烟眉进来,「给本宫做做甜糕吧。」
「娘娘?」她抬眸,眸光泛泪,「娘娘您想通了?」
我无言,只看着她,看她欣喜的抹泪,「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傻烟眉,跟了我这么久,还是这么天真。
她忙活半晌,终于在一更天做好,热乎乎端了一碟子过来,「奴婢给陛下送过去。」
我微瞥一眼,「等侍剑送吧。」
原不原谅,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得所爱,那便不得所爱。
自入宫起,我就不是为了情爱而来的。
朝华已经大了,大到可以成为储君,或者,正君。
我与独孤芷谋划这么多年,一切,到了该说结束的时候。
22
探花郎于三日后在河中溺毙,被打捞上来时,胸腔前破开了好大一个口子。
经仵作验尸后发现,是先被人一枪刺死,再抛入了河中。
一连几日,都找不到凶手,变为悬案。
而朝华,自此后再没提过他。
反而,开始向萧烨上谏,开拓了一些民生,推举了几个家世清白,为人正直的女官。
消息传回时,侍剑也正端了甜糕回来,「陛下拒了。」
拒了……便拒了吧。
他迟早会愿意吃的。
反观朝华,已经在朝我期待的路上走了。
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自己的人脉。
无多时,朝臣便开始劝萧烨立储。
独孤芷提了朝华,而这次,朝中已有近一半的女官陈词附议。
与之相抗的,果然是裴相。
那群守旧派,从对抗女子参科至今,反驳了一切利于女子觉醒的民生。
而今独孤芷提议立朝华,他们又怎愿意?
只不幸的是,为首的裴相终没熬过这年冬。
他已经太老了,老到骨头都入了半截黄土,与他同辈的我外祖父外祖母早早就故去了,他还算活的长的。
裴执,此刻又当如何呢?
「侍……」
算了不必传她,我自己去看看吧。
我熟练的换了衣服,翻了宫墙,再次翻进裴府。
哪哪儿都是白白一片,挂满了白幡,府上上下皆着素衣。
府内无声,唯余道佛颂音。
他现在,该是怎样的心境呢?
我该是懂得,我送走了外祖父,送走外祖母,他们那一辈的,大多成了黄土白骨。
我兀自等在裴执的院落,观他院里的青竹娑影。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白羽觉察有人,一剑刺了过来。
然站在院外的人却早已认出我的身影,轻呵一声,「白羽。」
这剑便生生停了。
几人恭敬退下,徒余我和裴执。
夜色寂静,月上中天,我与他就这般对望着。
十六年了,整整十六年未见。
我为避嫌,又身处后宫,自那晚勾得萧烨后,便再未找过他。
而后种种,不过都错开了。
十六年,彼此已经成熟太多,再不是当初在外祖父眼前你来我往闹着的小孩子。
他已有青须,缓带轻衣,满满的从容儒雅。
见到我却是失了态,眼眶微红,拱手想给我行礼,「微臣拜见皇后......」
「启香楼的酒,这次就不给裴大人带了。」我笑着打断。
他一滞,亦是红着眼眶道,「好。」
凉凉长夜,静静对坐,偶尔忆些幼时的事,倒也分外有趣。
我离开裴府时,正月上中天。
他站在青竹影下,欲言又止,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我莞尔,折下一竹枝,递在他手中,「竹叶长青,可一旦开了花,这竹子便活不久了,裴执。」
他握着竹枝,眸光大怔,而后作礼,「微臣明白。」
竹叶长青人长情,相识近二三十年,身错情错。
如今连人,都是错的。
裴相走后,那群守旧派,估计就要唯裴执马首是瞻了。
他日杀场,别怪我,裴执。
我转身,飞入檐墙,最后对他弯唇一笑。
抱歉,又利用了你一次,裴执。
我回到凤栖宫时,已是三更天。
萧烨身边的贴身太监却来传指,道陛下想吃我做的甜糕了。
烟眉不解,迷迷糊糊的从梦里醒来,「哪有三更半夜想吃甜糕的,奴婢看陛下就是想折腾咱们娘娘。」
我与侍剑相视一笑。
甜糕做好送出时,侍剑端着碟子等待我的回音。
满碟子甜糕还飘着热气,烟眉细心,用了梨花桂花添香,底甜也用的槐花蜜,甜而不腻。
这样的甜糕,也难怪萧烨喜欢。
「还......」放东西么?
侍剑欲言又止,只定定看着我。
我却没回,容我想想。
容我再想想,我挺,舍不得萧烨的......
「主上?」侍剑端着即将冷掉的甜糕,复问了我一回。
我转过身,有热泪泛在眼眶,顺着眼角流出,温热又苦涩。
筹谋多年,也该收关了。
我捂住脸,抑制住这泪。
最后只挥了挥手,「去吧。」
西域独有的千机散,无色无味,慢性剧毒。
可长期存人体内而不被觉察,时间久了,服此毒者则会油尽灯枯,最后只需另一味无色无味的一机花引,则可彻底引出剧毒,令人气绝身亡。
我曾想慢慢筹谋的,但因桓儿与萧烨决裂,搁置了。
算算时间,如今下,也还来得及。
23
一切如计划般如期进行着。
送过去的甜糕萧烨每次都吃了,但他,依旧不愿踏足凤栖宫。
他还生着我的气。
朝堂之中,已吵得不可翻天。
女官上谏劝立朝华,群臣反声一片,只是这反过之后,又是各位其主的争着,五皇子,七皇子,包括如今萧烨的长子都有拥护的朝臣。
我于幕后隔岸观火,让他们吵,吵到最后朝华能如萧烨般捡漏也行。
只未曾想,朝华的阻碍来的如此之快——
万国华宴上,坐拥九州大陆的启国太子祁钰,看中了朝华,愿割邻我大梁相近的十二座城池求娶她。
举国欢庆,金銮殿中贺声一片,从劝萧烨立储变为了劝嫁。
好似,公主从来就是拿来和亲交易的。
但她岂能,去和亲。
十二座城池,也配不上我的朝华。
一切如折子戏般上演,戏剧提前,那执戏人,也该操控这场戏走向末终。
*
黑夜寂寂,漫月无声。
侍剑再次给我换了衣服,翻进裴府。
清浅月色下,院落门前,却早早有个人在等。
「皇后殿下。」他轻声,上好的衣袍料上绣了竹枝,青绿如生。
案上摆着一壶酒,「还是启香楼的。」
我心中微滞,坐下,看他斟酒,「裴卿知我此行所谓何来?」
他不语,只静静看着我,点头。
我鼻尖却一酸,心中空寂。
「她不能去和亲,绝对不能。」
「本宫培养朝华那么多年,绝不是送她去和亲的。」
「裴执,你最懂我,当知我意?」
「臣知。」他笑着,示意我饮酒。
我举杯,入喉还是如往常般柔和,只是这酒流入心底,却万分苦涩。
守旧派唯裴执马首是瞻,可若这马首亡故,自是阵脚全乱,纷纷闭嘴。
飞鸟尽,良弓藏。新朝要立,旧臣,就该死。
「青竹开花,无枝可依。根尽竹枯,也不枉开过一回花。」他笑着,同饮了一杯,似是不悔。
但却痴痴望着我,像是要将从前的欲言又止都说尽。
「只是,微臣欲知......一直以来,微臣于殿下而言,都只是可以利之用之的么?」
黑夜寂静,他眸如灿星,灼灼看向我。
我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
好似,自我流浪,想翻覆一切后,我便忘了所有的初衷,忽略了所有情感。
不是的,至少从前不是。
我记得裴执在我流浪回来后微红的眼眶,我记得他清冷又破碎的眼神,记得他不顾礼数揽我入怀,惹得我心跳漏了一拍。
可之后呢?
之后呢?
之后好似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我们,都被这个新政,都被我想颠覆的一切推着向前走。
他观着我的反应,眼睫轻颤,忽就释然一笑,「抱歉,微臣以为,裴执会是个例外......」
我心中微沉,还欲说些什么,他却已放下酒杯起了身。
拱手作揖,朝我轻轻一拜:
「微臣裴执,甘愿赴死,成您大业。」
我坐在原地,如遭雷劈。
裴执,裴执......
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也是最好的结果。
我此行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可此刻,心头竟万分复杂。
「裴执......」
我仰起头,眼眶泛热。
他却弯唇一笑,似在慰藉我。
而后,朝我伸出手,「可否,借宝剑一用?」
当年先帝御赐给裴家的宝剑,我流浪回来后,裴执便转赠给了我。
如今......
他弯唇看向侍剑,侍剑与我对视一眼,转而解下腰间的剑,交到他手中。
他一笑,接过剑,深深看了我一眼。
伸出手,似要揽我入怀,最终却只轻颤着,拱手向我行了一礼。
而后转身,往无边夜色中走去。
「裴执!」我终忍不住,轻喊了一声,有泪落出眼眶。
他也只顿了顿,继而抬步,背影彻底隐入重重夜色,消失不见。
24
裴执死了,自绝于裴府卧房内。
胸前插着先帝御赐的宝剑,竹衣染血,死状惨烈。
谁人不知,这宝剑曾是裴执赠我的。
谁人又不明,我一直于朝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想推举朝华为储君。
但是,无一人敢异语了。
他们都怕,成为下一个裴执。
萧烨日日吃的甜糕,也开始发挥效用了。
他日日咳嗽,却什么也咳不出。身体日益消瘦,甚至开始推了早朝,让我垂帘听政。
我想去看看他,却总被拒于殿门之外。
民间的风向亦开始转变,纷纷骂我:毒后,妖后,谋杀权臣,陷害忠良。甚至连桓儿的死都不知被何人抖落了出来,说我为了夺宠陷害林扶春,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杀,乃大梁史书第一毒后。
我全不在意,他们骂的越狠我便越高兴。
因为,离我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
裴执上望七出那晚,我命侍剑在凤栖宫摆了烛纸香火,还有,启香楼的酒。
宫门前,前前后后七八个宫女太监在守。
按规矩,大梁宫中是不允许祭拜亡灵的,哪怕皇帝,也不可以。
但我想,为裴执破个例。
「娘娘,裴大人......愿意来么?」烟眉蹙眉,不明的望向我。
「来不来,已不重要了。」我苦笑,在祭台下斟了杯酒。
若真有魂魄,若他的魂魄回经裴府,愿来栖凤宫再尝尝这酒,也是好的。
我垂眸,将酒杯转低,往地上斟流。
一杯尽,欲再添一杯时,小黄门却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娘娘,乾清殿传来消息,陛下......陛下怕是不行了,他想,见您一面......」
「你说什么?」我握着酒杯,慌张站起。
「陛下说......陛下还说,想吃您做的甜糕了......」他跪伏在地,不敢起来。
漆黑长夜,月光亮的吓人。
我颤着手,放下酒杯,「好......好,本宫知道了......」
烟眉微怔,却早已了然抹了帕子去小厨房。
她退下后,我才向四下吩咐,「侍剑,传外头的人进来,为本宫梳妆。」
「娘娘?」侍剑不解。
「去吧。」
萧烨,爱惨了我这张明艳张扬的脸。
曾两卧榻上,相濡以沫,多少次他都盯着我的脸愣了神。
而今数十年未见,再见,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我不过,想让他记得我些。
在黄泉路上,记得我,等等我。
25
我一身皇后朝服,红唇嫣然抵达乾清殿时,殿前正围满了人∶萧烨长子,三皇子,五皇子,朝华,御医,朝臣。似乎都在等着,他的遗旨。
我一来,便都小声议论着我。
「皇后娘娘怎么......」
「倒像是奔喜似的,一身朝服,面若明花......」
「快别说了,当心听到......」
我冷冷一笑,全不在意。
殿内寂静,宫女太监见我进来,全退下了。
我提着已掺了一机花的甜糕食盒上前,明黄闱帐后,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剑眉长睫,棱角分明。
只是,他好似老了很多,鬓须斑白,面色如纸。
烛光昏黄,沉沉压的人几乎透不过气。
「皇后……」他微微坐起身,唤我。
我却滞在原地,近乎不敢过去。
明黄的闱帐被风吹起,殿内昏光,让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陛下……不恨了吗?」我捏着食盒饼,站在原地轻声问。
「还恨……但朕出过宫了,也看过了。」闱帐后,他似是已释然,轻轻一笑。
笑罢之后,便又是重重的咳起来。
我才再不敢犹豫,掀开闱帐,走了过去。
龙榻上他形销骨立,捂着锦帕,怎么也止不住这咳,但却什么也没咳出。
我知道,这是千机散的毒所致。
而致气绝,只需我提来食盒中的一机花。
我紧了紧手,将食盒放在一旁,只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着气。
其实这个动作,我与他恩爱时也常做的。
他母妃走的早,又不得父皇宠爱,幼时常常做噩梦,总是个嬷嬷哄着他,但没多久,那个嬷嬷便也走了。
后来我与他两卧于榻,他也总做噩梦,便是我这样拍着哄着的。
到底,小我三岁。
曾被我当孩子看的,而今,是不能了。
我抚着他的背,看他发底里的白丝,轻轻一拽,便有一根落了下来,「陛下老了许多。」
他却捻上我的红唇,来回轻轻的摩挲,「皇后依如旧年惊艳。」
微风轻轻,食盒缝隙处飘着热气,他转眸,似是注意到了,示意我打开。
「萧烨……」我心一紧。
他却笑了,侃侃而谈,「皇后是不是奇怪朕幼时为何会因打碎玉牒而窘迫?」
「早年闽南郡守入京,上供了几盒茯苓膏,六宫之中各分得一些,父皇来我母妃宫中欲吃,却被我失手打碎,自那以后,他便不曾来了。」
「直至我母妃死,他都没来瞧一眼。」
「其实现在想想,没有我打碎糕点玉牒,他也不愿来看我母妃的。她无权无势,性格内敛也不讨喜……」
「二皇兄爱集玉他记得,三皇姐爱步摇如意他也记得,五皇弟喜观鲤鱼,他便让人专门修了个千鲤池……」
「可我呢?他可曾记得我喜欢什么?母妃走后我被遗忘于后宫,只能日日与书为伴,以书解闷,他可曾知道我穿不穿的暖,吃不吃的好?我明明也是他的孩子啊……」
他痴痴笑着,却是笑出了泪。
无助的捂住脸,那泪便从指缝溢出。
年少不得之物,终究困其一生。
所以那些他没得到的偏爱,没得到的肯定,全放在了桓儿身上。
而那甜糕,那于他幼时解围的一点甜,他也全记得,在幼时全给了我。
所以,他才那般贪恋我给他的甜糕。
可桓儿,因我一念之差殇逝;他爱吃的带有执念的甜糕,也全是他人手笔,里间还藏了我放的毒……
哈哈哈……哈哈哈……
我转过身,咬着唇捂住嘴,一时不知该何言,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
而他,已是颤颤巍巍坐起来,去拿了我置于榻上的食盒,打开。
我一惊,挥手将这食盒打落,甜糕便散落在床榻。
他捻起一块儿,忽然就笑了,眼角的皱纹都细碎成风霜。
眸光在烛光中明灭,望着我道,「有个问题,朕一直不敢问。」
「究竟在皇后心中,朕的份量重些,还是……还是裴执?」
他声音颤抖,眼睫也在颤,几乎是怕听到我的答案,又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便这样静静望着我,等待我的回音。
究竟是他,还是裴执……这个问题我在心里问过自己太多次。
没入宫前当然是裴执,入宫之后,岁月良久,携手相伴,同床共枕,真真假假的情意在岁月累积中早已化为了真情,只是我不觉。
等觉时又已太晚,觉时这情也已无用。
而今他问,我几乎脱口而出,「当然是……」
可他却害怕听了,直接打断我道,「皇后亲手给朕做道甜糕吧。」
我愣了,「你都知道?」
他弯唇点头。
「你一直都知道?」
他继而点头。
「那这里面的毒……」
「朕甘之如饴。」
他笑着,我却紧了紧手不知所措,指甲近乎掐进肉里。
「你等我,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做甜糕。」我心慌意急,站起身几乎飞奔到殿外,回凤栖宫找烟眉。
长夜风冷,呛入心间,直呛的人鼻尖酸涩。
我从不知,那个倚在殿门前的小人儿,那个将甜糕拼命塞给我的小人儿,那个看似目空一切的帝王,实则藏着一颗脆弱而自卑的内心。
他是皇子,他可是皇子啊,而今又是帝王,明明万人之上,高坐龙椅,可内心的空缺,好似从没有人在意过,哪怕是我,哪怕是他的枕边人……
一道甜糕,几乎成全人生中所有的甜了。
我回凤栖宫时,烟眉正守着夜,她不敢睡,小黄门来传消息,各宫便都要守着的。
我让她教我,化糖,和面,蒸粉,添香……
可太慢了,太慢了……单和面等发酵就得三刻钟,蒸粉又得一刻钟……
我忙的晕头转向,手上烫了好几个泡,脸上全是面粉。
烟眉在一边心疼的直掉泪,我却管顾不及,直想着快点,再快点,做的再好点,再像样点,再好看点,再甜一些……
等到三更,我才终于做出一碟像模像样的甜糕时,我终忍不住,护在怀中,飞速奔向乾清殿。
乾清殿里,却有个史官和他的贴身太监在守着。
我眉头直跳,掀开闱帐走了过去。
血,被褥上全是血,而被褥上之前被我打翻的甜糕,全然不见了。
龙榻旁案上,正放着一纸诏书,上立朝华。
而他,眠于龙榻上,眼眸半阖,气息奄奄,嘴角边全是血。
那甜糕,那掺着一机花的甜糕,他全吃了?
「萧烨?萧烨……」我屈身蹲跪于地,终忍不住唤他的名字。
他似是醒了,又好似迷糊着,颤颤巍巍欲伸出手,似想拂去我脸上的面粉,可那手终究无力,抬都抬不起。
他轻咳一声,便又咳出来好多血。
而后启唇,断断续续似在说些什么。
我忍着心间的疼,忍着泪,附耳贴近,才听得他气若游丝道,「皇后……朕其实,一直挺嫉妒裴执的……」
烛光昏黄,全然一副油尽灯枯之败象。
我愣在原地,头一次发现,自己竟也这么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
长风呜咽,他半阖着眸,昏昏欲睡。
我陡然想起什么,忙将护在怀里的甜糕拿出来,递到他嘴边。
「萧烨,你尝尝。甜糕,我做的。」
「我做的甜糕,还热着呢。」
可他没了回音,只撑着眼皮,似在等着什么。
我捂住嘴,泪落如雨,终是明白过来了。
我贴近他的耳边,一声声回:
「萧烨,你在我心中最重,比谁都重。」
「萧烨,你无需嫉妒裴执……」
「你无需艳羡他人……」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也喜欢玉饰,你也爱观鲤,那碟茯苓膏,那个玉牒,都不是你的错,都不是你的错……」
「天地万物,都不及你,你是我的偏爱,是我赵景枝心中唯一的偏爱……」
「萧烨……你能,听到吗?」
我抬起眸,去看他。正见他也看着我,嘴角微弯,似是释然。
而后,缓缓阖了眸,了无声息。
我怔怔跌坐在地,泪已干尽。
长夜寂寂,太监尖细的一声「陛下崩逝——」传出内殿。
而后,便闻得寂夜中太监次第接传着礼音,朝臣妃嫔皇子等哭成一片。
漫夜寂寂,长风呜咽。丧钟也在此时敲响,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响彻于红墙宫闱,空旷而悠远。
那块我亲手做的甜糕,他终究是没吃到。
26
遵照遗旨,朝华被立为女帝,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
而我被奉为皇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女帝。
朝华继位前,我传了独孤芷来见我。
「本宫,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你相助。」
——
承天景命,朝华着祭服,于天坛祭天地,拜宗祠,受朝贺。
而后换衮冕服,冠冕旒。一步一步,从大梁皇宫东门,由龙辇抬着,步入金銮殿的石阶,经御道龙陛,入主金銮殿。
龙椅旁侧,设玉珠幕帘。
我就在帘后瞧着,看她一身女帝华服,对我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而后,坐上龙椅,执掌天下。
朝臣纷纷跪拜于地,高声朝贺,「臣等,拜见女帝陛下!」
我于幕后,忽就轻轻笑了,如释重负。
然眼眶,还是红的。
大计将成,还差,最后一件事。
无多时,朝下一片低声议论。
我知道,他们是不服朝华的,纵是嫡长公主,纵是萧烨在史官和贴身太监眼证下,亲手写下的诏书。
但几千来的男子专权,又岂会让他们服于一个女帝。
不过没关系,很快,他们就会臣服了。
一片议论声中,独孤芷持着玉牌,忽就站了出来。
她看了看我,待得到帘幕后我首肯的目光后,便沉心作揖道:
「陛下,容臣无礼,微臣今日有三奏。」
「太傅?」朝华微疑。
群臣便也在这刹消了声,纷纷看向她。
她向前三步,玉牌却是直指向我。
「微臣一奏,当今皇太后赵景枝谋杀皇嗣,陷害忠良!」
此声罢,大殿内顿起哄闹。
朝华蹙眉,几不可查的握紧了龙椅,「太傅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昔日吏部尚书之女林扶春、林嫔娘娘盛宠六宫,皇太后心生妒忌,便下毒残害皇子萧桓,以博恩宠。此系事凤栖宫上下皆知,人证物证臣已俱全,陛下可审!」
「你......」朝华咬牙,显然不知为何有此变故。
然四下朝臣已是议声一片。
「妖后......」
「真是毒后啊,那也是她自己的孩子啊......」
「杀子博宠,千古毒后!」
「可怜了吏部尚书一家,含冤惨死......」
我好整以暇坐于帘后,冷冷一笑。
「微臣二奏,则是皇太后谋杀朝臣裴执,罪恶昭彰。」
话毕,大殿内便又是一阵呵声。
群臣面面相觑,似不敢言,却又纷纷缓缓开了口。
「昔日裴大人......」
「何人敢言呐?谁不怕成为下一个裴执?」
「裴大人分明死因蹊跷,无缘无故岂会自绝?」
一片议论声中,我笑着扬眉。
然朝华已是坐不住了,薄眉紧蹙,「太傅疯了,给朕拖下去,请太医!」
「慢着!」我轻声出口,「卿之三奏呢?说吧。」
「母后?」朝华不可置信的看向我。
我笑着以眼神慰藉她。
隔着帘子,能看见独孤芷持玉牌的手紧了又紧,她将我看了又看,似乎不止一遍的在问我:真要如此吗?
我沉心,轻轻点头。
她便持了玉牌,再次作揖道,「臣之第三奏,则是......」
群臣寂静,皆在等她的下句。
「则是皇太后弑杀先帝,欲谋权篡位自立为帝。计不成,则挟持史官要求垂帘听政,以掌皇权!」
「独孤芷!」朝华惊怒,已从皇位上站起。
四下众臣一个个缩成了鹌鹑,不知该何言。
「这......」
「这......」
这下,他们倒真不敢议论了,这么大的罪名扣下来,谁敢胡言。
「人证,物证,微臣也已带来,陛下可一一审查。」
「微臣若有半句虚假,则上诛九族,下散身魂,永生永世不得往生!」
风声鹤唳,剑拔弩张。
群臣望望她,又望望朝华,一时竟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臣独孤芷,扣请陛下。审杀罪人赵景枝,以告先帝亡灵,以告皇嗣朝臣之魂,证我大梁明法,皇权威严!」
独孤芷深深望我一眼,而后跪下,请示朝华。
不多时,陆陆续续的有女官跪了下来。
少倾,便见大殿内跪了一地的朝臣。
他们惧我,怕我。但也恨我,厌我。
大梁第一毒后,谋杀权臣、杀子夺宠、陷害忠良、弑君篡位,这些罪单拎出来一项,都够赐死我八百回。
朝华如今被架于剑锋之上。
而她,又该怎么选呢?
27
我要独孤芷助我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杀了我。
「我弑君篡位,需要有人清君侧,拨乱反正,这个人,只能是你,阿芷。」
漆黑长夜,我望着满宫飘飞的白幡,对独孤芷道。
她已是惊了,大抵全然想不到,我所求的,竟是这个。
「为......为什么?」她不解的问我。
朝臣之中,我与她扶持的女官够多了,足够朝华去开辟一个太平盛世。
而那些旧臣,守旧派,自也有一套成熟的可辅佐朝华的为官之道。
只是,他们不愿,他们也不服。
他们只会觉得,朝华一路走来,全是因我给她铺的路,全是因她是嫡长女,是萧烨最宠的公主。
朝华的心智谋计,帝王决策,他们没看到,自然不服。
我这个毒后,也受朝臣诟病许久,民间百姓辱骂许久。
朝华想为正君,服群臣,第一件事,就该是杀了我。
这也是我,对她的最后一道考验。
「可公主,公主心性仁慈,昔日您杀了探花郎,她都难过许久,沉默许久,又岂会......」
「阿芷也认为那探花郎是我杀的?」
我转过身,冷冷一笑。
她已是惊了,「可那枪法,分明赵家枪......」
我笑而不语,会使赵家枪的,只有我么?
朝华的枪法,可是我亲手教出来的。
「阿芷,你的乖徒儿,你也看不透啊......」
「她,远比你想象的要狠,这才是我选中她的原因。」
她沉眸,垂下眼睫,已是明了。
只是,她还是有疑,阖了阖眸,长叹一声,「微臣不明,这个位置,您为什么不自己坐?」
夜寂寂,冷的无声。
自己坐?
我痴痴笑了。
我罪身忡忡,声名狼藉,利人心,耍手段,弑君杀子,逼死裴执......
这个位置,我怎配?
「朝华,以后托你照顾了。」
「哀家老了,朝华大了,本宫该退了。」
我轻笑笑,看着她在我眼前恭敬的跪下,「臣独孤芷,愿辅佐新帝,不辱使命。」
我将她扶起,陡然又似想起什么,启唇问她,「对了,你之前说武则天临死前立了一块什么碑?」
「无字碑。」
「我死之后,为我也立一个吧。」
「世人唾弃我,辱我骂我,我都当得......由他们评说去吧。」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则以身殉道。
28
朝华,不愧是我亲手培养出的孩子。
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查下来后。
一杯毒酒,送到了凤栖宫。
我端着酒杯,仰祭神明。
我原来有个外祖父,我喊他小老头。生平独爱吃糖炒栗子,可为了我,一步一步走遍朝臣府邸,因此而逝。
我原来有个孩子,才一岁,会傻傻的对着我笑,因我一念之差而亡。
我原来有个挚友,淡如青竹,死时血溅竹衣,只为成我大计。
我原来有个帝夫,小我三岁,天真炽热。念念不可得的甜糕,带有执念的甜糕,临到死,他也没吃上我亲手做的。
故人往矣,犹知我哀。
岁岁时长,念念不敢忘。
我仰头,送毒酒入喉。
我赵景枝,下黄泉来见你们了。
也不知你们,愿不愿见我。
番外:独孤芷篇
无字碑建成的那天,诸多百姓前去围观。
一笔一笔,笔笔之上都是骂名。
我不忍心,命人在夜里偷偷擦去了。
第二日,便又添了新的。
女子学堂大多已落实建成了,越来越的女子走进科举,成为文状元,武状元......
派发至各郡县的女官也多了。
朝华女帝励精图治,昃食宵衣,该是,你最期望的样子了吧。
旧臣所见,起先还懒递于政,后来,便也开始认真辅佐她了,以扶社稷。
侍剑请旨出了宫,为您守陵。
我作为一个现代人,原是很不懂这些的。
可看着陵前春草争争,侍剑拿着剑一颗一颗地削了,静静地望着残阳落山,与您为伴。
我恍然,就懂了。
我也想留下,青山长日,远望山河。
可念及女帝陛下,念及您交待下的重任,只得走了。
就像,曾有些藏于细枝末节的情感,终究湮灭在筹谋的长河中。
*
烟眉也请了旨,出宫了。
她原来与先太常寺卿的小公子见过一面,我记得,那孩子也是您属意想给烟眉做夫婿的。
那时烟眉拒了,而那孩子,竟也就在宫外不娶不纳,等了烟眉这么些年。
烟眉出宫时,他便在宫门口等着她。
我去看了,那孩子的眉眼,竟和裴大人有些相像。
他向烟眉下了聘书,她同意了。
算起来,好像烟眉是您的第二种人生般。
若没遇上我,没入宫,没困在计谋里,只怕早早,就与心上人结亲了吧。
只没想到,烟眉出嫁的那天,她却又逃婚了。
不知从哪儿学会的骑马,一身红衣烈烈,远向天涯而去。
她说,她已困了半辈子在后宫中。
至于下半辈子,不想在拘于闺阁中了。
先太常寺卿的小公子是很好,可如今政治开明,她想去寻寻,她自己的人生。
她想去看看,万里山河,遥遥碧水。
她想走,自己的路。
我后来想,也许,这才是你期望的第二种人生吧。
无规矩,无束缚,身魂自由。
作者:慕初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