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不顾母亲和阿姐未寒的尸骨,将我送去南方的齐国和亲。
我笑着入了婚轿,转身就逃往了东方的陈国。
太子陈安在我的辅佐下,无人能出其右。
当他坐上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时,我却一柄银刀将他捅了个对穿。
「你想攀着本宫成龙,也要问问本宫愿不愿脱下这身龙袍!」
01
捡到陈安时,他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求我:
「若姑娘愿搭救,陈某回京后必肝脑涂地,为姑娘当牛做马。」
这里是商陈齐三国交接的边境线,屯有重兵,按理说不该有亡命之徒。
只是他紧紧抓着我不放,我只好将他拖到了客栈。
我一开始没认出这是个陈国太子,想做件好事罢了。
没想到他一醒过来就在这个重兵把守的边陲小镇到处打听我。
我本就是逃婚出来的。
这下他一宣扬,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之所不日便会暴露。
当晚我就翻进了那家客栈。
「你这般大肆寻我,到底是何居心?」
我拎着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地问,他笑了笑。
「公主想躲避婚约,何不来我大陈?」
02
我坐在陈安回国的轿子里,仔细地思忖他对我说的话。
「在公主救下陈某时,我就向公主许诺过,回京后必重谢。
公主不愿和亲,我也不愿江山拱手让人,不如公主再助我一臂之力。
待我事成,许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说得自信,似乎笃定我对这个位置感兴趣,对我志在必得。
我实在讨厌普通又自信的男人。
只是碍于计划,不得不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
商国即将送去齐国和亲的公主,突然和陈国太子勾搭在一起。
这浑水一下子就搅得更浑了。
这些天难怪他大肆搜寻,说不定这一消息已经在传回各国的路上。
我若的直接回了商国,齐王虽不敢前来要人,但我在父王那里已然成了一枚弃子。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他不会养着一个无用的女儿。
我若是进了齐的地界,更是虎狼环伺。
商齐表面兄弟,实则齐人恨毒了商。
我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去,他们碍于我背后的势力不会明着动手。
但若我只身进入,只怕是刚迈进城门,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只能跟陈安走。
他这番打算挺妙的。
只不过他们汉人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拿了我的玉送回上京后,王宫的车马并着援兵一同送了过来。
陈安以西巡的名义带我风光回京。
刚入上京的地界我就听见有人议论。
「听说太子殿下此次西巡,带了个女人回来。」
「岂止呢?好像还是商国的公主。」
「聘为妻,奔为妾,堂堂公主好生糊涂。」
无能的男人才会拿女人当幌子。
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舍弃盟友的脸面。
好在我并不是为了几点名声就要死要活的人。
我这次来陈,也并不是为陈安所迫,而是早有预谋。
03
商、陈、齐三国鼎立,其中陈国是最晚建立的。
当年齐国君主候景声仗着国土辽阔物产丰富,纵情声色犬马,被陈安的父亲起兵造反赶到了南边。
陈氏本想彻底吞并南齐,无奈国人不愿再战,齐国又向商国献岁贡以求庇佑。
三国之间,保持着诡异的和平十几年。
看似相安无事,实则各怀鬼胎。
此番陈国之行,陈安想借我的东风,我也想借陈安的箭。
车马行至城门前,国人夹道参拜。
唯一女子立在马前,风姿绰约,华若桃李。
他们说,那女子叫赵冉竹,是陈安的表妹,也是他的未婚妻。
陈安差人将我安顿在银屏苑后,便去向陈王复命。
倒是赵冉竹亲自带人送了许多东西来,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商国公主嘘寒问暖,看似毫无戒备。
「表哥带回这样如玉的美人,却不知好好将这银屏苑收拾一番,处处粗陋如何能住人?
到底是男子心宽,不分贵贱,只怕公主不要嫌弃了才好。」
她拉着我的手,笑盈盈地把我从头到脚都夸了一遍。
可谁不知,中原人向来歧视北境野蛮。
赵冉竹目光直率,或许是单纯,也或许不是我这类别有用心之人可比的。
「贵贱不过人定,谁敢说嘴本宫的东西,赵小姐,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笑容温和,神色如常。
前些年在商时就已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上京陈赵,日月同辉。」
英国公府赵氏一家权势滔天,嫡幼女赵冉竹生下来就许给了太子陈安。
世人皆说赵冉竹对太子陈安一往情深。
她今日前来,想必更是试探我有几斤几两。
其实我真的很想对赵冉竹说,你看得像个宝的男人,未必别人会在意,少把自己看太高了。
只是后来我观察赵冉竹,她对陈安的态度实在算不上恭敬。
尽管藏得再好,眼里的冷漠还是出卖了她。
我从来不觉得陈王宫清白,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我抓住了端倪。
04
来陈的日子清闲快活。
陈安供我锦衣玉食,但也不是白给的。
这些天他带着我四处赴宴。
只说我是他的心上人,闭口不提我的身份。
上京传得沸沸扬扬。
说商国公主逃婚的真正原因是对陈安芳心暗许。
其实我若想解释清楚,不过两笔一画的事。
但这是陈安主动找我谋划的。
陈安和三皇子的势力分庭抗礼,如今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商国公主,意味着外族的权力,和陈国的脸面。
陈安能让我乖乖「降服」,也代表了他陈安的能力。
既然我来「帮」他,就没必要澄清。
我的到来,让朝堂的天平无形之中倒向陈安许多。
朝堂上的势力泾渭分明。
碍于异国公主的身份,我不好明面上做些什么。
陈安对我也算不上信任。
我只能在暗地里让亲信去办事,帮陈安补上漏洞。
在陈的这些时日,为了处理陈安这些破事,我耗费了不少心力。
难怪他在朝堂立不起来。
这个男人的政治头脑,实在是有限。
商为我的事派使臣来谈。
席上我闭口不言,借着醒酒的由头出去透气。
没想到在这遇见了靳衡,我的亲卫。
「公主为何来陈?」
「那齐王候景和本宫的仇,你忘了吗?父王不仅不杀他,还将我送给他。你说,本宫该不该跑?」
靳衡连忙叫我噤声,怕陈国的宫人注意到我们。
可我既然敢说出来,就是要让陈安的耳朵听见。
当年商齐约定互不侵扰,谁曾想齐兵雪夜奔袭边城。
我军将士前仆后继,一夜之间路面结了十里血冰。
乌鸦漫天,哀嚎遍野。
我方怀着必死的心艰难取胜,几乎全军覆没。
边塞十城几乎断送了所有的青壮年。
家仇国恨,不共戴天。
我要借陈安这把刀杀了候景。
陈安此人虽傲慢自大,但头脑却清明得很。
我没有合理的理由将手伸向陈齐两国,他必然会起疑。
届时我的计划还如何顺利进行?
没有什么比血仇更有说服力。
靳衡眼中却满是忧色:「公主可听过引狼入室?」
我拂下飘落在肩的梅花,走回了宫宴。
「陈安不是狼,本宫才是。」
05
此番来陈,要挑起陈齐争端。
无论是哪家赢,商都能坐收渔利。
不过无论是国力还是民心,齐都失去太多。
陈攻下齐国也就是一兵一卒的事。
只是这样太过便宜陈国。
陈齐之战,必要让陈活生生剥下一块骨头,两败俱伤。
这事急不来。
这些天我对陈安格外上心。
他知道我在齐王候景一事有求于他,只是每次见面都闭口不谈。
我并不着急,陈安并未对我放下戒心,如今并不是好时机。
赵冉竹自我来陈第一日和我有过交集外,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不过想巴结她的人,可太多了。
我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敌国公主,对赵冉竹这位准太子妃来说无异于是平地惊雷。
用不着赵冉竹出手,赵家的一堆狗腿便会闻着味过来杀我。
这些天我的院子实在是热闹。
我的侍女不堪其扰:「公主,这些人未免太猖狂了。」
「这才哪到哪?」
我摆弄着院子里新开的重瓣芍药,并未动气。
这些喽啰从一开始的小心试探到如今大下杀手,没有赵家的默许是办不到的。
这是赵冉竹给我的第二个下马威。
赵家在上京权势滔天,想攀附的人趋之若鹜,而今我便是最近的台阶。
若我识趣,就早些滚蛋。
一旦赵家出手,我只有等死。
有点意思。
这天我借着埋死去的兔子的名义去西郊,正好碰见赵冉竹。
她侍女藏在背后的死鹌鹑一箭贯穿双目。
一石的龙甲强弓,许多男人都不一定拉得开。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竹虽修洁,这诗却将竹与菟丝相比,本宫看这个名字实在配不上赵小姐。」
她唇角一勾,转手拉满弓弦正对着我:
「公主与其费心我的名字,不如想想怎么活着离开西郊。」
「你大可试试。」
赵冉竹神色微动,皱眉看着我,缓缓放下了弓,表情很精彩。
我笑着抬手,让她身后的暗卫放下架在脖颈的刀。
「熟悉吗?这叫借刀杀人。」
不等她回话,我直接领着侍女离开了。
玩阴谋有什么意思?
要打通陈安这一环,赵冉竹避无可避,不如摆到台面上来。
她能如此轻易拉开龙甲弓,这有些意料之外。
赵家深不可测,还需再探虚实。
为了在陈安处取得更多的信任,我故意崴了脚,在银屏苑养伤。
陈安放下公文过来看我时,女医官正在为我脱鞋。
他红了脸别过身,不敢看我。
「公主缘何伤了脚踝?」
青柳和盘托出,末了又添一句:
「公主来陈两月,已经伤了三回,您找再多医官也不如管好您那表妹,若非公主聪慧,殿下今天怕是见不到公主了!」
陈安满脸歉意,心疼地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不知道吗?
他可太知道了。
不过是享受两个女人为她斗得死去活来的场面。
到最后两句轻飘飘的安慰,再拿些金子,女人们对他感恩戴德。
他温声细语宽慰我,眼中的温柔快滴出水来,将我拥进怀中,斩钉截铁地说来日定要重罚赵冉竹给我泄愤。
来日?
曾经父王也说许我母亲来日幸福无忧。
可他丢下妻女的样子,一如当日说话般决绝。
陈安决计是舍不下国公府的。
国公府是陪着陈王打天下的第一功臣。
当年的大功臣请辞的请辞,致仕的致仕。
能在开国的急流中屹立不倒,陈王都要礼让三分。
赵冉竹背后,是半个陈国。
07
我并不恼,假装相信陈安的话,乖乖待在他的身边。
这段时间我帮陈安做了很多事。
虽然在陈安眼里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他对我刮目相看。
有时他对着公文沉思,我在边上说一句似是而非的话点醒他,他就惊喜地不得了。
说什么虽然我没说明白,但思路大有裨益。
好笑,我要是说明白了,那不平白惹人怀疑吗?
在他眼里,似乎女人就该当个装饰品,为了男人争风吃醋。
所以当我动动手指帮他做了点事。
他就对我迷恋得无以复加。
临阵在前,轻敌者死。
试出陈安的态度后,我更加明确了方向。
赵冉竹母家归入陈安一党。
陈安虽不够聪明,但也算不上蠢人,背靠这样的势力,来日上位可谓唾手可得。
枪打出头鸟,赵家势必要斩草除根。
赵家跟东南节度使不清不楚,赵冉竹亲爹在朝权倾一方,而家族中天资最高的老三赵徽,仅仅在朝做了个兰台郎。
说好听点是清贵的官,说白了不过是个管书的。
虽说家族荣辱一体,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诚心以待,更何况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
我派了亲信打探这位兰台郎大人,不过半月便有了消息。
不出所料,他在赵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可以说是水深火热。
借着帮陈安培养心腹的名头,他向我投诚。
侍女取来纸条,字迹劲秀:「某愿从之。」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他不会不明白。
他日陈安上位,第一个收拾的就是赵家。
且不说他那独女,无端遭了大房横祸,被生生淹死在濯莲池。
早日和赵家解绑,才是上上之举。
08
赵家划开一条口子后,许多事变得容易了许多。
尤其是朝堂动向,如果说之前还蒙着一层薄雾,如今我却是能看明白十分。
这段时间陈安对我格外殷勤,不出意外,他这是要有动作了。
现在上京连条院子里的狗都知道:太子殿下想求娶长宁公主。
商国兵强马壮,士兵各个剽悍勇武。
前些年占下的燕云十六州更是彻底绝了粮草的后患。
商齐世仇,得商助,则得天助。
跟我联姻只会让陈的势力突飞猛进。
我早就料到了他会这么做。
但是不知道他脑子抽了什么风。
找来许多俗不可耐的法子,美其名曰讨我开心。
我不胜其烦。
正当我坐在湖心亭想事情,远处陈安又走到了我的门口。
「公主,那陈国太子莫不是心悦于你?」
我展开手里的信,未置一词。
陈安喜欢我?傻子才信。
相信男人的爱,不如相信我明日就能登基为帝。
且看他又想让我做什么吧。
信里是哥哥对我的一些问候。
信笺末尾画了一轮上弦月,附上北境的泥土。
青柳取来虎皮油浸湿了信封,撒上土,父亲的字迹逐渐显露。
我和商国从一开始就有信息传递。
陈安以为自己设局让我入了他的套,殊不知自己早已进入了我的棋局。
而今陈安自投罗网,反倒让我少废了许多事。
「西南有贼,齐将易主,陈存代发,女早为计。」
西南匪患,齐国政局不稳,陈国很可能借此发动。
这是提醒我要做准备了。
本想借着机会对付国公府。
只是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安还在门口踱步,转过头,和我对上了眼神。
09
这两天都不见陈安人,西南匪患之事他揽了过来。
据线人来报,匪首名为卢今烈,前朝旧部,用兵如神。
陈安亲自接手,定是存了招安的念头。
如今又是立储后扩充势力的绝好时机。
卢今烈,陈安志在必得。
我带着亲自做的糖蒸酥酪去找陈安时,他正趴在桌上小憩,案上是一副墨迹未干的阵图。
我寻了一本兵书翻看,刚抽出书册,就感到身边一阵凉风,脖颈瞬间被扼住。
陈安额间发垂下,掩盖不住浓重的杀意。
「陈安,放开我!」
他突然惊醒,我跌坐在一旁猛地咳嗽,青柳闻声冲进来,连连惊呼。
这时陈安才想起将我扶起来,我的脖子已红了大片。
兵书掉在地上,陈安对我再次起了疑心。
我本想辩驳,但是想起他桌上那幅未干的阵图,将解释的话转变为眼泪,红着眼跑出了书房。
这日,城门下钥前,我趁着月色打马飞奔赶往西南驿。
陈安桌上的阵图出了大纰漏。
他没经历过实战,不了解西南复杂地形。
这样的阵图送去前线,绝对是要吃大亏的。
而他的驿使已经在三个时辰前将信送出,根本无法追回。
卢今烈心高气傲,决计不会跟着这样的将领。
白日里我没有当即指出,就是在等这个时机。
锦上添花远没有雪中送炭来得重要,更何况是我这个被怀疑的外族公主。
只是我们的太子殿下,要吃点败仗了。
赶到前线时,他们刚跟卢今烈打完第二场。
全线溃败,士气低迷。
我将新的阵图并着书页交给统领,统领见后大喜过望,连连称赞太子殿下神机妙算。
我在他身后冷笑,可不是太子殿下「神机妙算」吗?
但我还是没纠正他,在前线待了几天后,陈安亲自把我抓回了上京。
宫殿里,几十个太医来来往往。
「都给我查,查仔细了!长宁公主要是有一处病症没查出来,定叫你们人头落地!」
陈安的侍从喊得起劲,陈安在纱帐外抱着臂寸步不挪。
那日他在行军帐内寻到没洗脸的我,不由分说就将我扛了回去,以为我在巴郡受了什么重伤。
其实我不仅什么伤都没受,还成功招降了卢今烈。
他却红着眼眶,两日作一日将我带回陈王宫。
「陈安,你不必如此,我确实没受伤。」
我躺在床上作势要起来,他疾步过来将我按了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送命!你胆子未免太大了!」
我有些无语,还是按之前那套说辞给他解释了。
在商时亲身经历过,当时在书房没想明白,来不及告诉他之类的。
那日在他眼里我受了委屈跑出书房,还能拼了命为他做事,他现在对我多的是愧疚。
我握住陈安的手说:「我也想成为能与你并肩的人。」
陈安目光闪烁。
蠢货,这话也就哄哄你这种蠢男人。
10
卢今烈归在陈安部下,军事力量无形之间拔高了许多。
他的三弟短时间内也爬不起来。
不过他和三皇子所谓的「势如水火」,恐怕只是障眼法。
麻痹商齐,也麻痹陈王。
只是捏造终归是捏造,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顺着线索,我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陈王正在暗中调查赵家与东南节度使的关联,赵冉竹在背后提供了证据。
我按兵不动,且让这些人把水搅得再浑一些。
线人给我递了消息,如今陈安的军中皆是我的耳目。
我使了法子将兰台郎赵徽升任秘书丞。
虽是个不上不下的从五品,但赵徽在陈王面前很能说上话,为我省了不少事。
至于朝中其他官员,都能徐徐图之。
如今我徒有北境的一支军队,纵然兵士骁勇,但也无法大张旗鼓地南下。
现在要做的只有等。
赵家被陈王架在火上烤,隐有爆裂之势。
陈王对齐蠢蠢欲动。
无论是哪一方率先出击,陈王都是最先遭难的。
届时我可趁局面混乱之际屯起南方私兵,好好敲一敲陈王的骨头。
这天陈安遣人来传,说太子殿下出使齐都南安,请长宁公主同往。
来得挺快。
「去通传,说本宫应下了。」
「公主,你逃婚这事风头还没过,现下去齐国真的没事吗?」
「死人不会开口。」
11
我想杀候景,从一开始陈安就知道。
陈安最初不愿带我去,一个是时机未到,另外就是对我还抱有疑心。
而今西南剿匪一事后陈安对我已经消去大半疑心。
况且我于陈而言是一件漂亮的战利品。
与其留在陈放任我与赵家争锋,不如一同给齐王一个不痛快。
齐国政局不稳,赵家一方坐大多年,陈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父王更是催促我尽快挑起陈齐矛盾,以便坐收渔翁之利。
马车驶入齐国的地界。
映入眼帘的是入画的山水景色。
天色氤氲,山青水碧,如游龙在地。
难怪候景愿意偏安于这一隅。
吴侬软语,美景佳人,真是叫人浑身都酥了。
我们被安顿在驿馆,侍从在一旁收拾,我坐在窗边看《孙子兵法》。
陈安不知何时悄悄坐到了我身边,俯下身来,独有的青松香占据了我的鼻腔。
「你是个女儿家,看这个无聊东西做什么?」
「想学学你们中原人的字。」
陈安轻笑,将书抽走。
「在我身边,你什么都不用学。」
我别过脸,陈安以为我是害羞,其实我只是觉得好笑。
不知什么时候,女子默认是男人的附庸。
我不懂。
从小到大,我在众多兄弟姐妹里才智都是最拔尖的。
父王每每看见我的功课,就会摸着我的头,一遍一遍叹气。
「我儿恨为女儿身啊!」
小时候我不懂,总以为光凭聪明就能取得所有人的支持。
直到我一年年长大。
曾经以我为傲的夫子不再教我策论。
父王将我锁在铜雀台抚琴学舞。
惊才绝艳的大皇姐被装在金做的轿子里送去北境和亲。
我再也没见过她那一手俊秀飘逸的草书。
女人,是用来取悦男人的。
皇室的女人,是用来取悦皇室的男人的。
阿娘从不让我看《女德》《女诫》之类。
她是个温柔坚韧的女子,当年被乌孙作为和亲公主强硬地送到商来,然后就有了我。
从我记事起她就教我许多在当世无异于惊世骇俗的东西。
我知道,她是被当成雀鸟锁在琉璃笼中的鹰。
可是阿娘从来没有对我抱怨过。
她对我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世上还有许多像阿娘一般的女人,阿宁,你要时刻记住,永远不要因为自己是女儿身就放弃争夺,世道不公,原本许多东西都是我们应得的。」
我记着阿娘的话,时刻不敢松懈。
越长大,就越能理解这其中的不甘与愤恨。
12
这些天我一直蛰伏在暗处,掌握着陈安和候景的一举一动。
亲卫问我为何迟迟不出手。
「别急,还不到时候。」
赵徽在陈国将一切都打点地足够妥当,陈安军中的线人也掌握了陈国兵马辎重动向,东南节度使暗屯兵更是让我方兵士来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离陈一趟,收获不是一般大。
这一等,就等到饯行宴那天。
我和陈安第二日一早要启程回陈,候景这晚在宫中为我们大摆宴席。
陈安反复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
「公主好好在席间待着,万事有我在先。
放心,公主想做的事,我不会忘的。」
他牵起我的手,让我安心。
我忍着白眼对他娇羞一笑,靠近他怀里。
陈安此番来齐已经做了万全的布置,商陈里应外合。
我们出城门之际就是齐国的死期。
真的会杀候景吗?我想不见得。
他要灭齐国是真的,商陈里应外合也是真的,只是什么时候杀候景。
他避重就轻,给我留了个空子。
按陈安的计划,候景杀不得。
候景冒着巨大的风险请陈安来齐商量三国和议之事。
他让内官藏了一道关于立储的遗诏。
如果直接杀了候景,遗诏流出,齐国能迅速周转过来。
民间也会滋生更多不满的力量。
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届时就算把齐打了下来,陈也会元气大伤。
我拢了拢袖中的银刀,笑着应下。
候景这么重要,岂能不杀?
宴上我再次见到候景。
他的背后依然站着我边塞十城亡故的万千兵士。
英魂未愈,怎敢再见苍生。
当我将银刀没入他喉间那一瞬,我似乎看见英魂散去的虚影。
丝竹声乱,刀光剑影。
陈安盯着我,目眦欲裂。
来不及质问我,就被候景的侍卫砍伤了肩。
这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会突然暴起杀了齐王。
陈安的兵士埋伏在城门外。
宫内的侍从所剩无几,他们吃力地与齐禁军拼杀,几近崩溃。
最后是陈安拼了命跑到宫门拉开信号。
一夜之间,陈齐开战。
这场宫变一如当年陈安的爹叛齐时一样。
速战速决。
当年陈王从山东起义。
一杆黄旗一挥,如滚雪球一般声势浩大杀到扬州。
老齐王活生生被吓死,候景的叔叔辅政,南齐就此苟安于江南。
而今陈与商里应外合,将齐杀得片甲不留。
我站在远方的山头上欣赏烽烟滚滚的齐王宫,
好久没看过狗咬狗的戏码了,着实好玩。
其实齐军根本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陈军。
我不忍看齐军如此溃败,留了点侍卫在宫里。
无非是陈齐死伤过半,多打一会罢了。
至于陈安那一刀,我确实不知道是谁砍的。
位置太偏,没削下肩膀实在可惜。
深沉夜幕中,冲天的火光美得惊人。
随行的人给我递上一个方盒,最能要陈国命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来人身形隐于夜幕中,端正朝我跪下。
「卢都督,你说我阿娘阿姐能看见吗?」
卢今烈起身,望向远方的齐王宫。
「王后和公主都在天上保佑您呢,您只管发号施令,末将就是您的刀。」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卢今烈的时候。
阿娘将我抱在怀里,他也是这样跪在阿娘面前。
他是乌孙最勇猛的男儿。
阿娘被送去与商联姻,他去齐国做了将军,从那之后商齐再无战事。
后来阿娘身殒,齐国分裂为陈齐两国。
他跑到西南,遵循乌孙旧俗为阿娘守着魂灵。
卢今烈是阿娘为我留下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比我更想杀了伤害阿娘的人。
灭了齐,陈的对手只有商了,我没必要再跟陈安虚与委蛇。
接下来要想的,是怎么引火北燃。
想到这,我不禁笑出声来,燃起一盏孔明灯。
不能陪你的太子表哥共苦,怎么坐上王后的宝座呢?
这一夜,星斗满天,东风呼啸。
京城的王公贵族落入一片恐慌之中。
国公赵府的大门被烧得焦黑,镶金檀木匾轰然坠地。
13
这一战,陈齐损失惨重,齐都南安哀鸿遍野。
而上京赵家一夜之间几乎被灭了族,听人传来消息说那叫一个血流成河。
只是我并未对赵家有下如此杀手之意。
原以为是赵徽的手笔,但他的来信隐约透露着一丝掩饰。
回商的路上,我听见陈王要去泰山封禅。
青柳端着一杯茶,对此嗤之以鼻。
齐国被灭得倒是快,但陈齐两国之间有太多隐患。
陈王却志得意满,并不把这些问题当作一回事。
边境的小国被他挨个讹了个遍。
还迫不及待跑去泰山封禅。
陈安多次进言被驳,苦不堪言。
果然呢。
权力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架得住的。
大批的人才珍玩如流水一般涌进这一所皇宫。
皇帝被金灿灿的财宝迷了眼时,这个国家注定不会长久。
当年意气风发想要建立新王朝的草莽英雄,也被权力销尽了傲骨,再也看不见白骨于露野,千里无鸡鸣。
父王来了一封信,唤我尽快回国,有要事商议。
等我回去后,却等来去陈和亲的消息。
「孩子,你能明白阿爹的苦心吗?你也不愿再看见百姓流离失所,所以现下和亲才是最好的法子。我儿,委屈你了。」
父王眼中含泪,面露不忍,好像一夜间苍老了十岁。
连身边的内监都抹抹眼睛。
只是我们都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当年先帝立有太子,父王不甘居于人下,联合了齐军在天狩那日宫变,许候景称帝之后送上边塞十五城。
但不知太子从何得了消息,暗中策划反击。
本来他可以带着我和阿姐阿娘一起走。
但为了不让太子抓住把柄,带走了全部兵士,留下满府的家丁和我们母女三人。
我永远记得那天尸横遍野的王府。
阿娘被凌辱致死。
阿姐被活生生扯断了双腿丢在地上踩死。
阿姐甚至没有一口像样的棺椁。
我被藏在马食槽,目睹了她们的惨状,回去后疯傻了三年。
父王为了自己,终究是要再一次弃车保帅。
不过我再也不是那个在马食槽被吓傻三年的孩子。
他的如意算盘,终归是要落空了。
自我痴症大好之后,聪颖过人,父王将我培养成杀人的刀,对我灌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
我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为了牺牲的。
不仅我,阿娘、阿姐、我的手足同胞,都是为了他的霸业而生。
可是,凭什么?
圣人并未说明谁是君,所以这个君,人人当得。
从前我和陈安之间,是为出降。
而今陈王派的人来,却希望和亲。
且不说我当时当着陈安的面杀了候景,给陈国带来多大的损失。
单我全身而退回到商这一点,就够他们将我拆得骨头都不剩。
我的好父亲还真是替我着想。
本以为陈齐之间能多拖些日子,只是算漏了父亲这一环。
我自嘲地笑了笑,将袖中的小银刀丢进铁水中毁了。
打赢了齐,就以为能一步登天吗?
总有人认不清自己是山鸡还是凤凰。
婚期将近,商国依然没有动静。
没几日,前朝的气氛就开始异常紧张,商陈之战一触即发。
我在花园嗑瓜子,逗弄着新得的鹦鹉。
「要打起来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商不会输的。」
哥哥饶有兴味地看着我,面上噙着笑:
「怎么说?」
「江南刚刚统一,陈又忙慌打着天子的旗号将周边敲打一遍,趁火打劫到我们头上,蠢,齐国官兵尾大不掉不去清理,反而将手伸到外族,坏。又蠢又坏,怎么配赢?」
14
商陈两国打了快十个月,僵持不下。
陈国的伤亡更惨重些。
但因后方优势,如一块狗皮膏药黏在北境。
是日,我修书一封,让陈安到边境与我密会。
我带上帷帽,侍女满眼忧色:
「公主,您就这样过去,万一陈安对您动手……」
「你放心,我不会只带一个人过去的。」
我确实没只带我这一个人过去。
还带了商国的边境布防图。
戏只有做得越假才越真,有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远比顺水推舟来得有效。
我按捺不住杀了候景,杀了就杀了。
之前反复多次向他暗示过我的杀心,他寻不到我的错处。
而我为何会回到商,跟商国的边境布防图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太在乎过程这种细枝末节的事不是一个打天下的君王该有的心理。
所以当陈安看见我泪眼婆娑地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时,他还是假装犹豫了一阵,而后将布防图收进怀里。
「陈郎,你相信我,此次齐国之行我只是想为你做更大的事。」
我哭得梨花带雨,他亦满眼深情,将我发丝拢到耳后,然后拥我入怀对我说:
「阿宁,等我来娶你。」
我轻轻抚上他的背,手中的香料顺着他衣料上的体温逐渐消失。
来时有多怒气冲冲,离开时便有多柔情缱绻。
真是不择手段。
我笑着看向陈安离去的背影,期待接下来的恶战。
前线溃败的消息接踵而至,陈军势如破竹。
就在陈安带领陈军又破一城时,民间传出这样一句谶言:「天下将一,虫豸食之。」
不出意外,陈安背后的香要发挥作用了。
听前线来报,陈国太子身现异象,一觉起来昆虫爬了满床。
陈军以为不详,将被褥衣裳一把火烧了干净,不久谶言就流传到军中。
陈国军心更甚,认为天子降临,此战必胜。
陈王此时却急召陈安回宫,陈安不听,固守前线。
鱼腹丹书,篝火狐鸣。
「儿啊,这回是天佑我大商。」
父王多日未曾舒展的眉头终于展开。
我躬身道贺,未置一词。
愚蠢的人总爱把无法解释的事划给上天,总以为得失皆是天道。
可真正书写天道的,最后还是人。
这天下走势如何,归权在我。
15
陈国内讧,商陈已有三月未曾再战。
与陈安再见时,他是君,我是臣。
陈安篡位,陈王被软禁在宫,宗室归顺者外放,反抗者杀。
言官撞柱死谏者数人,朝堂风声鹤唳。
好一番大戏。
父王上前线亲征也没能抵挡「天子」的攻击。
和亲之日从三月之后慌张提至十日后。
我的陪嫁东拼西凑,对一国公主来说,少得可怜,连嫁衣都是工匠赶制而成。
倒是陈安给足了排面,十里红妆在城门迎亲。
不过我并没有见到这样的仪仗,车马将至上京时,我被人悄悄绑走了,无人发现。
再度醒来,我发现被赵冉竹关进了监牢。
她身着贵妃服制,华美无双,和阴暗的监牢仿佛两个世界。
我揉了揉脑袋起身:「赵冉竹,就算你不绑本宫本宫也会来见你,何必如此麻烦。」
她挑了挑眉:「你都知道了。」
「猜的。」
说话间,我卸下了腕间的铁镣铐,拉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
「本宫不仅知道你屠了赵家,本宫还知道你是赵徽故意换去大房的女儿。」
赵冉竹面上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自嘲地笑了笑。
「我做事都这么明显吗?」
「是你目的性太强。」
在赵家被屠的消息传来后我就开始怀疑赵冉竹,只是我一直将她排除于计划之外,并未多留心。
而收到赵徽的那封信后,我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赵徽独女溺亡,大病一场后性情沉默,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唯独对大房的女儿赵冉竹疼爱有加。
人们都说他是看见赵冉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是也不是。
赵冉竹会开一石的龙甲强弓,赵家大房决计是不会教的。
唯有赵徽习得。
赵冉竹从小饱读诗书,精通策论,心怀天下,也是赵徽的手笔。
如今赵冉竹找到我,很快便说明了来意。
屠了赵家是一方面,当今三国鼎立,未逢明主,有识之士皆隐于山林避祸。
她结识了一批,再加上亲爹赵徽,将筹码都押在了我面前。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安于后院之人,如今天下战乱,黎民流离失所,长宁,带他们安定下来。」
她将玉牌放在桌上,站在我面前,目光坚毅。
这样的眼神,自阿娘离世后,我很久没再见过了。
一瞬间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在向心口涌去。
我的心,久违地狂蹦乱跳起来。
这些年踽踽独行于黑暗的日子,我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
阿娘说这世上还有不甘屈服于命运的女子。
囿于深宫的她没能看见,我见到了。
等全部筹划完毕后,安插在陈国的眼线「无意间」发现了我的踪迹。
我吃下了假死药,伪装了伤口。
陈安匆匆赶来时,我浑身血污,奄奄一息。
他哭吼着将我抱回皇宫,身上还穿着朝服。
我被太医不眠不休诊治,补品流水一般送进我的宫殿为我续命。
阖宫上下都陷入紧张的气氛。
这个节骨眼上,国公府里又被告发豢养私兵。
我醒来之时,陈安衣不解带在我身边守着。
赵冉竹在门外磕头。
侍女说她磕了满地的血。
陈安眉头紧锁,似乎对赵冉竹的去留举棋不定。
我看着他,心下惋惜。
这样会演戏的人,为何不投生在戏班子里。
国公赵府倒台,陈安欣喜还来不及,居然还会为之难过。
他可不是这样心善之人。
上位前他借着国公府的势力做了多少事。
上位后他就有多忌惮国公府。
而今我在和亲的车队公然被掳走。
商陈的军队都是死的吗?
无非是陈安想借机发难。
如果我没熬过,死了,他不仅能铲平国公府,还能借此敲商国一笔。
如果我没死,没死就更好了,还能继续为他牟利。
国公府这一遭算是彻底完蛋了。
不过他以为能换个倚仗,妄图通过三两句情话让我献上商国的全部势力,未免太异想天开。
陈王未立中宫,宫人们纷纷以我为尊。
我让陈安将赵冉竹交予我处置。
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来陈国的样子。
只是陈安权势滔天。
他说等战事平定后要带我回乌孙看看。
乌孙是我阿娘的母族。
我假装惊讶于他的细心,对他愈加百依百顺。
他拥我入怀,极尽温柔,说:
「我们一直这样下去好不好?」
16
我假装不知道他对商国的虎视眈眈。
当初我的亲卫靳衡说得对,我这是在引狼入室。
陈安的胃口逐渐变大。
完全不是一个齐国能满足的。
他拿着我的布防图,春来化雪之日,剑指北境。
全宫上下的人得了陈安的授意都瞒着我。
我很配合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陈安每日依然来我宫里,有时刚坐下就被叫走,有时待了半日便离开。
他向我解释说政务繁忙。
我笑着说没事。
他不来方便我做事,我也省得对着他这张脸做戏。
平心而论,陈安的皮囊不差,但性子傲慢自大,从来不把女人当一回事。
我对这种人厌恶至极。
除夕宫宴,陈安寻了个由头大肆庆贺。
我潜入陈安的寝宫,搜走他的宫令和关键物件,将他的贴身内监抹了脖子,拆分了塞进夜壶里。
宫宴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在宴会之前发现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消失。
宫外的兵士和我里应外合。
除夕雪夜,罡风如刀,玉壶光转,火树银花,大街小巷一夜鱼龙舞,陈国危机四伏。
临走前,我用蔻丹在宫墙上写了几个大字:
「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一次,陈安为平军心御驾亲征,拿着我给的布防图一路杀到西都宫墙外。
商王召我到跟前,一巴掌甩到我的脸上:
「贱人!我辛苦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报答孤,还有孤的子民!」
我半边脸仿佛失去了知觉,缓了好一阵,满嘴血腥味。
「父王,我这是在帮您。」
「一派胡言!兵临城下,你帮孤去死吗!」
我被他这话给逗笑了,血顺着嘴角流下。
「您以为,何为瓮中捉鳖?」
他眼珠一转,直直盯着我。
「我故意放的陈安一行人到西都来,商的主要兵力都在此处,暗卫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陈安上钩。」
西都地形险要,易守难攻,状如口袋。
我交给陈安的布防图,是货真价实的北境布防图。
但在我交给他之前,北境就已经着手重新洗牌,将边境布防增补更新,
在陈安两次战争之时,我军都并未使出全力。
丢的是空城。
死的是俘虏。
靳衡得了我的命令,将每一战都伪装地极为逼真。
大败多于小胜。
再加上皇帝谶言和我布下的天罗地网,陈安想不赢都难。
更何况陈国的朝堂早在我的经营下日益蛀空。
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我布局多年,为的就是这一日。
瓮中捉鳖。
我拿血肉引诱大鱼。
不出意外,明日陈安杀进太极殿,就是他们的死期。
商王沉思了一会,面上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但仍旧冷着脸,罚我回宫思过。
我哪有什么过错?
不过是他第一次在我这个女儿身上感受到了威胁,想起来要敲打一番罢了。
迟了。
我面带微笑向他深深作了个揖,退出太极殿。
父王,再次参拜,就该是在你的灵前了。
17
今夜月朗星稀,我突然想起阿姐阿娘被杀的那日。
马食槽周遭都是死人,我不敢睡。
小时候只听阿娘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那夜月光如水,天上星星少得可怜。
从那时我便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有孤身一人。
人一旦没有了欲望和牵挂,是最无解的存在。
翌日,陈安志得意满地杀进太极殿.
身披银甲,宛若杀神。
「爱妃,你让孤好找。」
他提着剑笑着朝我走来,眼中却满是冷意.
看来门外的兵士全都被解决了。
他似乎听见我的心声一般,很默契地丢出一把血肉模糊的耳朵.
我看得明白,上面全是商国精兵特有的嵌银印记。
大殿刀剑拼杀声渐隐,血腥味愈发浓重.
身边的商王吓得跌坐在地,目光涣散,指着我叫骂:
「完了……都完了!!你这个贱人!布的什么局!当年为什么你没死在那里!贱人!国将不国啊!」
他挣扎着爬到陈安面前,极尽奴颜婢膝,说一切都是我的安排,把我送给陈安随意处置,甚至还说愿与陈共享国土。
旁边的陈国兵士一个个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
我取来龙椅背后的玉玺,朝陈安走去。
「恭喜陛下,一统三国。」
陈安盯着我,一言不发。
商王在身前叫骂,甚至要冲上前打我,我眼睛眨也不眨就刺穿了他的喉咙。
陈安更加皱紧了眉。
「陛下,您不高兴吗?这一切都是妾为您布置的,商齐无德,陛下顺天命征伐而治之。妾为陛下,藏得好辛苦。」
陈安捧着玉玺,表情依旧凝重,辨不出情绪。
我知道,他在害怕。
我不该捧着玉玺平静地走到他面前的。
我是女人,我该哭着求他饶恕我。
看见这样的血腥场面,我更应该害怕地呕吐出来。
陈安一定在想:怎么会这样呢?
像我这样连弑两君,又摘得一干二净,还让他栽了跟头的女人。
恐惧,是人们面对未知的唯一情绪。
我却丢了刀,卸下浑身所有带有防备的东西站在他面前。
「陛下,为何不信?」
回答我的,是一柄横在脖颈的长剑。
「你只是个女人,待在宫闱之内就行,你做这些,以为我还会感动吗?」
他急得连「我」都说出来了。
当日给他送布防图时我就知道。
狡兔死,走狗烹。
但凡他稳定下来,一定会先杀了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祭旗。
果然不出我所料。
大殿里全是陈安的兵士,此刻陈安却露出不安的情绪。
是了,就是这样。
从来女人都是他的追求者,服侍者,在他身边最愚蠢的人。
以至于我待在他身边时,他会为了我有意露出的一丁点聪慧侧目。
可女人怎么能谋划这么大的事呢?
女人怎么能读书习字比男人更好?
女人怎么能出现在朝堂之上?
女人怎么能领导一场宫变呢?
「长宁公主,孤从头到尾没有说过需要你帮忙,迎你入陈不过是权宜之计。我陈安不需要女人的帮助,你这样无异于找死。」
我捧腹大笑。
靠赵冉竹站稳脚跟的是他,低声下气求我的是他,借我之手打压国公府的也是他。
他的雄图霸业自始至终都离不开女人。
他怎么好意思说,从不需要女人的帮助?
他恼羞成怒,作势就要杀我。
手腕刚动,左肩瞬间被殿外的飞箭刺穿。
我一个侧身退到了他身后,陈安一脸的不可置信。
到这时这个蠢货才反应过来。
乌泱泱的兵士从殿外涌入,为首的人一袭红衣,风姿绰约。
「练了这么多日,你还是射偏了。」
「一箭穿心,太过于便宜了。」
18
「一别多日,近来可好,表哥?」
陈安看清来人的脸,更加惊愕。
「阿竹?」
大抵陈安从来没想到,身边这两个女人,从来都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过一点。
赵冉竹也好,我也罢。
父母给了生命,教了学问,却要让我们囿于宫闱琐事。
知书达理,却要围绕男人转。
这是最矛盾的。
世人要求女子才貌双全,又要女子安分守己。
安得什么分?守的又是哪门子己?
人识了字,懂了理,学了诗书。
这一腔学问即便不能居庙堂定国安邦,也不是拿来和男人风花雪月的。
偏偏有人觉得女子生来就低人一等,做出许多自以为是的荒唐事来。
赵冉竹不屑,我亦不齿。
陈安连忙叫出卢今烈,让他赶快杀了我。
卢今烈站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仅剩的几个兵士终究难成气候,陈安兵败,颓废地靠在柱子边。
「你以为你们这些女人能干什么大事?
赵冉竹,亏我陈家厚待你十几年!你们就等着被天下人讨伐!
我陈安自认倒霉,算是折辱在女人手上了。
牝鸡司晨,你们迟早要付出代价。」
我听着好笑,捡起地上的刀,将他一刀穿心。
「陛下,不是您先请我入陈的吗?」
临死前, 他睁大了眼睛,眼里满是不甘。
我猜他肯定后悔当初拉我入陈了。
可是陈安,你想攀着本宫成龙,也要问问本宫愿不愿意脱下这身龙袍。
牝鸡司晨?
史官从来不会给女子好脸色。
为何男子没有这样的词?
因为男子是生来就被世人默许身居要身居庙堂的。
女子连完整的姓名都留不下来,被男人视为只知情爱的憨蠢货色。
可一到关键时刻便什么都推给女子。
家破怪罪妻妾,亡国怪罪妖妃。
我倒要叫这些人开开眼。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
这些蝼蚁的批判厌恶,于我而言,于浩渺河汉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从今往后,千秋万代。
我看谁还敢妄议女主当政,男尊女卑。
19
从前以为遥不可及的目标,如今一夜之间好像就突然结束了。
我将陈安的眼珠挖出来挂在城门上。
要他好好看看我这个女子是如何将国家一步步经营起来。
其中免不了反抗之声。
到最后城门上挂的眼睛串成了一串,换了一排又一排。
不过一切走上正轨后,这些声音渐渐消失了。
看吧,在做出实绩之前,任何辩解都是徒劳。
不过疆域辽阔,积弊难解。
许多事只能徐徐图之。
赵冉竹没有直接在朝廷为我做事,而是回去苦读诗书,准备科举,一步一步靠自己走上去。
临走时,她对我说:「你知道我的手段,如果你做不了明君,我会像杀陈安一样杀了你。」
当初她与我结盟时就说得明白。
在位三君没有一个是心怀天下的,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四处征伐。
她不愿折辱在这些人手中。
同样的,如果我做不到比她能力强大,心怀苍生,她也会杀了我而自立。
我给她系上香囊,送她上了马车:
「朕在太极殿等你。」
卢今烈缴了兵权,带着我娘的旧物回了乌孙。
「臣年纪大了,不中用,此后陛下也用不上老臣了,此番向陛下拜别,只望陛下善自珍重,老臣除此,再无牵挂。」
他眼神不似从前清明,看我的时候更像是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阿娘这一辈子太苦了。
从今往后, 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或许千百年后, 史书会大肆书写我连弑三君的恶名。
可永远否认不掉的是我作为女子的能力。
不仅我,还有阿娘、阿姐、赵冉竹, 以及天底下千千万万胸怀天下的女子们。
史书不能抹去的, 是流传千古不息的自立自强之心。
20
番外:
十岁时,父王送了我一把小银刀。
他差宫人给我送来时,特意邀功似的让我看刀柄的鹿纹:
「孤亲手刻的。」
浓郁的红宝石镶在刀柄, 我内心苦苦挣扎。
父亲爱我吗?
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我的政见是最不值一提的。
哥哥们不管说得有多不切实际,他只会笑一笑, 说年纪尚小。
可是无论我说什么, 都得不到他的认可。
连夫子都夸我聪颖早慧, 父王只会皱着眉头让我改学弹琴。
我可以是女儿,是杀手,是夜莺,但绝不能是政客。
十三岁那年我偷跑出宫。
瘟疫横行,哀鸿遍野, 贪官污吏引我入门楼。
声色犬马间,我看见未动过的酒菜被倒进了猪食槽,饿死的母子骸骨混着黄沙卷上了草垛,百姓易子而食,看我的眼神如看一头牲畜。
父王也看见了, 可他仍然选择继续打仗。
朝堂上无人敢谏, 他们说这是权宜之计。
从那时起,我读的每一本书,写每一笔字, 都在等着向无辜的子民赎罪。
或许曾经我是一个充满感情的人。
可世风日下,优柔寡断的人在乱世之中根本喝不上一口米汤。
我不愿沦为刀下亡魂。
我要为阿姐阿娘报仇。
我要改变这无情的世道。
我要这天下再无饿殍遍地,冤魂无名。
(全文完)
作者:芒果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