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洵出征带回一个女子。
为她,他点燃千盏长明灯,只为祈求她平安。
为她,他对和他相伴十年的我无比决绝,说我下作。
为她,他不顾我的生死,任由我坠下高楼。
在我侥幸活下来后,盛洵却疯魔斩断女子手掌,哭着抱住了我,对我说:「对不起。」
我却笑了,我问他:「你就真的那么爱她吗?」
1
盛洵他不想娶我了。
初初告诉我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对着门外的春桃绣荷包。
「小姐,大家都在说,盛小将军他不喜欢小姐你,不打算娶你了。」
指尖一颤,我回首看向在一旁满脸愁意的初初,抿起一抹淡淡的笑:「是旁人说,还是他自己说?」
初初思考了一下,答道:「是旁人。」
我便继续低眼绣荷包了,边绣,我边对初初说:「除非是盛洵亲口说,否则一概不可信,知道吗?」
初初向来听我的话,用力一点头,圆溜溜的眼里充满对我的信任:「小姐说的是!小将军和小姐认识那么——久!小将军可是亲口说过的要娶小姐,旁人的话都是乱讲、不作数!」
是啊,初初说得对。
我和盛洵相识十年,十年间我们一直都待在一块。
直到半年前盛洵出征,我们才分开。
我还记得那时我亲手给他织了一副软甲,交到他手上,千叮万嘱:「一定要平安。」
他向来桀骜不驯的脸上满是沉稳的珍重,握住我的手道:「檀檀,等我立了不二战功,我便向陛下换一个恩赏!」
「恩赏?」
「我要让陛下为我们赐婚,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我,盛洵,会娶到此生最珍爱的人为妻。」
于是上个月他回来,的确用他的战功向陛下换了一个恩赏。
他为一个女子求了县君的衔。
那个女子叫陆妙,和盛洵互通书信时,他提过她,曾在流箭下救过他一命。
自回长安后,盛洵就和陆妙同出同进,两人一块打马球、狩猎、礼佛……
于是他回来这月余的时间,都没空见我一面。
直到谢珍邀我去游春。
「盛洵真是个糊涂鬼,那陆妙有什么好的?明知道男子心有所属,还要巴巴地往上贴。当真是下贱!」
谢珍也是武将之女,他父母同我父母是过命的交情,因此我俩也是手帕交。
她性子向来直来直往,话不过脑子,刚说完这句话,我急忙拿扇去挡她的嘴,摇摇头:「背后不说人,你忘了?」
谢珍刚要开口,却听一道利剑出鞘的声音响起。
「啪嚓」
花红柳绿的裙障被一剑划烂,随即而来是男人不悦的话语:「背后嚼人舌根,难道不怕我割了你的舌头……檀檀?」
我回头看向盛洵从阴沉转变为错愕的表情,还有他指着我和谢珍的剑锋。
剑锋折射出春日的阳光,晃得我的眼睛不由难受地眯了眯。
我想起盛洵从前和我一起去上元灯会,他为给我挣得一盏顶漂亮的兔子灯,便在诸人面前耍了一段剑。
之后他一手拎着剑,一手拿着兔子灯到我面前,目光比灯会所有的灯还要亮,他对我说:「我盛洵的剑只有三个用处,一是杀敌、二是护人、三则是讨檀檀开心。」
可有朝一日,盛洵的剑锋竟也会指向我。
「算了阿洵。」盛洵身边的女子拉了拉他的衣袖,与盛洵一般的凤眼睨了我和谢珍一眼。
盛洵闻言收剑入鞘,刚要上前和我说话,我就拉着谢珍起来欠了欠身,「盛小将军,许久不见。」
因为我这句话,盛洵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他有几分迷茫,下意识地道:「檀檀……」
我鲜少这样叫他,通常我都是叫他盛洵。
「你便是魏檀?阿洵和我提起过你。我是陆妙,阿洵的好友。」陆妙露出点笑意,她挽住盛洵的手臂,十分宽容地对我讲,「既然是阿洵的朋友,那方才的话我就当过眼烟云了。」
盛洵的朋友?
我看着她挽住盛洵的手,一时间觉得话也刺耳,景也碍眼。
盛洵只是无奈地一笑,把陆妙的手拉下,「都说了,这儿不是边疆。长安的小姐们,哪个和你一样说拉手就拉手的?你现在好歹是个县君……」
我退后一步,按住谢珍即将打上盛洵的手,竭力维持着端庄的笑,「我们是时候归家去了,日后再见。」
然后我就落荒而逃般地拉着谢珍离开了。
我太久没和盛洵见面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盛洵会在我面前对另一个女子纵容至此。
2
盛洵当夜就来找我了。
我只不过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出现在了门前的那棵春桃树下。
他似乎是翻墙进来的,锦衣上还蹭了灰,
「盛洵?」我惊讶道。
少年郎拂拂衣袖,踏着月光向我走来,高束着马尾的银冠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下一刻就没有防备地被初初推倒在地。
初初护在我面前,双手叉着不甚纤细的腰身,指着盛洵就道:「登徒子!」
盛洵从地上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扬起深邃又明朗的眉眼无奈道:「初初,我是盛洵。」
初初冷哼,不吃他这一套,别过脸去,「惹了小姐伤心还敢上门,看我不把你打出去!」
盛洵闻言一愣。
初初力大无穷,脑子又直,一说打人那就是真的要打人的。
我赶紧拉住初初,指指屋子里,「里头还有桂花糕,小口吃完了再出来。」
初初最听我的话,斜了一眼盛洵,转身进屋。
盛洵见她背影,口中嘟囔:「这丫头,明明当初和我待的时间最长。」
当初盛洵落魄成乞儿,是和初初一块回到长安,后面两人都被我捡回了魏府。之后盛洵恢复身份回到盛家,初初就待在我身边,对我忠心无二。
「你怎么来了?」我不知他今夜为何而来。
盛洵转眼看我,他抿唇,说:「刚才初初所说,是因为我白日惹你生气了对吗?」
提及白日里游春的事,我心中至今仍有一分酸涩。
我很想问盛洵,为什么回长安这么久都没来见我,为什么给陆妙求了县君之位,又为什么会那般纵容陆妙。
但我只能说:「陆姑娘初来长安,她只认识你一人。你想为她出气也是正常。但谢珍她并非故意那样说,实在是因为……」
「魏檀,你也觉得我喜欢上陆妙了?」
盛洵突然这样问,我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只能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有几分懊恼地皱了皱眉,然后对我道:「其实我回长安第一日就想来见你。可不知为何,陆妙那似乎每日都有事需得我出面。我不是故意不见你的。」
少年郎面上满是烦恼,他说:「你别在意他人口中所说,或许过段时日我就有空了。你信我,我绝无二心。」
「檀檀,我盛洵这辈子只会喜欢你一个姑娘。若有第二人,便叫我此生孤寡,短折而死!」
夜风拂过,树上桃花落下,我连忙捂住盛洵的嘴,「别发重誓,我信你就是。」
他趁机吻了一下我的手指,凤眸带笑,灿灿如星。
这时我并没想到,今夜眼里满是我的少年郎,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3
那夜过后,我就没再见过盛洵。但同时,关于盛洵和陆妙的传言越来越多。
比如盛洵和陆妙一块参与马球赛,盛洵为给陆妙夺得彩头,可谓是战无不胜。
比如陆妙生辰那日,盛洵直接让人施粥,在报恩寺点了千盏长明灯,祈望能护佑陆妙的平安。
比如县君府邸已建成,但陆妙迟迟未出盛府。
再比如现在。
「打起来了!盛小将军和濮王世子打起来了!」
今天是大长公主的寿宴,我和谢珍受邀来此。
一听到来人急忙的话时,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直到谢珍看我时,我才反应过来,那人说的是真的。
盛洵和人打起来了。
等我随人赶到男客的亭子时,只听见盛洵正好说了一句话:「你不想要这只手,今日本将军就帮你把它留在这。」
我心中一惊,立刻拨开拦在面前的人群,第一眼就看见盛洵压在锦衣玉服的濮王世子身上,深刻的眉宇里尽是凶戾,手指间沾了血,至于血的来源,便是他身下满脸是血的世子了。
盛洵一拳一拳地往他脸上挥,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要让盛洵停下来。
即便盛洵受陛下宠爱,可如果动了濮王世子,遭到御史贬斥,照样要受刑在身。
不顾谢珍拦我,我立刻跑上前握住盛洵的手腕,刚叫了一声:「盛洵,再这样会出人命的。」
他低喊一句:「滚开」,直接挥开了我。
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没防备地被他一推,脚下一崴,不小心跌坐在地,谢珍及时扶起我。
这时候陆妙微带哽咽的声音响起:「阿洵够了,别打了!」
她不知从何处来,抱住了盛洵的腰身,盛洵动作一顿,缓缓停住。
陆妙拿出一条绢帕,替他包住手,眼圈泛红,「会出人命的。」
而大长公主也在此刻到来,她威严着双眼,目光投向盛洵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洵握住了陆妙的手,风吹过他俩的衣袂,像极了一幅画。
他面色冷戾地道:「世子醉酒,轻薄了我的人。那我便为他醒醒酒。」
我的人。
在听到这句话时,我可以感受到周遭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我,包括盛洵。
盛洵像才看见我一样,顿时一怔,下意识地喊我名字:「檀檀。」
他手上那条沾了血的绢帕映入我眼底,格外刺目。
后边经人证明,的确是因为濮王世子酒醉冒犯陆妙,盛洵才出手,濮王世子向来烂泥扶不上墙,大长公主也没再追究。
回程上马车时,我碰见了盛洵。
他似乎是特意在那等我的。
时值夏日,一树紫薇探出墙头,我忍着痛走到他面前,道:「有事吗?」
盛洵单手负在身后,他朝我点了点头,「刚才我不是故意,只是……」
「你如果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不必拐弯抹角。」我讲道。
盛洵抿住唇,他看着我,而后说:「檀檀,从前我说的话,你就当不作数吧。」
我的手藏在大袖中,攥紧了,掌心感受到刺痛。
我明知道即将到来的答案,又装作不解地问:「什么话?」
「便是那些嫁娶的戏言。」他似乎在细细观察我的神色,像极了从前做了瞒我的事怕我动怒难过一样。
即便知道他会说什么,可我的心里还是一窒,一股麻意从心头泛开,「是因为陆妙?」
他点头承认,「不知何时,我会时刻关注她的喜怒哀乐。她若开心,我就欢喜,她若伤心,我亦难过。」
我想起盛洵头一回向我提及陆妙,是在他寄回的第一封信上。
他说陆妙是边城守将的独女,在他中了流箭后,翻遍尸堆救了他一命。
但他不知道,那次我听到他身陷险境的消息,是决心亲身前往边城找他的,但最后在祖母的目光下,我只能放弃。
魏氏一门三个将军,是我的爹娘和祖父。
在我六岁那年,他们都死在了战场上。
我是被祖母抚养大的,我不能让她伤心。
后来盛洵每寄回三封信,必然有一封会提及陆妙。
他们一块帮扶百姓、一块杀奸细、一块救人……
其实在那时我就该预料到的。
陆妙这个人,会插入我和盛洵之间。
我低下眼,深吸了口气,「其实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我早该明白的。」
盛洵为陆妙做了这么多事,如果不是对喜欢的姑娘,他何必如此劳心费力?」
可盛洵也为我做过。
我十三岁落水,盛洵为我执剑向郡主;我十四岁那年大病,盛洵一步一叩首登山入寺为我祈福;我十五岁及笄,盛洵亲手向匠人学艺,锻了一支凤凰簪给我;我十六岁被纨绔为难,盛洵一剑伤三人要处,亲身受了三十鞭刑;我十七岁向往江南的春天,盛洵加鞭快马一月,亲自从江南取来一株春桃树,至今栽种在我房门前。
如今我十八岁,他发重誓要娶我,转头却告诉我那都是戏言。
「陆妙是孤女,她除了我,再没有可依靠的人。檀檀,是我对不住你。」盛洵缓缓说道,眉目间都是愧疚。
我想我这时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不过眨眼之间就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滑落。
盛洵见我落泪,立刻愣住,「檀檀,你别哭……」
他急忙上前就想为我擦眼泪,可他身上陌生的香粉味更快一步闯入我的鼻中。
我也后退了两步,然后冷静地对他说:「盛小将军,既有了爱慕的姑娘,便要懂得分寸。日后叫我魏檀就好。」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朝他欠了欠身,「你往日送我的东西,我会叫初初送到你府上。就此别过。」
我转身便走,上马车前仍能看见盛洵立在那,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然后就是红衣似火的陆妙出现,钻入他怀中。
我闭上眼,在我记忆里的盛洵,一点一点地都化作飞烟。
4
回府当夜我便发起热来。
我一直昏昏沉沉,总会梦到过往的画面。
尤其是盛洵。
盛洵本是盛侯爷和豫昌长公主的独子,长公主诞子血崩而逝,盛侯因此就不太爱盛洵。
盛洵六岁跟随盛侯回乡归京的路上,因为山匪盛洵丢了。
这一丢便是两年。
直到我在随祖母礼佛途中捡到了满身脏泥的盛洵和初初。
盛洵与初初正在和一只野狗抢食,不慎被野狗咬伤了手。
随行的仆人赶走了野狗,我掏出祖母为我绣的绢帕递给盛洵让他擦拭伤口。
就这样,我把他们带回府。
盛洵随我回府后,为他沐浴的仆婢告诉我他浑身是伤,谁也不知道这一路来他经受了什么样的艰辛。
盛洵刚到府里的时候不爱说话,初初会毫无顾忌地吃两碗饭,盛洵只吃半碗,剩下半碗留着之后吃。
发现这一点后,我特意把我藏了许多点心的百宝盒给了他,让他吃个痛快。
后来盛洵就不再这样了。
知道盛洵身世的时候,是在长公主忌日,天上狂风暴雨,我怕得很,便去找盛洵和初初。
到盛洵房里时,他正捧着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旧白纸灯笼坐在门槛上。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今天是我母亲忌日。」
我自觉触碰了他的伤心事,将袖里的桂花糖分给了他,安慰道:「我娘亲也在天上。我们是朋友,兴许我娘亲碰见你娘亲,她俩也会成为朋友。日后娘亲入我梦,我便让她托送消息给你娘亲。」
后来我把事情告诉了祖母,祖母认出了他。
认出盛洵后,祖母把他送入了宫中,由作为长公主生母的太后照顾。
一是因为太后爱孙心切,二则是因为那时盛侯的平妻已诞下次子。
我因为父母缘故,也常得太后召入宫照顾。
我和盛洵便是这样一块长大的。
盛洵小时候寡言但凶狠,每当有不长眼的人欺负他,他便会「不死不休」,只有当我前去劝阻时,盛洵才会停下。
许多人都说,若盛洵是刀,我便是唯一能收服他的刀鞘。
他们都错了。
陆妙才是。
恍惚间,我梦到了狂风暴雨的那夜,手捧着白纸灯笼的小盛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成少年郎的盛洵。
他在雨中对我说:「檀檀,你等等我。」
我撑着油伞向前走,对他摇了摇头,「我不等你了,盛洵。」
梦醒之后,我才知我已经昏沉了五日。
外头风雨大作,我从床上坐起,倚靠在床栏边,瞧着窗棂外被打落的桃树叶。
轻轻地咳了两声,我有气无力地对初初说:「你去把从前盛洵送我的东西都收拾一下,明日就送到盛府上。」
初初眨巴眼,问:「为什么?」
我抿住嘴角,摇一摇头,「我不要他了。」
5
初初似懂非懂,立刻起身去给我收拾,嘴里还念叨着,「又惹小姐伤心,看我不把他打成狗熊!」
过了几日初初就收拾好了东西,足足装了一个箱子,里头有盛洵给我的宝石短匕、有他赠我的云纱锦裙、有贵重无比又独一无二的首饰头面、也有他亲手塑的两个阿福娃娃,我全让初初送去盛府。
初初去盛府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去时一派轻松,回来时亦是。
她说:「我已经把东西都给了管家。不过那个陆姑娘真奇怪,我本来是打算去揍她一顿的,但路过她房门前,发现她说的全是我听不懂的话,我就只给了她两个巴掌就回来了。」
我借着烛火阅书,翻过一页,问,「什么话?」
「她只说系统、男主什么什么……哦!她还说了,盛洵经过道具总算快对她死心塌地了,等攻略完了盛洵,就轮到太子了。」
翻书的手一顿,我蹙着眉,觉得怪怪的。
攻略?系统?轮到太子?
我合上书,「盛洵也在府里吗?」
虽然不知陆妙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直觉判定她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得告知盛洵。
不料初初睁大了眼,讲:「小姐,你不知道吗?那个陆姑娘得了重病,几日间就形如枯槁,盛洵去长安外的铜钱山为她采药去啦,据说去了一夜了,现如今还没回来。」
铜钱山?
那儿生长着野兽,盛洵一夜未归……
我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放下手中的书,「召几个人来,随我去铜钱山找盛洵。便当是…我无愧他和太后这些年对我的照拂。」
我怀着略微焦灼的心情去了铜钱山。
幸运的是,冒着淋漓的雨,我刚上山就碰见了盛洵。
他衣服上都是泥巴,手中拿着个木盒,正牢牢护在怀中,走路的动作也一瘸一拐,手臂上还有着血迹,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的。
盛洵见到我就愣住了,他打量过我的马车和几个随行的人,立刻皱住眉,「这样大的雨,你来做什么?」
话语比较之前更加疏离。
我扫过他身上狼狈模样,原来他为陆妙也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但我今日不是来拈酸吃醋的,我吸了口气,静下心绪对他说:「我听闻你一夜未回盛府,担忧你出意外,免得太后娘娘伤心,才来寻你。还有……初初今日替我将东西送还给你,路过陆妙房间时,听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系统、男主、攻略……她还提到了太子,说只要攻略完你,就轮到太子。盛洵,或许她并非良配。」
讲完话,我看向盛洵。
没料到他只是轻嗤了一声,对我道:「檀檀,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挑拨离间了?」
我攥紧了手指,手掌心握着的玉佩硌得掌心疼。
那是豫昌长主留给他的东西,在去年我的生辰,他珍而重之地送给了我。
我不知道盛洵为何会如此想我,疑问道:「你不信我?」
盛洵怔在那,然后很快地说:「即便是真又如何?我盛洵仍旧喜欢她。我和陆妙之间的事不劳他人插手。檀檀,你若是不甘我负了你,也不必如寻常女子那样编下作的谎言来污蔑陆妙。」
他一段话说得我耳根发热,是感觉被羞辱地热。
「盛洵,你维护你爱的人,倒也不必这样羞辱我。我魏檀只是看在过往的情谊上来提醒你,但现在看来是我多事。这个——还给你!从今以后,你我二人无需再见。」
把手中的玉佩扔到他身上,我躲入马车,不愿再看他一眼。
6
自那天过后,我就在府中静养,从夏到秋。
谢珍三不五时地会来府中寻我,告知我长安中风靡的事。
比如新出的胭脂、新酿的醇酒,还有……盛洵。
「盛洵似乎与那位陆姑娘闹得不大好。」谢珍说:「半月前,陆妙就从盛府搬到了县君府,搬家那日盛洵都没出现。」
我如同听到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消息,道:「或许是又为陆妙寻什么奇珍异宝了。总归与我们无关。」
毕竟上回听到盛洵的消息,是他给陆妙下聘,足足三十三抬。
气得谢珍骂了他们三日。
谢珍认同我的话,笑眯眯地凑近我:「过两日就是赏菊会了,在长安郊外的青园举行,你和我一块去好不好?你都好久没和我一块出去玩了。」
看着她半撒娇的表情,我把手中的丝线绞断,敲敲她脑门,「全依你。」
直到赏菊会那日,我和她一块去了青园。
谢珍见到了太子,立马眼睛发亮,扯扯我的衣袖,对我眼神示意。
她追逐太子也有十年,我只好应了,和初初在回廊上行走。
可刚走过一道门时,我叫初初却没听见她回答,回头看她,她已经倒在地上!
一瞬间,我全身的寒毛竖起,正要喊人的时候,一双习武的手捂住了我的嘴!
那人把我一路带到了一辆空荡的马车上。
我在马车上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脚步声,然后就有人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身着锦绣红衣的陆妙正看着我,她头戴金钗,脸上扑了粉,却还有几分憔悴模样。
怎么会是她?
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她先开口了:「我原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下,没想到横生出了个你。魏檀,你就这么贱,一个不要你的男人,你也费心的巴着?」
我双脚双手被缚住,压根无法动弹,蹙着眉对陆妙说:「陆姑娘,你和盛洵之间如若有矛盾,可以自行解决。我是魏府独女,我若出了事,哪怕是盛洵也护不住你。」
陆妙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什么魏府独女?不过是个设定罢了。我才是女主,你们这些 NPC,都是要为我服务的。我就算把你杀了,谁也奈何不了我!」
紧接着她的表情又阴沉下来,冷冷地看着我,「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卡这么久!盛洵他也不会……」
我心里发寒,平稳住气息问陆妙,「你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陆妙眯起眼睛,凑近我,轻声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个世界不过是我的任务,只要他们都爱上我,我就能登上最高的位置。」
「但盛洵那出了点差错。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最后一样道具,一切都能回到正轨。」
7
我和陆妙一块被绑在了足有十余米高的高楼之上。
在我们身后,是濮王世子的部下。
听说自从大长公主府中的事过后,濮王世子荒淫无度、跋扈欺人的事也被挖出来,濮王府一再被盛洵打压,濮王也被世子所作所为气死,而濮王世子最后被御史们联合弹劾,判了永世不得回长安的惩罚。
不知他和陆妙是何时搭上关系的。
我和陆妙双手都被粗绳绑住悬在头上,站在栏杆上。
秋天的风很凉,我的嘴也被一团布堵住,无法出声。
直到我看见了纵马而来的盛洵等人。
初初跟在他身侧,一见到我,连忙向我奔来,大喊着我:「小姐!小姐!」
濮王世子站在我和陆妙身后,他极得意地看向楼下赶来的盛洵,手中匕首亮着寒光。
「盛小将军,没想到我还在长安吧?」
盛洵是匆忙赶来的,数月不见,他身形竟有点消瘦,冰冷的眉眼格外俊朗。
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又投向陆妙,十分冷静地道:「放了她们。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们?盛小将军,你可不能太贪心啊。」濮王世子仰头一笑,手抚上我的脸,「魏小姐不愧是长安有名的贵女,不光长得好看,身上都是香的。啧啧,陆妙也是个妙人儿,盛洵,这样好的两个女子,你凭什么都要?」
我别开头,却听破空声,一支箭掠过我脸颊,钉入我身边的柱子。
盛洵缓缓收弓,少年郎的面色格外寒,他冷然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放了她们二人。否则我的下一支箭,射杀的便是你!」
濮王世子倒是丝毫不怕,他冷哼一声,「那要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刀快。盛洵,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选谁?」
盛洵愣了一下,我看见陆妙的眼里滴下泪水,她看了我一眼,满是运筹帷幄的得意。
然后盛洵缓缓道:「陆妙。放了,陆妙。」
我心中蔓延出凉意。
果然如此。
十年相伴,到底不及他心头所爱。
下一刻,只见濮王世子手中寒光一闪,我手上的麻绳都被割断,失重感袭来,我直接往下坠!
我闭上眼。
随着利箭破空和濮王世子的惨叫响起,意料之中的痛楚却未曾袭来。
恍然间,我听到了骨骼被砸碎的声音。
还有女子的闷哼。
我睁开了眼睛。
初初垫在我的身下,双手正死死地抱着我,圆圆的脸上表情痛苦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
「小姐、小姐……」
我颤抖着俯下身,想去捂她的嘴,然后就见到初初放松地一笑,说道:「还好,接住小姐了。」
再无声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盯着初初大睁着的双眼,为她盖上了眼。
陆妙和盛洵就在我不远处。
我抬起头,看见盛洵正拥着被救下的陆妙,眼睛却和我对视着。
喉间一股猩气向上涌,我咳嗽了一声,热流从口边漫出,我伸手一抹,原来是血。
盛洵见到那抹红,身形一愣,原本放松的表情也波动了起来。
盛洵在那一刻松开了陆妙,向我奔来,义无反顾的模样像极了从前。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在陆妙拦他的时候,他居然抽出了腰间佩剑,砍下了她手掌。
盛洵奔至我面前,一双手拥住我,平日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尽是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去找医师!」
我挣不脱他的怀抱,只好把头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地说:「盛洵,初初死了。若她没接住我,死的就是我。」
「盛洵啊,你就真的那么爱她吗?」
他的手臂在发抖,热泪滚落入我颈间。
8
赏菊会一事惊动长安,魏家到我这一代虽只有一个孤女,但我父母生前与人交好,和大多武将关系都很不错,加上旧部也有几位在朝中颇有话语权,所以濮王世子直接被陛下治罪,废为庶人。
身受重伤的他被投入诏狱之前供出了同谋——陆妙。
陆妙却早已不见踪影。
陆妙虽不见,但盛洵还在,陛下直接罚了他二十军棍。
他受刑的时候,一声都没吭,只在受刑后陛下诘问他时流了泪。
听说陛下问的是:「你如此辜负魏家女,当真是连你父亲都不如。」
因为赏菊会一事,我暂居长安外的云都观休养,日子过得平静。
直到初雪落下那一日,平静被打破。
我正和一位女冠商讨给初初做法事的事宜,虚掩着的门被人从外撞破,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滚进了门内,把我吓了一跳。
那人看清了我,连忙爬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她缺了一个手掌。
她向我不停磕头,哭着道:「你果然在这儿!盛洵他疯了,什么都没用了,他折磨了我那么久!那么久!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帮我、帮帮我!」
居然是陆妙。
我看着她没一处好皮的脸,出神地想起了初初。
初初承接了我下坠的重力,浑身筋骨俱断。
于是我笑了笑,语气慢慢,「盛洵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就帮你。」
陆妙额头上都是血,她神智已有点不好了,又哭又笑地回答了我。
她说我的这个世间是个话本。
盛洵是男主人公,而我是女主人公,她来到这个世间,就是要靠攻略男主和其他男子生存。
盛洵在遇到她之后,因为她身上「系统」的影响,对她生了好感,攻略值也很高。但在和我的几次见面后,攻略值下降到几近无。若是攻略失败,陆妙的系统就会消失。
于是在盛洵翻墙见我之后,她使用了向系统兑换的道具,让盛洵放弃了我。
可她没想到的是,在采药和我见面后,盛洵的攻略值又下降了。所以她才会想杀了我。
在高楼那日,她本以为自己会扫除我这个障碍,却没想到在我吐血之后,盛洵的攻略值直接降到了 0,系统断定她攻略失败,立刻消失。
然后盛洵就亲自率人抓捕了她,但并没有第一时间把她送入诏狱,反而是日日折磨。
她趁机跑出,来到了这找我。
在她说完后,有人明火执仗,兵甲相碰声响起。
一个穿着玄衣,束着马尾,戴着银冠的人一刀掷来,精准地把陆妙的手钉在了地上。
正是盛洵。
血液四溅,我嫌恶地起身后退。
盛洵见到我,原本冰冷的神情消融成了无措,他唤我名字,「是我的错,让她扰了你的清静。」
我拢住袖,心中无比平静,毫无波澜地对他讲:「带她出去,别脏了我的眼。」
他模样苦涩,但还是叫手下前来抓起陆妙。
陆妙像是条垂死的鱼不断扑腾,看见盛洵还想和我说话,便尖声高喊,「盛洵!你如今充什么好人!你想挽回她?做梦!你若无一分动真心,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动你分毫!你以为你对她的爱毫无瑕疵吗?不可能!」
盛洵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他吼道:「还不把她带出去!」
随即又上前一步,颤着手想触碰我的衣袖,他说:「檀檀你别信她。你不是恨她吗?我明日就将她凌迟,替初初报仇,你别信她,好不好?」
我这才发现,和盛洵不相见的这些日子里,盛洵也憔悴了许多,一张脸愈发消瘦。
想到陆妙刚刚的话,我说:「好。」
盛洵呆了一瞬,没想到我会如此好说话,便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那你、那你随我回长安可好?」
我也说:「好。」
9
于是我随盛洵回了长安。
无他,只因为我在玄都观的每一日,都会见到他在外守候的身影。
我不想因我打扰到别人。
盛洵以为我要和他重归于好,在我回长安的第一天,就送来了一对金锻的鸾钗,钗头衔着明珠。
他送来时,面上含着笑:「我去岁出征前亲描的花样,如今才打好,你喜不喜欢?」
我瞥了眼鸾钗,放在一旁,问他,「你不是要将陆妙凌迟吗?我想去看,可好?」
提及陆妙,盛洵笑意一僵,他说:「好。」
陆妙在一个晴日里凌迟,我就坐在一旁观刑,总共用了九百刀,行刑期间一直用参汤吊着她的命。
观到一半时我忍不住呕吐,盛洵亲自为我擦去秽物,递水给我漱口,说:「若看不下去,不必勉强。」
我原本含笑着望他,然后变了表情,一派冷然,「我都见过初初筋骨俱断,更何况她?」
从椅子上起身,我拂袖打落他手上的瓷盏,讽刺道:「难不成你心疼了?」
瓷盏碎裂开,看见盛洵愣住的神情,我感到了一丝快意。
我怎么会和你重归于好呢?
我们之间,可是横着一条人命啊。
从那之后,我对盛洵愈发的恶劣起来。
他每日下朝后,会亲自买来我平日最爱吃的酥饼送到魏府。
送到我手上时,还是热乎乎的。
时下正值冬日,我盯着他胸口处的几点油渍,想他是捂在怀中为我送来的。
我在他期盼的眼神下尝了一口,然后就掰碎了喂给新养的狸奴,对他说:「我不喜欢沾着别人气味的东西,日后将军别送了。」
盛洵张了张口又闭上,只得应了,「我知道了。」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因为从前他也是这样带酥饼给我吃,那时候的我只会为他擦擦衣裳,然后和他一块分酥饼吃。
与我对他的冷淡相比,盛洵对我却越发纵容。
哪怕是他生辰那日,我应了会去他府中道贺,转身便和谢珍去了南风馆,在水畔戏台欣赏新来的倌人奏乐起舞。
盛洵找来时,已经是夜里,想来他等了我许久。
他特地穿了身簇新的锦衣,在我面前失了态。
「魏檀,你要我怎么做才能原谅我?才能不这样对我?」盛洵泛红着眼,语气中竟有几分可怜。
我唇畔带着笑,对他道:「盛洵,我知道你身不由已。可陆妙也说过,若你不动心,她也无法动你分毫。我能理解你,任是谁在流箭之下救我,和我一块上阵杀敌,我也会心动。」
从桌旁起身,手触摸着盛洵的心口,垂下眼,「不若这样吧。你从这跳下去,让我开心了,我就不恨你了。」
水畔戏台下是湖水一片,上面浮着莲花朵朵。
盛洵泛红的眼盯着我,然后对我露出个笑,「只要檀檀开心便好。」
说罢,他转身跳入水中,激起水花和诸人的惊呼。
我站在台上俯视着从水中冒出头的盛洵。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不恨他了。
10
盛洵跳水之后,我随他一块回了盛府,着人煮了驱寒的姜汤后,又为他擦拭了头发。
在盛洵喝姜汤的时候,我拿出了一样东西。
「听祖母说下个月你就要出征了,这是面护心镜,便算是我给你的生辰礼了。」
在盛洵惊喜的眼神下,我把护心镜递给了他,望着烛火明暗下的他,我说:「平安回来。」
我恨盛洵,恨他对陆妙动心,让陆妙钻了纰漏,间接导致初初的死。可我又不能像恨陆妙那样全心全意恨他,想让他死。
他也是身不由己。
更何况,他还是朝中英武无敌的大将军。
边疆的百姓需要他,太平的盛世也需要他。
盛洵接过护心镜,他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他认真地看着我眼睛,说:「谢谢你,檀檀。」
我们的关系就此缓和了下来。
一直到盛洵出征那天,我穿了身新裳为他送行。
日光正好,盛洵本骑在战马上,一身银甲熠熠生辉。
见到我时,他从马上下来,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他道:「檀檀,等我回长安,我便向陛下请旨赐婚。」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替他掸了掸肩上尘,「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在长安等你。」
盛洵得到我的许诺,竟然犹疑了一瞬,问,「真的吗?」
我说:「真的。」
他这才点头。
号角吹响,大军出征,我站在城楼上随着帝后目送着大军离开长安。
到看不见盛洵的影子后,我才跪下,向陛下行了叩首之礼,「陛下。臣女已稳住了盛洵的心。陛下也要应允臣女一件事。」
陛下称帝十余载,气度威严, 他也算是看着我长大, 不由叹气,「自然, 不论什么事, 朕定会践诺。」
我这才放心。
我低垂着头,真心实意地对陛下说:「盛洵之厚爱,臣女再承担不起。臣女只愿能和祖母回祖母故乡江南, 平静度日。至于盛洵……日后嫁娶,各不相干。」
陛下命人扶起了我,他道:「允了。」
11
我在江南住下一年有余,从旅人口中听到了盛洵的消息。
江南的桃花开了, 而盛洵亲灭戎狄八部落平定边疆回朝、陛下封他为英武侯、赐金万两的事迹也传到了江南。
知道这件事时, 我正在和侍女云岚一块儿拣选裁衣裳的新布料, 从旅人口中听到他的姓名时,心中波澜不深,却还是出神了一瞬。
他终究是成为了所向披靡的大将军。
回府用午饭时把这事和祖母提起,祖母笑了笑,问我:「檀檀可是后悔错过他了?」
我还没回答, 云岚捧着一个精雕细琢、系着红带的木盒进来,她欠了欠身道:「有人放在门口,不知是谁。」
我让她打开。
云岚边打开木盒,边打趣道:「说不准是林家那位面皮薄的公子,又得了什么古籍, 拿来献给小姐呢, 诶?这是……」
她看着木盒里的东西,一时说不出话。
那是一面洗得干净的护心镜。
上面有着箭痕。
我对云岚说:「收起来吧。」
见我正了神色,云岚忙把东西收起来, 而我这时候回答了祖母:「不悔。」
长安的春日很好,但对如今的我而言,江南的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