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姑娘最近像换了个人似的。
柳絮才高,出口便是字字珠玑的好诗,下笔就是一篇锦绣文章,连当代名家大儒都会向她讨教。
蕙质兰心,她妙手酿出来的酒,飘香十里,坊间誉称为「仙酿佳品」,连天子喝过都会亲身夸赞。
她很快就在玉城贵女圈出了名。
李太子和裴将军相继拜倒在她裙下,为了争夺她的青睐,珍宝如流水般送顾府上,私下更是明争暗斗,惹的一众贵女争风吃醋。
太子和将军都身份贵重,大家都在猜测,顾二姑娘会选择谁。
但顾二姑娘隔了天就把礼品都抬了回去,附上一道字条:「抱一丝,婉拒了哈。」
1
他们都说,顾清波自从掉入水中,发了高烧后,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她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性好奢,刁蛮任性,常常以凌辱仆人为乐。
而如今的她,却变得通古博今,性子也稳重不少。
顾家对此讳莫至深,直说二姑娘懂事了。
可谁会信呢,大家私下都说:「顾二姑娘是被孤魂野鬼迷了心窍!」
「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简直不成体统!」
这样说的人多了,众人看她的眼里都带着一丝畏惧和嫌恶。
而我却觉得,顾清波是个很好的姑娘。
就算是鬼,也是个很好的鬼。
2
我见到过顾清波在难民营发粥,她挽着乌黑的发,手脚干脆利落,笑的也开怀,不像个在闺中长大的娇娇小姐。
去的次数多了,难民营里的小孩跟她熟稔起来,都喊她:「菩萨姐姐。」
她看那些小孩的眼中,眼底也总盛着温和的笑意。
女子不需要科举入官,也无需沽名钓誉。
这个年纪,多是在闺中待嫁,而她行事这般张扬,只能让别人碎嘴说她「不守妇道」「不检点」。
她却热衷于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相信她是真真切切有一副菩萨心肠。
没过多久,顾清波又办了一件今世骇俗的事情。
顾清波操办起了一家「玉梅私塾」,说要教穷苦人家的女儿念书。
此事在京中惹的轩然大波。
「女子如何读书?女子又不用科考,读书容易把肠子读花、心给读野,不守三纲五常,不做贤妻良母。」
「反正女子以后都是得出嫁的,给别人家的媳妇念书,岂不是浪费银子。」
人人讥讽,顾清波却说:「我办起的私塾,是不收银子的。」
而我却听闻,顾家早已对这个不受管教、败坏家风的女儿失望,早已断了她的月银。
她是在变卖首饰去办这家私塾。
我偷偷去过她办的私塾,坐落在京城郊区,很小很破的茅房屋。
里面只有零零星星两三个女学生,穿着皆破旧,手里都握着只崭新的毛笔。
顾清波站在台上,手里拿着男子才读的经纶书,头发像男子那样以冠束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讲课句句引经据典,妙趣横生,我也听的如痴如醉。
快临下学,我取下银簪,趁人不注意,放在窗棂处。
顾清波真真是个怪人、奇人、妙人也。
3
回府时,府上正热热闹闹的准备着家宴。
一年到头,这是为数不多我能和父亲坐一桌吃饭的时候。
因为我只是个末微的庶女,小娘还死了。
以前这时候,父亲会跟嫡母聊些家长里短。
可今日,父亲却聊到了顾清波。
「不知那顾家是怎么管教女儿的,那顾二整日形若癫狂,竟学起了男子挽发!好歹是正五品家的小姐,竟这样不知礼数。」
嫡母呷了一口茶,叹了口气说:「那顾家好歹算个书香世家,真是家门不幸啊。」
「整日在外面显露风头,到时候看谁家敢娶她。」
她转而看向我的嫡妹,面带笑容:「我们家箐箐才乖,虽然调皮了些,但从小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生的又漂亮。」
「论才情,她比那顾清波更能担得上一句才女之名呢。」
嫡妹倨傲的扬起了头,像一只小孔雀:「我们都不愿意跟那顾清波结交,她像个疯子似的,只会败坏名声。」
我忍笑,就我嫡妹那文墨不通的德行,是怎么夸出口的,还才女,给顾清波提鞋都不配吧。
父亲赞许的点点头,又严肃的看向我。
「你也是,不准和那顾清波结交!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我压住嘴角的冷笑,乖巧的点点头。
说顾清波不知礼数,说顾清波不检点。
是怎么有脸的?你们何时审视过自己的所作所为?
父亲年轻时,为了前程,毅然抛弃了老家为他洗衣做饭、供他科举的糟糠妻——也就是我娘。
凭着一副桃花面,勾搭上了相府嫡女,与其私通,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娘被接到玉城时,却没了正妻的名分,成了一个小妾。
不然,父亲一个无权无势的穷书生,就算是中了探花郎,又怎能攀的上相府的千金,又怎能短短十几年,就坐上三品官员的位置。
他们华丽的外袍下,其实爬满了虱子。
我无意再待下去,匆匆扒了几口饭后,就行礼告退。
4
端阳郡主要办赏花宴,给各家贵女都发了请帖。
本来这种正宴,我原是不配去的。
但嫡妹非得拉上我,说要给我长长见识,其实我很清楚她的心思。
嫡妹长的像父亲,生了一副芙蓉貌。
但在贵女中却算不得非常出众,所以她总要在重要场合上,和我穿一样颜色的衣裙,和我站在一块,才能更加显著的凸显她的秀美。
来到了赏花宴上,贵女们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
谈些插花投壶的雅事,我一个庶女,自然跟一群嫡女插不上嘴。
就随意打量着四周,没想到,在这里我看到了顾清波。
她方圆十米内都没人,贵女们对她退避三舍,但她倒乐的自在,踱步赏花闲逛。
我疑窦突生。
端阳郡主心悦裴将军,但将军后来又向顾清波示好,这无疑是打了郡主的脸面。
郡主因此十分厌恶顾清波,今日又如何会邀顾清波来呢。
……
赏花会热热闹闹到了结尾。
又是顾清波拔了头筹。
端阳为示嘉奖,邀清波上船同游。
当顾清波踏上船的一瞬间。
「咔嚓」——甲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顾清波整个人顺着断裂开的窟窿掉进湖里。
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身边有人吃吃的笑着。
「这个狐狸精终于受到报应了。」
「敢跟端阳郡主抢男人,也不瞧瞧她有几条命够去折腾的。」
「等一下,就会有几个贱奴去救她,再不着痕迹的撕掉她的衣服,顾清波的名声啊,可算是彻底毁了。」
「她之前心比天高,还拒绝太子和将军了,以后怕是普通人家的子弟都瞧不上她了。」
我抬眼环顾四周,已经看到岸边有几个形貌猥琐的男人在悄悄靠近,顾清波还在湖里拼命挣扎着。
这样下去,顾清波非被这些人毁了不可。
我几步窜了过去,在惊叫中,猛扎进湖里。
我小时在乡间长大,擅凫水。
顾清波也很聪慧,看到我过来,便冷静下来,没有再扑腾四肢,我不费力的捞住她的腰,把她给救上了岸。
她咳了几下,吐出大口大口的水。
刚刚在水里挣扎,她的外袍丢了,露出雪腻的肩头。
我里衣还算厚实,便脱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端阳也过来了,愧疚的捏着手帕,喊道:「快来人,把两位妹妹送到内屋换两身衣裳去!」
端阳说,是奴婢们不上心,没料到这是艘年久失修的老船,让顾清波掉了进去。
她装模作样的打了奴婢板子,又送来歉礼后,此事就被轻飘飘的带过了。
换完衣服、喝了杯姜茶后,我就被面色阴沉的嫡妹带回家去。
5
听了嫡妹添油加醋的状告后。
嫡母把手里的茶盏狠狠摔在我膝边,骂道:「好啊,说了别跟那顾二姑娘扯上关系,你还上赶着去贴人家了吗?」
「她溺水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那么多奴仆在那,用得着你一高门贵女下水去救!」
「不守本分,你真是丢了徐家的脸,你自己耽搁就算了,可别把你嫡妹的名声也给坏了!」
父亲坐在太师椅上,也冷着张脸:「把大姑娘拉去祠堂,罚跪两日,不得吃喝。」
这是徐家最重的家法了。
我跪在祠堂的蒲团上,面前是一樽樽漆黑的牌位。祠堂里面暗沉沉的,只有烛火在明明灭灭的闪烁着。
半夜,我强撑着睡意时,门口晃来一道人影。
我警醒的看过去,原来是我的贴身侍女拾翠。
她捧着一袋油纸布,里面是一只金灿灿的烤鸡和一瓶药泥。
她放在我面前,示意我快吃。
「这哪来的?」
「这些是顾二姑娘送来的,她听闻你为了救她,受了家法,特意让我送过来。姑娘,这药泥也是顾姑娘亲手做的,有活血化瘀之效。用了这个,你这两日就会好熬多了。」
拾翠旋开药瓶,一股兰花的清香飘了出来:
「顾二姑娘说,过几日专门来登门道谢,大姑娘请你先照顾好自己。」
我眼眶有些湿润。
这两日,顾清波定时送来吃食和药,她的药却有奇效,我的腿很快就能行走自若了。
又过了三天后,顾清波向我嫡妹递来拜帖。
这是大雍独有的交友方式,只有嫡女之间才能互递拜帖,串门拜访。
嫡妹颦眉:「我跟顾清波又不熟,为何给我递拜帖来了。」
嫡妹不好直接驳了面子,把接待顾清波的事交给了我,转头就跟随端阳郡主去游园了。
我很欣喜,当日一早就令小厨房备好小食。
6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见到顾清波。
她生了一副很清冷的容貌,宛如千山上高不可攀的冰雪。
但举止却有种文人风骨的洒脱不羁。
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很投机。
她跟我讲,人人生而平等,没有尊卑之分。
她跟我讲,女子念书也很重要,可以识乾坤之大,尤怜草木之青。
我听到了很多新奇的词汇,她就用我能听懂的词向我阐述,解释的新奇,让人醍醐灌顶。
她跟我见过的贵女都不相同,不重嫡庶,跟她聊天如沐春风。
说到最后,顾清波温柔的握住我的手,动情的说:「阿蕉,我很喜欢你,你是我穿越以来,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好友。」
我听到有些耳熟,问:「穿越……是什么?」
顾清波脸色一愣,眉头紧簇,似乎在思考怎么解释。
我就贴心的转了话题:「对了,你要小心端阳郡主,以后她的办的宴,你就不要参加了。」
顾清波问:「我和她明明并无交集,为何要来害我。」
「端阳爱慕裴将军,自然厌恶你。端阳性情专横强势,裴将军多看了一眼的女子,端阳听说了都会找人去欺辱她,你可小心些,别被毁了贞洁。」
「贞洁?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
她说完无谓的一笑,又拿出了一根银簪。
「这是你的吧?簪尾我看到刻了一个「徐」字,你是不是打算捐赠给我们书院呀?」
我羞赧的点头,没想到顾清波心思竟如此细腻。
「这个我就私吞啦,如果以后可以回到我的家乡,这就是我俩友情的纪念品喔。」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很像一个故人。
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她说话方式很像我的小娘!
我的小娘也说自己是「穿越」来的,她在自缢前,留下一封信,也说过要回到她的家乡。
当时我认为她已是神志不清,现在看来,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我急忙起身,喊拾翠去把娘留下的信拿来。
那封信写的鬼画桃符,我问遍了很多有名的夫子,却无一人知道。
说不定,那是娘「家乡」的语言,而顾清波也是同乡的。
我把那封信给顾清波,求她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顾清波展开信,震惊的说:「现代汉语!」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能耐着性子等她看完。
顾清波看完后,总结了我娘的遗言:「世上男儿多薄情,阿蕉,要为自己多作打算。」
「娘真的受不住了,再待下去,会疯掉的。娘走了,我想回家了。你可以怨娘,恨娘,是娘对不住你。娘只能希望,你这辈子可以活的自由和快活。」
7
我的小娘,也是「穿越者」,据顾清波解释,是从两千年以后穿越而来的「现代人」。
我娘出身低微,但很爱父亲。
父亲那时候只是个满肚子墨水的穷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抬。
但娘非要嫁给他,村里穷困落后,嫁娶之事不用婚书,就只来了个中间人见证,娘就算嫁给了爹。
她为了给父亲挣买墨买纸的铜板,去给别人搓洗衣服,手都要被搓肿搓烂。
她给父亲生下了女儿那日,父亲喜滋滋的抱着我,指天发誓:「我徐韬永不纳妾,此生白首与共者,唯丽娘一人。」
父亲也很争气,三年后得了探花郎。
传书回来说,待他处理好事务就用八抬大轿,把娘娶回家。
可是,过了一年都没下文。
娘一个女子,独自抚养着我,又受着乡里人的白眼,十分辛苦。
又过了一年,娘担心出了事,就带着我跋山涉水的去寻父亲。
却在玉城看到,父亲八抬大轿的抬着相府嫡女,热热闹闹的进了洞房。
娘一个正妻,却成了妾!
真是好笑至极。
父亲把娘迎回去,说这只是权宜之计。
娘却疯魔一般,整日哭吼着:「徐韬!你负我!我说过我永不为妾!你也说过,你此生唯我一人!」
父亲由一开始的不忍心虚,变为后来的厌恶嫌弃。
娘精神状态却越来越不好了,整日喃喃的重复说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
最后,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早晨。
娘,自缢而亡。
——
顾清波听完后,默默了良久,才说:「你识字吗?要不要你跟随我们一起学习、写文章。」
我有些犹豫,我只读了女德女戒,但写文章,这些不都是男子的事吗。
顾清波激动的打断我:「写文章、当官。本质上这些事男权社会的资源,他们怕我们抢占社会资源,所以这些才成了所谓男子专属、擅长的事。但哪有生来就擅长的事呢,他们在女人堆起来的尸山血海大嚼大喝,反说女子愚昧,只配在家里侍奉一家子!」
「他们还要求女子遵从三从四德,这完全是枷锁,女子先是自己,再是女儿、妻子、母亲!」
顾清波望着我,眼神明亮而坚定:「阿蕉,你问问自己的心,你愿意跟随我一起写文章,一同念书吗?」
「我们,一定能改变这个时代的现状的。」
我鬼使神差的同意了。
后来两年,我就过上了天天爬墙出去念书的日子。
私塾的名声越来越响亮,有很多女子都会过来听课。
我和顾清波为了买纸笔,不得不去街上卖书画挣银子。
同时,我俩的关系也愈加亲密。
我们在作诗时,会为了推敲哪个字更加巧妙,争辩的面红耳赤。
在下棋时,我会厚着脸皮,一直求着悔棋,直到她忍无可忍的给了我一记暴栗。
我们创了一个笔名,十六蕉。在城中各大书肆,发表我们的文章。
就这样,我到了及笄的日子。
那日白雪凯凯,顾清波说要送我一个及笄的礼物。
我满怀期待的看着她,顾清波拿着一本订好的新册子递给我。
叫《醒言》。
顾清波笑如朝露:「这是我们两年以来的文章,已经被收录定成册了,以后我们也是出过书的人啦。」
心底翻涌起一股暖流,我遮住眼,眼泪却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顾清波紧紧抱着我,轻笑说:「哭啥啊你,这是很高兴的事呀。」
原来,女子也能写成书。
原来,女子也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
娘,你看到了吗?
阿蕉现在过得很开心。
8
顾清波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
前两年,她风光无限,太子和将军为了得她一顾,吵的不可开交。
现在,却没一人登门求亲。
太子在昨年时,娶了正妻,而将军因为端阳的蛮横,玉城中无人敢嫁,至今未娶。
在有一日同顾清波喝茶时,我才听到了缘由。
原来是端阳郡主做计,偷了她的手帕,放在一个车夫身上。
后来,顾清波的手帕,就在一场宴会明明堂堂从车夫身上掉下来。
车夫面红耳赤,端阳郡主微笑:「看着手帕的绣花做工,看来是个妙人。你的心上人是谁,今日大喜之日,本郡主成全你。」
车夫顿时跪倒在地,说:「奴不敢说。」
宴会上有眼尖的人,认出了这手帕:「这手帕,是顾二姑娘的啊!」
众人惊讶。
「这手帕莫不是偷来的吧?」
车夫面色苍白,辩解道:「顾二姑娘与奴,两心相悦,这是顾二姑娘亲手绣了赠予我的。各位贵人可以看看,帕子的四角还绣了奴的名讳:丹。奴身份低微,故不敢说。」
端阳郡主大怒,当场把那车夫拉了下去。
但这谣言,还是不胫而走。
从此,顾清波的名声便烂到了底。
人们不愿意去纠察真假,只愿意望着最风月的方向去无限遐想。
我气的浑身颤抖。
想冲到端阳府上,撕烂那恶毒妇人的嘴。
顾清波呷了一口茶,笑着说:「我还得谢谢她呢,多亏了她,我嫁不出去了。」
我皱眉:「你不嫁人?你有什么别的打算吗?」
顾清波:「我已经在攒钱了,现在正当盛世,我准备去游历山水,看看大漠的长河落日,看看江南的琼枝玉梅,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呢?」
看着她明亮眼睛,我忍不住又点了点头。
顾清波凑过来挽住我,笑的见眼不见牙。
「好巧,我也攒了俩份钱呢。」
9
正当我们在规划游历路线时,私塾里面却出了事。
顾清波急切的问我:「这几日,你可见到陈霜梅?」
我摇了摇头。
私塾里的女子,平时还要帮着家里做农活,大多数人都是瞒着家里人,悄悄过来念书的。
有时候隔几天见不到人,也实属寻常。
顾清波面色凝重的跟我说,已经两周没有见到她了。
陈霜梅是私塾里最有天资、也是最刻苦的学生。
在没农活时,总是天微微擦亮时,就独自在私塾里坐着,默默钻研着文章,稳重又聪颖。
除非发生什么大事,否则她绝不可能两周都不来的。
我们问遍私塾里的人,才摸清了原因。
原来,年仅十四的陈霜梅,要嫁人了。
她的哥哥新婚,家里缺钱,便把陈霜梅用一锭银子的价格,卖给了村上的老光棍。
明后日正是宜出嫁的吉日,陈霜梅明天就要被送到那老光棍的屋里去了。
我头一次看到顾清波,脸上出现愤怒的神色。
她跟我说:「徐蕉,我们一定要救她。」
10
子时,我轻门熟路的翻出家里的墙。
顾清波骑着马在墙下等我,她一把把我捞起来放在身后,我俩快速纵马来到了陈霜梅家中。
那是一座半新不旧的茅屋。
里面没开灯,应该是歇下来了,我们戳破窗子上的纸,借着月光寻找着。
我们在柴房中找到了她,她被束缚住手脚,软软倒在地上。
顾清波用小刀撬开了窗,我俩轻手轻脚的跳了进去。
陈霜梅看见我们,激动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塞满了棉花的嘴巴发出「唔唔」的声音,我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快速割断了她手脚上的麻绳,带着她跳出了窗外。
正当我们松了口气时,面前突然跃出一条通身漆黑的大狗,朝我们龇牙咧嘴的吼着。
屋里的人好像被惊醒了,灯亮了起来。
顾清波低声朝我说道:「你快带着霜梅走!我去引开他们!」
说着,她右手挽起裙摆,左手挥刀。
「哗啦——」
碍事的裙摆只剩下一半——这样适合逃跑。
当务之急,是赶紧带着霜梅离开,我不再乱想,把陈霜梅放在马上,一夹马肚,快速驰离了此地。
约奔出一里地,我停下来了。
陈霜梅哽咽着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顾女师才落入险境…」
我摸了摸她的头:「错不在你,你不必愧疚。」
「你相信顾女师吗,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她还会武术呢,她一定会化险为夷的,我相信她。」
「我也相信……」
我向上苍、向徐家的列祖列宗祷告,希望顾清波能够毫发无损的回来。
我愿意付出我所有的一切。
11
大概过了大半夜。
我隔着老远,便看到一道趔趔趄趄的人影。
我骑马跑了过去,竟真是顾清波。
她头上有道血窟窿,正流着鲜血。
看到我的一瞬间,她似乎是放下心来,一头栽倒在地。
我把顾清波和陈霜梅都带回私塾里面。
按着以前顾清波教我的皮毛医术,我给顾清波清理了创口。
第二日,她醒了。
原来,昨夜,顾清波躲得极好,在一家农舍里偷了马逃出来,但在途中被一颗石头击中了脑门。
顾清波叹息着说:「哎呀,差点就无伤通关了。」
陈霜梅抱着她「呜呜」哭了半天。
顾清波跟个老母亲似的,抱着她安慰了半天。
「霜梅,在玉城附近太不安全了,你该走远一点,你还有别的去处吗?」
「我想……去我外祖祖家。」
顾清波点点头,把一包银子放在陈霜梅手里。
陈霜梅涨红了脸,摇头:「顾女师,我已经为你添了很多麻烦了,如何能又要你的银子?」
顾清波温柔的笑笑,揉揉她的发:「出门远行,不带点盘缠怎么行。霜梅,只要你记得我的指导,有所成就,能在有一日为世上的女子发声,那为师这一切就都值得了。」
陈霜梅目光坚毅,收下了这笔银子。
「女师,我一定会让你,以我为傲的!」
顾清波含笑:「嗯,为师信你。」
我和顾清波把陈霜梅送上马,送她离开了。
我撒了点去痕的药粉在她伤口处,「你这伤口,我看多半是要留疤了。」
顾清波耸耸肩:「反正美貌是怀璧之罪,这张脸只会遭至祸端,没这个累赘也挺好的。」
她看了眼天色,问:「你还不回府吗?快到晨省的时分了。」
我这才惊醒,匆匆跑向徐府。
爬上墙回到闺房内。
却发现,里面已站了几人。
12
「混账!混账!你夜不归宿,到底去干了什么!」
我跪在地上,父亲气的胡须都在抖。
我不语,霜梅那事,不该让其他人知道。
嫡妹好整以暇的抱臂看着我:「大姐姐,怎么不说话了,别是去干一些腌臜事了吧。」
父亲一耳光摔在嫡妹脸上,怒喝:「混账,你胡乱说什么呢,你俩姐妹同位一体,你以为你大姐姐不好了,你就能好过吗!」
嫡妹被打懵了,嫡母忙心疼的搂住她。
父亲拿起鞭子:「你,你还是长姐,没有为姊妹作出榜样,简直丢尽了我们徐家的面!看来你今日非被我打脱层皮不可!」
嫡母凉凉的说:「简直跟你那疯娘一样,没皮没脸,是个下贱坯子。」
我朝她狠狠瞪了过去。
她有什么资格,提起我娘。
「你归根结底,就是个灭妻上位的妾。当年你还在闺中时,就暗地和我爹私通,没皮没脸?那你又跟做皮肉生意的娼妇又有何不同?」
嫡母的脸瞬间涨红了。
我又看父亲:「徐韬,你每日梦回,不会心虚吗?当年,我娘对你不是掏心窝子的好?没有我娘,你连上京赶考的银子都没有。」
「你当年是如何承诺她的,如今又是如何报答的,徐家祠堂,竟没有我娘的一块牌位!徐家的脸面?徐家如今还有脸面吗!」
随着我的一声声质问。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父亲撒开鞭子,踉跄的走掉了。
嫡母狠狠剜了我一眼:「真是疯子。」
13
嫡母说,我已到了嫁人的年纪。
她早已为我物色好人选。
拾翠被换走了,送来一批新的侍女。
她们紧紧的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徐府的各个角落,也有人在看守。
徐府也开始紧锣密鼓的操办起了婚事。
以前,我会觉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出嫁,跟素未谋面的丈夫待在一辈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现在,我想到那样无望的人生,只觉得难以忍受。
我想,顾清波一定在想方设法的救我出去,在婚期前,还有一段日子,我也决计不能放弃。
正心烦意乱时,嫡妹还凑过来讥讽。
「大姐姐,真是恭喜了。你知道你嫁的那人是谁吗,可是鼎鼎有名安淮王。」
我心中一凉,安淮王,那个死了三任正妻的亲王,每任正妻都没活过一年,玉城中盛传,安淮王克妻。故没有哪一官宦人家,愿意把闺女嫁过去的。
相传每一任正妻,死法都十分凄惨。
「大姐姐命硬,定能在安淮王那里活得……」
她话还没说完,我已不耐烦,举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嫡妹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敢打我!」
我微微一笑:「是,哪又如何,你敢还手吗?来日我成了安淮王妃,定治你的不敬之罪。」
嫡妹年纪小,就是好骗。
她噙着泪,气哄哄的走掉了。
14
整整过了三月。
每一日我都在盘算着如何逃跑。
十几个计划不断推翻重演,确立了一个最终的计划。
新婚之日,我穿上火红的嫁衣,贴好花黄,跨出了徐家的门。
父亲沉默的垂下眼,嫡母和嫡妹则是一派趾高气扬的气势。
我没有哭轿,面无表情的上了轿子。
我一眼就看了出来,抬轿的人都是一群练家子,腰间都挂着咣当当的长刀。
这是安淮王的排场,周围也十分肃穆,没有爆竹声响,更没有贺喜声。
刚上了轿,就来了几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把我手脚死死栓紧了。
一摇一晃的不知坐了有多久。
我这个正妻,像个小妾般被抬进安淮王家的侧门。
婆子把我放下来,恐吓道:「我们王爷娶了你这庶女,已是十分给你颜面,不要动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
说完,她便离开了。
王爷不愿意拜堂,想一切从简,这也正合我意。
洞房花烛夜,安淮王少不了要去见客。
这也是我最后的机会。
我小衣的暗袋里裹藏了一把刀片。
我费力的用手夹住刀片,把它取了下来,使劲磨断了绳子。
第一步成功了,我躇踌满志。
我向窗外看去,果然守着两个侍女。
我又从里衣上取下一只极小的吹烟管,里面藏着顾清波送我的迷魂药。
我用针头扎破窗子,向外吹了过去。
果然,不过须臾,那俩侍女倒了下去。
我捂着口鼻将她们拖进屋,脱下婚服,换上了侍衣。
手刚贴上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迅速藏在一侧,手里死死捏着刀。
如果不成,那就同归于尽吧。
15
「轰隆!!!」
外面传来一阵要撕膜耳膜般的巨响,紧接着,窜起了巨大的火蛇。
「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
我隔着老远,都能感到炙热的气息。
外面人响起了众人纷纷乱乱的踏步声,尖叫声。
天助我也!
我鼓起勇气,一把拉开门,却迎头撞入一人怀里。
我紧张至极,拿着刀就要刺过去。
那人抓住我的手:「阿蕉!是我!」
熟悉的女声。
我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清波,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清波对我眨眨眼,俏皮的说:「哪会呢,我可是无所不能的 21 世纪美少女呀。」
说完后,她带我迅速在人群中穿过。
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又托着我爬过矮墙。
墙下停了一匹枣红马。
她把我扶上马,我俩疾驰而去,远远甩开了冒着滚滚黑烟的安淮府。
原来,顾清波打听到了我要嫁入安淮府,便经常来这里踩点,计划逃跑路线。
与此同时,她费劲一生所学,各种尝试,做出了「炸药」,在新婚那日,炸了安淮府的库房,带我成功离开了。
顾清波摇摇头,颇为感慨:「我的导师要是知道,我真成功做出了炸药,就不会觉得我是他教育经历上的耻辱了吧。」
我认认真真说:「你不是耻辱。」
你是天下所有女子的荣耀。
此时,我们打马而去的方向,正是旭日初升的方向。
「阿蕉,你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什么?」
「你可愿意,随我去游历山水,去看大漠的长河落日,看江南的琼枝玉梅?」
「不敢不从。」
番外
玉城里的说书人,最近喜欢讲这么一个故事。
此次的科举, 出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大事。
有一惊才绝艳之辈, 在殿试上舌战群儒,夺得状元。
皇帝大赞:「我们大雍, 竟有如此贤能之人!」
遂问:「你可有所愿?」
这人跪了下来, 让皇上治他的罪。
皇帝甚奇,问:何罪之有?
这人说,自己是女儿身, 扰乱朝堂,是欺君之罪!
皇帝大惊,让人检查,未想这人竟真是女子。
皇帝当堂下此人入狱。
一朝状元郎, 变为阶下囚, 你说这奇不奇怪?
过了几月, 该是秋处。
司刑库递上秋后斩首的名单。
皇帝看到那奇女子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把自己关在养心殿整整一日。
反复揣摩那奇女子的文章。
第二天,竟下了敕令!
皇帝令人把她带过了。
皇帝又问:「你有何愿?」
那奇女子说:「我愿天下女子,皆能如男子那般处事。」
太监们瑟瑟发抖,以为天子会震怒。
没想到, 皇帝反倒颇有兴致,与那女子谈了一天。
最终竟给了那女子一个官位!
奇女子走后,皇帝叹息一声:真为世间奇才也。
从此,民间女学盛行,女子也有了入朝当官的资格。
坊间如雨后春笋般开了一所所女子私塾, 每个私塾都叫做「玉梅私塾」, 每个私塾里都立了一座雕塑,是两个女子一起研学的形象,左边执书而笑的叫「顾清波」, 另外一个手执墨笔,挥斥方遒的是「何蕉」。
你问,那女状元、奇女子姓甚名谁?
陈霜梅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