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心间三寸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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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来,我行错一步,便会挨母亲一顿鞭打。

她眼中含泪:「莫怪娘亲心狠,你生来便是要做太子妃的,且只能做太子妃!你若是当不上太子妃,你便不配当我的女儿!」

可是她还没达成夙愿,就落水而死。

停灵之时,母亲忽然坐了起来。

她看着我爹,满脸讶异:「我不是跟你离婚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竟然还说:「太子?什么了不起?」

1.

我是南平侯纪盛年的嫡女,纪云卿。

出门在外,我是尊贵无双的大小姐,侯爷侯夫人宠上天的娇娇娘。

只有我才知道,我只是一只被剪去翎羽、折断双腿的金丝雀。

这么一分神,我又弹错了一个音。

下一刻,母亲的鞭子就如雨点一般地打下来了,她一边打我,一边掉着眼泪对我谆谆告诫:

「纪云卿,你莫要怪我对你心狠,你生来便是要做太子妃的,且只能做太子妃!你若是当不上太子妃,你便不配当我的女儿!」

「我是你娘,我若不对你狠,你若学不会对自己狠,今后还有谁会服你!」

琴乃四艺之首,是第一要紧的。

为了练好一首曲子,我的手指被磨破,结了血痂,又再被磨破。

干掉的血痂连着新长出来的一层薄薄的皮,和着手指上的鲜血,黏在琴弦上。

久而久之光线照射下,那琴弦竟也慢慢成了铁锈红色。

等她打累了,她会往我身上泼一盆盐水,用那蔓延开的腐蚀皮肉钻心剜骨的疼痛来警告我千万不要忘记,我来这世上是做什么的。

从出生起,这对我而言就已经是家常便饭。

自我出生以来,我从没在我娘亲眼中看到过一丝心疼。

我娘——侯夫人苏宛柔有一根特制的软鞭,抽打在人身上,那疼痛深入骨髓。然而再痛,也只会有一道道鞭痕,却并不会让人皮开肉绽。

毕竟,金丝雀若是破了相,也就失去了观赏价值。

金丝雀可以没有一双健全的双腿,但不能失去一对美丽的翅膀。

哪怕这翅膀,早已经失去飞行的能力。

2.

我娘是京城贵妇人中最美丽的人,可我从没见她笑过,尽管我很希望她笑一笑。

可自我有印象起,便只见过她野心勃勃中透着一丝狠厉的目光。

母亲不许我放声笑,我便再也没有开怀笑过。

母亲不许我肆意地哭,从那以后,再难忍的痛苦我都一声不吭咬牙忍了。

母亲要我嫁太子当太子妃,我便从小以太子妃为目标。

母亲说她爱我,世间不会有人比她更爱我,不会有人比她更希望我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母亲说的这些,我都信了。

只是母亲从没跟我说过,让我问问自己想要什么。

「世间女子,没人不想做那太子的嫡妻,皇宫的女主人。」

说这话时,她扶了扶头顶的珠翠,淡淡地扫我一眼,「纪云卿,你也不例外。」

于是,她就这样轻易,又认真,草率,但却坚定地为我的人生做好了规划。

至于我爹,多年以来,他一直对我娘嫁给他为妻而心怀愧疚。

因此,哪怕我娘错的再离谱,他也能一直无底线地包容。

我也曾希望我爹能够救救我,可是,哪怕我的膝盖肿到难以将腿伸直,难以下床走路,我爹也只是淡淡地说:

「夫人从严治家,管家有方。无规矩,不成方圆。云卿,你莫要记恨你母亲,你娘她都是为了你好。」

我垂下眼眸。

我甚至分不清心中涌起的万千情绪哪个是愤怒,哪个是委屈,哪个是厌恨,又怎会知道什么是恨一个人,什么又是爱一个人。

很早以前我便发现,倘若一个人痛苦得深了,便可以将心中所有感觉尽数屏蔽。从此以后无悲无喜,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望。

世间种种,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分毫。

然而「好景不长」,也兴许是上天开眼,那麻木扭曲的生活,到我十五岁时,戛然而止。

3.

「救命啊!快来人啊!夫人落水了!」

此刻烈日炎炎,我爹出门上朝,我照旧被我娘罚跪在侯府后院的湖畔边,头顶盛夏骄阳,膝盖同晒得发烫的鹅卵石脸贴脸。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儿听闻父母有难,内心该是又急又痛吧。

可我虽是母亲的女儿,却不见丝毫悲痛。

甚至,还不如我家那已过不惑之年的管家着急忙慌。

我揉着跪的肿痛的膝盖,步履不稳地一路走到湖边,母亲的贴身婢女月心抽噎着说:

「夫人,夫人去了。」

闻言,我身边的仆从们低声哭成一片。

我静静站在门外,嘴角抽了抽,试图做出一个悲痛的表情。

可我的脸仿佛是坚硬的陶瓷罐子,已经烧成型,就很难再改动了。

我内心五味陈杂,一会想着,「从今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母亲了」,一会又想着,「我竟然也有自由的一天」。

这些感觉,让我又想笑,又想哭。

我认命般,抬起手捂住脸。一阵凉意从我的脸上划过。

我知道这是眼泪,但我不知道,我这是悲伤的,还是开心的。

4.

依据礼法,母亲须在家停灵七天。

父亲说,母亲生前最爱繁花盛景,是以,他日日亲手采摘园中鲜花摆在母亲灵床前。

他说,他对不住母亲。

当年母亲本该嫁给如今的皇帝为妻,可阴差阳错之下,变成了他的妻子。

父亲应当是极其深爱母亲的,我想,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能忍受母亲那样的喜怒无常。

谁也没想到的是,停灵第三日,母亲像睡醒一般从灵床上坐了起来,脸色红润,气息平稳,头上珠钗轻晃,眼波流转,哪里还有先前的半分死气?

她如神妃仙子般从铺满鲜花的灵床上起身,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后方才看到呆楞在原地的我和父亲。

「你们是......?」我母亲迟疑地开口。

「柔儿,你,你醒了?你可感觉有哪里不适?」我爹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搀扶着我娘。

「纪盛年?我不是跟你离婚了吗?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我母亲似乎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连舌头也捋不直一般。

「离婚?什么是离婚?」

莫说我爹不曾听说过这个词,便是我,也从未在书中读到过。

「母亲,是孩儿不孝,害您那日在湖边受了惊,请母亲责罚......」

我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一路膝行至母亲脚边。

跪天跪地跪父母,这些年对我来说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哎哟我的妈呀,这是在干什么.......」听到我这么说,母亲举起的手一哆嗦,终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我头顶:

「纪云......卿儿,起来吧,妈......娘亲不怪你,本就是娘亲疏忽才导致的落水,跟你有啥关系?别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是,女儿省得了。」我站起身,盈盈一拜。

我不知道我那母亲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她总是这样,翻脸比翻书还快。

然而,对我来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质疑的权力,自小我母亲告诉我的便是:

「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一并应下就是了。我是你母亲,总归不会害了你。」

母亲看我今日守灵,脸色苍白便让我先回房歇息。

我应了声是,转身推门离去时,却听见母亲对父亲低声说:

「这小丫头是你女儿?你怎么把好好一姑娘养成了这样子,跟只小绵羊似的......」

5.

母亲自从醒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可具体哪里变了,我自小感知能力迟钝,又说不上来。

不过自她醒来这么多天,她竟从未罚过我,只是笑眯眯地看我弹琴,然后顺手往我嘴里塞一块栗子糕。

这是她最喜欢的吃食,可我并不喜欢。

我只当她是试探我是否用心习琴。

她依旧喜爱华服,喜欢穿金带银光彩照人。有时一天能换两三套衣服,只是为了每趟出门都打扮得不一样。

「哎我的天,我早就想试试这大袖长裙汉服了,这也太好看了吧......」

这天,我端着一碗燕窝汤来到母亲房里,刚走到门槛处,便看到母亲身着节日里才会穿的盛装礼服,站在镜前左照右照,嘴里嘀嘀咕咕。

「母亲,这是女儿特意嘱咐厨房为您炖的汤,您刚醒来不久,身体还未养好,近些日子要多补补才是。」

我将汤放在母亲桌上,恭敬地退到一旁。

「哈哈放心放心为娘没事,本来我这现代人就已经营养过剩了......」

不待我听明白「现代人」是什么时,母亲想到什么一样突然住了嘴,亲亲热热拉起我的手,给我也分了一碗汤。

「母亲这,孩儿不敢......」

我万分惊恐地就要下跪,还未跪下时被母亲一把托住。

她的双手柔软却有力量,一瞬间,竟让我又想起,正是这双手曾拖着我将我关进内室,正是这双手曾执着长鞭将我像畜生一般抽打。

顿时,我的内心一片灰暗阴冷,我寻思近些日子我一直谨慎小心,并没做错什么,母亲不至于要拿一碗汤来试探我。

「哎呀小云卿,这么多的汤,娘亲一人也喝不完,你不如就替我分一点嘛,不然浪费了可不好。喝过汤,咱们母女俩一起出门去逛逛。你长这么大,娘还从没跟你一起出门玩过呢。」

母亲牵起我的手坐在桌前。听闻她这般说,我只得乖巧拿起调羹,将一碗燕窝羹喝的干干净净。

可母亲又嫌我衣衫颜色低调素朴,唤了我的婢女取来一套水蓝色留仙裙,又给我戴上一对珍珠耳坠,头上插一柄白玉兰花簪,方才满意地点点头。

「这才对了嘛,这才像个侯府大小姐的样子。孩子家家的,本该像春天长在田地里的花,失了活力多让人心疼。」

心疼,我第一次从我娘的嘴里听到这个词。

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待我反应过来我竟也会迟疑时,又对自己感到恼羞成怒。

我不明白我母亲到底要做什么,这难道是她新想出的折腾我的手段吗?

6.

母亲与我来到街上,尽管她极力保持平日里的温婉大气,可眼中流露出的好奇实在遮掩不住。

真的很不一样。

从前,御赐之物对母亲来说都是平常,这些民间小贩的东西,她是万万瞧不上的。

可如今,母亲竟像是转了性子,一路带着我从饰品铺,逛到茶楼中,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

「啊,终于活过来了,」母亲与我坐在茶楼二楼包厢中,猛灌一大口茶,一脸惬意地瘫靠在椅背上,「到底还是以前的空气质量好啊,走了一路,我这鼻炎竟然一直没有发作。」

我端起茶抿了一口,静静听着母亲感慨并不答话。

「哟,这不是侯夫人吗?」

一道锐利的女声传来,我与母亲不约而同向门口望去,原来竟是当今太子的舅母,宁华夫人。

宁华夫人看着我娘毫无仪态的模样,挑衅一笑:「素来听闻侯夫人眼高于顶贵气逼人,如今上这茶楼吃茶只怕也是头一遭。怎么,是侯府的高山雪水不好喝,还是茶叶不够上等,让侯夫人也愿意纡尊降贵来这糟粕之地将就将就了?」

她向来与我母亲不对付,十几年前,我娘抢了她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十几年后,我娘的女儿,又抢了她女儿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号。

我暗暗摇摇头,为这争纷感到无聊。

「哎哟喂,瞧夫人说的。」我娘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我皆是人,与那平民百姓无甚区别,饿了渴了,什么样的水喝不得?什么样的茶吃不得?夫人您不做人,我可还是要做人的。」

「你!」宁华夫人被我母亲一噎,脸上表情很是不好看,「我当侯夫人乃是京中贵妇中最懂礼节礼数的,想不到竟与那乡野村妇一般粗鄙浅陋,还想让你女儿嫁给我太子侄儿?哼,痴心妄想!我最看不上你这副卖女求荣的嘴脸!」

让我嫁给太子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我不抬起头担忧地望着母亲。

母亲确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哈?爱不上你别看啊,我求着你看我了?不想看还上赶着给自己添堵,什么毛病?」

「你!」

母亲笑道:「你什么你,谁跟你说我女儿要嫁太子?」

我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母亲。

她不是,最盼着我做太子妃的吗?

「太子喜欢谁讨厌谁又关我何事?莫说是太子,哪怕是天上神仙下凡求娶我女儿都得云卿看得上才行。反倒是你,仗着自己是太子亲舅母便日日借着太子的名号作威作福,你也不怕带累坏了你那宝贝侄儿的名声!」

我娘斜睨着门口的宁华夫人,宁华被气得面容扭曲,要不是被两个仆从拉着,只怕是恨不得冲进来撕了我母亲。

「你,你给我等着!」宁华没了法子,只得恨恨地甩手离去。

我重新打量我母亲,气走了宁华,她正怡然自得地喝茶,眉宇间还有些许小得意。

「母亲,您方才同那宁华夫人说的,可都是真的?」我小心翼翼地对上母亲的目光,「就是,嫁给太子那些......」

「太子?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云卿啊,你记住,只有你开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她又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一脸坦荡,「我希望我们云卿能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真心相待、愿意尊重你、倾听你的人。这天底下,没人比谁高半头,也没人比谁矮半头。太子是,你也是。」

母亲的话让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是信的好,还是不信的好。

她一直是个反常的女人,上一秒说为了我好,下一秒就会对我扬起鞭子。

这一刻,谁知道她是为了气气宁华夫人,还是真心这么想。

毕竟那些年,她的教导可从不是这样的。

她说,若要嫁给太子为妻,我便要学会如何侍奉夫君,如何取悦夫君,处处以夫君为中心,不可生出忤逆夫君的想法。

我只有将自己低入尘埃,这样,才能在荒漠里开出鲜花,才能得到丈夫长长久久的爱。

我不光讨厌栗子糕,我也讨厌「侍奉」这个词。

「母亲,您这番羞辱了宁华夫人,不怕爹与您生了嫌隙吗?」

「纪盛年?他敢!他要敢为了旁的女人与我过去不去,我明天就跟他离婚......不是,我明天就离家出走!」

7.

母亲说,可惜此番出门我们打扮太招摇,若是能像「小说」中那般女扮男装,她就带我去逛青楼。

我问母亲何为小说,母亲挠了挠头,「就是话本子。」

我心下默了默,倒是不知母亲何时看过话本子。

她曾说过这些净是害人思想的不良杂书,还把小翠攒了半年的话本子一把火烧成了灰,小翠为此伤心好久,从此见了话本子便要哭上一哭。

我们回到侯府,让母亲没想到的是,父亲竟对她阴沉着脸,可还不待父亲发作,母亲的声音却比爹的声音还要大。

「我就知道你这男人最是心狠,你竟然为了宁华跟我发火!」

她哭得只闻雷声不见眼泪,「感情淡了是吧?不爱了是吧?好!我收拾收拾包袱就滚!不用你送了!」

「你敢!」爹气急,「我何时说过我是为了宁华!我甚至都没记住宁华是谁!皇帝给我得差事那般多,我哪来时间精力留意各家夫人谁是谁!」

母亲只冷哼一声,不再做声。

「你今日,带云卿出去了吧?」

父亲咳了两声,板起了脸。

「莫说我们是侯府,即便是那普通人,也知道女子不可抛头露面。云卿不懂事便也算了,可你怎得也如此不懂规矩......」

这厢父亲还在絮絮叨叨数落母亲,那厢母亲原本的生气只是做做样子,如今脸色倒是真的变得冷漠平静。

我心一急,撩起衣裙便要跪下去:

「父亲恕罪!此事皆女儿一人之过,父亲莫要.......」怪罪母亲。

「不许跪!」母亲一声暴喝硬生生截下我的话。

既然母亲都开口了,那我便也不跪了。

「纪盛年,在你心里,你的妻儿的快乐,比不得那些虚名浮利吗?」母亲轻声问道,「看来不管在什么时候,你心中永远只有规矩、声名。

「既如此,纪盛年,我们分家吧。」

不待父亲解释,母亲便拉着我回到她的小院里,还吩咐下人紧锁院门,谁都不许放进。

连日以来我第一次见母亲发这样大的脾气,她拉着我坐在床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将她的首饰都打包放在一起。

「母亲,莫要再伤心了,父亲他,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他每次都这样!他带我去见他妈,他说他妈脾气不好让我谦让着些。我怀着孩子,他说他公事繁忙,我就夜夜独自在家。他永远都是这样,人人说他讲道义、重情义,富有责任感,他对谁都好,可他偏偏只对我不好......」

母亲一边落泪一边抱怨,只是她所讲之事大多我都没听说过,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消息闭塞。

当晚,我宿在母亲院里。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被母亲叫醒。

她穿着一身简便行装,像是走远路而来的书生。

「母亲,你这是?」我顿时没了睡意。如我所说,我母亲她翻脸比翻书还快,谁知道这次她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云卿,娘带你去乡下玩,去游山玩水,出门旅游。」我母亲神秘一笑。

「娘,那我父亲呢?」我惊了一惊,竟然都没反应过来我顺着她的话,喊了她一声娘。

「我们不要你那直男老爹了。」

我脑袋还是懵懵的,待我反应过来时,我跟我娘已经走在了通往乡间的小路上。

「我早就想辞职去乡下种田了,可惜一直没机会,来这儿第一天就计划出门逛逛,幸好银子银票都早早打包好了,」我母亲兴奋地说,「看!那是杜鹃!」

我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朝着马车外探头望去,原来是一只正在枝头啼叫的子规。

我和娘亲便这样吹着风,迎着夏日的阳光,开开心心去了乡下,还在路上救了一个昏迷的公子。

那公子似是被贼人打伤扔在了路边,正好被我们碰上。

公子在我家庄子里醒来后,我母亲见他气宇不凡谈吐不俗,很是看好他。

总来暗戳戳打探我的想法,试图撮合我与那人。

一开始,面对我母亲展现出的热情,他总是满脸通红,尴尬地逃走。

后来习惯后,便跟我母亲说,他尚有使命在身,不敢轻易许下承诺。有朝一日待他凯旋归来,定当亲自上门赔罪。

「愿此生此世当牛做马报答云姑娘救命之恩。」

出门在外,我们便宣称姓云。

「当牛做马?你这是愿意以身相许的意思吗?好!我先准了!」我母亲听得眉开眼笑。

那位沈公子却羞得满脸通红,却也并未否认。只是挠了挠头,落荒而逃。

「闺女,你告诉为娘,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为人正直又坦诚,对我也是一片真心,不像世间男子那样喜欢油嘴滑舌......母亲!」我意识到我说漏了嘴,赶紧打住。

我母亲却笑得眉眼弯弯,像只狡猾的狐狸。

不过可惜的是,沈公子只与我们一起生活了一月有余,便被他的部下寻来接走了。

临走前,他将我喊到身侧,让我一定要相信他,等他来接我。

我母亲对此哀声叹气,仿佛真的是她女婿原地跑路。

8.

我跟母亲在乡下住了一年之久。这期间,父亲也多次派人来请母亲回去,但都被母亲赶走了。

母亲说,除非那纪老爷亲自来接他的妻女,否则她是不会原谅纪侯爷的。

我陪着母亲养花弄草,我第一次知道,身为侯夫人的母亲,竟然对园艺也甚为精通。

「以前我还亲手种过草莓呢,草莓你没吃过吧,」她把一盆花移到小园中,两手上沾满泥土,「要是有机会的话娘一定带给你尝尝。」

除了侍弄花草外,母亲还为我养了一只耗子,取名滚滚。

「不对,这叫仓鼠。」母亲纠正我。

或许是因为生活在乡间,天大地大,任我撒野,也或许是因为滚滚,我和母亲的关系渐渐越来越亲密,我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拘束、小心翼翼。

这年头,当今圣上已过天命之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

皇帝虽已立了太子,但当今太子并不是皇后所出,是以,几个皇子都想争取得到那九五至尊之位。

甚至后来,三皇子和六皇子竟试图拉拢我父亲站队,欲娶我为妻,以得到侯府支持。

我爹说,南平侯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而我娘说,若是我没有相中的,便养我生生世世。

娘亲告诉我,凡事须得先过问自己的意愿,世间只有我自己可以为自己做主,我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

「那为了娘呢?」

「娘最不希望的便是你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灵,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任务,娘有娘的人生,你有你的人生,娘的生活并不需要你来负责。否则,那便太自私,对你太不公平了。」

「那为了南平侯府呢?」

尽管这么久的相处让我相信,我娘绝不是其他夫人那样的,然而,我依然希望她亲口告诉我。

「云卿呐,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世上没有铁打的皇权,也没有永远的富贵。你且目光长远些看,千千万万年后,还会有什么南平侯吗?你出卖自己的幸福,换来短暂的过眼云烟一般的荣华,你说,有什么必要呢?所以,你做你所喜欢的事情就好了。」

我娘的话令我泪流满面。

从前我以为,人活在世便是要时时刻刻苛待自己才能对得起别人,可是我娘说,世间万物自有因缘,做好自己便可,没有谁对不起谁,不必将短短的一生局限在愧疚中。

我娘又说,这些话可万万不敢跟外人提起。

「云卿,你我有幸做一世母女,这样的缘分也是老天可怜我,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只是你我生在这个时代,娘只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雄心壮志,也没什么一手遮天的通天手腕,更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那些都太难了,此世间千百年的思想禁锢,不是仅凭我这短短一生就能改变的了的。

「但你相信娘,未来一定是另一番崭新的天地。

「此生,娘只愿你幸福就够了。若娘能带给你幸福,你便能将这幸福带给你的女儿的女儿。」

那一刻,我的内心仿佛突然明朗起来。就像是,透过时光这面镜子,我重新看到了自己。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喊她娘亲,习惯像小女儿一般与她撒娇。

我安安心心同我娘住在乡下,一边照顾滚滚,一边又捡了只猫来养。

我娘给猫取名叫好圆。

「取花好月圆之意嘛,咱也蹭蹭祥瑞。」

年末除夕前,我爹亲自前来接我们回家。

我娘让他再三保证,不会再逼迫我做任何事。

回家的马车上,我娘噙着一汪眼泪:「乖乖,咱们终于有钱了!我好想吃天香楼的烧排骨啊~」

9.

开春不久,传来消息,皇后携太子在御花园设宴,宴请各家女眷共同赏花品茶。

大家都心知肚明,设宴是假,为太子选妃是真。

我本不愿意前去参加,可是皇后娘娘竟亲自派人给侯府递了请帖。

前些日子,我女扮男装同娘一起逛青楼,不知被哪家贵女看了去,竟将这风言风语散布了整个京城。

人们说,南平侯夫人小姐自从乡下回来,竟如那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边夷蛮子一般。

「小孩子都有羞耻之心,侯夫人是越活越回去了。」

「瞧她以前那副高贵的模样,原来竟都是装出来的。」

「那可不,我听说呀,侯夫人是当年他爹同一个妓子生的。妓子的女儿逛青楼,这也是回老家了不是?」

「啊?原来还有这样的事,侯夫人怕是骨子里天生的狐媚胚子,如今装正经装不下去了吧?」

「害,那可不。那纪小姐只怕也是平日里装正经,背地里,跟她娘一模一样呢!」

外面的谣言越传越离谱,可母亲却满不在乎:

那些生来不知「自由」为何物的小雀,怎么能懂得雄鹰翱翔天宇不附和于世俗的快活?

人言可畏,我担心娘亲会因这些流言毁了名声而受伤,可娘亲一边逗弄着滚滚,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你觉得娘是她们说的那样吗?」

「不是!娘是天底下最温柔、最有智慧的女子!」我坚定地摇摇头.

「那你觉得,娘给你介绍过的故事里的西域皇子,也认为娘是她们说的那样吗?」

「啊?」娘的话让我有点蒙,这关西域王子何事呢?

「娘,你不认得他,他不认得你,他哪里会晓得娘是什么样呢。」

「是吧,娘在你心中是这样,在别人心中是那样,根本没有所谓的名声,也就没什么毁不毁,」娘递给滚滚一枚瓜子,滚滚咬得咔擦咔擦,「所以啊,毁了的、能被毁的不过是你心里对某一人的看法而已。」

「娘,你不担心我爹会对你怎么想吗?」

「你爹啊......云卿,我今日才发现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日后若嫁了人,被人欺负可怎么办呢,」娘说,「若是有男人不明是非偏信谣言,尚未求证事实便轻易被世俗左右,那这男人你也不用留着了,因为他心中只在乎自己得失。」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很快,我便发现是我想多了。

有人专程拿这事去刺激我爹,试图看了我娘笑话后又来看我爹笑话。

可谁知,我爹竟摆出与我娘如出一辙的淡漠脸,一脸鄙夷地说:

「何时女子去青楼便是伤风败俗了?何大人真真迂腐,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如何便做不得?何大人,你且先遮遮脖子上的痕迹吧,看着怪刺眼的。」

这位何大人喜好流连烟花之地在官员中可是出了名的。

我爹不在乎这事,我娘不关心这事。我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闲人索性也散了散了。

10.

宫宴上,我遇到了带女儿前来赴宴的御史夫人。

我曾和御史家嫡小姐是手帕交,只是自从一年前我娘出言顶撞了宁华夫人后,御史大人家的嫡小姐赵萌萌便被她母亲勒令与我断了往来。

这次我们难得一见,赵萌萌使劲对我挤眉弄眼,眼里尽是惊喜之意。

席间,她坐在我身旁,悄悄问我最近怎么样,可有被流言伤害到。

「京城里那些夫人们传出的闲话你可莫要放在心上,其实我们这些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小姐们私底下可羡慕你了。要是我们也有你母亲那般的娘亲该有多好......」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片向往的神情,让我想起先前,我也是如她一般失了双腿的金丝雀。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自由过。

或许是心有所感,我抬起头,娘亲也正看向我,还冲我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

「你看,若你不愿参与其中,世间再无一物可以伤害到你。」

那些恐惧,畏缩,大多只是源于幻想。

我放下了幻想,要看看真实。

宴会上原本相安无事,直到太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各家贵女们惊叹于太子的龙凤之姿,日月之表,我却暗中咬紧了牙关。

哪有什么流落在外身负重伤心怀使命的沈公子,原来竟是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脸的霜烨国太子沈墨宸。

「宸儿,你终于来了。」皇后走上前,欲牵起太子的手。

「母后,儿臣来迟,还望恕罪,」沈墨宸不着痕迹微微避开皇后,方拱手行了一礼道,「儿臣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向母后禀告。儿臣今已有心悦之人,此生非她不娶,还望母后成全。」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早先听宁华夫人说太子已有心上人,据说是什么表妹,如今看来,这谣言也并非子虚乌有。」赵萌萌悄悄同我咬耳朵。她讲八卦讲的认真,没注意到我越来越僵硬的神情。

「不知宸儿的心上人是哪家小姐?」皇后露出大方得体的微笑。

「回母后,儿臣心悦之人,唯有南平侯府嫡小姐,纪云卿。」

沈墨宸此话一出,满座皆哗然。一双双眼睛在我和太子之间转来转去,既有怀疑,又有试探。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好,纪小姐出身世家,身份尊贵,配得上我儿青睐,本宫今日便做主,不日向陛下请旨......」

「皇后娘娘,臣女不愿!」

「云卿,你!」太子被我这一声喝打的措手不及。

我站起身,走到太子面前,先是向着上首的皇后拜了一拜,接着又对太子福了福身子,算是行了个礼。

「啪!」

不待太子有所表示,我已经当着众人的面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此举,再次将旁观者惊得合不拢嘴。

「纪云卿!当着本宫的面不敬太子,你是想造反吗?!」

皇后拍案而起,周围的贵妇婢女们纷纷下跪。

「皇后娘娘若是要治臣女的罪,臣女终不过死路一条。但在臣女身死以前,不如先让臣女把话说完。

「太子殿下,你我早在一年以前便以相识。我虽于那时救过殿下一命,但您身份高贵,我不敢以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身份自居。

「太子殿下心悦于我,却从未问过臣女愿不愿意。」

我淡淡地说。

「云卿,孤那时便承诺,后半生将做牛做马报答你,哪怕是以身相许......」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片红,「但你那时并未拒绝啊!」

「非也,云卿当日并非侯府之女纪云卿,而是乡间民女云软软。所许诺之人乃是身怀使命的沈公子,也并非太子殿下,」我轻轻笑了笑,「殿下若心悦于我,怎可将身世隐瞒于我?

「瞒我,是为欺我,欺我,则是因为不信我。今尚未问过我的意愿,便擅自做主,是为不屑于我。以此,想必是殿下心中从未将我视为与殿下同等之人」

「殿下自信自己一人便可做了旁人的主,可见您眼中从来没有纪云卿,也没有云软软。云卿此生只愿与尊重我、爱护我、倾听我、看到我的男子白首到老,不知殿下那里,能不能给得起云卿这样的爱?」

我福了福身子,接着行礼作为遮掩,靠近沈墨宸,用只有我和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太子殿下利用了我,莫要以为我不知晓。如今却反说爱我,殿下觉得自己,配得上我的爱吗?」

我抬起头,看见母亲冲我竖起大拇指。

11.

那日宴会最终以一片混乱而告终。如今,南平侯府纪云卿野蛮泼辣、目中无人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皇后本欲治我大不敬之罪,然而却被太子拦了下来。

太子顶着一张带有巴掌印的脸,挡在我和皇后中间,说:

「母后若要罚云卿,便先罚了儿臣吧。

「云卿如今对儿臣心有怨怼实乃合情合理,是儿臣欺瞒云卿在先,自作主张在后,儿臣做的不对就是不对。

「倘若儿臣借着太子身份目中无人刚愎自用连错误也不敢承认,以后儿臣还有什么脸面令天下、令百姓信服?

「儿臣今日若连自己的妻子......不,自己的心上人也护不住,日后谁会信任儿臣对子民、对众生的爱护?」

太子一番话说的甚是铿锵有力,令皇后张口结舌,最后留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便一甩袖子率先离去了。

皇后走了,参与宴会的女眷也都纷纷找了理由逃离这风暴中心。

「倒也不愧是我选中的女婿,要是都不敢为自己的爱人争上一争,哪有资格说爱我们家云卿。」我娘一脸兴奋地磕着瓜子同我一道回了家里。

我嗔怪且委屈地瞧了瞧我娘,「就他这德行,我都不愿意嫁呢,娘你倒好,先把自己的亲闺女给推出去了。」

闹出了这样大的乱子,京城里如今不再传南平侯夫人带着女儿如何如何败坏风气,而是变成了,太子心悦南平侯府嫡小姐,尚未娶进门就先成了妻管严。

又有民间爱好吃瓜之人,用我与太子的相遇相爱为素材,写出了无数话本子。原本不过是路过顺手搭救,在这些话本大家笔下却成了什么「才子佳人天赐姻缘,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们将太子隐瞒于我,写成了太子为了保护我,不得已隐瞒了身份,个中心酸只得自己品尝。硬是狠狠赚了一把广大人民群众的眼泪。

「呜呜,今天也是为爱落泪的一天,太子殿下太难了!纪小姐你倒是看看这么温柔细心的太子啊!」

我:??????

过了几日,太子带着礼物,亲自上门赔罪道歉。我躲进了房里,没有见他,太子一身落寞地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听闻太子将自己最爱的一株血珊瑚赠给了我爹,我爹甚是喜爱,日日守在一旁悉心擦拭。

又将一对上好的羊脂玉手镯赠给了我娘,我娘亦甚是喜爱,日日戴着镯子在府中走来走去。

于是,出门逛街,说书先生将我与太子硬生生凑成了一对金童玉女。在家歇息,左耳我爹说,太子年轻有为,机敏过人,当日幸亏与太子联手从中斡旋,才得以让侯府远离皇室斗争。

右耳我娘说,太子细心体贴,温柔善良,谁要是未来嫁给太子,那真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子。

走到哪里我都能听到沈墨宸这样了,沈墨宸那样了。

翌日大清早,我敲开太子府的门,将「纪云卿与沈墨宸的约法三章」拍在太子胸口:

「别废话,签了它,我就嫁给你!」

12.

今天是我出嫁之日。

据说那日,太子为求得皇上圣旨,在御书房里跪了一日一夜。

我听说后,本该很感动的,但我又一时好奇,问道:

「我听我娘说,那些话本里的男主都是跪在御书房门口的,为什么你会跪在御书房里呢?」

太子摸了摸鼻子,笑眯眯道:

「小说,哦不,是话本子,话本子是人想象出的故事,现实毕竟和想象不一样嘛。」

我了然地点点头。

后来娘亲陪我缝嫁衣,没想到,母亲说,那日落水伤到了脑子,如今竟是一点也不会女红了。随即,就有太子派来的绣娘上门来说,太子心疼太子妃,特地找了最好的绣娘来缝喜服,我只需安心等待出嫁即可。

就这样,我便每日无所事事在家中待嫁。

只是娘亲偶尔有一次来到我身边,若有所思问道:

「云卿,你说,被母亲爱着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一把抱住她:

「是自由、温暖,还有勇气。娘亲给了我翅膀,让我能自由做自己而不用如高门贵女那样为世俗所约束。娘亲给了我温暖,让我我学会不畏强权,尊重自己,而不是心惊胆战会不会有人因为我的思想而离开我。」

「还有勇气,不畏惧流言蜚语,也不倚赖世俗的认同来获得安全感,母亲让我明白,无论我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不是一个人,且永远是值得被爱的。」

「这些种种,便是被母亲爱着的感受。娘,真的很谢谢你,能够遇到你,真的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娘亲用力回抱了我,声音哽咽道:「云卿,云卿,有你做我女儿,才是娘亲的福气。其实是你,真正治愈了我......」

出嫁这日,不知我娘同太子说了什么,太子为了表示对我的看重,竟亲自上门前来迎娶。

快出门时,母亲落了泪。太子手忙脚乱安慰她说,他一定不会亏待我,此生此世只有我一个妻子。

「而且又不是嫁给我就再也见不到卿卿了,侯府距离太子府也不过就转个弯的距离......」太子小声辩解着,不出所料遭到我娘一个白眼。

「臭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喊卿卿了都,听着怪肉麻,」我娘将太子从我身边挤走,附在我耳边说,「云卿,为娘最后叮嘱你,你若是看他烦了腻了不爱了,你就回家来,爹娘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你永远也是我南平侯府唯一的嫡小姐!

「丫头,你记着,太子从来不比你尊贵丝毫。若是有朝一日他欺负了你,你尽管回来找娘亲,万事有娘亲给你撑腰!」

我那太子夫君哭笑不得,低声向母亲讨饶:

「妈,你放一万个心,我是真心真心真心喜欢卿卿的.......」

13

我嫁给太子,成了太子妃。

再后来,太子做了皇帝,我成了他后宫里唯一的皇后。

我们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皇帝在立储一事上犯了愁。

他唯一的皇子扁着嘴跟他说,父皇,我不想当太子,我不想当皇帝,你让皇姐做嘛,她是万里挑一的社牛,我不一样,我有社交恐惧症!

对了,「社交恐惧症」这词也是我娘亲教给他的。我娘说,这世间,有的人外向,有的人内向,外向内向都是好的,没有谁优谁劣之说,也不该强迫人做自己不愿做之事,而是应该让每个人都能发挥出自己本身的天赋和特长。

皇帝听儿子说自己是社交恐惧症一时也苦笑不已。小皇子虽不爱朝堂政治,可天生就有独特的审美眼光。

最终,皇帝立了我们的女儿为皇太女,放眼国内,受皇帝开明思想的影响,人们也不再如过去那般对女子有种种偏见。

我们的女儿不负众望,在她的治理下,国家日益强生,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我们的皇子则出宫游历四海,成为一代传奇画师。

再后来,女儿——如今已是一国之女帝——遵循我们的遗愿,将我俩葬在了初遇时的小乡村,背靠群山,傍水而居,浮峦暖翠,风光秀美。

回首我这一生,有一双视我如珠如宝的父母,有携手一生敬爱有加的夫君,我享受过世间独一无二的荣华富贵,亦有寻常人家的和气致祥、天伦之乐。

我也如我娘亲那样,将她留给我的幸福,传递给了我的女儿。

而她,则传递给了举国上下千千万万的女子。

我这一生何其幸运,又何其幸福。

我不求亲眼相见母亲所说的千千万万年以后,因为我知道,当我将这幸福传递下去时,我便以知晓未来将如何。

此生这般来过,我已感激满足。

番外 侯夫人的前世今生

1.

苏宛柔是南平侯夫人,而我,原本叫周敏凤。

一个普普通通,生活在 21 世纪的舞蹈老师。

我原本不止于此的。

20 岁,我有了一部经典作品。

23 岁,我与另一个小姑娘竞争舞团首席。

可是那天,一个意外,我伤了腿。闻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儿,我内心一阵绝望,从此以后我与光鲜的舞台就再也无缘了。

我妈匆匆赶过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就走了。

只是,她眼里的失望,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我妈也是舞蹈老师,从那以后,她带着舞团四处巡演,我知道,我也与妈妈的世界无缘了。

我妈话很少,从小她跟我的交流,就只有藤条。

跳错舞步,打,跳不到位,打……

我拿奖的时候,她嘴角才会微微动一动,看起来是在笑。

所以我拼了命练舞,拼了命拿奖,希望有一天可以追上她的脚步,可以看到她真心实意对我笑一笑。

我认真复健,拼了命想继续练舞,却再度住院。

我放弃了,我如今要追随母亲的脚步,只能和她一样,成为一名舞蹈老师。

再次见到母亲,是两年后,舞团在本市的巡演,我去了后台,看到妈妈为那些小姑娘忙来忙去。

她对我们首席,笑得好开心啊,我从来没有得到过那样的笑容。

「哈哈哈如果你真是我女儿就好了,我得多幸福啊。」

「她?别提了,早知道这么烂泥扶不上墙,我还花什么心思……」

这个「她」,当然就是我。

我没有打招呼,转身就走了。

我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呢?

除非是有什么大事。

不久之后,我打通了母亲的电话:「喂,妈,我结婚了,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想这件事你应该要知道。」

我的丈夫,叫纪盛年,纪氏集团的小公子。

这少爷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哪根筋错乱了,从我二十岁起就一直在追求我,直到现在。

若是和纪盛年在一起,我的舞蹈生涯注定要画上句号,匆匆结束。

纪盛年他妈说过,他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以后还要给纪家生个继承人。

因此,我拒绝过他很多次。

那时他的眼睛暗了暗,低声说:

「好,我答应你,但我也会一直等你,直到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为止。」

结婚那天,是我第一次主动给纪盛年打电话。

我说:「在?出来结个婚。」

只要是我说的,纪盛年一定会答应我,这点我毫不质疑。

他是个低调且沉默的男人,有时候他的稳重,甚至让我感到无趣。

「啊……你说什……,真的?好,好!」

他跟我磕巴了半天,然后低笑两声:「我还以为这辈子,我都得追在你身后跑了。」

我爱他吗?心知肚明。

不过是想找个窝躺着罢了。

2.

「你不喜欢的东西,还是很明显的。」

我妈眼光毒辣,一语就戳破天机。

还好,这是纪家的阳台,只有我们母女两个人的对话。

我漫不经心地晃动酒杯:「重要吗?」

「那你跟他在一起,幸福吗?」

我愣了一下,确认这句话是在表达关心,而不是阴阳讽刺。

我却忽然万分不适应,哂笑一声:「原来你还会在乎这个问题啊?」

这段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后来,我妈也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再期待她的目光,也不再那么渴求跟她讲话。

3.

纪盛年的母亲对我一般,但是也没什么大的意见。

她不关心儿子和谁结婚,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尽快生下她的宝贝孙子孙女。

婚后两个月左右,我怀孕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做母亲的幸福感,满心期待这个小生命的降生。

我想,我妈没给我的安全感、满足感,还有认可与肯定,将来我要把这些都给我的孩子。

可这时候,纪盛年却开始夜不归宿,问他,他便说,公司这段时间太忙了,等忙完这些时日,他一定好好陪着我。

我相信纪盛年的话,他不是那种会乱搞的人。

家里请了阿姨每天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但我常年处在焦虑状态,怀孕又使得我的情绪进一步恶化。

一会儿我感觉幸福的仿佛在天堂,一会儿我又恐惧惊慌。

这个孩子出生后万一有什么缺陷,不被他的爷爷奶奶接受怎么办。

如今想来,我那荒唐的一世,竟是始终活在「如何让别人接受不完美的我」的阴影里。

我总觉得,只有我功成名就、做事面面俱到,我才能真正被人所喜欢。

这些情绪累积起来,我再也招架不住。

有时纪盛年的妈妈只是打电话关心我几句,也会刺激到我,然后跟她大吵一架。

照顾我的阿姨也受不了了,纪盛年只得开出更高的价格找人照顾我。

可即使如此,我却依然怨恨他。

为什么我怀着你的孩子你却忍心对我不闻不问?

为什么外面的事情永远比我重要?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你妈说话不太注意让我多担待一点?

心中的怨愤和焦虑让我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头发更是一把一把接着往下掉。

孩子六个月时,一天早晨下楼,我一时没站稳坐在地上,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离开了。

等到醒来时我正躺在医院,白花花的墙壁刺激着我的眼睛。

纪盛年坐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眶通红。

「对不起,对不起......」他来来回回反复说着这一句。

「孩子没了,是吗?」我也红了眼眶,我本该悲伤至极的,可内心竟一丝情绪也没有,就好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后来听一位老师说,悲痛至极时感受不到任何情绪,这是人的一种保护机制。

「对不起,小凤,我本该在家陪你的......」纪盛年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那么滚烫。

我想把手抽回来,但脑子却仿佛成了泥沼,稍微动动脑子,就像是顶着万斤压力在搅动。

我的手仿佛是别人的手,我只能看见它,却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那你妈那边怎么办,」我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波,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们再怀一个吗?」

纪盛年犹豫了好久,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开口道:

「小凤,医生说,你常年跳舞,要保持体重,保持身材,而且还受了很多次伤,外加这次意外流产,以后,你或许,再也生不了孩子了......」

我咬咬唇,心如死灰,轻声说,「离婚吧,不然你没法跟你妈交差。反正即使你二婚,外面依然是大把的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

「小凤,在你心里难道我就是这种人?」

我的一番话激怒了纪盛年,可看见他痛心又懊丧的模样,那种报复的快感,竟让我心理平衡不少。

他说:「我跟你结婚从来不是只想你给我生孩子,我不会和你离婚,你只需要安心在医院养身体,孩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流产的事,我们都没有告诉家里人。

纪盛年给看见这件事的人每人包了一个大红包当作封口费。

对外,纪盛年说,我去了一家养护中心,每天清心静养,因此,谁也没有怀疑过这其中另有猫腻。

算算日子该是生产的时候了。纪盛年带着我乔装打扮一番,专程去了隔壁市的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孩子回来。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儿子,他躺在保温箱里静静地睡着。见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就是我的儿子。

4.

没人怀疑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尽管我俩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他的眉眼却跟我有几分相像。纪盛年给他取名叫纪周远,意思是我们一家三口要永永远远在一起。

可是啊,我那儿子,却是日后独自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体恢复差不多以后,纪盛年给我开了一家舞蹈教室。

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喜欢舞蹈的。」

5.

纪周远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很高的舞蹈天赋。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控制肌肉的力量,可他看过他人的舞蹈作品后,就能有模有样地模仿。

我怎么能放弃这样一个舞蹈界明日的新星呢?

我跟纪盛年说了这件事,纪盛年笑着说,这一定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以后成为比妈妈还要优秀的舞蹈家。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纪盛年从来不会反对我的任何想法。

我的舞蹈教室也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学生,这其中年纪最小的就是纪周远。

这样的日子一度让我很满足,既是在教儿子,也是在培养自己的学生,打拼自己的事业。

可没过多久,我就不再满足于现状。

随着舞蹈难度的加大,纪周远的进步也越来越慢。

对此,我很是着急。我不能看着一个优秀的舞蹈苗子最后泯然众人。

我给他安排了更多的体能训练,为了锻炼他的身体素质。加长了每日的练舞时间,闲暇时就听舞曲。

这番操作果然效果显著,纪周远很快就成了同龄小孩中的佼佼者。

我问他,儿子,每天这样刻苦训练你累不累?

纪周远摇摇头,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我,脸上尽是天真:

「妈妈,我不累!我喜欢跳舞,做喜欢的事情就一点也不累!」

6.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上初中。

进入青春期,我们之间的矛盾开始爆发。

他不满于我过度安排他的生活,我不满于他懒散、怠惰、毫无进取之心。

那些年的焦虑、不安,仿佛再次回到我身边。

我质问他:「你要是不愿意花功夫练习,以后怎么成为舞蹈家?难道你是什么神童?」

谁知,纪周远却泪流满面问我:

「妈,难道我只有舞蹈,没有别的选择吗?现在天天跳舞真的让我好痛苦。」

我怒气上涌:「什么叫只有舞蹈,你还想要什么别的选择?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你是我儿子,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时间、心血、精力、金钱,哪点儿比别人少,你说不跳就不跳,你对得起我吗?」

我试图同他冷静地讲道理,可换来的是他的情绪更加崩溃。

「你真的是我妈妈吗?我在试图跟你表达我的感受我的情绪,可你根本不在乎!我说我这么痛苦,你心疼过吗?我这么崩溃你现在满意了吗?你别再来逼我了行不行我求你了!」

他大哭大闹着将卧室门砰地摔上,将我留在门口。

那时我在想,这孩子真是给惯坏了,没有一点心理承受能力,一点事情就能失去理智。

于是第二天,我好说歹说把他哄出来,他愿意抬头看我一眼。

我开始继续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妈妈也知道跳舞辛苦,但是这世界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妈妈以前也是在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妈妈这么辛苦地教育你又不是为了自己,你的成功都是你的,和妈妈又没关系你说是不是......」

这些话,我吃饭跟他说,走路跟他说,送他上学跟他说,无时无刻不在跟他说。我相信我的孩子是聪明理智的人,他一定会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可是在我说话时,纪周远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没有反驳,面色平静地像是在看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只是他眼中的光,再也没有亮起过。

7.

纪周远长大了。

有时,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气,还是会对他大吼大骂。我骂他这副不上进的模样没一点用处,尽是在给家里丢人现眼。

纪盛年知道了,会一边安慰我,一边劝慰儿子:

「什么事你都别往心里搁啊,你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她就是脾气太坏了,但她没什么坏心眼,你别心里头怨她恨她,给她记仇。」

他看漫画书时我会骂,愤怒之下我当着他的面把书扔进火里烧成了灰,他木然地看着,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一点也不心疼。

他看手机时我会骂,我把他偷偷攒钱买的手机摔得粉碎,他跪在地上心疼得捡起手机零件,眼泪一滴滴砸在地上。

为了防止他变坏,我让纪盛年冻结了他的银行卡,每个月只能从我这里领零花钱,严格控制他各项开支,他没钱去酒吧,也没钱去网吧,更没钱买烟。

他没有早恋过,甚至没表现出过对女孩子感兴趣的样子。

我的儿子终于成了一个不沾染烟酒、不浮夸世俗的好孩子。只是他很是沉默,即使到奶奶身边也仿佛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没出息。」我当着他奶奶的面评价道。

「你少说两句,孩子也有自尊心。」他奶奶不满意我这么揭他孙子短。

「正是一家人,我才这么说他,」我不以为意道,「我是他妈,我当然希望他越来越好,所以他有什么缺点我总是要指出来的,缺点改正了,才能成为更好的人。毕竟是我儿子,我总归不会害了他。」

他奶奶听我这么说,只好闭嘴沉默。从那以后,我就以他学业繁忙、跳舞劳累为由,很少允许他单独去他奶奶那里。

8.

在我的安排下,纪周远上大学也是舞蹈专业。

可现在的小孩越来越不懂事,越来越不懂得爱父母。

整整一个学期,他才主动跟我打过一次电话。

其他时候都是我放心不下,主动打给他的,可接起电话三言语间,他便找各种理由,不能跟我聊天。

我对纪盛年埋怨道,现在的小孩真是亲情观念越来越淡薄。

纪盛年安慰我,孩子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飞向远方的。

纪周远假期也没回来,说是要和同学一起开工作室去创业。

我没有拦着,我说,男孩子就是要独自去闯一闯。

后来奶奶病逝。他终于肯回来一趟。

他一进门,我差点认不出他:他整个人又黑又瘦,皮肤粗糙,胡子拉碴,头发干枯没有一点光泽,一双眼睛晦暗不明,活脱脱像是刚从牢里出来一般。

我又恨又怒: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出去两年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你这副模样带着你出门,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在外面是不是过的很辛苦,过的很不好,是不是经历了很多挫折。

我很想问问他怎么都不跟妈妈说,可说出口的话,却成了扎在人心里的刀。

他只浅浅地笑了笑,没有生气,没有反驳,就钻进了自己房间里。

如今想来,那时我若是对他好一点该多好。只是我那时真的不懂。

他奶奶走后没多久,我妈也走了。

我妈走之前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去医院陪着她。

她走之前一直昏昏沉沉,日日昏睡不醒。那日,她将我叫到床前,竟罕见地清醒着,脸上仿佛有朦胧的光晕,看起来柔和又慈悲。

「对小远好一点吧,那孩子够苦了,」她的眼里尽是细碎且温柔的光,与此前混沌且茫然的眼神截然不同,「小凤,爱爱他吧,那么好的孩子,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爱他呢?」

我刚想说,那是我儿子,我当然爱他。

可是定睛一看,我妈正沉沉地睡着,根本没有和我说话,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竟好像是我在做梦一般。

当天晚上医院传来消息,我妈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

9.

又过了两年,小远也走了。

死于过度疲劳。

他走的那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他,还大吵了一架。

据他同事说,打完电话没一会儿就见他脸色不好,晕倒在了工作室。

等我匆匆赶去医院时,医生说病人已经全身器官衰竭,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他是为了见我们一面才撑到现在。

我儿子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只一眼,就让我要心酸得落下泪来。

我那曾经自信昂扬的儿子,曾经小小年纪就是舞蹈天才的儿子,如今怎么成这样了。

我小心翼翼凑上去,轻轻握住儿子的手,我生怕一用力,他就要碎了。

「妈。」或许是感到有人握着他的手,儿子睁开眼,低低地唤了一声。

「哎......妈在这儿......」我心疼得落下眼泪,「对不起,妈早上不该跟你吵,妈对不起你......」

他似乎想要抬手帮我抹去眼泪,可是他虚弱到竟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

「没事,妈,我从没怪过你。」

儿子的眼睛清澈温和,没有一丝愤怒或是怨恨。他咧开已经没有血色的嘴唇,跟我说,他从没怪过我。

他不怪我。

他的手从我的手心里滑落,那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我和纪盛年去收拾儿子的遗物。

一个打扮得年轻俏丽的女孩跟在我们身边,她说自己是纪周远的学妹。

「其实周远学长一直是个心事很重的人,刚开始我们一起创立工作室那几年,他几乎从没睡过一个好觉。工作室成立后,他为了麻痹自己,每天就只有工作,工作,不间断的工作,好像只有这样才会让他感觉好一点。

「但,人哪能不休息呢,他走的这么早,唉。

「我们都看得出来,周远学长他过的一点也不快乐,他不止一次说过,他活得好累,要是能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就好了。他把死亡看作唯一的解脱。」

那个姑娘沉痛地叹口气,看得出来,她和儿子的关系很不错。

儿子竟然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起过这些。

「那,他有没有跟你讲过他的父母......」

「讲过,他经常说他妈妈生他以前是个很优秀的舞蹈演员,热爱舞蹈事业,爸爸虽然很忙,但很爱妈妈......」

我们收拾儿子的遗物时,在他的柜子最里面看到了一份确诊报告。

上面写着,「抑郁症重度」。

10.

我儿子走了,生前,他就患上了抑郁症,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挣扎。

他那么痛苦,可他看向我时,却笑着跟我说,他不怪我。

自他走后,我便时常想起我妈跟我说的,我不爱小远。

我时而困惑,时而愤怒。

我困惑于到底什么才是爱,我想给他最好的东西,我想让他成为最好的人,这难道不是爱吗?

在我没发觉到的时候,我终于,一点一点的,越来越像我妈。

现在,纪盛年每天都回家陪我。可我看见他,就想起我那英年早逝的儿子。

看见他,我就愤怒。

我问他为什么不能早点回家?为什么孩子一天天长大可他的眼里却只有工作?

我将所有我无法接受的自己的无能,我将我无法接受的儿子的病症,全部都归咎于纪盛年。

可纪盛年从不会跟我吵,我吼累了,他会把我拥进怀里轻声安慰。

一开始,这安慰是有效的。

可时间久了,在他怀里,我只会感到我自己恶心。

终于,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

某一天下午,我拨通纪盛年的电话:

「后天去把离婚证办了吧,对了,今晚别回来了,至少给我留点最后的体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然后才听到低低的一声:

「好。」

像是叹息,又像是妥协。

你看我说什么,纪盛年从不会对我说「不」字。

11.

纪盛年本想将住了二十年的房子留给我,我说不用,那里留下了太多我不想看见的东西。

我草草收拾了我的东西,带了我和儿子的合影,还有儿子的一件衣服就离开了曾经的家。

我在乡下买了一处小院,养了一只仓鼠,一只猫。

我记得很久以前儿子就喜欢住在乡下,他说乡下的星星总是比城里的要亮。

有一次,我俩在院里乘凉,不远处有个小孩跑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尝尝草莓。

那孩子的眼睛和我儿子的眼睛很是相像,一瞬间,我差点以为是我儿子在喊我。

那孩子走后,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我的情绪,大哭起来。

12.

我知道纪盛年一直在暗中看着我,我知道他从没放下过我,但我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年,我的心脏也越来越不好,终于到了弥留之际。

往事走马灯般在我眼前放映,我才突然发觉,原来啊……

那时我的心是苦的、满怀恐惧的,于是我便不能接受儿子的平静、安宁。

而我的儿子,他从没怪过我。

他怀着悲悯之心接受一切的发生,可他也痛苦,因为他深感自己的无力,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团明亮的光,我知道,我就要走了。

我跪下来,虔诚地祈祷:

「我愿无尽轮回于这世间,只求让我弥补此生的盲目与傲慢,让我再见一见我的儿子。」

我听到从那团光芒中传出声音说:

「如尔所愿。」

13.

我还没睁眼时,耳边就听到有个小姑娘在轻声啜泣。

花香味钻进鼻子里让我想打喷嚏,可是身体只有感觉,却怎么也动不了。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涌入了很多看着眼熟,但却不属于我的记忆:

那个跟我长的一模一样的女人,穿着华丽的古装,扬起手鞭打跪在脚边的小女孩;

纪盛年对那女孩说:「云卿啊,你不要怪你娘,她也是为你好」

那女孩抬起头,说:「我不怪她。」

那双透亮的眼神、那双眼睛,与我儿子临终前看向我的眼睛一模一样。

还有,那女孩也不是这个女人的亲生女儿,是她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我看着这些记忆,心里却被怒火填满:

「真是放你 x 的狗屁!不愿承认自己无能,除了鞭打、怒骂外没有学会别的教育方法,就会用这些残忍的技俩来给孩子洗脑!」

愤怒的感觉填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竟然拥有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从铺满鲜花床上坐了起来。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你……纪盛年?我不是跟你离婚了吗?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我怎么也在这里?」

两世的记忆在我脑海里胡乱涌现着,我十分不清楚, 究竟哪个是现实, 哪个是梦境, 抑或都是幻觉。

得亏人生后几年在心理师的推荐下, 看了很多小说。

我定了定神, 终于意识到,我这是穿越了。

兴许是,住在云层之上的神, 给了我弥补的机会。

「诶我跟你讲啊, 爱,让人充满力量, 永葆青春。你看那花,那树,都是因为爱才生长绽放。世间唯一能让人的心灵得到滋养的情感就是爱, 想靠着打压、虐待、恐惧来征服别人的,都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所以我要多看小说?」

「对!所以你要多看小说!去感受那些透过文字传递出的爱啊!当爱在心中流淌,暖暖的, 有希望的, 你就知道爱是什么了。」

当那个女孩来到我身边时, 我便在心里悄悄告诉她, 也告诉自己:

虽然我没有改变这个时代的力量, 但我愿意不受世俗的阻挠与束缚。

尊重你,祝福你, 将所有的爱都给你,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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