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曾与我说过,若想谋得天下,必然不能妇人之仁。
后来我杀了自己的相公,逼死了自己的少年郎,终于坐上了那座皇位。
我才知道,原来天下的宝座,竟冷得那样彻骨。
1
再一次见到沈煊的时候,是在保和殿里。
外面来传话的太监,说是秦王回来了。
几乎下一瞬,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隔着人潮,望向那银甲铁胄之中的人,心中只一片寂然。
诚然,我与沈煊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若是没有什么差错,我也应当会嫁入秦王府,成为他的妻。
只可惜,在他失踪的两年里,我嫁给了顾昭。
嫁给了那个当今最大的奸臣。
也是当年,亲手杀了沈煊外祖家,替当今圣上定了天下的顾昭。
显然,沈煊也没有想到,我能嫁给顾昭。
那双从来灿灿生辉的眼,只死气沉沉,寂寂一片。
他略微抬头,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几乎是带着阴狠。
我僵坐了许久,到底没抬头。
保和殿里死寂一片。
也许是沈煊的目光太炙热,连带着座上的陛下,也出声问了一句。
状若无意,却十分挑衅。
「早就听闻顾相国的夫人与秦王交好,如今看来,倒确实有这么一份渊源。」
沈煊沉默了许久,才笑了。
「论起渊源,顾相国当年寒窗时节,求娶徐姑娘被拒,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转过身,分明是笑,眼里却浑然没有笑意。
声音冷厉沙哑,带着嘲讽。
「只是没想到,徐姑娘还有这样辞旧迎旧的癖好。」
一句一句,恍若淬了毒,刺进了我的肺腑里。
顾昭握紧我的手,也笑了。
他起身,举了一杯酒,敬了他。
「秦王大胜归来,还未曾饮过顾某的喜酒,这一杯,顾某谢你当年割爱。」
保和殿里静得出奇。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用余光瞥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沈煊寂寂望了许久,从顾昭看向了我,他目光幽深如潭,汹涌如潮。
全是累累的恨意。
他掀唇,接过侍才的酒,未敬顾昭,只对我举杯。
「那本王就祝相国与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那最后四字,似含着血,挤出来。
2
当年我与沈煊的情意,自然是天下皆知。
正是因为天下皆知,如今我嫁给了顾昭,才会万人唾骂。
我没有抬头,也没喝那杯酒。
顾昭自顾自地替我饮了,淡漠地好像从来没有将沈煊放在眼里。
一众朝臣赶忙活络着气氛,勉强能圆了个场。
只是歌舞鼓乐之中,那双阴毒的眼,一寸也没有从我身上离开。
沈煊是来讨债的。
我实在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
失神间,顾昭替我斟了一盏茶,递到了我的手心里,还是温热滚烫。
我哑声道,「你骗了我,沈煊没有死。」
顾昭也笑了,笑得坦荡,只是语调染了森寒。
「我是杀了他,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没有死。」
当年先帝暴毙,有意立秦王为太子,是顾昭用命扶持了当今陛下。
陛下想寻一个理由,要了沈煊的性命。
派他南下平乱,再然后,沈煊下落不明,踪迹全无。
到如今,他平定叛乱,功成而归。
谁也说不得什么。
我冷笑,「如今依照陛下的猜忌,恐怕也想借沈煊牵绊相国府。倒是不知道,你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顾昭侧目,那张温润俊雅的脸庞,看不出是当日是他提剑杀出一条血路。
鼓乐琴瑟之中,他的唇离我极近,轻轻问了我一句。
「徐姝,你想当皇后么?」
我手中的杯盏一松,身上蓦地惊起了冷汗。
抬眼看向他,却见他仍旧一副清幽平稳的圣人相貌。
刚刚那样大不敬的话,全然只有我一人听见。
不过想来也是,如今沈煊忽然归来,恐怕顾昭也等不及了。
我略略笑了,唇瓣也擦过他的脸,落在了他的耳畔。
我说。
「万人之上,相国想要,我也想要。」
他若是登基为帝,我自然也是中宫皇后。
确实是万人之上。
顾昭捏紧了我的手,还想再说,我却已经不想再听了。
我淡漠地笑笑,借故说自己乏了。
他倒也没有多说,只往沈煊那里看了一眼,才放了我离开。
我一步一步走出大殿,本该是如释重负的日子,心却越发沉重起来。
3
苦心图谋两年,我从来没有想过,沈煊会有再回来的这一日。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活着。
宫里又下了一场雪,和当年沈煊离京是一样的时节。
那时候,他还是这京城中风光无限的秦王殿下。
只是陛下陡然暴毙,他被软禁在乾清宫,有人在外面,替沈烨定了天下。
那是一场三天三夜的血战,整个长安城如履薄冰。
秦王的势力就此清算,沈烨登基,留了秦王一命。
沈煊乘夜而来,到了侯府,拉住了我的手,同我说。
陛下不会放过勇毅侯府,所有同秦王有关的,都会一同与那张传位圣旨陪葬。
少年意气风发的眼里第一次有了风霜。
朗朗星河,他肩上担着看不尽的黑夜,将我搂在怀里。
他说,「阿姝,你等我,三个月,我必杀入长安城。这三月,你一定要等我。」
凛冽风声之中,我一等就是三个月。
他没有回来,侯府在京城风雨飘摇,父亲受牵连落了大狱,抄家的圣旨就在路上。
圣旨落在侯府的前一夜,顾昭的亲信前来侯府。
其实不用他说,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嫁给顾昭,才能救下侯府。
那时候我就在想,若有朝一日,纵使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也不要让侯府再沦为鱼肉。
我也不会让我的亲族血脉,任人宰割。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未曾想,沈煊回来了。
当年他将我独自丢在京城,如今再相见,他又怎么敢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我等了他,是他没来。
缓了许久,我才迈步往慈宁宫去。
如今恐怕,沈煊才是这场局中最大的变故。
只是有人立在宫道上,堵住了我的去路。
少年沧桑巨变,如今再相见,已经是尘满面,鬓微霜。
他盯着我,眸中也像染了雪。
我退了一步,忍住心口的恨。
我说,「好久不见,秦王殿下。」
4
沈煊寂寂看我许久,也没有出声。
我正要绕道离开,手腕上蓦地一紧。
尚未回过神,人已经被抵到了假山石前。
他甲胄未卸,手上添了新疤,立在那瑟瑟灯影下,眉眼都染着孤寂。
我与他分明近在咫尺,可遥遥相望,却又隔了春秋两载,血海深仇。
夜风幽凉,寂静无人的山石后面,他的掌心从我的脸颊,滑到脖颈。
我忍着心口的痛。
我说,「殿下,你要自重。」
然而下一瞬,他就将我搂在怀里,收紧了力气。
好像是失而复得,又好像是久别重逢。
我一时愣住,才猛地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有热泪落到了我的脖颈。
沈煊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间,嗓音压了又哑,几乎是哽咽。
他说,「阿姝,你嫁入相国府,是朝局所迫,我不怪你。如今我已经胜券在握,阿姝,谁也不能再逼迫你了。只消我杀了顾昭,我们便可以重头来过。」
我攥紧了掌心,忽而觉着很可笑。
纵然与他的前尘是真,可当日我苦心等了三个月,也是真。
朝廷逼我,顾昭逼我,天下人唾骂我水性杨花,趋炎附势。
这些种种,他不恨,我却恨之入骨,痛彻心扉。
心口如这场大雪一样,早已是寸草不生。
我推开他,只冷笑了一声。
「你不恨我,可是沈煊,我恨。我恨极了你。」
四目相对,从他的眼里,我才看见自己的面容是那样的冷酷。
若不是他,侯府不会牵连潦倒,险些满门抄斩。
若不是他留下那无根由的一句,我又岂会空等三月。
若他不能归来,又何必许下当日誓约。
所有的一切,他却可以说得轻飘飘——
幽凉的夜风中,我的声音是那样的冷酷。
我说,沈煊,别痴心妄想了。
他头一次慌乱起来。
「阿姝,我知道,你怪我。方才在大殿上,我也只是为了让沈烨放松警惕。」
「那时我被顾昭刺杀,命悬一线,这才无能回京。」
「书信传不回京城,所以我一直在等。」
「而若想要为亲族报仇,我不得不在边关蛰伏。」
他有亲族,我也有亲族。
望着他愕然的眉眼,我觉着自己的心口也是痛的。
不是情意,只是痛恨。
恨他没有归来,恨我无可奈何。
如今这样多的消磨,又怎么可能重修旧好。
我说。
「沈煊,错过就是错过,那年我等你三月,你没有来,不能怪我。」
「我不会再信你,也不会再等你。」
冷月溶溶,大雪纷飞,我转过身。
「回去吧,沈煊,再也不要见了。」
「如今我没有同旁人揭露你的野心,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当年你拖累勇毅侯府,如今还要让我与你一同陪葬么?」
「沈煊,别来招惹我了。」
沈煊的眉眼是一寸一寸冷下来的,所有的憧憬和仅剩的希望,在这个夜里,全都碎了。
他还想再说,有声音却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旧也该续完了,本官要与夫人回府了。」
5
夜雪寒风,顾昭立在月下,眉眼仍旧是清雅无双,只是眸中幽深如墨。
我脊背一凉,实在不知道他在这里听了多久。
正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纰漏,手腕上又是一阵钝痛。
沈煊讥笑一声,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当着顾昭的面,肆无忌惮地咬上了我的唇。
余光里,我看见顾昭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连带着他从来不变的清雅眉眼,也沉了又沉。
让顾昭不痛快的事情,我倒也能快活不少。
舌尖挤开齿缝,沈煊的吻疯狂又含着恨,咬出了血。
不像是眷恋,更像是诀别。
只是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实在不值当。
我和沈煊没能成过亲,这一吻,来得那样的不合时宜。
我望着他的眉眼,到底是推开了他。
「你疯了吗,沈煊。」
沈煊发髻凌乱,眉眼掺着不羁与恨,他没看我,只对顾昭凉薄一笑。
「顾昭,父母之仇,亲族之痛,夺妻之恨,我总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顾昭立在风口,衣袍咧咧作响。
剑拔弩张之际,他掀唇一笑,将我拉到了他的身后。
而后我才听见了长剑出鞘的声音。
剑直指沈煊的心口,顾昭神情平缓漠然。
「她不是你的妻,是我的夫人。」
剑刺入甲胄。
顾昭说。
「沈煊,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千万次。你输给我一次,就会输给我千万次。」
沈煊握紧了剑。
他力道极大,那玄铁制出的长剑,生生折弯了。
血从他的指尖,一点点地落入青石砖。
他看向我,眼中是无可奈何,眉间是悲戚哀凉。
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从今以后,前尘往事都在那一个吻当中,彻底断了。
大雪落了肩,寂静间,我到底出声。
「顾昭,我累了。」
他眉眼的冷厉缓了又缓,才松开了手,剑却没有落地,被沈煊死死攥在手里。
沈煊盯着我,好像要将我的魂魄定穿。
我往前走,无论是顾昭还是沈煊,都不能让我回头。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顾昭想要万人之上的宝座,我也想要。
我要一点一点地,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满盘皆输。
6
当年走投无路进了相国府,我早知顾昭的狼子野心。
他追随陛下也好,扶持陛下也罢,都只是在给自己铺路。
如今朝局稳定,只要的沈烨暴毙,便可以扶持年幼的瑜王上位。
届时顾昭挟天子令诸侯,成了摄政王,天下也全在掌握之中。
可若是瑜王不听掌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没有跟顾昭回府,借故说在太皇太后宫中留宿。
年少时我在宫里读过书,而太皇太后又是我的姑祖母。
如今宫里冷僻下来,我也便时常来看看。
他将我送至慈宁宫,只说明日下朝来接我,才出了宫。
我在宫道上立了许久,才将心头的汹涌缓和了下去。
迈步的那一瞬间,我才看见,慈宁宫口立着的少年身影。
十七岁的瑜王,尚没有历经尘世风霜。朦胧月色间,竟像极了沈煊。
当年宫变时,他年岁才十五,是冷宫中最微末的子嗣。
软弱天真,也是这皇宫之中最好捏的柿子。
顾昭埋了这一步隐棋,藏了又藏,却不知沈之瑜早已不是当年无依无靠的稚子。
他提灯上前,虽然清瘦,身量却已经高我半个头,眼底却多了一层忧虑。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今沈煊归来,朝中格局恐怕大有变故,更何况……
慈宁宫灯火不算通明,但我知道,太皇太后在等我。
四目相对的一瞬,我才接过他的灯,往里面走。
依旧是青灯古佛,太皇太后已经是一头华发,眉目慈祥,却添了一层无言的威压。
前朝风云聚变,借着这盏青灯,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转身,低眉看我,只倏忽笑了一声。
她说,「哀家还以为,沈煊一事,会让你方寸大乱。」
我垂首。
两年光景不算长,但也不算短。
当年我闯入慈宁宫,和她图谋天下,立要为秦王报仇,也要诛杀乱党。
如此两年,我呕心沥血,让亲信混入顾昭的麾下。
万般苦痛都不必再提,如今只螳螂捕蝉,我便可以黄雀在后。
若是此时让顾昭怀疑了我的乖顺,恐怕所有的棋,都不能用。
我垂眸,「沈煊未死,万般隐情,如今又能如何?」
宫中的事情传不到沈烨的耳朵里,但慈宁宫恐怕却早已听到风声。
她静静看了我许久,才道,「可若是你背靠沈煊,恐怕日后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深宫灯影摇曳,窗外月华如水。
我攥紧了掌心,忽而笑了一声。
「若是为了沈煊的大业,放弃了自己的图谋,才叫愚蠢。」
当年宫变的惨状,李将军府的无奈,勇毅侯府的窘迫。
无论沈煊是生是死,我再也不要徐家沦为鱼肉。
而这样的图谋,倚靠任何人,都不能够。
我要我自己,攥紧这朝堂上的一切。
不图沈煊的庇护,不要顾昭的怜悯。
所有的一切,只有在自己手里,才不能够出现变故。
一室沉默,我望着自己映在石砖上的影子看了许久,才听见头顶上一声喟叹。
「那接下来,你又该当如何?」
我笑了笑,却没有多说。
如今顾昭与沈煊相互制衡,唯有杀了当今圣上,才能挑起纷争。
到时候沈之瑜登基,借此稳住局面,等我接受顾昭的亲信,恐怕也可以稳坐朝政了。
见我无言,她也大抵了然。
只是落在我嘴角上的伤口,缓了好久,又问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假若,你发现,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呢?」
「那就将错就错,一错到底。」
7
想要对沈烨下手并不容易,若不是早些年认识了沈之瑜,恐怕真不好接近。
沈之瑜已经长高太多,眉眼也和沈煊越发相似,早些年时我瞧着他总会出神。
年幼的沈之瑜总是弯眉冲着我笑,他也曾问过我,到底在透过他看着谁。
到了如今,他立在檐下,眉眼低垂,无端添了可怜与哀戚。
可这些话,落到我的唇侧,又只成了一句轻问。
「徐姝,沈煊回来了,你还会要我吗?」
少年的眼里,有着试探与脆弱,好像是捏住最后一根稻草,苦苦悬在寒湖之上。
春风卷过宫门,寂静无人的慈宁宫,我轻轻叹了一声,覆上了他的肩。
「阿瑜,沈煊是沈煊,你是你。」
他垂下头,额间的发遮住了他良善的眉眼,我看不真切。
只有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他抓紧了我的手,竟无端地带了几分危险。
我眉头微皱,却又陡然望进了那一双盈盈可怜的眼。
「姝姐姐,我也只有你了。」
紧绷的心弦才松了下来。
我想,沈之瑜自幼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如今恐怕也是生了胆怯,才有了冒犯。
总归,还是少年。
缓了口气,我才将从宫外寻来的香粉递给他。
宫中若想要下毒,实在万分艰难,原本我不打算现在对圣上下手,只是沈煊回来的太是时候。
沈之瑜垂下眼,只是柔柔地笑了。
「也许,等功成的那一日,我们谁也不会再成为棋子。」
我望向他的眼睛。
我想,但愿如此。
7
在慈宁宫过了一夜,倒勉强平复了心绪。
但我没有想到,沈煊倒真是疯魔了,不但撕扯相国府,对侯府也没有留过情。
我没有再见过他,那日回来之后,我连宫中都没有再去过。
顾昭倒很乐意见我安分守己。
一连几日回来,都没有逼着我与他同床共枕。
那双从来清幽的眼眸,竟总带了些许笑意。
若不是朝中心腹告诉我,这些时日他与沈煊争得头破血流,我还真以为他是稳操胜券。
沈煊手握重兵,顾昭把持朝政,两人也算是龙虎相争。
只是近来陛下头风发作,朝政大权旁落,反倒让顾昭如鱼得水。
我只需要静静等着。
至少目前为止,顾昭倒没有再防备我了,连带着书房重地,也可以随意出入。
毕竟我惹恼了沈煊,如今也算是和他绑在一条绳上了。
除了他,也没有退路了。
望着他临帖的侧脸,我没有出声。
我和相识那年,是我十四岁时。
他落魄在侯府阶前,拿着亡父名帖,前来投奔昔日的友人。
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七。
我看见他时,正与沈煊一同走过前厅,要去看元宵的花灯。
那一日,他素缟未退,丧服木簪,通身的木拙与冷清。
他抬眼看我,又慌忙低下头,我没有记清他的脸。
后来与他成婚的日日夜夜,他总是在我耳边说。
他说,那日我记得你,勇毅侯府的大姑娘,红衣墨发,骄矜无双。
他也呢喃问过我,该是怎么样的儿郎,才配得上姑娘的风光。
再后来,他便在侯府读了书,父亲为他找了夫子,寻了先生。
直到他两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前来求娶侯府大小姐。
潇潇暮雨,我对他说过,我是要嫁入秦王府,成为秦王妃的。
我说,顾昭,你怎么敢肖想我成为你的妻。
顾昭一言未发,俊雅的侧脸在雨幕中朦胧起来。
那身红衣的颜色重了重,他只是站了许久,才扭过头,一步一步地走回了他的家宅。
那日别过,如今相见,他依旧清雅。
待到落笔的时候,顾昭忽而抬了眼,眉目竟有了几分罕见的爽朗。
我也是一怔,匆忙敛了思绪。
却听他轻轻道,「阿姝,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沈煊。」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我也告诉自己,我这是自食恶果,心甘情愿。」
他放下了笔,窗外春光灼灼,照他一身晴朗。
「徐姝,我知道,你恨我。可一辈子那样长,我等得起。」
他的手攥紧了我的手臂,竟带了几分罕见的颤抖。
「至少如今你心里,没有我,也没有了沈煊。」
也是这一瞬,我忽而觉着他好生可怜。
夫妻两载,日夜同床,我不是没想过要杀了他。
好几次刀尖刺入他的胸膛,却被他攥在了掌心。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他将我压在身下,拉着我的手,将刀子捅在了他的心窝。
血落了我满脸,我没有杀过人,吓得不敢再出声。
也是那一日,我知道,顾昭骨子里的疯魔。
后来我再也没有想过要亲手杀了他,第二日,顾昭也面色如常地去上朝。
他未曾怪罪一句,用他的话来说,是自食恶果,心甘情愿。
到如今,听他这样说,反倒是激起了几分笑。
我抬起手,落到他那温雅眉目,隔了好久,才出声。
我说。
「顾昭,你想要这天下,步步为营,我都知道。」
心口死寂一片,翻涌不出来什么波浪。
我说。
「我只求你,与沈煊兵戎相对那日,饶他一命。日后,你我前尘两清,我绝口不再提。」
「少造杀孽,免去因果,也救一救你自己。」
缱绻春光中,顾昭眉眼微微一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也终于释怀,只轻轻攥住了我的手。
哑声应了一句。
「一言为定。」
8
顾昭对上沈煊,并不是十成的胜算。
但他从来说到做到,既然与我一言为定,那么与沈煊交手必然会有些破绽。
倒不是为了帮沈煊,我只是想让他露出破绽。
前朝动荡不堪,顾昭没有工夫再管我,我也能去慈宁宫小住一段时间。
偶有几次瞧见陛下,倒确实身子萎靡了不少。
顾昭大抵当真以为我与他绑在一起,这些天,反倒常去勇毅侯府。
我知道,待到沈烨暴毙,便是沈煊与顾昭交战之时。
而侯府,就负责十万大军的驰援,粮草和军饷已然充足。
府上的三弟来问过我,我只告诉他,按兵不动。
想来也是顾昭有意让我做皇后,如今宫中无后,他也便借着我住在慈宁宫,让我接管了宫务。
可前朝已经乱成一锅粥,谁又会管后宫的波澜呢。
沈烨已经是形如枯槁。
当年他登基,走的是一条血路。
这座京城里,因为他,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我昔日的好友,老师,全都因为同沈煊沾上了关系,被论罪处斩。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配成为人君。
如今只消沈烨暴毙,沈煊的兵马必然直攻京城,届时顾昭纵使再不想动手,也得应战了。
山雨欲来,困在宫中总是不好,我还要回相国府,给顾昭一份大礼。
如今也是时候回相国府看看热闹了。
沈之瑜时常待在慈宁宫,见我起身,便也送我一程。
只是刚到宫门,却见宫道前走了一道森然身影。
瞧见我,来人也是一顿,而后扬眉,略带嘲讽地笑了。
我条件反射想躲,却已经来不及。
将军的甲胄在日光下粼粼生光,他盯着沈之瑜的眉眼看了许久,才转头,落在了我身上。
好半晌,他唇缝才挤出来一抹,堪称是扭曲的笑。
「徐姝,顾昭他知道么?」
我一愣,以为他是看出来我的图谋,心下当即凉了半截。
却见他一把推开了沈之瑜,大手将我抵在墙上,只垂眼,眸光阴鸷。
「知道你在这后宫,同我的九弟,眉目传情,牵手依偎么?」
我思绪一顿,脸色青红一阵,平素里所有的隐忍,竟都炸了起来。
简直是荒唐!
难道在他眼里,我嫁给了顾昭还不够,还要再在宫中,寻一个少年的他?
可千万种质问,无数句不甘,临到口舌之间,却又被咽了下去。
我别开眼,「这也不是殿下该管的事情。」
如今多说是错,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与他多费口舌。
到时候传到顾昭眼里,我与沈之瑜都有麻烦。
沈煊的手,却已经捏向了我的下巴。
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恨意与痛苦。
我也只能视而不见。
沈煊的手留恋一般地拂过我的唇,他呢喃着,「徐姝,沈之瑜可以,我不可以么?」
我气急败坏,一把推开了他。
「沈煊,你真的是疯了。」
这一声,到底让沈煊回过来几分理智。
他还想再说,我却不能再留,缓了口气,才退了两步。
即便是撕破脸,我也从未想过,沈煊会这样想我。
心口还是痛的。
我不缺一个沈煊,自然也不会要沈之瑜。
从始至终,我求的,只是不被束缚。
9
顾昭没有在府上。
但他的布防图和机密都在书房。
被人背刺,恩将仇报的滋味,他也确实该尝一尝。
当年侯府好心收留,他却对我存了觊觎之心,后来又以侯府相逼,让我嫁他为妻。
纵使我不再恋慕沈煊,也恨毒了他。
腹背受敌,走投无路,这样的苦痛,只能是他自寻苦果。
我在相国府静静地等着,如今已经到了可以收网的时机。
沈烨病入膏肓,顾昭全权把持朝政。
我等了将近半月,才等来了沈烨暴毙的消息。
宫中乱成一团,诸多诰命也要进宫,为皇帝治丧。
一连跪了三日,沈之瑜才带来消息,说是沈煊挺军北上,直逼京城。
夏夜里,沈之瑜就跪在我的身侧,那长发遮住了他白净的侧脸,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隔了好久,他才在夜风中,轻轻地问我。
「姝姐姐,你苦心经营这样久,当真只是为了扳倒顾昭吗?」
无端的,我从这话语中,听到了几分试探。
我抬头,望着他乖顺的眉眼,忽而想到了第一次遇见他。
那时候他年岁更小了,只有九岁,正在冷宫里被宫奴罚跪。
我上前,护过他一次。
后来太皇太后知道了此事,也便一直照拂着他。
后来我与太皇太后密谋,自然也动了用他的心思。
我要的,当然不只是扳倒顾昭。
但后面的那些话,是如何也不能说的。
半真半假,我道,「我也只是,不想再成为棋子而已。」
沈之瑜低笑了两声,声音很哑,甚至不太像一个少年。
那张好看的眉眼,在夜风中,竟然有了些许阴霾。
「可是,姝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六哥才是真正的储君。」
我垂下眉头。
沈煊才是真正的储君,只是圣旨被顾昭给烧了。
他杀回京城,为的就是夺回这一切。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沈煊。
若沈之瑜与他争,他会杀了沈之瑜。
微微烛火中,沈之瑜覆上了我的手,轻声道。
「若有一日,沈煊要来杀我,我杀了他,你会恨我么?」
我默了默。
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竟然空茫无所依。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他。
隔了好久,我发现,我的嗓子也哑了。
我与沈煊,互相辜负过,也互相深爱过。
我恨他,可若是他当真死了,我又会当真快意么?
在我的沉默里,沈之瑜知道了答案。
他没有再问,我也没有再说。
我想,过往种种,走到如今,竟然是两难回头。
可我又能怪谁呢?
谁不都是一句,大势所迫。
10
沈烨出殡的那一日,宫里传来了沈煊起兵的消息。
他的大军没有挺进京城,顾昭拦住了他,在十里白马坡前。
战事愈烈的那些时日,我就在宫里,清算着顾昭的势力。
其实若非我,顾昭败不了。
我想,顾昭到死都不知道,相国府的所有机密,早已被我暗度陈仓传了出去。
所以他节节败退,也是情有可原。
侯府带兵未去驰援顾昭,反而隐在京城腹地。
顾昭在白马坡前守了整整三日,弹尽粮绝时,恐怕才终于了悟。
但为时已晚。
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我正在乾清宫,冷寂寂的,说不出来什么感悟。
只是心口是寒的,周身也都是寒的。
顾昭没有错,他只是该死。
但沈煊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他也下落不明,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兵临城下的那一天,沈煊就在城门下,持着长剑,要与我和谈。
我了解沈煊,他同样也知道我的手段。
这些时日送去他大军的一切,除了顾昭的亲近之人,谁也做不了。
卧薪尝胆,苦尽甘来,他要见我。
乾清宫前,沈之瑜挡住了我的出路。
我也没有打算去见沈煊。
毕竟,眼下若我出了乾清宫,恐怕沈之瑜活不过明日。
人人都恨顾昭,人人都是顾昭。
若不赶尽杀绝,待明日沈煊登基,沈之瑜又是一桩祸害。
就算是沈煊不杀,我也留不住沈之瑜。
只是如今,我不需要谁做筹码。
这一战,我不会输,而沈煊也不会嬴。
11
沈煊没等过来我的一见。
在江山与旧情当中,我们都选择了前者。
他与顾昭厮杀已久,如今也是苟延残喘。
侯府的十万大军早已守在了京城腹地。
只要他敢动一寸,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雪停的那一日,我登上了城墙,沈煊依旧是一骑当先。
只是鬓发如雪,又白了几缕,他遥遥地望着我,望着我身侧的沈之瑜。
那眸光霎时就红了许多。
其实不用我说,他也都懂。
因为太懂,所以心才这样地痛。
到了眼下,我们在这一场仇恨之中,谁都收不了场。
如今对峙阵前,更是谁也怨不得谁。
我从未想过,少时许诺的情郎,如今会这样兵戎相见。
我以为我是不会痛的,可我还是太高估自己。
眼泪滚到手心,那样地烫。
他背后是追随他的王侯将相,我身后是一手扶持的亲信血脉。
谁都退不了一步,谁也不能再握手言和。
进退两难间,我说,「沈煊,你是死,还是降。」
天地之间又落了雪,他的眉目苍茫了许多,只茫然一笑。
「徐姝,你我相识二十三载,降与不降,你怎么会不知。」
我知道。
他这么骄傲的人,又怎么甘心输。
战鼓隆隆,天地潇潇,那一日的大雪被热血浸透。
我就站在城墙之上,望着那少年眉眼。
他也不过是比沈之瑜年长六岁,可如今却沧桑了太多太多。
血溅了他的银甲,他仍旧是当年,万夫莫开,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临到最后,他银甲裂开,与我弟弟对持阵前,兵戎相见。
沈之瑜的声音很轻,就近在耳畔。
他手中挽着长弓,问我,「徐姝,你觉着徐业与他,谁有胜算。」
我侧过身望他,他箭在弦上。
我要用亲弟弟的性命,去赌沈煊的手下留情吗?
我不敢赌。
我转过身,阖上了眼,没有再看身后的战局。
长箭划过虚空,凛冽风声中,我猛地回头,胸口好像也裂开一般。
徐业的剑刺入了他的银铠。
而他的剑,悬在徐业的脖颈上,没有下得去手。
要了他性命的,是贯穿胸口的那一剑。
他含在唇齿间的血,抑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六军一派死寂。
他那张面容上,好像闪过他这一生的悲喜。
年少的意气转瞬即逝,又成了一种眷恋,茫茫地看向我。紧接着是痛苦和震惊。
再然后,是释然和苦笑。
他重重地往后倒去,烈马嘶鸣,我却连一句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想。
沈煊终究还是死了。
顾昭没有杀得了他,他死在了我的默许下。
茫茫的雪落在我的肩上。
我一动未动。
我想啊,沈煊死了。
仿佛射入沈煊胸口的箭,也同样刺入了我的心里。
口中呛出血,我也重重倒在了大雪中。
还是会痛的啊。
我想。
12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乾清宫的帷帐内。
顾昭的势力已经尽数掌控,沈煊也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束缚都被我斩断。
可我却觉着自己身上是那样的重,好像也是坠入尘网,自寻死路。
身上滚烫一片,应该是起了热。
迷迷糊糊间,有人着龙袍,向我走来。
轻纱朦胧,看什么都像故人。
我与沈煊从小并肩策马,赌书泼茶。
陛下宠爱沈煊,也知道沈煊天资灵秀,虽未定太子,但一应照太子养。
他也未曾辜负厚望,一战三千里,斩尽宵小。
这样的君,这样的主,却因为圣诏更迭,沦为凡尘之泥,任人践踏。
隔着那层纱,我探出手,覆上了那张熟悉的眼眉。
困在胸口的呜咽,才终于嚎啕。
我说,「我错了,沈煊,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也隔着轻纱,将我搂在了怀里,热泪落在了他的脖颈,他略微低头。
唇瓣贴在脸颊上,他说,「徐姝,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你只是太想嬴而已。」
「我们嬴了,现在谁也不是棋子了。」
也是那一瞬间,我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他是沈之瑜,不是沈煊。
但怀中的力气越发大了起来,一时竟挣不开。
许是高烧的未退,我茫然抬头,却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眼睛。
帷幔裂开,轻纱碎裂,那层遮羞布落了下来,我才看清沈之瑜眼中的东西。
浑身陡然冷了下来,我几乎不敢置信,也不敢想象。
沈之瑜那双向来乖巧的眉眼,竟陌生得让我认不出来。
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垫在我的肩头,语调是说不出的沙哑。
「徐姝,朕是皇上了。」
「谁也不会再来阻挠我了。」
「我知道,你和顾昭一样,想要什么。」
他的指尖捏住了我的脸,缓缓笑了。
「你们都想要的东西,我也想要。徐姝,你明明说过,不让我当做棋子。」
「可你,还是做了。」
我挣不开他的束缚,只有一抹柔软,覆上了肩头。
那是沈之瑜的吻。
浑身僵冷如冰,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这是何意。
他要权势,我可以理解。
他想要皇位,我也明白。
可唯独,他不该欺辱我。
这样的情欲,我只觉着恶心。
沈之瑜将我紧紧搂到怀里。
我才看见了,这是何等的荒唐。
「你怎么敢……沈之瑜,你怎么敢!」
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没有躲闪,只是怜惜地抹去了我的泪。
「徐姝,做朕的皇后吧。」
13
沈之瑜说到做到。
他将我困在乾清宫,我见不到任何人。
侯府被他攥到掌心,所有的亲信都唯他马首是瞻。
冬日寂寥,雪落寒窗。
新人旧酒,又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天荒地老。
沈之瑜给我捏造了一个新的身份,让我成为他的皇后。
我想,他倒真是胆大包天。
难道徐业那双眼睛,认不出来自己的亲姐姐么?
除非是他想动侯府——只有侯府彻底消亡,他才不会被牵制。
所以呢。
到头来,我自己也养了一条毒蛇。
只可惜,他太着急了。
我若是他,也该学得聪明些,等朝纲稳妥,再暴露爪牙。
毕竟眼下,还有一个人,下落不明。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我掌过宫务,又岂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没有和沈之瑜大吵一架,那日扇过他的脸,我便认了命。
直到旧雪换春雨,我才等来了顾昭的消息。
沈煊没杀了他,他将养生息,卷土重来。
我想, 我一定没有教过沈之瑜, 不要对不该喜欢的人动情。
因为我捏着他的软肋,我可以让他毒杀沈烨, 便也可以亲手杀了他。
自然, 我可以出卖顾昭,也自然可以将他的一切,重新抖搂出去。
春风吹开了乾清宫的一树梨花, 恍若去年的雪,今日才落下。
沈之瑜出征,同顾昭在清和关死战。
他自以为掌握了顾昭的兵马布防,却不知顾昭同样掌握了他的一切。
消息是我托宫人传出去的。
而宫人也在不久后, 就给我带来了沈之瑜的死讯。
大雨之下, 同样败了的, 还有昔日叱咤风云的顾昭。
那场雨带走了所有的爱恨悲喜,我已经觉不出痛与苦了。
朝中无帝,只有我,带着顾昭的旧部和沈之瑜的残兵,坐稳了江山。
我想, 我当真做到了薄情寡义。
无人再掣肘勇毅侯府,也没有人再逼我走投无路。
这九五之尊落在了我头上。
大仇得报的这一日,最可怜的,是我已经不恨了。
宫雪深深,江山万里。
原来, 这帝王宝座, 冷得这样彻骨。
我想,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 就错了。
我并非薄情,也没有自诩的那样寡义。
我只不过是一个,与天命相争的可怜人。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