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宫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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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曾与我说过,若想谋得天下,必然不能妇人之仁。

后来我杀了自己的相公,逼死了自己的少年郎,终于坐上了那座皇位。

我才知道,原来天下的宝座,竟冷得那样彻骨。

1

再一次见到沈煊的时候,是在保和殿里。

外面来传话的太监,说是秦王回来了。

几乎下一瞬,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隔着人潮,望向那银甲铁胄之中的人,心中只一片寂然。

诚然,我与沈煊自幼相识,青梅竹马。

若是没有什么差错,我也应当会嫁入秦王府,成为他的妻。

只可惜,在他失踪的两年里,我嫁给了顾昭。

嫁给了那个当今最大的奸臣。

也是当年,亲手杀了沈煊外祖家,替当今圣上定了天下的顾昭。

显然,沈煊也没有想到,我能嫁给顾昭。

那双从来灿灿生辉的眼,只死气沉沉,寂寂一片。

他略微抬头,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几乎是带着阴狠。

我僵坐了许久,到底没抬头。

保和殿里死寂一片。

也许是沈煊的目光太炙热,连带着座上的陛下,也出声问了一句。

状若无意,却十分挑衅。

「早就听闻顾相国的夫人与秦王交好,如今看来,倒确实有这么一份渊源。」

沈煊沉默了许久,才笑了。

「论起渊源,顾相国当年寒窗时节,求娶徐姑娘被拒,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转过身,分明是笑,眼里却浑然没有笑意。

声音冷厉沙哑,带着嘲讽。

「只是没想到,徐姑娘还有这样辞旧迎旧的癖好。」

一句一句,恍若淬了毒,刺进了我的肺腑里。

顾昭握紧我的手,也笑了。

他起身,举了一杯酒,敬了他。

「秦王大胜归来,还未曾饮过顾某的喜酒,这一杯,顾某谢你当年割爱。」

保和殿里静得出奇。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只用余光瞥着剑拔弩张的两人。

沈煊寂寂望了许久,从顾昭看向了我,他目光幽深如潭,汹涌如潮。

全是累累的恨意。

他掀唇,接过侍才的酒,未敬顾昭,只对我举杯。

「那本王就祝相国与夫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那最后四字,似含着血,挤出来。

2

当年我与沈煊的情意,自然是天下皆知。

正是因为天下皆知,如今我嫁给了顾昭,才会万人唾骂。

我没有抬头,也没喝那杯酒。

顾昭自顾自地替我饮了,淡漠地好像从来没有将沈煊放在眼里。

一众朝臣赶忙活络着气氛,勉强能圆了个场。

只是歌舞鼓乐之中,那双阴毒的眼,一寸也没有从我身上离开。

沈煊是来讨债的。

我实在没想到,他能活着回来。

失神间,顾昭替我斟了一盏茶,递到了我的手心里,还是温热滚烫。

我哑声道,「你骗了我,沈煊没有死。」

顾昭也笑了,笑得坦荡,只是语调染了森寒。

「我是杀了他,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没有死。」

当年先帝暴毙,有意立秦王为太子,是顾昭用命扶持了当今陛下。

陛下想寻一个理由,要了沈煊的性命。

派他南下平乱,再然后,沈煊下落不明,踪迹全无。

到如今,他平定叛乱,功成而归。

谁也说不得什么。

我冷笑,「如今依照陛下的猜忌,恐怕也想借沈煊牵绊相国府。倒是不知道,你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顾昭侧目,那张温润俊雅的脸庞,看不出是当日是他提剑杀出一条血路。

鼓乐琴瑟之中,他的唇离我极近,轻轻问了我一句。

「徐姝,你想当皇后么?」

我手中的杯盏一松,身上蓦地惊起了冷汗。

抬眼看向他,却见他仍旧一副清幽平稳的圣人相貌。

刚刚那样大不敬的话,全然只有我一人听见。

不过想来也是,如今沈煊忽然归来,恐怕顾昭也等不及了。

我略略笑了,唇瓣也擦过他的脸,落在了他的耳畔。

我说。

「万人之上,相国想要,我也想要。」

他若是登基为帝,我自然也是中宫皇后。

确实是万人之上。

顾昭捏紧了我的手,还想再说,我却已经不想再听了。

我淡漠地笑笑,借故说自己乏了。

他倒也没有多说,只往沈煊那里看了一眼,才放了我离开。

我一步一步走出大殿,本该是如释重负的日子,心却越

发沉重起来。

3

苦心图谋两年,我从来没有想过,沈煊会有再回来的这一日。

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活着。

宫里又下了一场雪,和当年沈煊离京是一样的时节。

那时候,他还是这京城中风光无限的秦王殿下。

只是陛下陡然暴毙,他被软禁在乾清宫,有人在外面,替沈烨定了天下。

那是一场三天三夜的血战,整个长安城如履薄冰。

秦王的势力就此清算,沈烨登基,留了秦王一命。

沈煊乘夜而来,到了侯府,拉住了我的手,同我说。

陛下不会放过勇毅侯府,所有同秦王有关的,都会一同与那张传位圣旨陪葬。

少年意气风发的眼里第一次有了风霜。

朗朗星河,他肩上担着看不尽的黑夜,将我搂在怀里。

他说,「阿姝,你等我,三个月,我必杀入长安城。这三月,你一定要等我。」

凛冽风声之中,我一等就是三个月。

他没有回来,侯府在京城风雨飘摇,父亲受牵连落了大狱,抄家的圣旨就在路上。

圣旨落在侯府的前一夜,顾昭的亲信前来侯府。

其实不用他说,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嫁给顾昭,才能救下侯府。

那时候我就在想,若有朝一日,纵使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也不要让侯府再沦为鱼肉。

我也不会让我的亲族血脉,任人宰割。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却未曾想,沈煊回来了。

当年他将我独自丢在京城,如今再相见,他又怎么敢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我等了他,是他没来。

缓了许久,我才迈步往慈宁宫去。

如今恐怕,沈煊才是这场局中最大的变故。

只是有人立在宫道上,堵住了我的去路。

少年沧桑巨变,如今再相见,已经是尘满面,鬓微霜。

他盯着我,眸中也像染了雪。

我退了一步,忍住心口的恨。

我说,「好久不见,秦王殿下。」

4

沈煊寂寂看我许久,也没有出声。

我正要绕道离开,手腕上蓦地一紧。

尚未回过神,人已经被抵到了假山石前。

他甲胄未卸,手上添了新疤,立在

那瑟瑟灯影下,眉眼都染着孤寂。

我与他分明近在咫尺,可遥遥相望,却又隔了春秋两载,血海深仇。

夜风幽凉,寂静无人的山石后面,他的掌心从我的脸颊,滑到脖颈。

我忍着心口的痛。

我说,「殿下,你要自重。」

然而下一瞬,他就将我搂在怀里,收紧了力气。

好像是失而复得,又好像是久别重逢。

我一时愣住,才猛地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说话,有热泪落到了我的脖颈。

沈煊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间,嗓音压了又哑,几乎是哽咽。

他说,「阿姝,你嫁入相国府,是朝局所迫,我不怪你。如今我已经胜券在握,阿姝,谁也不能再逼迫你了。只消我杀了顾昭,我们便可以重头来过。」

我攥紧了掌心,忽而觉着很可笑。

纵然与他的前尘是真,可当日我苦心等了三个月,也是真。

朝廷逼我,顾昭逼我,天下人唾骂我水性杨花,趋炎附势。

这些种种,他不恨,我却恨之入骨,痛彻心扉。

心口如这场大雪一样,早已是寸草不生。

我推开他,只冷笑了一声。

「你不恨我,可是沈煊,我恨。我恨极了你。」

四目相对,从他的眼里,我才看见自己的面容是那样的冷酷。

若不是他,侯府不会牵连潦倒,险些满门抄斩。

若不是他留下那无根由的一句,我又岂会空等三月。

若他不能归来,又何必许下当日誓约。

所有的一切,他却可以说得轻飘飘——

幽凉的夜风中,我的声音是那样的冷酷。

我说,沈煊,别痴心妄想了。

他头一次慌乱起来。

「阿姝,我知道,你怪我。方才在大殿上,我也只是为了让沈烨放松警惕。」

「那时我被顾昭刺杀,命悬一线,这才无能回京。」

「书信传不回京城,所以我一直在等。」

「而若想要为亲族报仇,我不得不在边关蛰伏。」

他有亲族,我也有亲族。

望着他愕然的眉眼,我觉着自己的心口也是痛的。

不是情意,只是痛恨。

恨他没有归来,恨我无可奈何。

如今这样多的消磨,又怎么可能重修旧好。

我说。

沈煊,错过就是错过,那年我等你三月,你没有来,不能怪我。」

「我不会再信你,也不会再等你。」

冷月溶溶,大雪纷飞,我转过身。

「回去吧,沈煊,再也不要见了。」

「如今我没有同旁人揭露你的野心,也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当年你拖累勇毅侯府,如今还要让我与你一同陪葬么?」

「沈煊,别来招惹我了。」

沈煊的眉眼是一寸一寸冷下来的,所有的憧憬和仅剩的希望,在这个夜里,全都碎了。

他还想再说,有声音却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旧也该续完了,本官要与夫人回府了。」

5

夜雪寒风,顾昭立在月下,眉眼仍旧是清雅无双,只是眸中幽深如墨。

我脊背一凉,实在不知道他在这里听了多久。

正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纰漏,手腕上又是一阵钝痛。

沈煊讥笑一声,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当着顾昭的面,肆无忌惮地咬上了我的唇。

余光里,我看见顾昭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

连带着他从来不变的清雅眉眼,也沉了又沉。

让顾昭不痛快的事情,我倒也能快活不少。

舌尖挤开齿缝,沈煊的吻疯狂又含着恨,咬出了血。

不像是眷恋,更像是诀别。

只是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实在不值当。

我和沈煊没能成过亲,这一吻,来得那样的不合时宜。

我望着他的眉眼,到底是推开了他。

「你疯了吗,沈煊。」

沈煊发髻凌乱,眉眼掺着不羁与恨,他没看我,只对顾昭凉薄一笑。

「顾昭,父母之仇,亲族之痛,夺妻之恨,我总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顾昭立在风口,衣袍咧咧作响。

剑拔弩张之际,他掀唇一笑,将我拉到了他的身后。

而后我才听见了长剑出鞘的声音。

剑直指沈煊的心口,顾昭神情平缓漠然。

「她不是你的妻,是我的夫人。」

剑刺入甲胄。

顾昭说。

「沈煊,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千万次。你输给我一次,就会输给我千万次。」

沈煊握紧了剑。

他力道极大,那玄铁制出的长剑,生生折弯了。

血从他的指尖,一点点地落入青石砖。

他看向我,眼中是无可奈何,眉间是悲戚哀凉。

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从今以后,前尘往事都在那一个吻当中,彻底断了。

大雪落了肩,寂静间,我到底出声。

「顾昭,我累了。」

他眉眼的冷厉缓了又缓,才松开了手,剑却没有落地,被沈煊死死攥在手里。

沈煊盯着我,好像要将我的魂魄定穿。

我往前走,无论是顾昭还是沈煊,都不能让我回头。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顾昭想要万人之上的宝座,我也想要。

我要一点一点地,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满盘皆输。

6

当年走投无路进了相国府,我早知顾昭的狼子野心。

他追随陛下也好,扶持陛下也罢,都只是在给自己铺路。

如今朝局稳定,只要的沈烨暴毙,便可以扶持年幼的瑜王上位。

届时顾昭挟天子令诸侯,成了摄政王,天下也全在掌握之中。

可若是瑜王不听掌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没有跟顾昭回府,借故说在太皇太后宫中留宿。

年少时我在宫里读过书,而太皇太后又是我的姑祖母。

如今宫里冷僻下来,我也便时常来看看。

他将我送至慈宁宫,只说明日下朝来接我,才出了宫。

我在宫道上立了许久,才将心头的汹涌缓和了下去。

迈步的那一瞬间,我才看见,慈宁宫口立着的少年身影。

十七岁的瑜王,尚没有历经尘世风霜。朦胧月色间,竟像极了沈煊。

当年宫变时,他年岁才十五,是冷宫中最微末的子嗣。

软弱天真,也是这皇宫之中最好捏的柿子。

顾昭埋了这一步隐棋,藏了又藏,却不知沈之瑜早已不是当年无依无靠的稚子。

他提灯上前,虽然清瘦,身量却已经高我半个头,眼底却多了一层忧虑。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今沈煊归来,朝中格局恐怕大有变故,更何况……

慈宁宫灯火不算通明,但我知道,太皇太后在等我。

四目相对的一瞬,我才接过他的灯,往里面走。

依旧是青灯古佛,太皇太后已经是一头华发,眉目慈祥,却添了一层无言的威压。

前朝风云聚变,借着这盏青灯,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转身,低眉看我,只倏忽笑了一声。

她说,「哀家还以为,沈煊一事,会让你方寸大乱。」

我垂首。

两年光景不算长,但也不算短。

当年我闯入慈宁宫,和她图谋天下,立要为秦王报仇,也要诛杀乱党。

如此两年,我呕心沥血,让亲信混入顾昭的麾下。

万般苦痛都不必再提,如今只螳螂捕蝉,我便可以黄雀在后。

若是此时让顾昭怀疑了我的乖顺,恐怕所有的棋,都不能用。

我垂眸,「沈煊未死,万般隐情,如今又能如何?」

宫中的事情传不到沈烨的耳朵里,但慈宁宫恐怕却早已听到风声。

她静静看了我许久,才道,「可若是你背靠沈煊,恐怕日后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深宫灯影摇曳,窗外月华如水。

我攥紧了掌心,忽而笑了一声。

「若是为了沈煊的大业,放弃了自己的图谋,才叫愚蠢。」

当年宫变的惨状,李将军府的无奈,勇毅侯府的窘迫。

无论沈煊是生是死,我再也不要徐家沦为鱼肉。

而这样的图谋,倚靠任何人,都不能够。

我要我自己,攥紧这朝堂上的一切。

不图沈煊的庇护,不要顾昭的怜悯。

所有的一切,只有在自己手里,才不能够出现变故。

一室沉默,我望着自己映在石砖上的影子看了许久,才听见头顶上一声喟叹。

「那接下来,你又该当如何?」

我笑了笑,却没有多说。

如今顾昭与沈煊相互制衡,唯有杀了当今圣上,才能挑起纷争。

到时候沈之瑜登基,借此稳住局面,等我接受顾昭的亲信,恐怕也可以稳坐朝政了。

见我无言,她也大抵了然。

只是落在我嘴角上的伤口,缓了好久,又问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假若,你发现,到头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呢?」

「那就将错就错,一错到底。」

7

想要对沈烨下手并不容易,若不是早些年认识了沈之瑜,恐怕真不好接近。

沈之瑜已经长高太多,眉眼也和

沈煊越发相似,早些年时我瞧着他总会出神。

年幼的沈之瑜总是弯眉冲着我笑,他也曾问过我,到底在透过他看着谁。

到了如今,他立在檐下,眉眼低垂,无端添了可怜与哀戚。

可这些话,落到我的唇侧,又只成了一句轻问。

「徐姝,沈煊回来了,你还会要我吗?」

少年的眼里,有着试探与脆弱,好像是捏住最后一根稻草,苦苦悬在寒湖之上。

春风卷过宫门,寂静无人的慈宁宫,我轻轻叹了一声,覆上了他的肩。

「阿瑜,沈煊是沈煊,你是你。」

他垂下头,额间的发遮住了他良善的眉眼,我看不真切。

只有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他抓紧了我的手,竟无端地带了几分危险。

我眉头微皱,却又陡然望进了那一双盈盈可怜的眼。

「姝姐姐,我也只有你了。」

紧绷的心弦才松了下来。

我想,沈之瑜自幼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如今恐怕也是生了胆怯,才有了冒犯。

总归,还是少年。

缓了口气,我才将从宫外寻来的香粉递给他。

宫中若想要下毒,实在万分艰难,原本我不打算现在对圣上下手,只是沈煊回来的太是时候。

沈之瑜垂下眼,只是柔柔地笑了。

「也许,等功成的那一日,我们谁也不会再成为棋子。」

我望向他的眼睛。

我想,但愿如此。

7

在慈宁宫过了一夜,倒勉强平复了心绪。

但我没有想到,沈煊倒真是疯魔了,不但撕扯相国府,对侯府也没有留过情。

我没有再见过他,那日回来之后,我连宫中都没有再去过。

顾昭倒很乐意见我安分守己。

一连几日回来,都没有逼着我与他同床共枕。

那双从来清幽的眼眸,竟总带了些许笑意。

若不是朝中心腹告诉我,这些时日他与沈煊争得头破血流,我还真以为他是稳操胜券。

沈煊手握重兵,顾昭把持朝政,两人也算是龙虎相争。

只是近来陛下头风发作,朝政大权旁落,反倒让顾昭如鱼得水。

我只需要静静等着。

至少目前为止,顾昭倒没有再防备我了,连带着书房重地,也可以随意出入。

毕竟我惹恼了沈煊,如今也算是和他绑在一条绳上了。

除了他,也没有退路了。

望着他临帖的侧脸,我没有出声。

我和相识那年,是我十四岁时。

他落魄在侯府阶前,拿着亡父名帖,前来投奔昔日的友人。

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七。

我看见他时,正与沈煊一同走过前厅,要去看元宵的花灯。

那一日,他素缟未退,丧服木簪,通身的木拙与冷清。

他抬眼看我,又慌忙低下头,我没有记清他的脸。

后来与他成婚的日日夜夜,他总是在我耳边说。

他说,那日我记得你,勇毅侯府的大姑娘,红衣墨发,骄矜无双。

他也呢喃问过我,该是怎么样的儿郎,才配得上姑娘的风光。

再后来,他便在侯府读了书,父亲为他找了夫子,寻了先生。

直到他两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前来求娶侯府大小姐。

潇潇暮雨,我对他说过,我是要嫁入秦王府,成为秦王妃的。

我说,顾昭,你怎么敢肖想我成为你的妻。

顾昭一言未发,俊雅的侧脸在雨幕中朦胧起来。

那身红衣的颜色重了重,他只是站了许久,才扭过头,一步一步地走回了他的家宅。

那日别过,如今相见,他依旧清雅。

待到落笔的时候,顾昭忽而抬了眼,眉目竟有了几分罕见的爽朗。

我也是一怔,匆忙敛了思绪。

却听他轻轻道,「阿姝,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沈煊。」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我也告诉自己,我这是自食恶果,心甘情愿。」

他放下了笔,窗外春光灼灼,照他一身晴朗。

「徐姝,我知道,你恨我。可一辈子那样长,我等得起。」

他的手攥紧了我的手臂,竟带了几分罕见的颤抖。

「至少如今你心里,没有我,也没有了沈煊。」

也是这一瞬,我忽而觉着他好生可怜。

夫妻两载,日夜同床,我不是没想过要杀了他。

好几次刀尖刺入他的胸膛,却被他攥在了掌心。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他将我压在身下,拉着我的手,将刀子捅在了他的心窝。

血落了我满脸,我没有杀过人,吓得不敢再出声。

也是那一日,我知道

,顾昭骨子里的疯魔。

后来我再也没有想过要亲手杀了他,第二日,顾昭也面色如常地去上朝。

他未曾怪罪一句,用他的话来说,是自食恶果,心甘情愿。

到如今,听他这样说,反倒是激起了几分笑。

我抬起手,落到他那温雅眉目,隔了好久,才出声。

我说。

「顾昭,你想要这天下,步步为营,我都知道。」

心口死寂一片,翻涌不出来什么波浪。

我说。

「我只求你,与沈煊兵戎相对那日,饶他一命。日后,你我前尘两清,我绝口不再提。」

「少造杀孽,免去因果,也救一救你自己。」

缱绻春光中,顾昭眉眼微微一颤。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好像也终于释怀,只轻轻攥住了我的手。

哑声应了一句。

「一言为定。」

8

顾昭对上沈煊,并不是十成的胜算。

但他从来说到做到,既然与我一言为定,那么与沈煊交手必然会有些破绽。

倒不是为了帮沈煊,我只是想让他露出破绽。

前朝动荡不堪,顾昭没有工夫再管我,我也能去慈宁宫小住一段时间。

偶有几次瞧见陛下,倒确实身子萎靡了不少。

顾昭大抵当真以为我与他绑在一起,这些天,反倒常去勇毅侯府。

我知道,待到沈烨暴毙,便是沈煊与顾昭交战之时。

而侯府,就负责十万大军的驰援,粮草和军饷已然充足。

府上的三弟来问过我,我只告诉他,按兵不动。

想来也是顾昭有意让我做皇后,如今宫中无后,他也便借着我住在慈宁宫,让我接管了宫务。

可前朝已经乱成一锅粥,谁又会管后宫的波澜呢。

沈烨已经是形如枯槁。

当年他登基,走的是一条血路。

这座京城里,因为他,死了太多太多的人。

我昔日的好友,老师,全都因为同沈煊沾上了关系,被论罪处斩。

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配成为人君。

如今只消沈烨暴毙,沈煊的兵马必然直攻京城,届时顾昭纵使再不想动手,也得应战了。

山雨欲来,困在宫中总是不好,我还要回相国府,给顾昭一份大礼。

如今也是时候回相国府看看热闹了。

沈之瑜时常待在慈宁宫,见我起身,便也送我一程。

只是刚到宫门,却见宫道前走了一道森然身影。

瞧见我,来人也是一顿,而后扬眉,略带嘲讽地笑了。

我条件反射想躲,却已经来不及。

将军的甲胄在日光下粼粼生光,他盯着沈之瑜的眉眼看了许久,才转头,落在了我身上。

好半晌,他唇缝才挤出来一抹,堪称是扭曲的笑。

「徐姝,顾昭他知道么?」

我一愣,以为他是看出来我的图谋,心下当即凉了半截。

却见他一把推开了沈之瑜,大手将我抵在墙上,只垂眼,眸光阴鸷。

「知道你在这后宫,同我的九弟,眉目传情,牵手依偎么?」

我思绪一顿,脸色青红一阵,平素里所有的隐忍,竟都炸了起来。

简直是荒唐!

难道在他眼里,我嫁给了顾昭还不够,还要再在宫中,寻一个少年的他?

可千万种质问,无数句不甘,临到口舌之间,却又被咽了下去。

我别开眼,「这也不是殿下该管的事情。」

如今多说是错,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与他多费口舌。

到时候传到顾昭眼里,我与沈之瑜都有麻烦。

沈煊的手,却已经捏向了我的下巴。

这一次,我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恨意与痛苦。

我也只能视而不见。

沈煊的手留恋一般地拂过我的唇,他呢喃着,「徐姝,沈之瑜可以,我不可以么?」

我气急败坏,一把推开了他。

「沈煊,你真的是疯了。」

这一声,到底让沈煊回过来几分理智。

他还想再说,我却不能再留,缓了口气,才退了两步。

即便是撕破脸,我也从未想过,沈煊会这样想我。

心口还是痛的。

我不缺一个沈煊,自然也不会要沈之瑜。

从始至终,我求的,只是不被束缚。

9

顾昭没有在府上。

但他的布防图和机密都在书房。

被人背刺,恩将仇报的滋味,他也确实该尝一尝。

当年侯府好心收留,他却对我存了觊觎之心,后来又以侯府相逼,让我嫁他为妻。

纵使我不再恋慕沈煊,也恨毒了他。

腹背受敌,走投

无路,这样的苦痛,只能是他自寻苦果。

我在相国府静静地等着,如今已经到了可以收网的时机。

沈烨病入膏肓,顾昭全权把持朝政。

我等了将近半月,才等来了沈烨暴毙的消息。

宫中乱成一团,诸多诰命也要进宫,为皇帝治丧。

一连跪了三日,沈之瑜才带来消息,说是沈煊挺军北上,直逼京城。

夏夜里,沈之瑜就跪在我的身侧,那长发遮住了他白净的侧脸,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隔了好久,他才在夜风中,轻轻地问我。

「姝姐姐,你苦心经营这样久,当真只是为了扳倒顾昭吗?」

无端的,我从这话语中,听到了几分试探。

我抬头,望着他乖顺的眉眼,忽而想到了第一次遇见他。

那时候他年岁更小了,只有九岁,正在冷宫里被宫奴罚跪。

我上前,护过他一次。

后来太皇太后知道了此事,也便一直照拂着他。

后来我与太皇太后密谋,自然也动了用他的心思。

我要的,当然不只是扳倒顾昭。

但后面的那些话,是如何也不能说的。

半真半假,我道,「我也只是,不想再成为棋子而已。」

沈之瑜低笑了两声,声音很哑,甚至不太像一个少年。

那张好看的眉眼,在夜风中,竟然有了些许阴霾。

「可是,姝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六哥才是真正的储君。」

我垂下眉头。

沈煊才是真正的储君,只是圣旨被顾昭给烧了。

他杀回京城,为的就是夺回这一切。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沈煊。

若沈之瑜与他争,他会杀了沈之瑜。

微微烛火中,沈之瑜覆上了我的手,轻声道。

「若有一日,沈煊要来杀我,我杀了他,你会恨我么?」

我默了默。

有那么一瞬间,脑袋里竟然空茫无所依。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他。

隔了好久,我发现,我的嗓子也哑了。

我与沈煊,互相辜负过,也互相深爱过。

我恨他,可若是他当真死了,我又会当真快意么?

在我的沉默里,沈之瑜知道了答案。

他没有再问,我也没有再说。

我想,过往种种,走到如

今,竟然是两难回头。

可我又能怪谁呢?

谁不都是一句,大势所迫。

10

沈烨出殡的那一日,宫里传来了沈煊起兵的消息。

他的大军没有挺进京城,顾昭拦住了他,在十里白马坡前。

战事愈烈的那些时日,我就在宫里,清算着顾昭的势力。

其实若非我,顾昭败不了。

我想,顾昭到死都不知道,相国府的所有机密,早已被我暗度陈仓传了出去。

所以他节节败退,也是情有可原。

侯府带兵未去驰援顾昭,反而隐在京城腹地。

顾昭在白马坡前守了整整三日,弹尽粮绝时,恐怕才终于了悟。

但为时已晚。

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我正在乾清宫,冷寂寂的,说不出来什么感悟。

只是心口是寒的,周身也都是寒的。

顾昭没有错,他只是该死。

但沈煊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他也下落不明,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兵临城下的那一天,沈煊就在城门下,持着长剑,要与我和谈。

我了解沈煊,他同样也知道我的手段。

这些时日送去他大军的一切,除了顾昭的亲近之人,谁也做不了。

卧薪尝胆,苦尽甘来,他要见我。

乾清宫前,沈之瑜挡住了我的出路。

我也没有打算去见沈煊。

毕竟,眼下若我出了乾清宫,恐怕沈之瑜活不过明日。

人人都恨顾昭,人人都是顾昭。

若不赶尽杀绝,待明日沈煊登基,沈之瑜又是一桩祸害。

就算是沈煊不杀,我也留不住沈之瑜。

只是如今,我不需要谁做筹码。

这一战,我不会输,而沈煊也不会嬴。

11

沈煊没等过来我的一见。

在江山与旧情当中,我们都选择了前者。

他与顾昭厮杀已久,如今也是苟延残喘。

侯府的十万大军早已守在了京城腹地。

只要他敢动一寸,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雪停的那一日,我登上了城墙,沈煊依旧是一骑当先。

只是鬓发如雪,又白了几缕,他遥遥地望着我,望着我身侧的沈之瑜。

那眸光霎时就红了许多。

其实不用我说,他也都懂。

因为太懂,所以心才这样地痛。

到了眼下,我们在这一场仇恨之中,谁都收不了场。

如今对峙阵前,更是谁也怨不得谁。

我从未想过,少时许诺的情郎,如今会这样兵戎相见。

我以为我是不会痛的,可我还是太高估自己。

眼泪滚到手心,那样地烫。

他背后是追随他的王侯将相,我身后是一手扶持的亲信血脉。

谁都退不了一步,谁也不能再握手言和。

进退两难间,我说,「沈煊,你是死,还是降。」

天地之间又落了雪,他的眉目苍茫了许多,只茫然一笑。

「徐姝,你我相识二十三载,降与不降,你怎么会不知。」

我知道。

他这么骄傲的人,又怎么甘心输。

战鼓隆隆,天地潇潇,那一日的大雪被热血浸透。

我就站在城墙之上,望着那少年眉眼。

他也不过是比沈之瑜年长六岁,可如今却沧桑了太多太多。

血溅了他的银甲,他仍旧是当年,万夫莫开,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临到最后,他银甲裂开,与我弟弟对持阵前,兵戎相见。

沈之瑜的声音很轻,就近在耳畔。

他手中挽着长弓,问我,「徐姝,你觉着徐业与他,谁有胜算。」

我侧过身望他,他箭在弦上。

我要用亲弟弟的性命,去赌沈煊的手下留情吗?

我不敢赌。

我转过身,阖上了眼,没有再看身后的战局。

长箭划过虚空,凛冽风声中,我猛地回头,胸口好像也裂开一般。

徐业的剑刺入了他的银铠。

而他的剑,悬在徐业的脖颈上,没有下得去手。

要了他性命的,是贯穿胸口的那一剑。

他含在唇齿间的血,抑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六军一派死寂。

他那张面容上,好像闪过他这一生的悲喜。

年少的意气转瞬即逝,又成了一种眷恋,茫茫地看向我。紧接着是痛苦和震惊。

再然后,是释然和苦笑。

他重重地往后倒去,烈马嘶鸣,我却连一句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想。

沈煊终究还是死了。

顾昭没有杀得了他,他死在了我的默许下。

茫茫的雪落在我的肩上。

我一动未动。

我想啊,沈煊死了。

仿佛射入沈煊胸口的箭,也同样刺入了我的心里。

口中呛出血,我也重重倒在了大雪中。

还是会痛的啊。

我想。

12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乾清宫的帷帐内。

顾昭的势力已经尽数掌控,沈煊也已经死了,所有的一切束缚都被我斩断。

可我却觉着自己身上是那样的重,好像也是坠入尘网,自寻死路。

身上滚烫一片,应该是起了热。

迷迷糊糊间,有人着龙袍,向我走来。

轻纱朦胧,看什么都像故人。

我与沈煊从小并肩策马,赌书泼茶。

陛下宠爱沈煊,也知道沈煊天资灵秀,虽未定太子,但一应照太子养。

他也未曾辜负厚望,一战三千里,斩尽宵小。

这样的君,这样的主,却因为圣诏更迭,沦为凡尘之泥,任人践踏。

隔着那层纱,我探出手,覆上了那张熟悉的眼眉。

困在胸口的呜咽,才终于嚎啕。

我说,「我错了,沈煊,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也隔着轻纱,将我搂在了怀里,热泪落在了他的脖颈,他略微低头。

唇瓣贴在脸颊上,他说,「徐姝,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你只是太想嬴而已。」

「我们嬴了,现在谁也不是棋子了。」

也是那一瞬间,我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他是沈之瑜,不是沈煊。

但怀中的力气越发大了起来,一时竟挣不开。

许是高烧的未退,我茫然抬头,却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眼睛。

帷幔裂开,轻纱碎裂,那层遮羞布落了下来,我才看清沈之瑜眼中的东西。

浑身陡然冷了下来,我几乎不敢置信,也不敢想象。

沈之瑜那双向来乖巧的眉眼,竟陌生得让我认不出来。

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下巴垫在我的肩头,语调是说不出的沙哑。

「徐姝,朕是皇上了。」

「谁也不会再来阻挠我了。」

「我知道,你和顾昭一样,想要什么。」

他的指尖捏住了我的脸,缓缓笑了。

「你们都想要的东西,我也想要。徐姝,你明明说过,不让我当做棋

子。」

「可你,还是做了。」

我挣不开他的束缚,只有一抹柔软,覆上了肩头。

那是沈之瑜的吻。

浑身僵冷如冰,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这是何意。

他要权势,我可以理解。

他想要皇位,我也明白。

可唯独,他不该欺辱我。

这样的情欲,我只觉着恶心。

沈之瑜将我紧紧搂到怀里。

我才看见了,这是何等的荒唐。

「你怎么敢……沈之瑜,你怎么敢!」

巴掌落在他的脸上,他没有躲闪,只是怜惜地抹去了我的泪。

「徐姝,做朕的皇后吧。」

13

沈之瑜说到做到。

他将我困在乾清宫,我见不到任何人。

侯府被他攥到掌心,所有的亲信都唯他马首是瞻。

冬日寂寥,雪落寒窗。

新人旧酒,又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天荒地老。

沈之瑜给我捏造了一个新的身份,让我成为他的皇后。

我想,他倒真是胆大包天。

难道徐业那双眼睛,认不出来自己的亲姐姐么?

除非是他想动侯府——只有侯府彻底消亡,他才不会被牵制。

所以呢。

到头来,我自己也养了一条毒蛇。

只可惜,他太着急了。

我若是他,也该学得聪明些,等朝纲稳妥,再暴露爪牙。

毕竟眼下,还有一个人,下落不明。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我掌过宫务,又岂会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没有和沈之瑜大吵一架,那日扇过他的脸,我便认了命。

直到旧雪换春雨,我才等来了顾昭的消息。

沈煊没杀了他,他将养生息, 卷土重来。

我想,我一定没有教过沈之瑜,不要对不该喜欢的人动情。

因为我捏着他的软肋, 我可以让他毒杀沈烨,便也可以亲手杀了他。

自然,我可以出卖顾昭,也自然可以将他的一切, 重新抖搂出去。

春风吹开了乾清宫的一树梨花,恍若去年的雪,今日才落下。

沈之瑜出征,同顾昭在清和关死战。

他自以为掌握了顾昭的兵马布防,却不知顾昭同样掌握了他的一切。

消息是我托宫人传出

去的。

而宫人也在不久后,就给我带来了沈之瑜的死讯。

大雨之下, 同样败了的, 还有昔日叱咤风云的顾昭。

那场雨带走了所有的爱恨悲喜, 我已经觉不出痛与苦了。

朝中无帝, 只有我, 带着顾昭的旧部和沈之瑜的残兵,坐稳了江山。

我想, 我当真做到了薄情寡义。

无人再掣肘勇毅侯府,也没有人再逼我走投无路。

这九五之尊落在了我头上。

大仇得报的这一日, 最可怜的, 是我已经不恨了。

宫雪深深,江山万里。

原来, 这帝王宝座, 冷得这样彻骨。

我想,所有的一切, 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并非薄情, 也没有自诩的那样寡义。

我只不过是一个,与天命相争的可怜人。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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