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请君入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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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岁那年,父亲从塞外带回了裴大。

从此,裴府有了两个儿子。

裴大慢慢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他成了端方正直的裴大人。

而我,则是人尽皆知的浪荡子裴二。

1

「裴二公子——」叫赏的伙计大声报着我的名号。

这是万福班的传统——请赏。

戏到高潮处停下来,穿着胡服的姑娘露着小蛮腰,捧着木盘扭进了看客之中。

戏中未完的情节,眼前香艳的姑娘,搔得人心头痒。

盘中不断落下银角子,金叶子,银票……

赏得越多,叫赏的伙计声音越大。

这种场合,只要我在,拔得头筹的不做他人想。

今儿却出了意外。

「裴,裴大人——」叫赏的伙计声音在抖。

我心中直道不妙,起身想跑。

下一刻,裴大顶着张扑克脸皮笑肉不笑地出现在包房门口。

裴大在众目睽睽之下揪着我出了戏园子。

人群中传来「幸亏有裴大人,不然裴家早被裴二败光了。」

周遭的人齐声附和。

马车回到裴府,裴大直接把我押到了地牢。

这个地牢是裴大专门为我修的。

他将我绑在木架上,双手双脚各用链子拴牢。

然后脱掉我的外衣,将细银链子从锁骨穿过,松松地牵在手里。

锁骨上面刚愈合的硬疤,硬生生被撕扯开,脓血涌了出来。

他将银链荡来荡去,漫不经心地随意拉扯。

痛,我咬紧牙关不肯吭声,汗水从我的额上顺着眼睛往下滴。

「弟弟,躲着我?」裴大冷酷地拍我的脸。

我侧过头,既不看他也不回答。

他失却了耐心,揍了我一耳光。

裴大打我从不留力,这一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

「轩儿,他要害你啊——」苍老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地牢的上方正好是祖父住的屋子。

日日夜夜,他都在担心我,提醒我。

可惜,从前无人信他,如今更无人信他。

他已经糊涂了,除了我谁也不认得。

裴大显然被这声音搞坏了兴致。

他扔掉了手中的链子,眯眼看着它的影子随烛火飘摇。

「你在这里好好反省,我去看看母亲。」

走了几步,他又转回来。

「这点儿小伤也弄不好,拿去。」

他轻蔑地丢下个小瓷瓶。

瓶子掉地上,塞子蹦开了,药粉洒了出来,满屋的药香。

裴大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松了口气,脱力地靠在木架上。

2

谢昭来的时候,我居然睡着了。

他把我从木架上弄下来。

「你倒是心大。」

我全身酸软,手足麻木,捡起药瓶揣进兜里。

马车停在西门,我爬进去,掀开帘子往外瞧。

天上无星子,夜色如墨。

二楼母亲的厢房里透出隐隐的亮光。

马车动起来那一刻,烛火灭了。

刹那间,那扇窗前恍惚有人影晃动。

身形高大,那不是母亲。

那是——

我心沉到谷底,那是裴大。

谢昭把我扔到床上,触了触我的额头。

「又发热了。」

他转身出去,我蜷缩成一团紧紧贴住墙,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我仿佛回到了四岁那年。

父亲去塞外相马。

他在信中写,差点被惊马踢死,幸好有途中结识的朋友救下了他。

那位朋友便是裴大的亲生父亲。

他们一见如故,结为兄弟。

非常不幸的是,裴大的父亲患上了风寒,途中辗转,又增痢疾,不治而亡。

临死之前,他将儿子托付给父亲。

「兄弟,让他随你姓裴吧。」

从此,裴大更名为裴方徐。

父亲带着裴大回府那日,母亲拉着我的手站在大门前等候。

她嘱咐我,「哥哥出生便没了母亲,如今父亲又不在了,往后,我们要待他好一些。」

九岁的裴大站在父亲身旁,瘦削细长,面上初现锋利的轮廓,眼神里全是戒备的神气。

四岁的我还是个胖乎乎的团子,我跑过去牵他的手。

裴大的面色柔和了下来。

父母待裴大如亲生,我与裴大亲如兄弟。

家里只有祖父不待见裴大。

从他进府第一天,祖父就像换了个人。

原本逢人带着三分笑的祖父,看见裴大就满脸阴沉。

裴大开始并不介意,直到十四岁那年,他在学堂里考了头名。

先生专程送裴大回府,告诉父亲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祖父冷笑,「不知从何而来的野小子,难道还妄想替我裴家考取功名不成?」

裴大呆住了,站在祖父身旁不知所措。

祖父目不斜视,微笑着将我拉入怀里。

「我裴家的功名自有裴家子孙去挣。轩儿,你且记着,裴家的爵位是你的,谁也别想偷了去。」

3

「起来喝药。」谢昭粗鲁地把我拽醒。

药太苦,我忍不住呕出来。

谢昭从罐子里捡了颗梅子丢进我嘴里。

「你哥这手可够狠的。」

我摇头,「没事儿,他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我将瓷瓶翻出来扔给谢昭,「上药。」

谢昭闻了闻,「他给的药你敢用吗?」

我示意他放心用。

裴大瞧不上我,不用费心跟我来阴的。

裴大最近越来越热衷找我的麻烦。

动辄将我拉回去毒打一顿。

明知有人会去救我,也不阻拦。

仿佛他是猫,而我是任他玩弄的老鼠。

「他越来越恨我了。」

我和谢昭并排靠墙坐着,望着窗外沉默。

窗外不远处是乱葬岗,我和谢昭初遇的地方。

那时父亲还在世,身体不算太好,裴大接替了他手中大半的事务。

我惹恼了裴大,他叫人打了我十几板子,让车夫半夜把我扔到城外的乱葬岗。

车夫胆子小,半道上就跟我商量,「二公子,我先回了,你自个儿上去吧。」

我一瘸一拐地爬上乱葬岗。

乱葬岗上一股血腥腐臭的尸气。

本来我是不怕的,害人的都是活人,死人有什么可怕?

可是死人堆里传来阵阵窸窣之声。

我倒吸一口凉气,寻声望去,那边突然翻身坐起一个人来。

那晚的月色明朗,映得人面色惨白。

我俩望着对方同时发出凄厉的尖啸。

次日城中传言四起,乱葬岗闹鬼,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他们亲见。

我和谢昭结伴而行,自此有了默契。

谢昭昼伏夜出,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买卖。

那晚他杀人未成,身受刀伤,怕血滴露了行藏,躲上了乱葬岗。

「你哥跟你有多大仇?叫人把你扔进乱葬岗?」

我不语,彼时我还不肯相信裴大恨我。

我宁可骗自己是幼时遭遇令他性子偏激。

直到父亲去世。

那日我正好从外面回府,穿过门廊去见祖父。

听见父亲惨叫,我赶快冲进书房。

只见父亲胸前被呕出的血染成赤褐。

他面若金纸,只有出气,已无进气。

裴大满脸激愤,口不择言。

「若不是你,我父亲怎么会死?」

4

父亲伏在桌上,面上写满了绝望。

虽然气息极弱,但还有救。

我和裴大将他送回屋里,等郎中过来瞧病。

他说不出话,直挺挺地躺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

许久之后,他侧头看我,眼里落下了一滴泪。

父亲性情温和却不软弱,这滴泪是我仅见的一滴。

他拼尽了全力,仍然发不出声音。

我看懂了那几个字,他说:「对不住——」

屋子里有两个人,裴大和我。

我至今不知,他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父亲再也没开过口,几日之后,他吞金而死。

我质问裴大,「你父亲不是病亡的吗?这些年我什么都让给你,裴家对你还不够好吗?」

裴大以长子身份跪在父亲的棺前,木着脸往火盆里一张一张丢纸钱。

他披着重孝,泪流满面。

他整夜跪在父亲的牌位前,发出狼一样的嗥叫。

对于我的质问,他嘴很硬,「除了姓裴,你一无是处,这些都是裴家欠我的。」

当年父亲去塞外相马,刚好遇到一匹驯服不久的野马受惊,冲他飞奔而来。

眼看烈马快要将他踏于马蹄之下时,一人飞纵上马,奋力拉转缰绳,硬生生地将马拉转了方向。

马性狂烈,并未罢休,那人与马缠斗半个时辰才分出了高下。

那人便是裴大的父亲,下马时,他已筋疲力尽。

二人就此结缘。

父亲以为这是巧遇,却不知一切皆是裴大父亲的谋划。

裴大母亲难产去世,他父亲带着他艰难度日。

「他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骑术高超,能驯服世上最烈的马,却驯服不了生活。」

裴大狠狠地望着我,仿佛所有的悲伤由我所赐。

我父亲是外乡人,他穿着华贵,出手阔绰。

裴大原以为他父亲设计相遇只是为了结识贵人,没想到他有更疯狂的计划。

裴大的父亲带着我父亲在草原上到处奔走,相看了许多优质马匹。

有一日他背着父亲对裴大说:「孩子,等我死了你就跟着他去京城吧,去给他当儿子,跟他姓裴。」

裴大很震惊,他父亲向来强健,怎么会死?

可是没过几日,他父亲就染病了,而后越来越重,不治身亡。

裴大就此成为孤儿,他揣着满腹疑问跟着父亲回到了京城。

「你站在大门口,大门上方的石头刻着裴宅两个字。」

「我那时候才认得裴字,后来我才知,不是所有的宅子门前都能挂着姓氏。」

「而你,」他轻蔑地说:「不过是因为你姓裴,就拥有了一切。」

我不知该如何回复他,沉默地望着父亲灵前的火盆。

那火燃得很旺,火光刺得人眼睛疼,让人忍不住流泪。

那一刻,我恍然发觉,父亲离世,我居然流不出泪。

5

裴大的药果然不错,上了几日,那伤便合了口。

虽然依旧痒痛,但表面上好歹看着不吓人了。

趁着裴大去衙门,我回了趟家。

穿过门廊,听到苍老的声音。

「轩儿,他要害你呀,你不要上他的当啊——」

祖父腿脚不便,他的厢房挪到了楼下的花厅旁边,屋子里很暗。

祖父半躺在摇椅上,眼神呆呆地望着窗棂格子。

我蹲下身,将头轻轻靠在他膝上。

他摸索着我的头,「轩儿,他要害你呀,你不要上他的当啊——」

他已不认得人,只会说这句话。

他最担心我,可惜最伤他心的也是我。

那年裴大考了头名,先生领着他回来,没想到祖父搂着我,骂得特别难听。

他骂裴大鸠占鹊巢,骂先生有眼无珠,不认得正主是谁。

先生落荒而逃,父亲追出去道歉。

母亲对祖父不满,又不便多说什么,只得上楼躲个清净。

裴大呆呆地在院子里站了半晌,突然窜出门去,不知去向,过了好几日都没有回来。

家人遍寻不见。

父母很焦虑,祖父很开心。

他拉着我的手,捋着胡须朗声大笑。

「算这小子识相,自己离开了。」

我松开了祖父的手,不懂他为何不喜欢裴大。

我很想裴大。

他是我哥哥,总是护着我。

我年纪小,贪玩,又胖乎乎,先生总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孺子不可教也——」

先生要用戒尺打我手心,裴大挡在我前面帮我挨打。

学馆里有人欺负我,裴大知晓了,抄起板凳就追了出去。

他们人多,裴大手狠。

追了好几条街,裴大大获全胜,虽说手脚挂了彩,但他砸破了对方好几个头。

裴大教我,「阿轩,打架千万别粘糊,要稳准狠,直取要害。」

家里人找不着裴大,我便自己去找。

九岁多的我找遍全城,终于在一个小酒馆找着了裴大。

那么厉害的裴大,正跪在地上被酒馆老板暴揍,旁边酒醉的大汉还不时上来拳打脚踢。

他麻木地跪在一堆破碗渣子上,膝盖上渗出的血与地上的尘土和成肮脏的血污,糊在残羹剩菜上面发出让人恶心的气味。

他身上的绸衫被人剥掉了,裸着的上身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鞭印。

我扑上去抱住他,边哭边喊:「你们为何打他?」

酒馆老板用一只手拨开我,「小孩儿,你谁?」

我甩开他,拉裴大站起来,「他是我哥哥。你们好大胆子,连裴家的人都敢动?」

酒馆老板斜着眼睛,转头招呼伙计,「这小孩儿身上的衫子不错,剥下来卖钱。」

他又用手指掐了掐我的脸,「嫩乎乎的,等会儿卖去隔壁做个小倌儿,味道应该不错。」

伙计们扑上来,我害怕极了,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放开他——」突然听到裴大一声暴喝。

他不知从哪里提了两把菜刀杀气腾腾地出来,眼睛血红,面上是暴戾的神气,提刀便向扭着我手脚的伙计砍去。

裴大救了我,送我回家却不肯进门。

他悲哀地望着我,「阿轩,这不是我的家。」

我抱着他嚎啕大哭,「不,你姓裴,你是我哥。」

「我去给祖父说,让你去考功名!」

6

我推着祖父去花园透气。

裴大扶着母亲站在门廊上方的台阶上。

他居然在家?

随即看到他还未完全消肿的脑袋,笑出了声。

裴大那晚打我,我趁机洒了药粉在他身上。

药粉是谢昭给我的,无色无味,洒在衣服上,吸得久了,会肿得像个猪头。

母亲无奈地责备我,「轩儿,都这么大了,还这么淘气。你看你把兄长弄得都不敢去上朝了。」

我沉默。

从前我会分辨,明明他打我,捆我,伤我,你们为何总是怪我?

如今我已懂得,所有徒劳无功的事情都不必费力。

一直口里念念有词的祖父安静下来,他的手从肩上越过反手握住我扶着椅背的手。

我推着他往前走。

母亲突然哀叫:「轩儿,你连叫我一声都不愿意了么?」

我未回头,许多事情已经回不去了。

当年我将裴大留了下来,允他以裴家子弟之名去走仕途。

祖父知晓后抱着我捶胸顿足,「轩儿,你上了当啊。」

朝廷虽未明言,世家却有规矩,通常一人从政,别的儿子或商或闲。

祖父质问父亲,「我裴家让他吃饱穿暖,有田有钱还不够吗?要将祖宗拼下的家业全都拱手相让吗?」

父亲低头不语。

裴大聪明又努力,前程似锦,父亲很开心。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飘忽,甚至是厌恶。

他和母亲斥责我,「你为何不像兄长学学,不知上进。」

裴大和父母越来越像一家人,而我和祖父被排挤在外。

我很疑惑,不明白为何变成这样。

谢昭嗤笑,「你父母知道愧对你,但不想承认。你明明没错,他们却想让你有错。只有你错了,他们才是对的,一切会变得心安理得。」

「轩儿——」母亲在身后唤我,似有万般苦痛。

「站住——」裴大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母亲等了你这么久——」

我霍然回头,目光落在他扶着母亲手臂的手上,好一个母慈子孝。

裴大浑然不觉,母亲的脸上闪过丝慌乱。

我笑,「这里没有外人,还要做戏吗?」

当日父亲去世,母亲悲痛欲绝,我去安慰她。

她呆呆地望着我,眼珠轮转,裴大跪在灵前。

母亲忽然发难,对我又扑又打,面上全是嫌弃厌恶。

「是不是你?你不知上进,天天在外游荡享乐,你父亲为你操碎了心……」

我木然呆立,任她打骂。

那刻起,我接受了事实。

父亲已去,母亲亦无。

除了祖父,我在世上再无亲人。

我的祖父,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后,再不清醒。

他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我,但是他从未忘记过爱我。

7

京城里迎来了北国大单于的使者。

长街两边围满了人群。

西边的城门大开,驼队鱼贯而入。

骆驼上的胡女蒙着面纱不停往下面撒花瓣。

马上的年轻男子很矜持地扬着下巴。

据传胡人大单于突发暴病身亡,新上来的大单于不大服众,于是把目光盯向了我朝。

这个年轻使者是新任大单于的四弟。

我跟着人群挪动,胡人落脚在离皇城不远的「宁和会馆」。

会馆门前等候迎接的人里,有位不大显眼的长者。

他身着布衣站在会馆的门后,年轻男子下马以后他躬身上前。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会馆,细瞧之下也让人觉得只是凑巧。

不巧的是,那张脸总让我觉得面熟。

只不过我初见他已在若干年前,当时他灰衣落拓,是街边匆匆而过的路人。

热闹瞧完了,我回了小院儿。

谢昭受伤了。

他躺在木板上,血滴聚成了红色的圆圈。

我撕开他的衣裳,里衣已经完全染湿了。

谢昭受伤是家常便饭,我帮他处理伤口也是轻车路熟。

清理好伤口,上了药,我用上好的棉布替他扎紧伤口。

大概扎得有些紧了,他闷哼一声,醒了。

他面色雪白,失色之后唇色变浅,裹着白布的上身反而有些发红。

平日里凌厉的五官此刻稍显脆弱。

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我的头揽过去按在他胸膛上。

天地仿佛变得清净,只剩了彼此心跳的声音和绵长的呼吸。

「箭伤?」我问。

「嗯,最近不太平,南城进了许多生面孔。」月色下,谢昭的面色格外清冷。

「会打仗吗?」我问。

谢昭冷笑,「朝中那些迂腐软蛋,宁可跪在女子石榴裙下也不敢一战。」

我用手蒙住他的嘴,「慎言。」

他轻笑,叼住我的手指,他的唇着手指向上,沿着手臂,肩膀,颈窝,耳垂,最后触到我的唇。

酥麻微痒。

他在我耳边呢喃,「阿轩,你是我的药。」

然后,「咕咚」一声仰头倒下,睡了过去。

我失笑,扯过棉被给他盖上。

药起效了,他睡得很沉。

我打了个响指。

屋外的暗影里出来两个人。

「去南城,看看小酒馆最近有哪些客人?」

他们领命而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次日天光,谢昭先醒。

他睡眠浅,平时稍有动静便会一夜无眠。

受伤了反而睡得好些。

他从小被喂药,练就铜筋铁骨,伤口愈合的速度异于常人。

此时已是神采奕奕,看不出异状。

窗棂射进来几缕阳光,他抬手去抓,掌心起落处,碎成满地光影。

我迷蒙地望过去,他的发丝都仿佛踱着层金。

「我想去趟塞外。」

谢昭的背影略顿,回过头来冲我孩子气的笑。

「好,我陪你——」

8

离京之前,我先回了趟家。

胡人来朝,京城的官员都挺忙,裴大也不例外。

不知为何,回家却总能撞着他。

我跟祖父道别,谢昭在旁候着,裴大不管不顾地闯进来。

谢昭拦住他。

裴大请来母亲。

「轩儿,你又在胡闹什么?外面这么乱,你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要去哪里?」

我无奈,疲惫地说:「我只是想去塞外看看父亲当年相马的地方。」

「母亲,这些年你怪我不务正业,如今我想出去闯闯有问题吗?」

母亲悲恸地看着我,「轩儿,你父亲已不在了,你为何总是要忤逆兄长?」

「也罢,你去吧。你从小娇生惯养,总要出去吃吃苦才能知道家里的好。」

裴大急了,「母亲,怎么能让他胡闹?」

他板着脸骂我,「你今天敢踏出门口一步,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你出去能干什么?你要不姓裴,凭你这胸无大志,百无一用的模样,早就饿死了。你不要脸,裴家丢不起这人。」

他还想再骂,谢昭揪住了他的衣领,从靴子里抽出了匕首。

「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裴大气急,「阿轩,你天天跟个泼皮混在一起就罢了,还敢带他回来?」

我拉住谢昭,回头对裴大说:「再不住嘴,真割了你舌头。」

母亲掩面哭泣,「罢了,让他去吧。」

我跪伏在祖父面前与他告别。

祖父似有感觉,他的手抚在我头顶上,良久不肯停手。

走至门厅,谢昭忽然回头问裴大,「你姓什么?」

裴大微微怔忡,本能地答,「裴——」

谢昭轻笑,不咸不淡地说:「背祖离德的家伙,连自家姓什么都不敢认,好意思厚着面皮谈古论今。」

「先不论阿轩靠没靠着裴家,好歹他真姓裴。你——」

「真是笑话!」

不用看也知道裴大气得要死。

我拎着谢昭后背的衣裳三步并作两步走。

出来转了好几条巷子,才敢停下来喘气。

「好好地,何必惹他发怒?」

谢昭不以为然,「我偏要惹他,他能奈我何?」

我不想争论,淡淡地招呼他,「走吧——」

9

从京城到塞外,紧赶慢赶走了二十多天。

京城还是秋季,北方已是初冬。

天高云淡的草原,早有暖阳,夜有寒风,别有韵味。

此处紧邻北国,边境居民平日里互有往来。

已过了相马的季节,我闲来无事,四处瞎逛。

原想过北境去瞧瞧,被当地人拦下了。

「公子不知,胡人不似我们,零散得紧,有买有卖都是他们过来。」

「他们大单于刚没了,最近不太平。」

说着便扯起了八卦,嘎嘎一通乱笑。

「胡人跟我们可不一样。大单于没了,新上来的大单于把老单于的老婆都娶了。」

「城里迁往北境的薛家,你们还记得吧?」

大家的脑袋又凑到一块儿,我也把脑袋挤了进去。

「据说那薛家的小姐就是嫁给大单于了,那要这么说,那岂不是又要嫁给这个新单于?」

「嗨,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人还在不在都两说。」

……

回到客栈,掌柜笑嘻嘻叫我。

「公子,有人捎了口信儿给你。」

他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

我从兜里掏了块碎银塞给他。

谢昭看着我俩,「掌柜的,你咋知道是他呢?」

掌柜收了银子,脸笑得稀烂。

「公子说笑了,小的在这儿讨了几十年生活,别的不行,招子还算亮。」

这客栈是城中最好的老字号了。

当年我父亲应该也是住这里的天字号房。

「掌柜的,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我又塞了块银子在他手上。

「公子请讲,小的知无不言。」

我冲他摆摆手,「我不过是想听听老故事,往年城中薛小姐——」

掌柜眼睛亮了,不用怀疑,八卦是人类共同爱好。

他讲得尽兴,我听得开心。

回到房里,谢昭躺在床上望天。

我坐在床沿上,「别急,过两天我们就能回去了。」

谢昭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紧紧按住我的脑袋。

「阿轩,别的我不急。这个——」

他蛊惑地咬住了我的唇。

我毫不示弱地反咬回去,与他缠斗在一起。

10

三日之后,裴大出现在客栈里。

他板着脸,端肃地堵在门口,「阿轩,跟我回去。」

我吊儿郎当地笑,「裴大人,旧地重游,有必要急着回去么?」

他脸一白,我装作不见,问偷偷在柜台后看戏的掌柜,「这位旧识,掌柜可还认得?」

掌柜生怕引火烧身,连连摇头,「面生得很,未曾见过。」

我点头,「过去 15 载了,掌柜不认得也情有可原。」

裴大一行好几辆马车,陆续下来十几个人。

我笑嘻嘻地看着刚从车上下来的老者。

「真巧,又见面了?」

裴大愕然,一行人东瞧西瞧,老者连连摇头。

「二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此前从未见过。」

谢昭从房梁上纵下来,朗声大笑。

「说别人认错人还可,裴二?过目不忘,焉会认错?」

他吹得天花乱坠,此时倒也使得。

我耐心地对老者说:「主要是那天在宁和会馆前,你太着急了,露了行藏,不然,我一时半会儿确实不会想起你。」

「我该怎么称呼您?薛老伯?或者跟着裴大叫你一声外公?」

「当年,若非你恰好出现给我指路,我怎么找得到南城巷子里的小酒馆?又那么巧正好看到老板打人呢?」

「是吧?老板?」我盯着裴大身后满面胡须的大汉。

他退后掩饰道:「二公子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盯了你们这么多年,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

「你们大概都是呆得太久了,心太急。你们四殿下到了京城,第二日就跑到南城转悠。那几日小酒馆进进出出的可热闹得紧。」

我上前一步逼视着裴大,「人都到这里了,还遮挡什么?难不成你认为,今日你来还能有回?」

裴大身后的人围成了一圈儿,右手紧握腰间的刀柄。

裴大左右看看,面色灰白,眸子里精光毕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负手而立,轻轻地说:「父亲去世那日。」

裴大似不信,我看着他,「呼衍煦,你不了解他。」

我的父亲温和却不软弱。

当日他与裴大在书房发生争执,我进去时他已说不出整句。

裴大告诉我是因为他的身世令父亲伤心。

他不了解我的父亲。

这世上若说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无颜自杀,那一定是他犯了误国的大错。

这一点,祖父懂,母亲懂,我懂。

「你不会懂。」我平静地看着裴大,「你枉做了裴氏这么多年的儿子,却根本不懂裴氏。」

那一年,胡人遇灾,时常骚扰边境。

我朝派使者往北境谈判,朝堂之言却时有泄漏,很是被动。

父亲大抵是无意间发现了裴大的传信之举。

他流泪,用尽平生力气说的那三个字,「对不住。」

既不是对我,也不是对裴大,他自认对不住的是他的国家。

11

「杀了他——」薛老头指着我。

络腮胡子目露熊光,提着刀走向我。

「若非少主心软,当年我就要杀了你这小崽子和那个死老头。」

那些人围成一圈儿,逼了上来。

裴大的面上卸掉了端正的面具,露出痛苦软弱的神气。

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初见他时。

「阿轩,我——」他很是不忍,痛苦地大喊:「为何你们都要逼我?」

「我没办法,我的母亲还在北境。她是异族,当初不得已才让外公带着我回来。」

「父亲突然身亡,大哥上位,又纳了她……」

他语无伦次。

我没有丝毫怜悯。

「你的母亲如何受辱,皆是你外公和她自己的选择。可你辱我母亲,罪不可赦。」

「没有,我没有。」他仿佛受到巨大的惊吓,连声否认。

他有。

他的母亲受纳于新任大单于以来,他时时对母亲做出超出常规的亲昵举动。

那是一种心理照射,他受过的侮辱要从别的地方讨回来。

包围的人群越来越小,络腮胡子已经抵近我。

「少主,别再说那么多废话,我一刀砍了他。」

我仰天大笑,打了个响指。

房梁上纵下若干黑影。

屋外的马车后面站出来了几十人。

层层包围,将裴大一行人围成了铁桶。

「裴大,你不该来。既然来了,就回不去了。」

「阿轩,你想杀我?」裴大很是震惊。

我漫不经心地抡着手上的铁牌子,微笑点头。

「是啊——」

「怎么会?你,你说过,裴家的一切都让给我。你——」

蠢材!

「你们四殿下在京中,你们里应外合,颇多联络。我引你来此,一是不好在京中动手,二是让他少了臂膀,谈起来自然容易些。」

裴大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说的话他不肯信。

那老者却不罢休,「他可是北境新任单于的兄弟,呼衍煦殿下。你杀了他, 不怕引起两国交兵吗?」

我冷笑, 「人都死光了, 知道你是谁?再说了,兄弟阋墙的戏码, 世人见得多了,有何稀奇?」

络腮胡子骂骂咧咧, 「我就说当初杀了这小子, 一了百了——」

我举起手中的铁牌,「认识这个吗?」

此时客栈中除了我们再无旁人,掌柜和客人们早已见势不对,逃得不知踪影。

「临死前, 为了让你们不留遗憾,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裴大日日讽刺我,除了姓裴, 别无是处。

可他不知道, 我裴氏祖先曾做过些什么?

当年, 裴氏先祖与先帝兄弟结义, 共开基业。

事成后,先帝称帝, 裴氏隐退。

先帝当时脑子一热,给了先祖这个铁牌,允裴氏可屯私兵 500。

先祖屡辞, 请先帝收回铁牌, 先帝不允。

此铁牌后成为裴氏心病。

裴氏代代遵祖训, 不过分开枝散叶, 谨慎守家。

到了父亲这代,朝廷忌惮日深。

父亲很怕家中小儿日后无故背过。

「裴大,你懂了吗?你们以为父亲入了你们的局, 在父亲眼里, 你不过是用来替我挡祸的工具。」

「杀我?杀我祖父?痴心妄想!」

后记

回京途中,我撩开马车的帘子, 脑子里总映着裴大绝望的眼神。

他最后说:「阿轩,你可相信, 我是真的想护你一辈子?」

我嗤笑,扯开衣襟,露出骨头上的硬疤, 一把撕掉那痂壳, 脓血翻涌。

我残忍地问:「这样护吗?」

裴大面色灰败,垂下了头。

谢昭盯了我一路。

他玩味地问我,「阿轩, 你最后讲的,你父亲对裴大,是真的吗?」

我不答。

许久之后,我问:「你说呢?」

他摇头,伸手取了两壶酒。

我取下壶口的泥封,举起来敬他。

「委曲三皇子陪我翻这么多年乱葬岗,我图的是裴家死士,你所图何为?」

谢昭倒不慌乱,灌了大口酒, 坦荡地拥紧我。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阿轩,既如此,就不必遮掩了。」

「我要一个不必躲在石榴裙下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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