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南枝有栖(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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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夫君,近来好像变了一个人。

从来洁身自好的他流连花楼数日,醉气醺天,还说要娶退过他婚的丞相女。

我要和离。

众人都劝我:「侯爷许是被迷了心窍,一时糊涂,等他醉醒就好了。」

不,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只有我知道,他身上所载的异世灵魂,现已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吧。

七尺之躯,既已许国,何以许卿。

1

一开始发现不对时。

是在上月十五。

我的夫君周明延,深夜忽然醒来,然后猛地一把将我推出锦被。

我睡得正香,兀然惊醒。

自顾又转个身,熟稔地在他颊边蹭了蹭:「别闹,我好困……」

他有些僵硬,又搡我一把,力道甚至凶猛。

我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彻底醒了,顶着乱蓬蓬的发,刚想骂一句。

却看见周明延用一种嫌恶的眼神盯着我:「哪家花楼送你来的,到底懂不懂规矩,不知道爷一向完活后不喜屋内有人吗?几条命,胆敢来爬我的床?」

那视线陌生又荒凉。

坠白了我的脸。

我抬头看着他:「慈生?」

他愣了一下,皱起眉头:「那是谁,你的姘头?昨晚你除了接我,还接了其他的男人?」

两年前。

华灯初上,在我快死的时候,有人拉了我一把。

也是这张脸。

截然不同的目光,温柔地看向我:「在下周明延,字慈生。」

后来,我嫁给了他。

他从不与我缠绵,只是谨守又惋惜地看我缠好的金莲,眉间堆起心疼的小峰:

「南枝,活在这个年代,苦了你了。只是,女人也顶半边天,我留洋的学校里,很多女同学呢。有一天,你也要像她们一样,站起来。」

周慈生,他走了。

留下的是活在这个封闭王朝,原原本本的周明延。

撑着下颌,他冷漠道:「叫你们老鸨来,这件事,我跟你们花楼没完……」

瞧瞧。

一觉醒来,床上多个女人。

他下意识把我当风尘女了。

可我没反驳,一句也没有。

从地上爬起来,我站起身形,笔直地走了出去。

步伐稳健,是从前慈生教我的。

他帮我拆除裹足步,重金求得药水让我去泡。还花费心思,做了个铁铜马,雷打不动,每日让我去蹬两个时辰。

渐渐地,脚有了力量。

我行走如风,心也有了力量,想要飞出四四方方的束锢。

所以,对着那张脸。

我没有办法啊。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将周明延看的很紧。

于他而言。

自己只不过是落了一场水,大病一场,怎么可能醒来后,就已过去两年了?

还娶了一个之前看不上的、侍郎家的庶女为妻。

暴躁地抓抓头发,他盯着我,不自在咳了一声:「什么枝姑娘,你也不是我的菜,要不我休了你,送你回家吧。」

我温吞地摇头:「不行。」

他恼了,劈里啪啦踹向墙壁:「嘿,蹬鼻子上眼!夫为妻纲,给你好言好语商量你不干,小侯爷不信,想休个妻还休不成。」

事实证明。

他真的休不成。

沐恩侯是落寞的王府一脉,慈生来了后,游走权力漩涡,夹缝求生,苦力维撑,才让侯府在京城拔了尖。

两年里,他对我如珠如宝、又敬又宠,全侯府的人,眼睛都看着呢!

事情捅到老太妃那里。

她杵着龙拐棍,一点一点地:「明延,你疯了?无故不得休妻,废除七出之条,还是你给圣人提的呢,怎么,你今儿要带头违反?」

周明延拧巴了眉,支支吾吾。

刚才的神气劲儿,全没了。

他当然说不出所以然,也不敢说。

大雍不语怪力乱神,有胡言乱语的,一律被刑部点了天灯,这两年的哑巴亏,他便当自己倒霉,咬牙认了。

只是小侯爷浪荡不羁爱自由。

休不了妻,他也要夜夜红袖招,满怀花解语。

当即唤了小厮,要去楚馆青楼玩。

小厮吓得都结巴了:「啊,那种地方,您不是说不尊重妇女意愿,再不许去吗?」

他听得云里雾里:「乱七八糟,什么妇女,什么意愿。爷有钱,爷高兴,爷要玩。」

门却被我让管家堵上了。

他不能去。

虽然说起来自私,可万一……慈生还能回来呢。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刷牙都要认认真真地做个牙皂,要是回来发现满地狼藉,他会难过的。

不奢望和他长长久久。

太贪心了。

我只想再见他一眼,好好地,告个别。

周明延怒了,捏得我生疼,骂我:「管家婆,长舌妇。」

我听不见,随他去。

只是让家丁护院,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不许他翻墙撬锁,跑去妓院。

这个时代的周明延不是能忍住欲望的人。

慈生没来前,他就是以荒唐好色闻名京都的。

见外面的吃不着,他就去调戏小丫鬟。

选了一个印象里会对他投怀送抱的——

红玉,厨房张妈的女儿,曾几何时,大剌剌地勾引过他。

他暧昧地勾上红玉的手。

悉索划过电流,却被大出意料地推开。

红玉避开一米之外,恭敬道:「侯爷忘了,两个月前,夫人已为我和侯府侍卫赐了婚。」

出师不捷,处处掣肘。

周明延终于忍无可忍:「你装什么贞洁烈女,两年前,借送饭的当自荐枕席的不是你吗?要不是你没发育好,现早是我的人了。」

红玉跪在地上,嘭嘭嘭地叩头:

「当时,侯府要发卖一批仆人,奴婢的爹生了病,娘断不能被撵出去。所以情非得已用了下作法子……您拒了我,我又羞又愧,险些投湖死了。」

「可后来,将奴婢留下来,为爹爹请郎中的也是侯爷您啊,您还说,错的不是我,是这个时代。红玉一直记着,为何……」

终于,周明延恼羞成怒。

他一脚将红玉踹翻在地,嗬嗬地喘气:「又是他,又是他!到底谁才是周明延,才是侯府的当家人!」

还要抡起袖子再打。

我匆匆赶到,将他的手架在空中,及时拦住。

他回头,冷冷地盯着我:「三从四德,什么时候,男人做事,也轮得着你说话了?」

我笑了:「轮不轮得着,我也说了。盛夏天,侯爷易怒,还是早早喝碗莲子羹,睡一会儿的好。」

众目睽睽。

我带着红玉走了。

身后传来霍啷霍啷摔东西的声音。

当晚,周明延醉酒闯入我的房间,要来撕我的衣服。

满身酒气,臭味醺天。

他说:「反正你也是我的人,不让我碰别人,那就你吧。两年间,你们这对狗男女,用着老子的身子,所有龌龊事,都做遍了吧。」

我偏过头去,不想看他。

他却将我死死押在床边,气力很大,逼我和他四目相对。

那双曾闪着星星的眼里,满是戾气的猩红。

有滴清泪划过。

我声音细弱:「周明延,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你了,真的不等你了!」

可没有回音。

只有他粗暴的动作。

大片雪肌露在空中,被风一吹,就起了密麻的鸡皮疙瘩。

于是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了。

弯膝一脚,我将小侯爷踹下去。

一个月,三十天,揣在胸腔里的心脏,终于死气沉沉地坠下去。

我接受了这个事实。

狠狠地给周明延一个耳光,我说:「滚!」

他滚后,我擦干眼泪,抬头,望着雕花床梁发呆。

原来。

这世上,真正的离别,从来都不是长亭外的芳草碧连天,而是某一天,突然的,那个人就从你的世界消失不见。

甚至连挥一挥手,露个笑容,都没有。

2

礼部侍郎孙大人家有十三个女儿。

我行七,卡在中间。

长相一般,性格温吞,才学也不出彩,是以常被众人忽视,日子过得不上不下。

生我时,姨娘见又是个女儿,脸拉的老长。

她不大喜欢我。

小孩子,咿咿呀呀,活泼好动的年龄,把她正在绣的笸箩掀翻。

有嬷嬷去收拾,姨娘却发了火,直接把东西囫囵个扫了一地,骂道:「哭丧星,女娃子,不争气的东西,要你有什么用。」

于是牙牙学语到的第一件事。

就是哭,要隐忍的哭,这样才不会招人烦。

四岁生日时,姨娘破天荒给我做了件衣裳。

往素新缎子她都是做给哥哥的,孙家唯一的男孩子。

笑起来像秋天里的老菊,她巴巴捧到嫡母面前:「给煜哥儿的,您看看,哪里不满意,我改改。」

问起我时。

她漫不经心:「女娃子要那么新干嘛,一年一件就够了。七妹上面六个姐姐,剩下的也能穿。太太总说节俭,姨娘份例又低,给煜哥做了哪里还能剩下?」

可我现在,不是过年,也终于有新衣裳了。

穿着有些大的袍裙,我开心地转圈圈。

细声细气:「姨娘,好看吗?」

姨娘皱皱眉,没说好看,也没说不好看。

只是握住我的肩,死死盯着我:「七妹,你四岁了,姨娘今晚要给你缠足了。你什么都不出彩,抢不过你那些姐妹,只有在缠足上,多费些功夫。」

我懵懵懂懂:「姨娘,我缠了,你会开心吗?」

姨娘笑着,点头说会。

她并不常对我笑。

她的笑,对着嫡母对着哥哥,对着父亲对着仆人,对着所有姐姐妹妹。

除了我。

所以我乖巧地坐在高凳上,看她俯身为我脱了鞋,把一层一层的白布,张牙舞爪往上铺。

像在俎板上,一刀一刀地割肉。

好疼啊。

真的好疼啊。

明明说好了不哭的,可还是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侍郎府里,响彻我撕心裂肺的痛叫。

姨娘第一反应是捂住我的嘴,恨恨道:「不中用的东西,你要把全府的人都引来吗?」

其实引来了,也不会有人关注。

就像爹爹。

明明那么近,却嫌血污晦气,连门都不肯进一步,只是咕哝几句:「她还小,五六岁缠也来得及。」

姨娘掐了我一把,逢迎笑道:「小孩子,爱攀比。见她姐姐都缠了,便也央着我要。而且小点缠,将来好看,将来好嫁。」

我茫茫然地懂了。

原来,女孩子,这一辈子,受那么多罪,就只是为了,将来好嫁。

彼时金莲成风。

京城有头面的人家,女儿都要缠足。

四四方方的长安城,朱雀大街,从南到北,几百户官家的上空,都经久不衰,飘荡着各式各样的泣声。

我上头有六个姐姐,最喜大姐南月。

她长得最好,声音最柔,学东西也最快。

孙家女学里,一排嬷嬷,抱着不能走路的小姐,将小姐们整整齐齐码在桌椅里,下了学,又整整齐齐地收回去。

那些动作,和姨娘每日整点妆盒里的头面一模一样。

所以。

我们也只是,他们要带出去的金发簪吗?

我总挨着南月姐姐坐。

嬷嬷不把我们放一块,我就扶着桌案,点着脚尖,艰难地挪过去。

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让我心安。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温柔的味道。

南月姐姐十三岁那年,爹爹给她指了人家,要她搬进高高的阁楼,闭门不出,安分守己地绣嫁衣。

知道两年都见不到她。

头一次,我哭得泪涟涟。

站起来,又摔倒,又站起来,攀着要背她走的嬷嬷的腿,怎么甩也甩不开。

姐姐哄我。

她勾住我的手,弯起唇角:「小七乖,不哭,每个女人都这样。姐姐答应你,也给你绣一块好不好,你的帕子,都旧了。」

我想拽住南月姐姐的袖子。

可我拽不住,她还是越来越远。

就像我拽不住,她注定被破碎毁灭的命运一样。

京中有大盗越狱。

奉皇命,大理寺挨家挨户搜查,查到侍郎府时,已是夜半。

追踪寻迹,一路推开绣楼的门。

小小的一间房,坐着花容月颤的姐姐,和架在她脖子上,雪粼粼的冷刀。

大盗威胁:「你们再靠前一步,我就杀了她!好歹也是个官家女子……」

大理寺的人还没开口。

爹就义正言辞:「南月,爹往素是怎么教你的?」

「一身里衣,如今被这么多男人看了身子,你当如何?」

我的爹爹,一生守礼的孙侍郎,要逼我阿姐自戕已全声名。

阿姐看看爹,看看他身后,黑压压,望不透的浓郁夜色。

眼里蓄了泪,小声哀求:「爹……」

爹打断她:「你别忘了,南月,你还有那么多妹妹呢,正待字闺中,你要让她们陪着你,一起受世人的鄙夷吗?」

于是泪珠被咽了回去。

阿姐『啊』地叫了一声,直直撞向寒刃。

血汩汩而流,大盗被缚在地上,啐了一口:「你们京城人真脏啊,老子要杀人还得个正经名头呢!」

姐姐是救不活了。

能救活,爹也不会给她找郎中。

后来,我听在绣楼伺候的丫鬟们闲聊,才知道。

那晚,姐姐哽着脖子在楼上呻吟了一宿。

死之前,她说:

「宁肯不来人世一遭,也千万……莫投胎做个女孩儿家。」

3

认识周慈生那年,我十四岁。

彼时长安城正流传着一桩趣闻——

沐恩侯府眠花宿柳的纨绔小侯爷看上了相府千金,死缠烂打,还要上门求娶。

全京城都把这个当笑话看。

谁不知道,丞相家的小姐历晴漪是皇后侄女,太子表妹。

金枝玉叶里的金枝玉叶。

她不仅得特赐没有缠足,还学了一身好武艺。

周明延扬言上府的前一天,就被历小姐拿鞭子活活抽死过去。

躺在床上有进气没出气,梦里喃喃都是『晴漪晴漪』的叫。

历晴漪知道了,呲笑一声:「一个废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也想求娶本小姐,好啊,他今晚能爬着站过来,我就嫁给他。」

这话自然传到了周明延耳朵里。

浪荡纨绔,不知从何而生的力气,竟然拖着血痕,一路爬到丞相家门口,大剌剌躺到天明。

第二天,红日初升。

开门的小厮被血人吓了一跳。

地上的周明延却乐呵呵地笑:「晴漪,你得嫁给我了。我们哪日成亲?要不明天……」

他一口一个夫人的叫。

险把历晴漪气疯了。

这年头,女子闺名比命重。

饶她再千娇百宠,说出去的话,也是泼出去的水。

丞相大人语重心长:「晴漪,这是命,你得认。你那些话,全京城都知道了,要是不嫁他,你也再没别的选择了。」

能认命吗?

历晴漪反正不认。

她寻了个由头约周明延泛舟,自己没去赴约,反使一个婆子穿她的衣服,将小侯爷推进了荷花塘。

那把水,没淹死周明延。

却让他大病一场,昏迷半月,高热不醒。

老太妃急得直打转,想了个冲喜的歪招。

生辰八字,合揆测算,孙家七妹孙南枝,就是能让她乖孙醒来的最佳祭品。还说若醒不来也没事,就配阴婚。

姨娘兴高采烈地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泼冷水,说着我不愿意。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有你拿乔的份吗?那可是侯府,要不是人家病了,你以为,这好事,能轮得着你?」

带着剧痛后的麻木,我捂着半边脸,平静地看她。

已经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

大姐死后。

我经常发呆。

不断地去想,世俗礼教和三纲五常,是对的吗?我们,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还记得那天,姨娘来为我加布。

我躲开腿,轻声说:「姨娘,我不想缠了。你看丫鬟们,也都没有缠,我想像她们那样走路。」

她第一次打我,用力锤打我的脊背,把我的头磕在桌案上,劈里啪啦,巴掌像连环雨一样落下来。

「不争气,小姐命,丫鬟心。你知不知道姨娘当年为爬上来,吃了多少苦,你竟然想和那些下人比?

「我怎么生了你个晦气的东西,样样不如你的姐姐,因着你,老爷多久没来我房里了。」

后宅寂寞的空守、失败的人生、一眼能望到头的未来。

她发泄着所有不满,对一个还不知世事的孩子。

我没有反抗。

蜷缩在地上,眼里望向窗外的月亮。

很大,很圆,很亮,代表着另一片天空的月亮。

于是终于知道,我和姨娘之间,除了沉默,再没有第二条相处的路。

被嬷嬷背上绣楼的那天,我逃了。

尽管世道坎坷,我不清楚一个弱女子要如何活下去,可冥冥中,我抗拒和姨娘相似的人生。

嫁人、进坟墓,过夜哭到明,明哭到夜的生活。

被一个男人的宠爱掌握悲喜,再生一个、或者几个,重复自己悲惨命运的孩子。

我不要这样的命运。

逃出来并不容易。

小脚尖尖,行路点点,弱柳扶风。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喜欢这些,只知道,走起路来,格外困难,是钻心的疼。

很快,家丁就发现了被打晕的嬷嬷,全府戒严。

没有办法了。

无论如何,我是跑不过他们的。

于是情急之下,就地一滚,小小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路过的马车底。

而马车里,正捆着被绑票的周明延。

一路驶向城郊的山匪窝子。

那里也是,我们命运的交汇。

后来,慈生跟我说,他们那个时代,有一个新生的词叫『救赎』,在命运的十字路口,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彼此相携着,难路也变得平坦。

他救赎了我。

山匪行事老练,心狠手辣。

马车行出城外几十里,他们敏锐地发现重量不对,呦呵一声,看着被揪出来缩成一团的我,笑了:

「哥几个还是头一次见送上门的妞,是个雏吧,长得不错。」

我第一次奔向世界,遭遇明晃晃的至恶。

他们狞笑着向我拥来:「格老子的,多久没见姑娘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哟,这皮肤,真嫩啊,官家小姐?

「又是一个想不开出逃的,老三,你记不记得上次我们也遇见个要跑的。被卖到青楼里,大赚一笔,他娘的,一帮贱货,我看就是想男人跑出来蕟騒……」

比恶语更六月寒的是他们肆无忌惮扯我衣衫的动作。

我连连后退。

拿出簪子,抵在脖颈,沁出血珠。

明明……

明明不甘心想死,可我竟找不出第二条路。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这样结束的时候。

马车里传来动静,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掀起轿帘,来自异世的灵魂苏醒在周明延身上。

「同志,可不兴欺负女同胞啊。还是以多欺少。」

山匪回头看过去,为首的啐了一口,跺脚骂道:「娘的,这病痨鬼怎么醒了?」

四五个人,齐刷刷提起砍刀,要往那边走。

周慈生很会估计形势,他把身上金灿灿的东西全脱下来,远远地往旁边掷。

有山匪分神。

他行如流水跳下马车,一溜烟跑到我身边,然后抱着我,就往旁边的乱石杂草坡下滚。

身后有怒叫喧嚣。

他蒙住了我的眼,昏昏暗暗,恍惚间,我听见来自身下的一声闷喊,是皮肉滚过沙砾的声音,钻心的疼痛,让他下意识叫出来。

我忽然就很想哭。

哭有关必死之局的一线希望。

4

自他说周明延时,我就对他充满警惕。

在山洞里,隔火相望。

身后的手,却紧紧攥着簪子。

慈生摔断了一条腿。

没有想象中的疾风暴雨,他撕下布料给自己上夹板,蹦蹦跳跳地很乐观:

「这算什么,上次被投了监狱,他们问我闹事工人的名单,我断了两条腿都没事呢!」

这……

小侯爷病了一场,把脑子丢了?

他低头正研究身上的衣衫,唔了一声问我:「同志,现在是什么年头啊。」

我懵了。

把簪子捏地更紧,小声回答他:「景和三年。」

「朝代是?」

「大雍王朝。」

他瞪大眼睛,自言自语说胡话:「1932 年到……我的历史上没有这个朝代。」

『啪』地一声。

他给自己一巴掌,声音颤抖:「如果我从现在改变,那将来……」

将来这个世界的走向,会不会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次日清晨,我们绕小路行走。

避开了山匪的搜寻,却主动送上门,和来找我的孙家护院撞个满怀。

领头的是管家孙贵。

我看着他森冷的目光,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每一条,都好像染着血。

我知道他的。

爹爹的忠仆,耳濡目染,将礼法刻在骨头里。

他有个女儿,是南月姐姐小时候的玩伴,几年前,因贪凉在溪水中洗了脚,有露过的外男看见。

孙贵便将她亲手按住,砍了双脚,嘴里叨叨着:「砍了,就干净了……」

这样一个肮脏的刽子手、屠夫。

他不是来带我回家的,是来逼死我的。

就像逼死大姐姐和他的女儿一样。

猛地一下,我从周慈生背上跳下来,手里的簪磨地全是血,向他们挥舞着:「别过来,都别过来!」

绝望后是更大的绝望。

我以为能逃离这个圈,兜兜转转,却又回到原点。

孙贵盯着我,目光险要将我射穿:「七小姐,别闹了,都是已订亲的人了,你和外男这样拉扯,还过了夜,跟我回去向老爷请罪吧。」

不,不能回去。

回去了我会死的。

披头散发,金簪被我挥出重影。

我无力地反抗,在两座大山的嬷嬷面前,也只能是穷途末路的难以逾越。

发了疯一般,我要带着靠近我的每个人共赴黄泉。

滴滴答答——

有血落下,簪子扎进周慈生的臂膀。

怔怔地看着我,他在呢喃:「礼教伦常到底还要再吃多少人呢?」

将我打横抱在他的怀里。

他说:「姑娘,信我,你不愿意,没人能强行带走你。」

世事往往就这么奇妙。

我如果和个陌生男人共处一夜,那就要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可当对象是小侯爷周明延时,爹和姨娘就乐开了花。

老太妃说我是个有福分的人。

这还没进门呢,她的宝贝孙子就醒了。

如水般的聘礼送进孙家,姨娘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合不拢嘴:「七妹啊,真是不枉我养你一场,你看看,这么多好东西,咱娘俩一辈子也花不完啊。」

我不理她,将她关出门外。

她晦气地啐一口:「什么玩意,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要不是姨娘费尽心思给你缠那么好看的小脚,这福气轮得到你吗?」

屋内的死气太重,我推开窗,看头顶的月亮。

议亲礼时,周慈生来了。

他悄悄塞给我一本小册子,是自己默的。

里面有人格独立、思想解放、女性意识、平等和自由……

封面上是他劲瘦有力的一句话:

我在黑暗中前行,势要冲破牢笼,像个战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月色如水。

我将那册子,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字缝里,都淌出满满的力量。

下月十五,及笄礼上。

姨娘给我缀了满头的珠花,沉甸甸的,她少有的温情,眼里溢出几滴泪来。

久违嗅到娘的温度。

我刚想拍拍她的手,就见她将妆奁上的翡翠耳饰偷藏在袖子里,抹了眼睛,她说:「七妹,你要早日给侯爷生个儿子,有了儿子,才有依靠。」

于是那点温度倏地一下就散了。

八抬大轿将我抬进沐恩侯府。

跨过火盆、拜过天地,盖头下,红绸对面连着那双修长如玉的手,他指引着我,一步一步,进入洞房。

我不知道大雍平常男女的洞房花烛夜是如何的。

对我,和周慈生,则是两人同处一桌,讲了一宿的话。

他在那个年头,也才十九岁。

是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新青年。

父亲是最早一批留洋的幼童,新旧交替,时局动荡,专修经济学,满肚子救国救民,却于国于家无用。

周明延生在南洋,学在西洋。

一开始学医,人体经络倒背如流,因为国弱,所以 A+的成绩被人笑话全是抄的,他并不在意。

直到某日播放影片,是帝国崛起,里面有一帧照片,是国人被鸦片吸了精魂,一排排躺着晒太阳。

同学哄然大笑:弱国有弱民!

周明延看着,心里很痛,很痛。

那年他十六岁,给自己取字『慈生』,毅然退了医学班,去学军事理论。

后来他回国,看满地疮痍,山河寥落,群狼环伺。

他要改变这一切,涓涓细流,迟早会汇成洪流。

我问他,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是家父,他开了矿场,南枝,你不知道,工人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受伤了,半条胳膊断一地,没有抚恤金,不敢休息,二十个人,挤在小小的宿舍里,一天只两个馒头。

「我带头组织罢工,父亲却买通警卫开枪,死了很多人,我也被打晕过去,再醒来,就来了这儿。」

他眼里有碎泪划过。

我说:「这些话,你不要同别人讲。」

大雍先皇在时,曾一口气烧了几百家的佛庙道院,更是有令,宣扬神鬼之论蛊惑人心者,杀无赦。

他笑着说知道。

温柔到哀伤:「这是长河里,最后的余辉了。我想我来到这,总有一些事情要做,或许,我可以先除一些刺,往后的路,你们走起来,就顺些。」

那晚,他给我讲了很多新鲜故事。

讲鸦片食人,剪发放足,讲已经有很多女性站起来了。

她们也扛着枪,拿起刀,在学堂里字正腔圆,发出自己的声音。

讲旧日残晖过后从未有过的耻辱溃败。

同胞的血沸腾起来,开了智,承受着两个时代巨浪的冲击。

他见过了新世界,心里有一个少年中国,所以满心眼的都是光芒万丈。

他还要把那些光,分给我。

5

我从梦里醒来,品味第一次独眠的余夜。

推开轩窗,有微风轻作客,将那些过往从我脑海里吹出去。

丫鬟红玉敲门进来,说昨儿小侯爷打晕了两个护院,出门径直往醉花楼去了。

我摇头:「随他去吧。」

不必管他了。

他不是周慈生,是一滩早就腐朽的烂泥。

换了身袍子,遮着面,我和红玉从角门悄悄溜出去。

七拐八折,来到农郊一合院子,里面正传来朗朗读书声,有男有女。

开门的是个女先生,简朴衣着,眼里亮着清矍的光。

她就是那年,大盗口中,逃出家门反被卖往青楼的辛小姐,尚书员外郎的四女儿。

我还记得,当初拖人将她买出来时。

伏在地板上,她体无完肤,告诉我说,官家女的声名很是好用,老鸨为了赚钱,逼着她日夜不歇。

不是没想过求救,有一次,在花楼里,她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

几乎从楼上跳下去。

她拉住哥哥的腿,泣不成声,可哥哥却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冷冷道:

「我们辛家的女儿冰清玉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随意攀扯。我的四妹妹,她早就死了。」

被押在地上,她吃吃地笑。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问她为什么要逃。

她给我讲了个娘亲的故事。

娘亲原也是诗书礼乐家的小姐,八抬大轿娶进门来,似水年华的女人,只因夫君不爱她,就被随意冠上有病的名头,一天三碗的汤药喝下去。

喝了十几年,终于在望不到头的牢笼里疯了。

那一夜,她拿起匕首,见人就杀,杀强行灌她汤药的嬷嬷,杀跟她耀武扬威的小妾,还把夫君想抬成平妻的如夫人,脸都划花了。

白的脸,血的衣,娘亲笑靥如花,死在爹爹亲手放出的冷箭里。

辛小姐打了个哆嗦:「爹要把我指给中尉家的公子,可他早有意中人。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所以,我逃了。

「人尽可夫也比疯疯癫癫强,莫如说男人嫖我,不如是我嫖男人。」

后来,她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起在东郊开了家书院,收容那些无处可归、无枝可栖的人。

两年下来。

书院的人也有上千。

在这里生活的女孩儿,放足读书,刺绣纳花,她们有更多的选择;在这里长大的男孩儿,也深知女子不易,能相互体谅,心里认同。

要砍倒一棵巨树,从来不是一斧子的功夫。

我们要做的,是撕开第一道口子,埋下火种。

在我和辛四讨论开一间全是女子经营的绣坊时,红玉进来了,说侯爷在楚馆赖账,半个月费了万两银子,正找人回府去支呢。

辛四姑娘一拍桌子:「周明延疯了吗?一万两银子,能在京都盘多少家店了,他知道多少人吃不饱饭吗?平常不是最爱说些民生疾苦,如今怎么倒像变了一个人。」

我冷冷笑道:「你就当他变了。老太妃找人看过,十几位御医去诊,得出来个他开窍又失窍的结论。」

随即把那些抛诸脑外,和辛四继续吵绣楼的具体事宜。

四个钟头后,我才慢悠悠地从书院出来,赶去花楼。

迎接我的,是个熟悉又讽刺的女声:「哟,孙南枝,你可算来了,我以为你死了呢。」

仿佛被长钉定住。

我咬住舌尖,掀帘去看。

花楼巷口,日暮黄昏,正站着戎装未退的历晴漪,和我那没用的夫君。

周明延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巴巴地盯着她,叫魂一样:「晴漪,晴漪……我不是做梦吧,你竟然亲自来花楼接我。」

看见我时,则满面厌嫌:「怎么这么慢,钱带了吗?」

想起什么一样,他离我老远,对着历晴漪表清白:「我跟她可什么都没有,晴漪,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休了她,把你娶进门。」

历晴漪:「滚!」

周明延乐呵呵地:「好嘞。」

然后,在他震惊的瞳孔里。

他看见,他爱而不得的女神,掀起轿帘,上了我的马车。

……

两年前,沿海有寇匪为患。

圣上不胜其烦,下令锁海迁民。

周慈生猛地跳起来,他说:「不行,固步自封,一味活在天朝上邦的美梦里,中华几千年来的大患,病因就起在这里。」

于是他站出来,自请领兵抗匪,在圣上面前把自己脑袋押了出去。

那是我们婚后的第二个月。

我帮他打点行囊。

慈生眼里,晕染着点点星光,他说,他们那一代人,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信念。

走之前。

他冲我挥手笑道:「南枝,侯府一切都交给你了,大胆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吧。」

扪心自问,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当夜梦里,我久违地见到了南月姐姐。

她脖子上汩汩溢着血。

哀哀地看向我。

于是,我知道了。

在侯府的前半年,我每天雷打不动地蹬着铜木马,每晚还要绕内堂小跑七八圈,并让铁匠仿着也做了几个,送往我私下开的书院里。

少一重束缚,移一座大山。

尽管过程痛苦,可结果,美妙地让人不敢想象。

我行走如风时。

正逢周慈生打了场胜仗,回京述职。

我便小跑到门口等他。

日光晴好,他骑一匹高头大马,远远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剃了头的姑娘。

历晴漪。

京中传闻,丞相大人要给她物色人家,指婚了某个外封的异姓王,她拿两把冷箭,把异姓王吓尿了裤子,嗤笑人家窝囊废。

丞相怒了:「你都多大了,再不嫁,就给我绞了当姑子去。」

她就真的绞了发,干净利落剃了个光头,只是没去城郊尼姑庙,偷了家里的马,一路向南,从军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周慈生在战场上救了她,和她同携而归。

历晴漪顶着青黄不接的头发茬,大大方方跳下马匹:「哎,孙南枝,我从前看差眼了,你夫君是个真男人。你能不能,把他让给我呀?」

我说不行。

她有些苦恼:「那没办法了,他不纳妾,我不做妾,这样,公平竞争吧。」

慈生回来只待三天,除去述职做宴的功夫,我们就只剩下两天。

晚上,我赌气不睡。

把他给我默的医书翻得哗啦作响。

他正在桌上伏案画弓弩设计图。

据他说,在他那个年代早已失传,不时开心地拍大腿,骄傲道:「谁说我们没有自己的武器,自己的底气?」

后知后觉才发现我生气。

他搁下纸笔,弯腰忽然将我横抱而起,放在红木小榻上,勾着脚蹬子坐在我面前,笑了一下:

「我和她真的没什么。一个女人,在战场上快要死了,怎么会想情爱呢,我只想救她。」

我手搅弄着头发:「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吧。」

娶我,只是为了救我罢。

他俯在我的肩头笑了。

呼吸近的可闻。

「你也太小看我了,中华儿女多自由,婚姻自主,我若真不愿意,谁逼我都不行。」

于是心里软了下来。

我想和他再说会儿话,可他兀地一拍脑袋,喃喃道:「有了有了,这样改,射程就会更远!」

然后猛地站起身。

小凳子被绊在地上,他哐啷哐啷,全然不顾,奔到桌前,提笔又画。

我被他逗笑,肚子都疼了起来。

6

我和历晴漪的纠葛就是由此来的。

慈生走前跟我说:「南枝,越黑暗的地方,清醒的人就越痛苦。您和她都是,不一样的女子。这样的人,哪怕做不了朋友,也不要做敌人,太可惜。」

我点头应了。

可无奈历小姐缠着不放,硬要和我打擂台。

周慈生将她自战场救下来,她回了丞相府后,按家法,原是要打死的。

可歪打正着,在战场上她杀了两个领头的海寇。

皇后心疼这个侄女,太子表哥也四处为她奔走,于是圣上开恩,赏了她个最低等的将军封号。

大抵年少时不能遇见太过惊艳的人。

遇见了,就曾经沧海难为水。

历晴漪说她已见过真正的男人,便断看不上那些歪瓜裂枣的废物点心。

由此,开始了我们长达一年的明争暗抢。

这年大旱,邻京几成先后遭了灾,大批灾民涌入京都,挤在长安城外的郊林里。

我设了四个棚子施粥。

怕底下人以次充好,便拿纱覆面,亲历亲为地盯着。

历晴漪便在对面设了八个棚子。

顶着还没长全的头发,酷日炎炎,也站一天,亲自舀粥。

我跺跺脚,又加了四个棚子,她也加,直加到郊林两边被我们严严实实地占满。

数量相当,比拼不过。

就在吃食上下功夫。

我做大米粥,里面下饱胃的红薯,还送些药。

她做小米粥,里面切养生的山腰,还送个碗。

有个乞丐,连声向我道谢,她气急败坏地把人家拎过来,让他喝自己这边的粥,喝完了,还问他:「到底哪个好喝?」

乞丐险些吓哭了。

但那天,也是他,吃的最饱的一天。

大雍的史官都说:这次饥荒,是开国百年来最严重的一次,也是饥民死的最少、吃的最胖的一次。

饥荒结束,劈里啪啦,我算着嫁妆铺子,被掏空了十八家。

历晴漪终于赢我一次。

哈哈大笑:「你才空了十八家,我倒了二十家呢!都是我爹给攒的嫁妆,昨儿,他还抽了我一顿。」

该。

让你送出去的碗,上面都要雕个花。

花里胡哨的,不亏钱才见了鬼!

京中缠足之风盛行。

我和历晴漪是唯二的特殊,她有圣恩不用缠,我缠了又放开。

有次,主花宴的王家小姐拈眉搭眼,话里话外,说大脚真丑啊,在她们家,只有丫鬟嬷嬷这些下人才不用缠。

我默不作声地笑笑。

后来府里起了火,王小姐跌在地上跑不动,我把她背出去,轻咳两声:

「王小姐怎么不自己逃命啊,还要仰赖别人。哦,我忘了,小姐跑不动啊,都是脚,差那么多,还不如丫鬟呢。」

历晴漪知道了这件事。

连夜跑到后宫,缠着她的皇后姑妈,从三皇五帝说到盛世开元,磨了一纸保证书。

洋洋得意杀到侯府向我炫耀。

皇后向她承诺,会劝谏陛下,允许已嫁人妇,若经夫家允许,有放足的权力。任何人都不得置喙。

嚯。

逆风翻盘,她赢麻了。

……

这日,书院来了个逃荒的女人,是被三钱银子卖给村中屠户的苦命人。

生下两女一男,屠户日夜打她,还要将女儿也卖出去。

气得发狠,她跑了出来。

无处可去时,是辛四收留了她。

给她遍体鳞伤上药的当口,屠夫满身酒气地闯了进来。

四姑娘能叫护院拦住屠户的巴掌,却拦不住女人摇摆的心。

她说:「俺男人说得对,俺还有个吃奶的男娃娃嘞,要是真走了,他不就活活饿死了吗?」

辛四说:「你也可以带你儿子来。」

她摇头,跟着屠户走了。

于是恍然大悟。

原来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想挣脱泥潭的。

有些人的苦难,是自找的。

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我去书院时,她讥笑着向我提起,也不过茶余饭后的星点谈资。

可没想,后来那女人还几次向辛四要钱。

辛四没给,将她撵了出去:「你别让我给你不好看,上天的下海的,老娘什么场面没见过。」

于是恼羞成怒。

屠夫集了几个村的流氓无赖,跑到书院闹事,义愤填膺:

「知道你们为啥没老婆孩子不?就是这破地方,把娘儿们都藏起来,让哥几个娶不到,没女人,就没孩子。大伙说,对不对?」

书院被围了。

我走出去,好声好气地解释,这本是个善庄,教人读书写字的好地方,也并不只教些女生。

下一秒。

却有东西砸在我的额头,流出猩红的液体。

有人大喊:「读个屁的书!认字越多,就越贵呢,我们村长儿子就娶了个落魄世家的小姐,说啥也不肯生孩子,越读越傻越不生。」

辛四恼了,提起刀就要和他们拼命。

却被我拽进去,把门死死地抵住。

书院前后共千余名学生,大多数,都不是常住生,只是来学点东西,拿门手艺,把路扩宽。

留下的,只剩些孩子女人,几个护院,在愤怒的暴民面前,不堪一击。

我和辛四抱在一起。

我能感到,她在发抖。

也是,平时再泼辣直爽,她也只是个二十多出头的女人。

怎么能不怕呢?

一刻钟,像一个世纪那么久。

门外的喧嚣声渐停,响起个愤怒又凌厉的女声:

「都给本将军滚,怎么,你们还要袭官不成?敢动手的,立刻押下去,先打三十板子。」

历晴漪,她来了。

一开始察觉到不对时,我就支开红玉让她出门报了信。

偌大个长安城,我能信的,真来救的,竟然只有一个她。

门被缓缓推开。

她看见我煞白的脸,不断有血溢出,讥笑冻在嘴角。

嘴张张合合,她说:「废物……喂,你别晕啊,我不骂你了。」

我还记得,那是个年关。

彼时慈生正从南海归京,在城外听到了书院的动乱,甩开大部队,自己先回来了。

医馆里,历晴漪喂我喝药,满脸不耐烦。

下一秒,『啪』地一下,碗就碎在地上。

她看见周慈生,满目焦灼的周慈生,披风戴月而来,将病榻上的我,珍而又重地抱走,擦肩而过时,低声说了句谢谢。

除此之外,多余的,什么都没有。

后来,她冲我哭:「为什么,为什么,我样样都赢你,毫不输你一筹,为什么他看不见我?」

我拍拍她的肩。

「晴漪,你是一个会让我自愧不如的人。世界就这样,我自己在闪耀,但也丝毫覆盖不了你的光芒。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争个高下,不是你好,就是我烂呢?我们不能一起好吗?」

她把委屈和愤懑都哭出来。

擦擦眼泪,搭上我的手:「你听好了,孙南枝,我将来,一定要找一个比你更好的夫君。本姑娘一定要再赢你一次。」

得。

又比上了。

比比精转世吗?

后来,北方蛮子不安分起来,历晴漪要去边疆,被老丞相狠揍了一顿,能爬起来时二话不说就又剃了个光头。

跪到金銮殿前,太阳一照,显眼得很。

圣上都气乐了:「你真是大雍最不像女儿家的人了。算了,皇后疼你,朕也破例给过你将军的封号,去便去吧。」

7

马车吱呀吱呀滚滚前行。

距上次见历晴漪,已有一年了。

她头发长长了,懒懒地披到肩上,依旧那么好看,那么张扬。

指着轿外,她问:「怎么回事?」

我摇头。

于是,她知道了:「他走了?」

没错,整个大雍,知道周明延换了一个灵魂的,只有我和历晴漪。

慈生是个很聪慧的人,知道改变需一点点来,他把性情大变解释成家国有难,被迫成长,这番说辞甚至瞒过了望孙成龙的老太君。

却被晴漪窥出端倪。

一个沉湎酒色的纨绔子,真的能一夕之间,变成胸怀天下的好男儿吗?

她不信。

她远比这个时代的人要聪慧大胆,想了半月,把脑袋都想破,终于认定,不是变了,而是彻头彻尾换了一个人。

但至于是狸猫换太子,还是志怪小说里的狐鬼夺舍,她想不明白,也不在乎,没有追问。

马车里,燃着一脉安神的香。

「周明延,他说过,他还会回来吗?」历晴漪问道。

他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

心里有条河,河里落着潇潇雨歇。

见我脸上苍白有汗,犹疑一下,她拿帕子帮我去拭,这一拭,将我的神思带往过去的长河。

慈生来到大雍两年。

一刻不停,片刻不敢歇。

呕心沥血,像要把一辈子的事情,压缩在六百余天的时光里完成。

但最后的一个月,他请了假。

什么也不干,专程回府陪我。

我们这段姻缘,始终是有名无实的。

可那个月,很快活,他把住我的腰,亲手教我防身术,说每日需练一个时辰,强生健体不易生病。

月色枝头,他在案前,下笔如神。

微积分、历史、哲学、诗词歌赋、农学器械,能记得的,搜肠刮肚,杂七杂八,他写了满满十几本小册子。

我问他:「沿海那边,没事吗?」

他摇头说,已经提拔了两个有勇有谋的将军,他们的家人都死于倭患,热血男郎,势要将海盗打回老家。

可真没事的话。

慈生,你的眼里,为什么含着泪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条长长的河,河对岸,站着一个短头发蓝工装的男人,我叫他,他不理,只是回头冲我笑了笑。

眉目含星,和周明延一样的五官,但要精神很多。

被惊醒时,慈生就站在我的床前,正盯着我看。

他没有睡。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很准。

我哽咽道:「慈生,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是的,他要走了,我的少年郎,要回他的家国天下了。

慈生说,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另一个灵魂要苏醒,而在异世界的身体,也在召唤他回家。

那一刻。

我红了眼眶。

依偎在怀里,卑微的、丑恶的、自私地祈求他:「慈生……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我认识你的时间,这么短。

我还没有,好好地跟你说过话呢。

他拍着我的肩,小声哄我。

他说他有个同学,家里很有钱,年华正盛,想把国外学到的东西源源不断反哺给自己的母亲,却发现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未竟之路总要用血肉之躯铺就,于是英勇就义。

同学说过,如果没有战乱,他想找份教书的工作,娶家里早定好的姑娘,生个小孩,安安稳稳过这一生。

慈生还说,回国后,其实他心里很茫然。尤其是发现父亲变了一个人,从救世济民的热血儿郎变成了眼里只有钱的大矿主。

家里工人的生活过得很惨,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如果一定要血才能唤醒父亲和同胞的良知,那你看,他有这么多血可以流呢。

「南枝,我的兄弟们还在战斗,我不能抛下他们。他们在等我,在呼唤我,他们需要我的力量。」

慈生摸着我的头,语气堪称温柔:「我总想做很多事,让这个时空的你们,尽量避免那样的未来。能做的,不能做的,我尽力了,剩下的,拜托你们了。」

唤醒民智,还来得及。

外洋商贸,也才刚刚萌芽。

把眼泪擦干,我冲他挤了一个难看的笑:「慈生,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快快乐乐的。」

要快快乐乐的啊。

余下的时光很快,我恨不得扯住时间,不要让它再往前流淌了。

和慈生在一起的每一刻钟。

都恨不能掰开了揉碎了,牢牢地握在手心里。

可是,我是个凡人。

我冻不住时间啊。

便只能不睡觉,晚上偷偷爬起来,甜蜜的,忧伤的,看着身侧的慈生。

这个人,他是我的夫君,命运把他带来我身边,危难里,他一把将我拽出来。

我想和他长长久久,一世欢喜。

却只能是妄想。

永远都够不到的,妄想。

长时间不睡,带来的后果是神思昏昏,眼圈沉沉。

慈生很快察觉不对,他恼了:「孙南枝!」

头一次见他生这样大的气。

我新鲜地帮他抚平眉头,他架住我的手:「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会心疼。」

于是我答应他。

承诺今晚会好好睡一觉,还乖乖地喝下了他递给我的安神汤。

睡到一半,我被人打醒。

那双陌生的、可怕的眼睛。

明晃晃地揭露一个残忍的真相:慈生,他走了。

我走出室内,看天空中的月亮,缺了一个角。

捂住眼睛,有泪从指缝划过:

我不该睡的,我怎么能睡着呢?

我还没有,好好地,跟你说过,我爱你这件事呢。

8

周明延在醉红楼欠了一万两。

有龟奴上门讨债。

我正在埋头算帐,准备绣楼和食肆开工的事宜,闻言淡淡:「你告诉他,我是一个钱也没有给他的。」

沐恩侯一年俸禄也才六千多两。

他如此肆无忌惮,出手阔绰,无非是盯上了慈生这两年来在外出征的饷银赏赐。

可那些钱,慈生都给了我,明里暗里帮我撑着书院善庄的开支。

我不出钱,府中中馈一时也掏不出来这么多。

小侯爷就惨了。

他被几个龟奴押着,朱雀大街,从北到南,众目睽睽下游走示众。

走一步,就有个龟奴扯嗓子叫:「都来看啊,堂堂侯爷欠债不还,逛窑子不给钱啊。」

沐恩侯府,四代荣耀,都丢尽了。

最后还是老太妃抹不开面,卖了些陪嫁首饰平债。

当天,周明延就气势汹汹地踹开我的院门,嚷嚷道:「贱人,贱人!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让爷故意丢人,臭婊子,今儿个我就要打死你。」

他的横冲直撞,被我三两下卸了力道。

轻飘飘反剪住他的手,死死按在了地面上。

我不怒反笑:「打我,就凭一个酒囊饭袋的你?周明延,你知道京中怎么传你吗。他们夸你大智若愚,掌了兵权,威名声重,怕遭忌惮,才故意扮丑藏拙。

「却并不知道,一样的好皮囊下,你是个腹中草莽的纨绔吧。我劝侯爷,往后在京都,还是低调些的好。」

他被逼着向我道了歉,却是满脸不甘。

眼波横流间,一闪而过浓郁的杀气。

这晚,我被老太妃罚着跪祠堂。

红玉偷溜进来为我送吃的,打抱不平道:「怎么一切都变了,老夫人也是,明明之前那么疼你的……」

我握着汤盅,并不在意:「她疼的从来只有那个金孙子。周明延对我好,她就对我好;周明延不喜我,她自然也厌弃我。」

跪了三天后,我揉着膝盖从祠堂出来。

红玉来接我,脸色惶惶,吞吐着告诉我:「……侯爷,他,他卖了您名下的两处庄子,拿钱买了箱首饰,去丞相府门口等历小姐了。」

我神色一厉:「他怎么敢?」

慈生来时,沐恩侯府正值夕阳黄昏。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堪堪撑着表面的光鲜罢了。

两年间,我们一点点把家业扩大,手里的现银几乎全洒出去救济民生,推广技术,余下的产业铺子,则经过官府,挂在我的名下。

如今这个纨绔竟把主意打在了我的铺子身上。

拿我们的血汗,去养他的花天酒地。

做梦!

我出门上轿,赶到丞相府。

历晴漪正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周明延紧挨过去,手里捧着珠花头面献宝。

我走过去,微微地笑:「周明延。」

他一脸晦气:「谁许你跟来的,夜叉婆,你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你卖了我的铺子,来讨佳人欢心?」我问道。

他理直气壮:「你的铺子?你嫁给了我,钱和命,就都是我的。整个周府,哪有你的东西?」

我『哦』了一声。

随即抽出历晴漪的腰间佩剑,叮铃飘舞,在空中挽起个好看的剑花。

轻轻一横,架在周明延的脖子上:「我要和离。」

早该和离了。

慈生察觉到快走时,就提过要给我留封放妻书。

可他占了别人的身子,两年来,虽呕心沥血,却难免触碰朝堂上一部分人的利益,怕他走后,身体的主人招架不住。

我为他抚平眉心的山峦,轻声承诺:「没关系,我还在,我留下,总可以提点照应些。当还你的债。」

周明延愣了一下,嗤笑道:「你疯了?」

剑在他的脖子上划出血痕,我弯弯地笑:「疯不疯,等会侯爷就知道了。」

自古大雍只有夫休妻,断无妻休夫的传统。

轻飘飘两句话,简单单挑个刺,七出之条,把妇人牢牢地困在笼子里。

被休弃的女人,娘家是断不能要的,只能凄惨惨一台轿子,送往农庄或寺庙,在苦难里了以残生。

先皇的长公主曾榜下捉婿,好巧不巧,捉了个家暴男。

她被打的身无完肤,左耳失聪,哭着向先皇求救。

那拥有无上江山的男人,却说:「你忍忍罢。」

你忍忍罢。

一忍,就忍到被活活打死。

事后,为了名声好看,还圆了个病逝的名头。

她是被礼教亲伦、至亲家人合谋杀死的。

慈生来后,曾改革婚姻法,并如愿以军功撕开过一道口子——

要废七出,男人不得肆意休妻,也不得吞灭妻子财务,更提出女人也拥有和离的权利。

我陪他一块跪在宣武门外。

跪了三天,圣上看着我们,似乎想起了他那个惨死早逝的嫡姐,点头允了。

朝野沸腾。

可新法实行半年,依旧没女人胆敢在官府告书和离。

我是第一个。

那天,我持把冷剑,逼着周明延和我同去官府。

将他一脚踹在府衙门口,在历晴漪担心的神色里,我从容拿起鼓槌,敲响登闻鼓。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

大雍夫家至上,虽有女子和离法,却需在陈状前,滚一遍钢刀板。

板子上全是刺,一眼望去,在日头上,闪着寒凌凌的光。

历晴漪拉住我:「算了,南枝,我们再想办法。对付一个酒囊饭袋,没必要把自己折进去。」

我摇头:「晴漪,你知道吗。酷法总比无法强。

「要唤醒一些人,总要流血,总要牺牲。

「登闻鼓立在这里半年,六个月一百多天,始终没人敢敲。她们或许怕死,但更怕的,却是赢不了状子,生不如死。我愿以我血开新风。」

两米长的钢板,像是看不到头。

我护住自己的心脉,咬着牙滚了下去,一肉一带钢刺,密密麻麻淌满我的鲜血。

彻骨的疼痛涌来,像要把我撕成碎肉,可心里的执念却告诉我,很多人看着呢,很多人会知道的,今天走一小步,将来就会走一大步。

蝴蝶扇动翅膀,也能影响很多人的人生。

到最后,是历晴漪扶着我,跪在衙殿堂前的。

了解来龙去脉后。

京兆府尹判了我和周明延和离。

这是大雍的第一场和离案,辛四姑娘挤在人群里,热泪盈眶。

她们俩搀着我走,日暮黄昏。

一步一滴血。

远处有个女人向我奔来,她擦着泪问我:「俺丈夫一直打俺,也不去种地,家里的活都是我干。大娘子,你是个历害人,能不能教俺怎样从上面滚下来不死啊,俺也想去告。」

我笑笑,说,好啊。

即使做的有限,可一个能带动十个,十个就能带动一百个。

哪怕有躲在角落里沉默的人,可我们勇敢争取到的光明,也总能惠及在她们身上。

从今往后,夫家不敢再肆无忌惮地虐待妻子。

因为她们身后,早有了一条退路。

……

两年后。

历晴漪嫁给太子,是准皇后了。

送嫁的那天, 她掰着指头数:「我想想, 你们家那口子叨叨的, 要开海通商,把禁鸦片写成祖制传下去, 不能光兴儒学,还要学农学商, 百家齐放……

「这么多事, 我可不得随时帮你们盯着。喂,南枝,这样做下去,我们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是吧。」

是的。

一定会有的。

我问她是因为这个嫁给太子的吗?

她罕见地红了脸:「也不是, 我就是发现, 他人还怪好的嘞。」

是啊,没他兜着, 你闯那么多祸, 早死几百次了。

又三年。

太子登基。

跟先皇比, 他算是个勤政爱民能接受新鲜事物的好皇帝。

许是受了历晴漪的枕边风, 在这年,他开了沿海九个商口, 减了赋税,科考上增了三科实干的项目,还在全国普及放脚的好处。

彼时街头巷尾, 我正和辛四姑娘吃一碗阳春面。

我们的书院已开了六家。

这一次, 我要远去边南, 她为我清水践行。

我背起行囊, 挥挥手,向她告别。

很久后,我有一个女学生, 她中了那年的女状元, 把女子读书无用的言论彻底打成齑粉。

她来看我时。

高兴哭了。

我为她擦泪,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 又想起了慈生。

老天爷曾做过一桩糊涂事。

他给我指了一个声色犬马的未婚夫。

如果照这条路走下去,我会有错误的家人, 不幸的人生。

日暮迢迢,我一定会在绝望的沉默中杀了他,却被囿于刑罚礼教, 走上一条自毁的黑暗之路。

好在他又睁了眼。

将一个异世的灵魂, 带来我身边。

堂有垂柳,珍重待春风。

那灵魂点燃烛火,给我以光亮, 教我爱恨和能活下去的方法,从此,心脏有了跳动的力量。

慈生,前路很长。

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即使,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我死后,将葬于淮柳,待战乱平息,若你还能回到这里, 请将我的坟刨出来,穿过岁月的沉重,让我陪你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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