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被埋进花坛的第十天。
蚂蚁咬我,蚯蚓拱我。
老槐树的根须刺进我的血肉,顺着我的四肢生长。
我哥把我的尸体挖出来,要卖给人家配阴婚。
给人看了半辈子风水的金凤婆婆神色凝重。
「你们家这棵老槐树下死过三个女人,早已成至阴至煞之地,三日之内,你家必定死绝。」
我裂开下颌骨,笑了。
1
村里最有钱的邱家,大儿子上个月病死了。
他生前没有结婚,不能进祖坟,邱家夫妇着急给儿子配阴婚。
我死在家里这件事情,我妈本来不想让人知道的。
她对外说,我进城打工给我哥挣房子去了。
但我哥馋邱家开的高价,把我卖了出去。
六月初六,天上乌云重重,我哥带着邱家夫妇来家里挖尸。
表面的土撇开之后,露出了一角红衣,他们吓了一跳。
我妈和我哥困惑地对视一眼,嘀咕:「三丫头死的时候不是穿的白裙?怎么会是红衣?」
邱家老太怕得扔了锄头,一拽他家老头子,说要走。
「都说穿红衣死的会化成厉鬼,咱们家可不能埋这样一位!」
我哥生怕到嘴的鸭子要飞,赶紧把人拦下。
「什么红衣厉鬼?我们家三丫头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软弱丫头,肯定不会变成厉鬼的!不信?你们问金凤婆婆。」
我哥手一指,指向金凤婆婆。
金凤婆婆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仙婆,住在我们家隔壁。
两家只隔着一道院墙。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站在他们家柴火垛上,隔着院墙看了多久挖尸的。
金凤婆婆不说话,她连个正眼都没给我哥。
她只看着槐树下被挖出来的坑,和我那一角红衣,面无表情,吧嗒吧嗒抽旱烟。
气氛尴尬起来。
邱家老头和老太低声说:「不如就算了,这世道,谁家不杀女儿啊?我听说村头刘家昨天溺死了一个女娃,虽然年岁差得多,但只要是女的就能配。」
2
我哥听到了,一跺脚,冲到墙根下。
「金凤婆,这件事要是成了,我给你这个数。」
我哥咬牙低声说,用身子挡着,比画了一个数。
金凤婆婆发皱的眼皮垂下来,瞥了他一眼,把烟锅倒扣在墙头,磕了三下。
「若要红衣化不成厉鬼,除非槐树……」
她话没说完,我哥就高兴地着急打断,「瞧!我说什么来着?金凤婆婆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仙婆,她说的话不会有错的!」
邱家夫妇将信将疑,看向金凤婆婆。
金凤婆婆垂下眼,吧嗒吧嗒抽烟。
我哥紧了紧拳头,「不然,我吃吃亏,再降个价。」
邱家夫妇动摇了。
我妈在旁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假装伤心。
「这都是为了我们三丫头有个好归宿,我记得三丫头和你们家老大是小学同学吧?两个人在黄泉底下能结伴也好哇!」
邱老太太眼眶一红,可能是想起了在黄泉下孤孤单单的儿子,捡起了锄头。
可是再往下,他们挖不动了。
不过短短几天,老槐树的根就长到了我的身体里。
它顺着我的手脚生长,从我的肩头插进,深深扎在我的血肉里,牢固且结实。
像我新长出来的骨架。
我妈发了狠,「伟华,拿斧头来!把树根砍断!」
我哥照做。
一下,两下。
树根坚硬如铁,斧头都冒出了火星。
连续砍了七八下,手腕粗的槐树根才终于被砍出了一个口子。
粘稠的鲜血霎时涌出来。
「妈……妈,槐树出血了!」
3
我哥白着脸,用越发粗重的喘息压抑内心的惊慌。
我妈也脸色煞白,把我哥推开,伸手拽我的尸身。
我一动,覆盖在我脸上和身上的最后一层土落下。
我哥惊叫一声,丢下斧头,躲到了我妈身后。
「妈!三丫头是不是在笑?!」
我妈呸了一声:「少胡说!」
我哥又惊叫:「妈!三丫头穿的是姑姑死的时候穿的嫁衣!」
我妈一把捂住了我哥的嘴。
她的脸在瞬间变得更白,但又强装镇定,「别胡说!」
她压低声音,和我哥说:「邱家的还在,把这死丫头卖出去才是要紧事。卖出去了,这晦气也就不是我们的了。」
她转向邱家夫妇,想赔个笑脸。
可邱家夫妇惊恐地盯着她身后。
「你……你们家三丫头,活过来了!」
我并没有活过来。
我的后脑勺都碎了,被埋在地下十天了,大罗神仙也救不活我。
我只是站了起来。
我像提线木偶,槐树的根操控着我的四肢。
我站起来,贴上我哥的背,手箍住了我哥的脖子。
我哥的裆下湿了一大片。
「妈!救我!」
我湿漉漉的黑发垂下,从发上滑落下来的血,把我哥的肩膀都染透了。
对他们来说,更为诡异的是,我还看着他们,咧着嘴笑。
森森白牙从两片血红的唇中露出,在院子里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他们还能隐约瞧见我两侧的尖牙。
邱家夫妇吓得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闹鬼啦!老朱家闹鬼啦!」
我妈也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4
我的手臂越收越紧。
力气大得我哥完全挣脱不开。
他额上青筋绷着,双目凸起,眼球里面都是红血丝。
对,就这样!
我死的时候,比他痛苦千百万倍!
他也要感受我那千百万倍的痛苦才可以!
「金凤婆!救救伟华吧!他可是我们家唯一的儿子啊!没了他我们老朱家就要绝后了啊!」我妈冲着金凤婆婆大喊。
金凤婆婆敲了敲烟斗,抬眼看着她。
「我早说过了,不该把她埋在槐树底下,槐树至阴盛产鬼,你们不听。」
金凤婆婆那天晚上出来看的时候,我已经死在了槐树底下。
我哥和我妈脸上和手上都有血,在挥舞锄头挖坑。
金凤婆婆当时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从我妈和我哥那儿也问不出,但掐指算出我是横死的。
不到十八岁的横死,是夭折。
那天夜里天上没有月亮,金凤婆婆说这是当月阴气最重的时候。
「今天横死的孩子阎王都不收,魂魄飘在人世,定会成恶鬼祸患。」
金凤婆婆给了我妈一道符咒,让她贴在我的额头上。
她还嘱咐我妈,不要把我埋在槐树根下,更不要埋在家里。
「槐树至阴,你们家这槐树下又死过三个女子,血肉滋养它,只怕快要成精了。
「若是叫槐树认养了三丫头的尸体,到时候天上的神仙下来也拦不住三丫头。
「找床破棉被把三丫头包好,丢到乱葬岗也好,总之不能留在家里,不然会有血光之灾。
「夭折的女子晦气,你们别让这晦气也影响到我家的风水。」
但不知道为何,或许是我妈怕别人发现我的尸体后,我死在家里的事情会暴露。
她没把我丢进乱葬岗。
她甚至连一床破棉被都舍不得拿来包我,直接把我埋在了槐树下,任由蚁虫噬咬我的肉身。
等坑填平了,她才发现金凤婆婆给她的符咒,她忘了贴在我的额头上。
5
我妈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特别自以为是。
她把符咒草草埋在槐树底下。
她觉得只要一块儿埋了就好。
我哥劝她再问问金凤婆婆。
「金凤婆是仙婆,她给的符咒肯定是防止三丫头变成鬼来找我们报仇的。要是埋不对地方……」
我妈骂骂咧咧,在埋我的土上狠狠跺脚,打断我哥的话:「问问问,问仙不要钱啊?
「什么仙婆?就是一个从外省拐来的克夫婆娘!
「我活这么大岁数了,也没见过鬼敲门。
「死的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听我的话,白养她这么多年,休想我再给她花一分钱!」
我妈还说了一串难听的脏话,觉得不解气,又往槐树下吐了两口唾沫。
「晦气玩意儿!怎么不等我把她送上那老头子的床,拿到了彩礼钱再死?!丧门东西,死了活该!」
她当时一定没想到现在的后果。
我哥被我箍得喉咙里开始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脸色青白,双眼往上翻,只剩眼白,早就喘不上气。
我妈一边哭着喊「我的心肝宝贝啊」,一边举着斧头冲我的手臂砍来。
几条槐树根从我身旁飞速伸出,鞭子一样「啪啪」抽打她,打落她手上的斧头。
我妈被打得眼冒金星,身上出现几道深深的血痕。
6
「槐树认了三丫头的尸,三丫头是铁了心要你们娘儿俩的命。」
金凤婆婆把烟锅扣在墙头,敲出里头的烟灰。
「为了几两碎银,眼皮子浅成这样,这活该是你们的报应。」
我妈红着眼,不甘不愿地跪下,给金凤婆婆磕头。
「金凤婆,你也是看着伟华长大的!你快救救他吧!老朱家这一辈就他一个男丁啊!没了他老朱家就绝后了啊!」
金凤婆婆无动于衷。
我妈又急又恼。
「金凤婆,你不要忘了,你当年被你男人打个半死扔在猪圈的时候,是伟华的爷爷给了你一碗饭吃,你才能活下来的!要不你早就饿死在猪圈里头了,哪里能被神仙看上做仙婆?!
「你隔壁的房子,也是我男人掏钱给你建的新房啊!
「你男人不在之后,都是我男人帮衬你、照顾你啊!
「做人不能不知道感恩啊!」
金凤婆婆定定地看着她,冷笑了一声。
然后她叹了口气,捡了块石头,附在嘴边念叨了几句话,再往我这儿一扔。
她扔得很准,正中我的后脑勺。
我浑身的力量松懈下来。
我哥滑坐在地,前庭后庭一片狼藉。
他一边咳嗽,一边手脚并用地往我妈那儿爬。
母子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看着我被槐树根往上送,送上了枝头。
阴风掠过小院,拨动红裙裙角。
我坐在横生的槐树枝上,低头看着我妈和我哥。
金凤婆婆点燃了烟锅里的烟丝,在烟雾之中眯起眼,看着坐在枝头的我。
「血染白衣,槐树认尸,不出三天,你们家一定死绝。」
我哥和我妈怕得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泪,问金凤婆婆怎么办。
「怎么办?自然是谁杀的她,谁给她偿命,散了她这口怨气就行。」
7
是谁杀的我?
我妈不敢出声。
我哥也不敢答话。
金凤婆婆冷哼了一声,从院墙上下去了。
雄鸡叫早。
我在树上,睁着血红的眼瞪着他们。
他们走到哪儿,我的视线跟到哪儿。
他们想要跑,槐树根就伸出去抽他们,逼得伤痕累累的他们只能被困在槐树荫当中。
我妈起先还破口大骂,说她生我养我,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她还说是我自己要去死的,跟他们老朱家没有关系。
她骂一句,我就抽他娘儿俩一下。
抽到后来,我妈也不敢再骂了。
我哥跪在地上磕头求我,「好妹妹,放过哥哥吧!」
放?
我那天晚上也跪下来求他们放过我,他们呢?
他们还不是杀了我!
血债要血偿的。
但若只是他们两个人偿,还不够!
邱家夫妇跑出去的时候大喊大叫,惊动了村子里不少人。
许多人举着火把拎着手电赶过来看。
「啊呀!还当真是老朱家的三丫头!」
「不是说三丫头进城打工去了?」
「是啊,老朱家的婆娘还说三丫头懂事,见哥哥娶了新媳妇,家里房子不够住,要给哥哥挣买房钱哩!」
「可快别说了,老朱家的上个月想把三丫头嫁给隔壁村的老王八,后来又说不嫁了,原来是人死了,嫁不过去啊!」
「老王八?老王八不都六十多岁了吗?三丫头都能做他的曾孙女了!」
「老王八家里有钱啊!听说会给老朱家一大笔钱呢!」
众人闹哄哄地议论。
胆子大的走进了我们家院子。
胆子小的只敢在院子外面看。
在院子外面也能把我看清楚。
8
众人啧啧说着我的惨状和鬼样。
「三丫头是被人杀的吧?碗口这么大的洞还流血呢!」
「真是造孽啊,虎毒还不食子呢。」
我妈浑身都是血,衣裳破烂,头发凌乱,像个疯婆子。
她把院子里的人赶出去,疯了一样大喊大叫:「胡说!她不是被人杀的!她……她是自己死的!跟我们娘儿俩没有关系!」
一声嘶哑的叫声,从我家里屋传来,伴着铁链的「哗啦啦」声响。
像是一头野兽,在挣扎着要摆脱束缚。
「老朱家的新媳妇。」人群中传来被刻意压低的声音。
「看样子是被割掉了舌头。老朱家的真是狠心,难怪我说这几天怎么没听他们家的新媳妇叫唤了。」
我妈和我哥的脸涨得通红。
我妈嚷嚷:「瞎说什么啊?!我们新媳妇好好的,什么狠心,什么割舌头?」
我哥也喊:「是啊!俺媳妇肚里揣着崽,在房里养胎哩!你们别乱说!」
人群中有人哈哈笑,「老朱家的,你媳妇肚子里揣的怕不是你的崽吧?她才来我们村多久啊?这就有了?」
我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珠子一转,反而将腰杆挺直了,怒骂那人:
「王老五,人是你带来给我的,我给你的可是黄花大闺女的价钱。
「难道你是把次品卖给我了?!
「大家伙们都评评理,我给王老五的明明是雏儿的价钱,他给我的却是一个揣崽的残花败柳,他做的这叫什么生意?!
「你们往后还敢找他买媳妇吗?」
9
王老五一听,讪讪要答辩。
我抬手,指向他的方向。
这突然的动作让众人莫名所以,都噤了声,诧异地看向我。
突然,一根槐树根急速冲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像穿肉串一样,猛地穿进王老五的肚子。
这还不够。
树根把王老五拦腰一绕,带着王老五缩回槐树上。
王老五惨叫连连,像槐树结的一个果实,眨眼之间被吊在槐树枝头。
他腹部的洞被拉扯到,他越是惨叫挣扎,那洞就越大。
白花花的肠子顺着那洞流了出来。
众人都惊慌失措。
这时候,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指着槐树上的我,突然癫狂大笑。
「杀人啦!老朱家的杀人了!卖女不成就杀女,三丫头成了厉鬼,就要把你们村子里的人都吃掉了!这是你们的报应!是你们的报应!哈哈哈哈!」
女声高亢又尖利,在这天亮未亮的时候显得阴气森森。
那女人嘴里的牙都被拔了,嘴巴瘪下去。
我的手往人群在的方向指,槐树根慢慢升上了半空。
众人惊慌地往远一些的地方逃散,就剩那疯癫女人咧着没牙的嘴,在原地跳着拍手。
一个男人凶神恶煞地折返回来,一掌打在那女人后脑勺上,掐着她的后颈子把她往后拖。
「丢人现眼的蠢玩意儿!还不快给老子回去奶孩子!」
我抬头,手指向他。
槐树根再次伸出,把他一穿,也往槐树上挂。
这下好,两个大男人被槐树穿成了一串,挂在槐树枝头。
人在临死前挣扎的力气最大,也最吓人。
众人白着脸,听他们嘶吼的惨叫声逐渐变得微弱。
最后他们被挂在树上,一动不动。
至于我妈和我哥,早就失了禁,两股战战地看着上方槐树上挂着的人。
血从两个男人身上流下来,滴到我妈和我哥身上。
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血色。
我抬手指向他们。
槐树根慢慢探过去,却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我也不得不垂下了头。
天亮了。
10
金凤婆婆被村里人用一顶滑竿,从家里抬了出来。
她平日里不出门,只有在过年和中元节,村里需要祭祀的时候,村长才组织几个青壮年把她从家里「请」出来。
她没有双腿,裤管在大腿根部折起来,往她的纤细腰身上缠绕,看上去像婴儿的襁褓。
她的双腿是被猪吃掉的。
当年她男人打了她一顿,再把奄奄一息的她丢进猪圈,说她是个没用的烂货,生不出孩子,还不如拿来喂猪。
猪什么都吃,啃她的肉,咬她的腿骨。
不管她在猪圈里怎么号叫,她男人都不给她送吃的。
也没有人管她。
就这样过了七天。
村里人以为她一定死在猪圈里了,和她家男人去看。
就看到她双眼冒着绿光,用仅剩的短短断腿立在猪圈正当中,双手在胸前做了一个手势。
像庙里的夜叉塑像。
猪圈里的猪一只只浑身都是伤口,像是被利刃割出来的。
它们宁愿挤在猪圈一角,也不敢再靠近金凤婆婆。
她男人进了猪圈,想把她弄出来。
那些猪疯了一样撞他,一哄而上咬他、吃他,眨眼间就把人活活吃得只剩一副骨架。
村里人都吓坏了,请了一个路过的说能降妖除魔的和尚。
没想到那和尚一见猪圈里的金凤婆婆就磕头,说金凤婆婆是被猪仙选中了,修行有所成后就会升仙。
和尚还说,要是有人打扰金凤婆婆修仙,他们整个村子都遭殃。
11
这话本来没多少人信。
后来有一群贪玩的孩子去逗她,她把其中一个孩子往上十八代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还断言这孩子活不过当天晚上。
当天晚上,这孩子果然失足掉进池塘里,被淹死了。
事情传出来,好多人去猪圈找金凤婆婆算过往和前程。
金凤婆婆说的无一不应验。
村长这才重视起来,按那和尚当时留下的说法,特意打造了一顶滑竿,搞了个仪式,把金凤婆婆从猪圈里请了出来。
这顶滑竿如今被放在我家院门口。
抬轿的青壮年放下就跑。
他们都知道,今天凌晨我们家院子里死了人。
我家大门被槐树织成的网拦住。
金凤婆婆面无表情,手里的烟枪往前一伸。
烟锅里的火星子往槐树根上溅,槐树根蠕动着往回缩,把门口让了出来。
这时候,众人才看到我家院子里,四周院墙都已经被或粗或细的槐树根贴紧,就好像是爬山虎一样,密密麻麻的。
我妈和我哥也还活着,只是被吓得不轻,坐着的地上一塌糊涂。
而我在槐树上,一动不动。
槐树茂密,树荫下好像黑夜,透不出一丝光线。
我妈和我哥在金凤婆的示意下,手脚并用从院子里逃出来。
「哎呀!我媳妇还在里面!」
我哥踉跄爬到门口,突然想起他新买的媳妇,想折返回去。
他回头却只看到房间门口也被树根挡了个严实。
房间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妈哭着拍打他,「不过一个不听话的女子,再买就有了。」
我哥不甘心,但也不得不跟着我妈跑了出来。
12
青天白日,村民们见我不动弹,也不怕了,和我妈我哥一起,围在金凤婆婆身边。
「金凤婆,你说怎么办?」
「不能把这祸害留在这里吧,她杀人啊!」
金凤婆抽着烟,「三丫头死得冤,要的是杀她的凶手自己撞死在槐树下,给她们谢罪。」
村长的视线在我哥和我妈身上转了一圈。
我妈不顾众人还在,也不管自己满身狼藉,跪在地上抱住村长的腿,「三丫头明明是自己死的,可不关我们娘儿俩的事啊!」
她和村长之间暗流涌动,旁人都能看得出来。
村长不敢叫自己怜悯的目光太明显,问金凤婆婆,「如果没有凶手呢?」
金凤婆婆吐出一个烟圈,「那就是全村陪葬。」
这话一出,在场人都哗然。
他们都是见识过我用槐树枝杀人的,尸体还吊在槐树枝头呢,自然相信金凤婆婆的话。
可是要全村人陪葬,他们又不服。
「凭什么?这明明是老朱家自己的事情,凭什么把我们大家伙儿都搭进去?」
金凤婆婆气定神闲地抽烟,把烟锅倒扣在地,磕了三下。
「三丫头不是一个人,你们瞧瞧她身上,瞧出什么异样没有?」
大家都看向我,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才有一个妇女惊叫。
「哎!她穿的不是她妮儿姑妈的嫁衣吗?!这嫁衣还是我给她做的,老朱家的抠搜,说好的缝衣钱这么多年都还没给我呐!」
人群中几个年老男人对视,心照不宣。
金凤婆婆说:「不只是她姑妈,朱家的槐树下死过三个女人,三丫头是第四个。前后四个人的怨气,现在都在三丫头的尸体里头。若不是这样,槐树也不会选中她。」
「四个人?」众人惊叫。
13
金凤婆婆说得没错。
我们家的槐树下确实死过四个女人。
我奶奶,因为接连生下的都是女儿,时常遭到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毒打。
长久的暴力折磨着她,终于在她怀着我爸的时候,挺着八个月大的孕肚,把自己吊在了槐树下。
她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她婆婆生生剖开她的肚子,把我爸从她肚子里拉了出来。
她死后,公公婆婆也相继离世。
我爷爷烂泥扶不上墙,照顾不好几个女儿,逼着她们周旋在村里的男人之间。
几个姑妈因此得了病,相继离世,最后只剩下我小姑妈。
等我爸长到十八岁,要娶媳妇了,我爷爷逼着我小姑妈嫁给邻村一个鳏夫。
那鳏夫打死过几个媳妇。
我小姑妈不肯,一头撞死在槐树上,后来尸体也被我爷爷卖给人配阴婚去了。
「还有三丫头的姐姐,二丫头。」
有记得我姐姐的,这会儿唏嘘感叹。
「那可是个好姑娘啊,长得漂亮又聪明,还考上了城里的学堂呢!」
「他们老朱家的独苗苗都没考上城里的学堂,二丫头考上了,她妈还不让她去,活生生把人蹉跎在村子里,作孽啊!」
我妈最听不得别人说我姐姐的好,狠声斥骂:「好什么好?!不过是个贱丫头,读书越多越反动,我当初就不应该给她花钱,送她上学。」
我妈又恶狠狠冲着我的方向啐了一口,「三丫头也是,仗着认得几个字,妈的话都不听了!」
14
读书越多越反动,是我妈经常骂我和我姐姐的话。
她觉得都是因为我和我姐姐上了学堂,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心从此就野了,也不讲孝道了。
我哥要娶媳妇,但家里没钱,我妈逼我姐嫁给老王八。
老王八快七十岁了,开的彩礼我妈三辈子都挣不到,她当天晚上就高高兴兴打昏了我姐,把我姐送到了老王八的床上。
我姐被送走的第五天,我妈一早打开房门,发现我姐吊在门前的槐树下,一双瞪得老大的眼死死盯着她。
我姐整个人被老王八折腾得不成样子。
老王八人财两空,鸡飞蛋打,来我们家闹,让我们还钱。
可那笔钱我妈早早花了,给我哥买了媳妇。
我妈没钱,老王八又看到家里还有我,提出再给我妈一笔钱,让我做他媳妇。
我妈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天晚上,我妈如法炮制,想对我姐姐那样对我。
可我躲了过去,还想带着我哥新买的媳妇一起跑。
我妈和我哥恼羞成怒,把我毒打一顿。
这过程中,不知道他们谁用力一推我,我后脑撞上槐树干,死了。
我哥新买的媳妇是个念过书的,说我哥是杀人犯,要去报官。
我妈怕官差捉我哥,把我埋在了槐树下。
后头这一切,金凤婆婆都看见了。
不用村长和金凤婆婆交待,我妈和我哥又被村民扔回了我家院子里头。
是牺牲两个人的命换全村人,还是牺牲全村人的命换两个人。
村民们一向拎得清。
15
我妈气得破口大骂:
「杀千刀的!你们看我家男人死得早,都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
「刘虎家的,你们家媳妇是不是我儿子帮你买回来的?!
「许轻家的,去年你儿媳不孝不听话,是不是我上门帮你教训的她,把她治服帖的?!」
她又骂村长:「还有你!你是死人啊?!你婆娘不行,我帮她伺候你,你如今就这么对我?!」
村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哥哭嚎着,我妈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停,说着这些年她给村里的谁家做了什么亏心事,他们今天竟然这样对她云云。
有人面露不悦,有人感到痛快,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问金凤婆婆,「这样就行了吧?」
金凤婆婆反问他们:「昨晚这娘儿俩就被三丫头关在院子里,你们见三丫头动手了?」
有人点头,「是啊,三丫头真要这娘儿俩的命,他们怎么可能会活到现在?」
金凤婆婆冷笑,「四口怨气都在三丫头体内,就算他俩死了,解了三丫头的恨,那还有二丫头、她奶奶和姑妈的呢。
「怨气不散,槐树成精,人也请不走。到时候,大家伙儿都得死。」
众人大惊,问怎么办。
金凤婆婆想了想,说:「来几个人,把老王八请过来。」
村长一开始还弄不明白,「请老王八?」
金凤婆婆抽烟不答话。
反倒是身旁的村民恍然大悟,说:「对啊!是老王八把二丫头折腾死的,先给二丫头出口怨气。」
村长一听,还有些迟疑,「老王八毕竟不是我们村的……」
一朵厚重的云遮住了天上的太阳。
我的手又抬了起来,槐树枝伸向村长。
村长两腿一软,立即喊来几个青壮年,去把老王八骗过来。
我妈和我哥在金凤婆婆的指点下,跪在树荫下,哆哆嗦嗦给我点香。
可那香半天都点不着。
金凤婆婆让他们给我烧纸。
火舌才燎到纸钱的一角,就灭了。
金凤婆婆同众人叹气,「这是老朱家的四个女子的怨气,看来他们不肯原谅你们,不会让你们活着了。」
16
我妈和我哥在院子里跪了一天。
等到天黑,老王八才被骗过来。
据说他今天去省城看他的店铺去了。
我们村里的人是找到了省城,才把他找到的。
他还以为是我们家准备好送我出嫁了,来的时候开开心心的。
等看到我家槐树上挂着的两个人,和鬼里鬼气的我,老王八才觉得不对劲。
他想跑,可村里的汉子们把他围住,把他往我家院子里头推。
啪!
他才进去,槐树根就快速生长,紧密地织成网,挡住了门口。
我被槐树根操纵着,从枝头下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只有风声。
院中并没有像村里人所想的一样,传来杀戮声和惨叫声。
众人面面相觑。
金凤婆婆叫来村长,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村长狐疑。
但金凤婆婆说完了话,只看着我家的槐树,也不再开口。
有人问村长:「村长,怎么了?」
村长低声说:「金凤婆说,三丫头是要趁着这时候,吃那三人的血肉,好修炼邪术。等她练成了,咱们村里的人照样全死!」
听到他这话的人,脸色全都变了。
「那怎么办?!」
村长说:「金凤婆说了,三丫头这时候正吃着人,是最虚弱的时候。」
他还没说完,有个从我家狗洞悄悄往里头看的男人跑到他们这一处来,大惊失色地说:「不得了,我看到三丫头在啃她娘的肉呢,啃得身上就剩下骨头了!她娘还是清醒的,睁着眼睛,可好像动不了,活生生看着自己被她吃呢。她哥和老王八也动不了,都跪在地上等她吃呢!」
这一来,更佐证了金凤婆婆的说法。
17
村长赶紧道:「金凤婆说了,咱们得趁她这会儿吃人最虚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进去杀了她。」
「杀了她?这能行吗?天都黑了,她活络着呢,不如等到天亮?」有人说。
「不行!我瞧她吃得可快了,天亮之前她肯定就把人吃光了!」有人反驳。
「我们打得过她吗?她可是鬼啊。」有人质疑。
村长紧了紧拳头,「金凤婆说,槐树至阴,但怕阳气,把村里的青年壮年都找来,再不够,男的都找来,能够压制她的阴气。
「只要把槐树扎在她身子里的根都砍断,她和槐树就都做不了恶了!」
大家伙儿纷纷附和,迅速去召集人。
或许人一多,胆子就都大了起来。
不一会儿,村里所有男人都集结起来,近百来号人手里拿着各种武器。
金凤婆婆看着他们,冷笑着捏了一个诀。
随着她手一指,我家门口的槐树根立刻开了一个洞。
那些男人们吼叫着冲进去。
院子好像张开了大嘴的貔貅,不断将他们吞进去。
明明是一方小院,可冲了五六十人进去,也不觉得拥挤。
冲进去的人都没有声音,后头的人也没有察觉,丝毫不奇怪这院子为何能容纳这么多人。
等人全都进去了,槐树根又把门一挡。
金凤婆婆转头看村长,诧异地睁大眼,道:「坏了!」
村长又紧张又害怕,问她:「坏什么了?!」
「你还没……」
金凤婆婆的话被惨叫声打断。
不过只是一瞬间,无数根槐树根拔地而起,往天上飞窜。
每根槐树根上都穿着好几个男人,肉串一样叠在一起。
倏然起的阵阵阴风,压得四周的火把都灭了。
天上簌簌掉落下来不少东西, 温热的、黏糊糊的。
还在我家周围的女人们抬手一抹掉到她们头上和身上的东西, 都尖叫起来。
是血!
是刚才进去的百来个男人们的血和肉屑!
18
女人们纷纷逃窜, 可有几根槐树根从我家院子穿了出来。
给人溺死女婴的接生婆, 把外乡女子卖到村里的女人, 虐待过自家女儿或儿媳的老太,都被我伸出来的槐树根缠住,和那些男人们一起, 高高挂在了槐树上。
村长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双腿一软, 一屁股坐倒在金凤婆婆旁边。
「金凤婆,你不是说三丫头的槐树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吗?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金凤婆婆笑出声, 一拔头上的簪子,往村长脖颈处狠厉一插, 「自然是也要把你送到黄泉路上!」
村长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双眼睁大得快掉下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 是你把我从省城拐来的。我被扔在猪圈里的时候, 你和其他男人一样,也进猪圈来折磨我了吧?」
金凤婆婆狞笑着。
槐树枝像我的手, 欢腾舞蹈着。
我坐在槐树枝上,欣慰地看着伤害过我和其他女人的人们, 因为他们作的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十天前,我本来能带着金凤婆婆和村里其他被拐来的女人们逃出去的,没想到被我妈撞见。
我求我妈放过我们,我答应她可以带她一起跑,去找她的爹妈,回到她以前的好日子。
可她呢?思想早就被荼毒了,满脑子只有她儿子。
她说只有她儿子才能给她养老送终。
她说女儿没有用,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东西。
她把我叫作东西。
为了不让我逃走, 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往槐树干上撞,生生把我撞死了。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说过的,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19
在我哥买来的女人带来警察的时候, 一场大火熄灭了。
我们家的房子,连同被槐树杀死的人们都被烧成了灰。
只有槐树完好无损, 仍旧屹立在院子当中。
村里剩下的女人都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说我哥买来的女人逃出去后,我哥失心疯了, 把家给点了。
至于村长和村里的其他男人都去哪儿了,没人肯告诉警察。
她们都是拐来的女人, 不知道买家的去向,似乎也是正常的。
金凤婆婆抱着一个盒子, 还坐在滑竿上,吧嗒吧嗒抽烟。
警察问她,盒子里头是什么。
金凤婆婆说:「是我们的大恩人。」
村里的其他女人都默默点头。
警察问她,大恩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要登记,把案情往上报。
金凤婆婆想了很久,低声喃喃:
「叫什么名字?招娣不是什么好名字, 等她再回魂,我得问问她,想给自己起什么名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