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怀了三胞胎,B 超上却只能看见一个儿子。
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纷纷议论:
「老田家最近总出怪事,他媳妇儿肚子里一定是个鬼胎!」
因为妈妈怀孕的那天,刚好是两个妹妹的头七。
1.
我有一对八岁的双胞胎妹妹,一个叫望梓,一个叫念梓。
某天夜里,望梓死在了河里,而念梓死在了灶台。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隔壁李婶。
她习惯早起打水。
迎着清晨缭缭雾气,依稀见有一小孩儿伏在河边,后腰高高翘起,姿势很是奇怪。
李婶远远吆喝一声,没人应。
走近一看,才发现望梓的脑袋整个插进淤泥里,双臂被石子划出细碎的伤口,泡了一夜,似又被鱼啃过,皮肉卷了边。
她惨叫着跑去我家报信:
「不好了田家媳妇儿!你家小女淹死了!」
推门进去的那一瞬间,腿一软,吓瘫在地:
「这……这是?」
念梓的尸体同样横在院内,比望梓的还要惨上几分。
不过一米出头的小人,四肢烧成焦炭,骨头变形,蜷成小小一块。
掉了一地的黑沫子从厨房散落到屋外,留下断续的拖行轨迹,不知究竟是烤化的碎肉还是皮屑。
我的母亲就站在一旁,掂着一截黑乎乎的、断掉的脚掌,面色无波无澜:
「李姐,你说还真是神嘞。」
「双胞胎双胞胎,生在一起生,死也一起死。」
2.
母亲是这种反应也并不奇怪。
用我过世奶奶的话说,像我们这种裤裆里缺把儿的丫头片子,十成十的赔钱货。
唯一的用途就是嫁人,把欠了娘家十余年的债一并还了去。
望梓和念梓显然还没长到那个时候,尸体上午被拉出去,下午就变成了两捧灰沫,被母亲供在正堂。
父亲闻讯从城里赶回来,手上拎着行李,像是要久住。
我接过他的包,他用余光打量我几个来回,眸色微变:
「朝梓,女娃少干点儿活才能细皮嫩肉。」
「你张姨的女儿……」
话说到一半,里屋的母亲听到动静出来迎他,眼眶泛着病态的红。
父亲见状噤了声,几步上前,怜惜地唤她名字:
「淑娟。」
她浅声应下,瞳仁一转,挤出两滴眼泪。
可我知母亲不是真的难过,不过是在东施效颦。
父亲在外面养了女人,就是这般柔弱无骨,惹人怜爱的性子。
平日里几个婶子爱在背后拿这事笑话她。
说她生不出儿子,留不住男人,养到这么大的三个闺女,日后也要叫别人妈。
她积怨已久,或许是为了争口气,当晚叫的格外放浪:
「壮哥,壮哥,我跟外面那个骚货谁更讨你喜欢?」
父亲低低喘息,隔了好久才咽了口唾沫:
「你,当然是你,你才是我老婆,外面的女人怎么能跟你比?」
她心满意足地哼哼,皮肉的撞击声持续到后半夜。
等动静停了,灯也暗了,我掀开被子,蹑手蹑脚溜进前厅。
夜色吞没世间一切生气,周遭只有流动的风声。
院内的桃树枝叶碰撞,乍一听如乌鸦振翅。
原本摆着奶奶灵位的桌子上多了两个形如棺材的木盒,分别写着念梓望梓的生辰八字。
中间不是香炉,是一扎男童纸人,没有五官,只有区别男女的器官格外明显。
我将父亲给的糖咬成两半,一个盒子前放上半颗,伏在桌角哭肿了眼。
再回身,母亲放大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距离咫尺,几欲与我鼻尖相贴。
微弱的月光自上而下,她的肤色惨白如纸,唯独嘴唇色泽鲜艳,被血红浸透,像是吃了人。
我惊叫着摔在地上,脸上泪痕遍布,抖着嗓子喊了声:
「……妈。」
母亲如同中了邪,收回探过来的脖子,恶狠狠看向我:
「叫什么叫?那两个丫头已经死了,死了懂不懂!」
她一拢身上的外套,遮住半露的酮体,咯咯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朝梓觉得一个人孤独,妈马上给你生个弟弟。」
3.
我原以为母亲在说胡话。
可过了一个多月,她突然在饭桌上宣布:
「我怀孕了,这次是个儿子,壮哥,你们老田家有后了!」
父亲当即抱起她颠了颠,片刻之后,皱着眉将她放下:
「你怎么确定是儿子,要还是个丫头该怎么办?」
「是丫头那就打掉。」
母亲信心十足,眼尾荡漾着说不出的神气:
「但我保证是个儿子,你若不信,咱们去县里那个小医院验一验。」
隔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
走后没多久,常年在村里游荡的疯婆闯进我家,踉跄着绕院一圈,说是要讨口水喝。
趁着父母不在,我给她盛了一碗绿豆汤,她一口饮尽,目光定在正堂,絮絮叨叨念着:
「双棺并行,纸人当道,血门一开,鬼子降临。不妙,不妙……」
她年轻时得了疯病,称自己是神佛附体,自此总是胡言乱语,说些不着调的话。
我没有理她,浅浅呼出一口气,正欲走时,被她捉住手腕,动弹不得。
「鬼子命中缺水火,双胞一个死在水里,一个死在火里,若他能化为人形,确实能保他平安顺遂。」
「但这法子太丧尽天良,容易形成同胞煞,桃树可挡邪祟,但挡不了太久,丫头,你的两个妹妹很快就要回家了。」
疯婆语速极快,我努力分辨她话中的信息,一时寒由心起:
「你的意思是,我的妹妹不是意外死的,是我妈……我妈……」
这话大逆不道,太难启齿。
我艰涩地咽了咽口水,疯婆望向我,意味深长:
「天机不可说,但……」
她从外裤口袋中掏出一串红绳系在我手上,上面串着红蓝两颗水晶:
「丫头,赠水之恩,我保你一命,剩下的,要看你的造化了。」
4.
因着疯婆的话,我出神了整日,一锅小炒青菜,将盐放成了糖。
换做平时,我定要被好好收拾一番。
可今日父母回来,脸上皆洋溢着笑容。
饭菜上桌,母亲尝了一口,目光瞥向我。
我心虚低下头,她却只摸摸肚子:
「看吧,妈没骗你,朝梓,你要有弟弟了。」
我想问问母亲,弟弟究竟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真和妹妹的死有关。
刚一张嘴,腕间红珠一闪。
我白了脸。
身侧的父亲看出我的不适,宽厚的手掌搭在我的后背游走。
他笑出一口糟牙:
「放心,朝梓,有了弟弟,爸……和妈,照样疼你。」
……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因我是女娃,自出生以来,他们就未曾疼过我。
父亲久不归家,母亲一心盼儿,即便常年对我和妹妹非打即骂的奶奶死了,即便弟弟还没出生,我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
我权当父亲是兴奋过头的客套。
直到某个深夜,他喝醉了酒,敲响我的房门:
「老娘们儿瞎矫情,又不是没生过,弄的跟头胎似的。」
「怀儿怀女有什么不一样,要我说,女儿更好,女儿更贴心。」
「是吧,朝梓、朝朝,起来帮爸爸打桶洗脚水。」
我犹豫着下炕,隔着门缝看到父亲氲着醺色的油腻脸庞。
他眼神迷离,视线呆滞的停在一处,衬衫门襟大开,露出前胸一块黢黑的皮肤。
我有些怕这样的他。
心一横,回到床上装睡。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直接踹开,父亲脚步虚晃,整个身子直直砸在我身上:
「朝朝,睡了?」
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胛骨,痛意即刻扩散开来,我咬紧牙关,一声没应。
下一秒,眼皮被人直接掀开。
父亲血丝遍布的浑浊瞳孔缓慢凑近,闪烁着诡异的兴奋:
「朝朝,来陪爸说会儿话。」
眼见装睡不成,我一个机灵坐正,挪蹭屁股离远了些:
「……爸,怎么了吗?」
父亲若所有觉地盯紧我,随后大喇喇侧坐在炕头,动作粗鲁地拽住我的手仔细揉搓。
指骨被箍的紧了,挣扎无济于事。
他粗糙的大掌顺着小臂一路向上,最终扳着我的肩膀,左右摆弄着打量:
「朝朝,爸爸的好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爸爸不经常回家,有没有想爸爸啊?」
喉头因惊惧沙哑,我屏住呼吸,讪讪笑道:
「妈更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念叨你的名字,还、还会躲在房间偷偷地哭。」
「有什么好哭的,生不出儿子的贱种!」
他咬牙切齿骂了句,又急急放软声线安抚我:
「不是说女儿不好的意思,女儿很好,朝朝很好。」
「爸爸很喜欢朝朝。」
空气静默片刻,我没有接话。
父亲自觉无趣,扁了扁嘴,勉强扯出几分谄媚的笑意:
「你张姨的女儿十六,就比你大一岁,已经会伺候人了。我跟你姨年初给她寻了个婆家,彩礼就要了一万八。」
语毕,他殷切地看向我。
我饶是再傻,也明白了现下的处境。
父亲口中的喜欢,全然不是寻常爸爸对女儿的欣赏,而是商人对商品的掂量。
今日来这一遭,也无非是盘算着将我卖出去,换点儿真金白银。
我回忆起他归家时的第一句话:
「朝梓,女孩子要细皮嫩肉才好。」
原先以为是心疼。
如今才明白,这个「好」,是他谈价的筹码。
「细皮嫩肉」的背后,亦藏着一碧玉年华的少女对整个家庭的献祭。
「所、所以呢?」
我嗫嚅着唇。
父亲清了清嗓子:
「所以,爸给你说了门好亲事。」
……
生在这样的家庭,献祭者终将轮到我,我是知道的。
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无可避免的为自己的命运悲哀。
「爸,我不是张姨的女儿,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我张了张嘴,试图以亲情唤起父亲的怜悯。
父亲却只是眼神闪烁,抬手蹭蹭鼻子:
「爸知道,你是爸的好女儿,爸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爸给你找的可是村长家的儿子,他也才过三十,还没娶妻,你不知道村里多少姑娘想要嫁给他,要不是爸给你牵线搭桥,这福气,指定轮不上你。」
「三十岁?」
我面色难看,木然落下泪来。
父亲有些心虚:
「你懂什么?我们男人,年纪越大越会疼人。」
想到村长儿子横肉堆叠的脸,方才勉强维持的冷静终是不再。
我毫无章法地伸手推搡他:
「可是爸,我才只有十五岁啊!」
「十五岁怎么了?农村的丫头,不都十几岁成家?」
父亲脸上的笑挂不住,他想要拽我的手,却因醉意屡次不得。
呛人的酒味与汗味随之扑面涌来,灌入鼻息,我越想越怕,情急之下,越过他跳下床去。
父亲猜到了我的意图,眼疾手快擒住我的脚踝,我绊了一跤,头朝地栽在地下,额角瞬间破了口子。
鲜血黏黏糊糊打湿头皮,父亲许是被吓了一跳,手一顿,停下动作。
我费力支起身子跪的端正,生平第一次,胆敢反抗父亲的命令:
「爸,我不想嫁给村长的儿子!」
「我一定会嫁人,再过几年,嫁个好的,保证不会让您白养我!」
这话直白的戳破了父亲的意图。
他一时恼羞成怒,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结结实实给了我两巴掌:
「老子可没在跟你商量,是通知!你的命都是老子给的,老子想把你给谁,你就得给谁!」
「再说了,我跟村长说好了,你等着吧,你弟一出生,你就得过门!」
……
脸颊当即肿起,我脑袋发蒙,他的话听不真切。
下一个巴掌落下之前,我死死咬住父亲的虎口。
他吃痛怪叫,不由分说掰开我的牙齿,对着我的额头又是一拳。
耳侧嗡鸣,如细铝绷直,麻意直往脑子里钻。
无数晕眩的重影中,我眼皮耷拉,看到两个小人的站在门口,无脸,无身,只有影:
「……望梓,念梓,你们回来了。」
5.
父亲肩膀一僵,连忙回头。
木门「吱呀」大开,他呼吸放缓,往我脸上啐了一口:
「长本事了,现在还敢说晦气话吓唬你老子,我呸,不孝女!」
随即他抽出皮带,教训我一番之后,气冲冲地离去。
皮肤上道道血痕交叠,我如一条濒死的鱼瘫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初透,院角那颗桃树死在昨夜。
自那日起,家中怪事频发。
先是奶奶生前养的鸡被放了血。
猩红色液体汇聚成河,赤波铺满整个院子,倒映出母亲刻薄的面孔。
后是院外的墙上留了血字。
刺目的「弟弟」笔画生涩,像极了孩童的手笔。
李婶自上次见了望梓念梓的死状后一直心惊胆战,见此,喊了几个婶子过来,围在我家院外窃窃私语。
我佯装去清理墙上的字迹,提桶走出院子,竖着耳朵听。
这才知道验胎那天,县里的大夫为母亲把了脉,说是怀了个三胞胎。
可真上了仪器抽了血,却只验出一个胎心和胎芽。
她与父亲大闹医院,将大夫骂了一通。
消息传回村里,惹得几个素来迷信的老人议论纷纷,说我家这是撞了邪。
身后有婶子喊我:
「朝梓,来来来,我跟你说。」
没等我走过去,在院内晒太阳的母亲忽地开口:
「朝什么梓,几个傻逼娘们儿,连庸医的话也信。」
为首的王婶被骂的一愣,来了脾气:
「你倒是能耐。」
「肚子里那儿子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头一个月闺女死了,这一个月鸡也死了,看见这墙上的字没?准是你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引来的血光之灾!」
「血你妈的!」
母亲扶着并不显怀的孕肚起身,一步跨出门槛,抄起旁边的扫帚向前一指:
「你们这些碎嘴子东西,嫉妒我这个岁数能生儿子,在这咒我呢!」
「血是红色,红色是喜庆,是吉利,弟弟、弟弟是多子多福,要我说,我儿就是天降福星!你们这群臭娘们懂个屁!」
婶子见母亲这撒泼的架势,皆缩着脖子连连后退,撂下一句:
「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
灰溜溜地走了。
我叹了一声,扔掉浸满血的抹布,轻抚腕间蓝珠:
「可是妈。」
「你怀孕的那天,刚好是我和姐姐的头七啊。」
6.
因这句话,我挨了一巴掌。
母亲气冲冲走到我面前,用力扣住我的下巴,唾沫横飞:
「小贱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天你顶撞你爸不成,现在又装神弄鬼吓唬我!」
「你最好小心点儿,我跟你爸,可多着法子整治你!」
这句话倒是没错。
母亲的心狠手辣,我早有见识。
天色刚暗,我就被带进房中。
她拽着我的头发逼我跪下,近距离看了一场活色生香的春宫。
两具赤裸的酮体相互碰撞,肉流颠簸。
我重重拍抚胸口,「哇」地吐了一地。
母亲神色得意,自她怀孕以来,这幅表情便焊在脸上。
只不过这次比以往更癫狂。
她骑在父亲身上,扯的我头皮发麻。
我抬眼看她,只捕捉到她颤抖的、轻蔑的笑容:
「你弟弟需要以阳补阳。」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叫伺候,别到时候嫁了人,丢了你爸的脸,被人家退了货。」
……
母亲向来是奇怪的。
她的苦难来源于男人,却从不曾怪罪男人。
在她心里,男人不会有错,错的是引诱男人犯错的人。
她轻易包容男人任何的僭矩行为,渴望男人为她这份迁移就冠上贤淑、乖顺的头衔。
但同时她又恨。
恨张姨美貌的面孔,恨她卖得出去的乖巧女儿,甚至恨自己此前未能给父亲生个儿子。
所以最奇怪的应该是父亲。
他是一切苦难的元凶,却能在女人的争斗中独善其身。
他沾沾自喜的享受与他有关的女人因他争的头破血流、相互怨恨。
即便是善妒的妻子、差点被拖进泥潭的女儿。
即便这一幕,发生在如此令人作呕的场景下。
父亲的轻笑与母亲的呻吟相互交融,宛若一场加害者与被害人相和的绝唱。
有喑哑的、不着调的呼吸悄然渗入其中。
我又看见了那日的影子,悬在房顶,后又凝聚成一团黑雾,飞速向着父亲母亲所在的方向下坠。
灯管炸开了,飞溅的碎渣如雨,顷刻见了红。
黑暗里,月色是唯一光源,照亮父母仓皇的、痛苦的脸。
孩童嬉笑绕梁笼下:
「嘻嘻,嘻嘻。」
「爸爸、妈妈。」
这是念梓的声音,我认得出。
母亲脸色霎时惨白,惊惧张望间,只见得涌窜在身周的黑色气流。
父亲半跪在塌上,无暇顾及插在身上的碎玻璃,抄起手边的炊帚无章法地挥舞:
「……谁!谁!给老子出来!」
尖锐的童声突然沙哑,黑雾一寸寸收拢,凝为一团。
一小人站在中间,身子面对父母,脑袋对着我。
血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低低地啜泣:
「爸爸,是我啊爸爸,我出来了,你在哪里,念梓找不到你了。」
母亲险些吓晕过去,她捂住嘴巴,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父亲也失了方才的勇气,牙关打颤,一寸一寸向后挪。
细微动静,惹的念梓歪头,脑袋滚落下来,被尚还完好的一截颈椎固定在脖子上。
她哀哀切切地转动头颅,空洞的眼眶溢出血泪:
「妈妈,我和妹妹明明带来了弟弟,你怎得不愿见我?」
「没关系妈妈,嘻嘻,我找到你了!」
7.
念梓无珠的眼眶沿着屋内扫视一周,寻到目标后,脑袋扭动定格,闪身来到母亲面前。
母亲一时失语,唇齿间吐出细细长长的哼唧,随后找回自己的声音,扑腾着双腿大叫:
「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你个死丫头!」
「不、不,不是死丫头,是妈的错,妈不该害你,看在妈还怀着弟弟的份上,饶妈一命,妈、妈求你了!」
一侧的父亲顾不得其他,丢下母亲和我连滚带爬向门边跑去,途中被念梓的断掌拦住去路,擒住头发,拖拽到母亲身侧。
中年男人难得涕泗横流,在家中向来说一不二的他抖着膝盖,股股腥臭的黄液从双腿间涌出:
「念梓、念梓,爸是无辜的,爸一直觉得女儿好,从来没逼你妈生儿子,也没想过害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妈在这儿,你让爸走吧。」
这话说的好笑至极。
这么多年,他放任奶奶对我们欺凌压迫,冷眼旁观母亲的挣扎妥协。
到了这恶需要被讨伐的时候,他倒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摘的一干二净。
念梓的唇角咧到脑后,不辨五官的焦黑脸孔木然转向他。
那双只剩骨头与黏连组织的手握住他引以为傲的命根子,随父亲声声哀求一扯一顿。
直到皮肉分裂,鲜血四溅。
「没关系的爸爸。」
念梓说:
「我不怪妈妈,不怪奶奶,也不怪你。毕竟,我是姐姐,我应该照顾弟弟。」
可惜父亲听不到念梓的「真情流露」,他的痛呼堵在喉口,旋即晕死过去。
母亲猛地跪地抱紧父亲:
「壮哥!」
那瘫混合着血迹的软肉趁着张口的空档被囫囵塞进她嘴巴。
「嘻嘻,吃啊妈妈,你不是说弟弟需要以阳补阳吗?」
母亲呜咽地、抗拒地摇头。
念梓的身体又化为黑雾流窜,压抑的低吼震裂玻璃:
「吃啊——!你不是最爱弟弟吗!」
房内涌出火光,进迸的火星席卷滚滚浓烟,吞没了周遭的一切。
我捂住口鼻,雾气消散时,念梓已经不见了。
母亲在不远处坐着,从口中吐出那坨肉块捧在手心,污血顺着嘴角流满下巴。
四目相对,她张口命令我将她扶起,才发现舌头不知为何少了一截。
极端的恐惧携裹着我,我盯紧母亲形若深渊般的血腥唇齿一瞬不瞬,好一会儿,才似灵魂归位。
她含糊的音调不辨情绪,喑哑的骇人。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捶打发麻的双腿踉跄起身,连拖带拽地将她与父亲依次挪到院内。
8.
火势似有目的的席卷了东屋。
待砖瓦焦透,便诡异的停了。
母亲就这样不着片缕的瘫坐在地上,神色是大难未死后的怔仲。
直至天际泛白,她才惊惧回神,草草裹上一件衣服,央着隔壁几户的叔伯合力将父亲送往最近的医院。
父亲的伤不足以致命,却着实重创了他的自尊。
当天下午,几个叔伯憋着笑回村。
不止带回了父亲,还带回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消息——
「怎么可能?!壮哥是男人,男人怎么会怀孕?」
母亲因舌尖上的伤口齿不清,「谢」音刚出,嘴角一僵,对着守在木板车后头的李叔问道。
「哎,俺又不是医生,怎么能知道。」
李叔语气为难,眸光却有几分幸灾乐祸:
「淑娟,天地良心,俺本来想让老田在医院住上几天,再观察观察,看看是不是医生验错了……」
「那谁知道,老田嫌丢人,非要回来,估计是想在家安心养胎!」
王叔闻言也忍俊不禁:
「就是啊,淑娟。反正老田现在不能人道,怀孕了更好,功能齐全,以后彻底变成个娘们儿了。」
说着,他握拳掩着唇瓣低低笑了两声:
「真稀奇,我也是头一次见下蛋的公鸡。」
大抵是有伤在身,父亲敢怒不敢言。
看到母亲不可置疑地凑近,他抽出藏在污秽褥子下的胳膊,反手给了她一耳光:
「你还好意思问!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娘们儿!整出这么多幺蛾子,你想报复我,你想害死我!」
他支起上身挥舞着手臂,似是要薅母亲的头发。
动作幅度太大,板车因而倾翻,压在父亲的小腿上。
伤处被剐蹭,再嚣张的气焰也变成了哀嚎和痛呼,看热闹的叔伯依次借口回家。
唯剩母亲流着泪,沉默地扶起他,低低地唤着:
「壮哥……」
……
将父亲安顿好,母亲匆匆出了门。
红霞沉沉时,带回一面容苍老,个头却不足一米五的老太,名叫婴仙。
婴仙先是掐指看了宿在我屋的父亲,随后与母亲一同去了正堂。
木门半掩,苍老含糊的声音隐约传来:
「双胞招子,极易成煞,让你好好安顿两个引子的魂魄,你怎得不听?」
我几步上前贴着墙根,透过窗框的缝隙看见母亲低眉顺目地站着:
「我以为两个贱丫头,掀不起什么风浪,谁知道……婴仙您说,究竟是谁把她们引来的?」
「来了就是来了,不必究其缘由,人与鬼本不一样,何况死于非命的童魂煞气本身就重,事情有因亦有果,原就是你为了儿子亏待了她们。」
「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的儿子已经到你男人的肚子里去了!」
母亲顿觉无措。
婴仙掐个指诀,抬手稳住她的情绪:
「这并非是坏事,你儿需要阳气,父体更利于吸收。但这东西此消彼长,你儿有了,你男人就没了。」
「所以,现在轮到你选了,好好想想,你是想让你儿子活,还是想让你男人活?」
9.
话落,正堂落针可闻。
母亲沉默半晌,低声啜泣:
「我选儿子,让我儿子活!」
母亲算盘打的好。
比起受了伤不知能活到几时的父亲,弟弟显然更有可能在她老无所依的时候侍奉左右。
盲目如她,有一天竟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放弃父亲的生命。
我略有惊讶。
下一秒,婴仙的目光隔窗扫射过来,刚好与我对上。
她的瞳仁沉寂如水,抬手招呼我过来:
「都听见了?」
我转身想跑,旋即想到手中还有为父亲斟的茶,索性将计就计,脚步调转方向,跨进堂内。
路过母亲时,她依旧表露出想要对我吃拆入腹的愤恨,我故作理直气壮地挺直背脊:
「……没,我来送茶。」
「送茶。」
婴仙品读一遍我的说辞,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粉末,掀开茶盖抖了进去。
视线不经意扫过我腕间的双珠,猛地伸手,扣住我的小臂:
「你这手绳是哪来的?」
「别、别人给的。」
她稍稍转动眼珠思索,继而将茶盖扣好,眸中精光乍现:
「去吧,把这水给你爹送去。」
「同样的,看你是自己想活,还是想让你爹活。」
这于我而言并非选择题。
我捧着那碗毒茶,轻晃茶杯。
待粉末消融于水中,转身进了父亲所在的房间。
父亲此时平躺在床上,为了透气,他的伤处不得盖被。
我由此窥见他高高隆起的小腹,以及肚脐处蜿蜒如刀疤的裂痕。
才一日,他的肚子已型如分娩。
我克制不住伸出手,指尖刚刚触到皮肤上的褶皱,便被父亲凶狠地拍开:
「谁让你进来的!给老子滚出去!滚!」
他的模样如同拔了毛的斗鸡,我难免幸灾乐祸,忍着心中阴暗的畅快,乖顺地把茶递过去:
「爸,妈请了半仙儿过来,你的病马上就能好了。」
「我给你沏了杯茶润润喉,半仙儿说了,你至少要先养好身子。」
「半仙儿……」
「那半仙儿可有真本事?!」
父亲眼神突然亮了,他笨拙起身,急急扯住我手腕。
换做平日,他断不信这牛鬼蛇神,可自身上发生如此怪事之后,倒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破罐子破摔。
「我不知道。但母亲说,她怀上弟弟就是求了……」
我欲言又止地打量着父亲。
只见他抿紧唇角,瞳孔飘忽,似是在做决定。
好半晌,才从我手中接过那茶一饮而尽,眼中燃起诡谲的希冀:
「那就好,那就好,至少你妈真怀孕了,你妈真怀了个有把儿的!」
10.
父亲近乎自欺欺人地喃喃自语,不知是粉末起了作用,还是被念梓吓出了毛病。
等日落西山,他半昏半梦睡去,婴仙与母亲也相继回房,从内落锁,框上贴着狗血画的符。
今晚势必不会太平。
我无处可去,扯了一席铺盖憩在杂房。
不知是梦还是现实,那月光如雨,在耳边淅淅沥沥,黏糊糊地敲击声带着水汽在屋外徘徊,仔细一听,像是赤足行在石阶上的脚步。
我猛地睁眼,恍然发现杂房竟亮如白昼。
一缕月光嵌在砖缝,潮汐陨落,窗外渐起风声,带着湿咸的气味,引我推门去看。
几乎是一瞬间,光与风都匿了,周围静的听不见一丝声响。
我从迷蒙中回神,哆嗦着关门。
一截小臂紧随其后探进门缝,血管凸起的灰白手掌重重拍在门框上。
我咬住下唇抑制发颤的呼吸,勉强看清门角处趴了团东西。
那东西浑身湿濡,细长骨感的手脚像是蜘蛛的步足,紧紧攀在门框上,渗水的头发垂下,脑袋更是直接掉了个个,下巴在上,眼睛在下。
我连连后退,不慎跌倒在地。
等那东西用膝盖顶开房门,面庞与我相对,我才发现她竟是望梓。
她将手脚与脑袋一寸寸归位,骨骼重组的声响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我心中百味杂陈,既觉得怕,又觉得心疼。
身为姐姐,是我没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给她一隅庇护,才让她落得如此下场。
注视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睛,我愧疚地落下泪来。
绳上的蓝珠透出微光,仅一瞬间,望梓像是看不见了。
那双毫无生意的瞳孔泛着青黑,如同不能辨物的玻璃珠。
我由此被吸入一处秘境,透过层叠红雾,看到那晚的母亲狠绝的将望梓的头按进水中,直至那副躯壳再无反抗能力。
再回神时,额心仍旧抽痛。
望梓定定目视前方,身子恢复成诡异的爬虫样式,扭曲地转过头去:
「弟弟,这里没有弟弟,我要去接弟弟。」
11.
院内下了雨,声势浩大的似要淹没整个村子。
望梓以四掌为足,向前攀爬,很快便出了杂房。
我飞速起身将门关好,搬来桌凳堵在后面。
不出半刻,父亲的惨叫响彻天际。
他跌撞跑出房门,被门槛绊了一下,肘膝并用爬到母亲房门外,拉扯的门栓吱呀作响:
「淑娟!开门啊淑娟!是我,是我,有东西来了,有东西追我来了!」
房内一片寂静,没人应他。
那叫喊便逐渐疯癫,夹杂着哽咽与恐惧:
「淑娟,我之前错了,我不应该跟那小贱人生活在一起,忘了你的好。」
「我以后一定一心一意对你,我、我带你去城里,咱们好好过日子,求你了淑娟,快把门打开吧!」
飘飘雨滴定格在半空,型如把把蓄势待发的冰锥。
望梓轻灵稚嫩的声音透着诡异的娇嗲:
「爸爸,我是望梓呀爸爸,才几个月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望梓伤心,望梓要惩罚爸爸,弟弟在爸爸身上对不对?我现在要接走他了。」
「对,弟弟,儿子……」
父亲停顿一瞬,转而更用力地砸门:
「淑娟!快开门啊!我肚子里还怀着你心心念念的儿子!我要是死了,儿子也不能活了!」
「我为老田家付出这么多,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这么对我!」
他的语气活像被丈夫抛弃的女人,透过木门残破的一角,我看见他跪在锥下叩首,磕的血肉模糊。
可他不知道,他的死,原先就是母亲的选择。
更何况,母亲压根不姓田,也从未有过一刻真正被视作田家人。
一只脚掌随即闯入视线,念梓穿着一席破旧的白裙,黑发散落在后,遮住了父亲回头时兢战的眼神。
父亲脖颈一僵,又匆匆扭身跪在了望梓身前,诚惶诚恐地哀求:
「望梓,爸认得你,爸不想死,爸给你烧好看的衣服,给你烧花不完的钱,爸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求——」
「啊——!」
他话未说完,突然痛苦地捂住肚子向后倒去。
伴随皮肉撕裂的声音,父亲的肚子被从内咬开一个口。
藕断似的小手艰难从肉缝中挤出,揪住那层厚实的皮,一点一点撕开,钻出头与脚。
父亲活生生被疼晕过去,又在疼痛中醒来。
气息如燃尽的孤灯,发出蚊蝇般的悲鸣。
望梓只是看着这一切,待那小娃娃将父亲的内脏搅和成一瘫烂肉,她才揪住父亲一截肠子,轻快地笑了:
「是弟弟,你看。」
可惜父亲再无力气说话。
他支起头,便能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肋骨和敞开的肚皮。
那弥漫的红糊了他的眼,他哽了一声,咽下最后一口气,彻底没了心跳。
12.
墙外有悉索声响,望梓稍稍侧头,身体化为水雾。
留下一句:
「妈妈,我之后再来看你。」
消散在一阵急雨中。
一道身影紧随其后窜进院子。
疯婆小跑到父亲尸体前,两指做剑画了个阵,封住了那娃娃的气脉。
眼睁睁目睹父亲死亡的母亲这时冲出房门,抱起浑身是血、来之不易的弟弟警惕地后退。
两厢对峙间,疯婆重重叹气,先开了口:
「孩子,你听我说。」
「你怀里的小孩儿是鬼子,不是活胎,身上生来就背着几条命煞。你如果执意将他养大,是会招来灾祸的!」
「来,把他交给我,我送他上路,保证他来世心怀善念,携福降生!」
命煞本就是母亲为弟弟引来的,听疯婆此言,她有种做坏事被撞破的惊恐,顿时吓地缩起脖子,歇斯底里地叫喊:
「凭什么?他是我的儿,是我的福星,是我后半辈子的依靠,也是老田家唯一的后!我凭什么把儿子给你!」
她对儿子的渴求成了一种执念,融入骨血,根深蒂固。
深刻到要追溯到她的父亲母亲,追溯到有了儿子才算传宗接代的村落风气,追溯到欺辱她的奶奶与把他视作生育机器的父亲。
在无数个日夜,这些人告诉她要有个儿子。
以至于她误以为儿子就是生命的希望,有了儿子就能脱离苦海,过上好日子。
疯婆叹气,欲再说什么,母亲眼神躲闪,一咬牙,重重打在弟弟的屁股上。
一下、两下,血珠飞溅。
婴孩儿在红光中啼哭,新生命就此降临。
迟迟未现身的婴仙此刻从暗处走来,她闭目盘串,鼻吸探到疯婆的方向,嗤笑一声:
「仙友,怎得把生意抢到我身上了。」
疯婆这才留意到母亲身侧模样矮小的老太:
「你管这叫生意啊?你这分明是丧尽天良!」
「非也。」
婴仙闻声睁眼,神色一片清明:
「你我皆是修行之人,都知世间因果相扣,想得果,必有因,因结成果,果亦成因。」
「他们因果成因,必当受果反噬,如今你自谓善念插手因果,与我又有何异?」
「……」
疯婆不语,婴仙又接着道:
「我们所修天道皆为轮回,你积福德,我为钱财,至于今后遭什么报应,仙友,倒不必为我操心了。」
「况且,这家除了一个鬼子,还有两个成型的同胞煞,你要是插手了,能确保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吗?」
……
言尽于此,疯婆也知这一地的烂摊子不好收拾。
她叹气以示妥协,临了,深深望了母亲一眼:
「双煞开道,三鬼降世,孩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的儿子一天活于人世,你的两个女儿就一日不得投胎,到时候定会时不时寻着弟弟找来,你永不得安宁!」
等她走后,母亲双腿打颤。
怀中的弟弟仍在哭闹,父亲的尸体就在眼前,她扶住膝盖缓缓蹲下,空洞而麻木地喃喃:
「永不得安宁……婴仙,那疯婆娘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也不真也。」
「怎么说?」
婴仙负手而立,眺向天际线那一抹苍白。
许久,视线才似从远处摸索而归:
「我有一办法,虽残忍了些,但可以永绝后患。」
「什、什么办法?」
「摆阵。」
她正襟而立,低头扫了母亲一眼:
「既你想让儿子安稳,索性让双胞魂飞魄散。但你想好,没了魂魄,你的两个女儿就再无法入轮回,你当真舍得?」
「舍得。」
母亲这次没有犹豫,她跪的端正,冲婴仙磕了三个响头:
「请婴仙帮我让那两个丫头魂飞魄散,等事情结束,婴仙想拿到的数,我就算砸锅卖铁,赌上壮哥生前的全部家当,也给您凑齐。」
13.
「不可以!」
我疯了似的冲出屋子,不管不顾地拎起母亲的衣领:
「张淑娟!你害死望梓念梓还不够,现在还想让她们魂飞魄散!」
「她们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你们非想生个儿子,才把这个家搞的翻天覆地!」
母亲被我晃地一愣,呼吸急促,半晌没缓过来。
我趁机跪下拽住婴仙的裤脚,眼泪鼻涕糊满整张脸:
「大仙,我求你了,别让她们魂飞魄散。」
「我妈能给的我也能给,我比她年轻,比她会干活,我去城里打工,后半辈子尽心尽力伺候你,你……」
话还没说完,束起的发尾突然被从后拽住。
母亲单手托着弟弟,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在我脸上掌掴:
「死丫头,反了天了。你爸死了,觉得这个家你做主了是吧?」
「怎么的,你也想死?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让你死在那俩赔钱货前头!」
脸侧很快涌起火辣的痛感,我更用力地抱紧婴仙的小腿,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婴仙却俯下身来一根一根撬开我攥紧的手指,不仅顺走了我腕上的双珠手串,还拎物件似的把我甩到了母亲身前。
我因足下失重向下跌去,摔了满鼻子血,又被扑上来的母亲打的仅剩半条命,锁进了杂房。
整整三日,我食水未进,耗的浑身脱力。
到了第四日晚,才又被她放了出来,连拖带拽扯进院子。
院内摆了五尊公羊头,毛发未褪,羊眼睁着,羊颈处的鲜血往一处汇,流到中间,形成一个圆。
有红绳绕在羊角,上串铜铃,形如蜘蛛网。
于距地面约摸一米的位置交互缠绕,结成五行阵。
母亲守护在阵末,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拽着红绳分散的尾线。
我哑着嗓子问:
「灭魂阵?」
婴仙点了点头,将我带至阵前,复递给我两张黄符:
「我干的本就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营生,鬼子因我而生,我自要率先保他,让你没了两个妹妹,你恨我,我也能理解你。」
「但是孩子。」
她顿了顿:
「你该是个聪明人,待会儿你若帮我,无论如何我会留你一命。若是不帮,后果如何,于你于我都未可知。」
「在这世道,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儿,为了你两个妹妹的魂儿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究竟划不划算,你好好掂量。」
什么是划算?什么是不划算?
为了一个儿子,母亲害了全家半数姓命,断了今后的生计来源,这难道叫划算?
侥幸苟活下来,每日与杀害自己妹妹的凶手共处一室,免不了打骂羞辱,这难道叫划算?
我艰难撑开眼皮,对上婴仙细小而锋利的眼睛,了然自己早已没了选择权。
接过符纸,动了动干涩的嘴唇:
「……怎么帮?」
「简单。」
婴仙递给我一个娃娃,上面插着弟弟的生辰八字以及一截胎盘:
「你只需抱着它站在阵前,引得双胞现身,就算帮了我。」
14.
时间分秒流逝。
我始终没松口,惹的阵末的母亲气急骂道:
「婴仙!跟她商量作甚,她今天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我等的就是她沉不住气,眼见时机到了,与婴仙谈起了条件:
「帮你是可以,但我不要这个人偶,我要我弟弟。」
「望梓念梓不傻,要是发现我个假人糊弄她,先没命的一定是我。别说你会保我这种话,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谁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
母亲听罢想恼。
倒是婴仙琢磨片刻,道了声:
「可行。」
她行至阵尾与母亲耳语,好生商量,母亲勉强舒展眉头,亲自把弟弟交与我,归位时不忘低声威胁:
「记住,我儿就是你的护身符,他要有事,你也别想活。」
子时马上到了。
婴仙跨过红线在圈内站定,她以指为刃割破手心,而后拽住红线,以血润之。
一阵口诀后,线上泛起红光,我抱着弟弟站在阵前,见那羊头左右晃动,吐出吟唱似的嗡鸣。
「拽紧绳子!」
婴仙嘱咐母亲:
「无论如何都要守好阵,她们要来了!」
语毕,绳上的铃铛响动。
「叮铃。」
「叮铃。」
望梓与望梓轻脆的笑声由上传来,逐而压低,忽远忽近,不辩东西:
「母亲思男娃,杀我于河中,杀姊于灶台,我与姊涕绝,声声泣不平,转托母腹中,与弟同出生。弟是狱间鬼,我与人间煞,狱鬼开门关,双煞寻弟来,望母随儿去,阖家共团圆。」
她们在唱一首童谣,低沉哀怨的曲调中穿插几声怪异的嬉笑,偏那词又让人毛骨悚然。
我紧紧抱着弟弟不敢抬头,两双赤足忽然而凭空出现在眼前。
两人双手交叠并排站着,身上穿着白袖红身纸扎服,步落铃响,愈行愈近,一双眼睛没了眼白,黑得吓人。
「退后!」
身后传来婴仙的声音。
随即红阵悬空成法象,铃震生的浪波冲望梓念梓袭来。
她们捂住耳朵轻啜,张张符纸从上空呼啸而过。
婴仙引一簇火燃尽,灰落时成一锁链,趁两人无处可躲,将其结结实实捆住。
她口中念咒,经文成字,飘在半空,那阵越发朝两人靠近,最终罩在头顶。
望梓念梓顿如被烈火灼烧般痛苦,挣扎呻吟间流下血泪,魂魄已然聚不成型。
可随即襁褓中的弟弟声声啼哭,裸露在外的皮肤似被烫伤,泛着骇人的红。
母亲单是探头望一眼便慌了神,绳子在她手中晃动,法型动荡,马上就要破功。
「拉紧绳子!」
婴仙嗓音嘶哑地命令。
母亲却已然连话都说不囫囵:
「田朝梓,你对你弟弟做了什么!我儿怎么了!婴仙,我儿怎么了?」
婴仙不敢回她。
因她也未曾料到,为了自保,望梓念梓留了后手。
在鬼子寄生那日,她们就与之交换了一魂一魄,现在阵下压着的不止是魂,还有弟弟的半数性命。
我回身冲母亲笑:
「你用双胞引子,拼凑了个怪物出来,就没想过三人会是一生则生,一灭则灭的局面吗?」
话落,哭声顿停。
母亲愣住,抽动的肌肉僵在脸上,过了两秒,才缓过神来痛苦地咆哮:
「不!」
婴仙瞳孔一震,母亲已松了绳子踉跄跑来,颤抖着从我手中夺过弟弟。
红光瞬间四分五裂,阵法的余波倾数反噬在婴仙身上,她被弹飞数米,跌倒在地,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15.
弟弟尚有气息,心跳平稳。
却似木偶般失了神智,目光呆愣。
母亲跪在地上,将头埋进弟弟胸口悲痛欲绝。
我冷冷扫她一眼,伸个懒腰绕到婴仙身前:
「婴仙,知道自己哪步错了吗?」
「你抱着对望梓念梓赶尽杀绝的心思,又不把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放在眼里,未免太轻敌了。」
婴仙捂住胸口抬眸看我,神色愈发阴晴不定:
「你、你……」
我舒了口气,见她一副狼狈样子,终究没忍住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是啊,望梓和念梓一开始就是我招来的。」
「我想不通凭什么,一对枉为父母的夫妻在坏事做尽之后依旧心想事成,有了个儿子,还什么报应都没有。」
望梓:「所以爸爸想要卖掉姐姐那天。」
念梓:「姐姐浇坏了院里的桃树。」
望梓、念梓:「一开始,我们的目的。」
我:「就是让你们给我两个妹妹陪葬。」
一个身体里同时出现三种声音,婴仙不可置疑地瞪大双眼。
她后知后觉明白望梓念梓的灵魂此刻宿在我的肉体中,顿时呼吸急促,颤着手指指向我,露出腕间那串红蓝双珠虚张声势:
「没用的,没用的,就算你献祭了自己的身体,我也有水灵赤珠和道行护体。」
「就凭你们三个积攒的那点儿煞气,伤不了我的姓命,只要我熬过……」
「熬过什么?」
她答不上来。
锐利的羊角正在一点一点破开她的身体,从后背,一直到前胸。
母亲搬起羊首,眼神中皆是嗜血的凶残:
「死娘们,死娘们!是你让我把儿子交出去的,你说不会有事,你跟田朝梓那小贱人是一伙的,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婴仙瞳仁扩大,挣扎向前爬了几步,长长呜咽一声后,僵硬地回头看向母亲:
「好……好、你,你会遭报应的,我帮你生了儿子,你竟然……」
「我儿子本来好好的!」
母亲扑过去,用羊角在她身上捅出一个个血洞:
「是你, 是你, 都怪你!你把我儿子变成这样, 杀了你,我再杀了田朝梓那个小贱人, 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
疯婆进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婴仙只剩最后一口气,求救般的伸出手。
没等到疯婆上前, 眼睛睁着咽了气。
母亲显然疯了, 跪坐在婴仙尸体旁边机械地捅刺。
等疯婆搀起她,嘴中还念叨着:
「都得死。」
「真是造孽。」
疯婆道了句。
我平静地站在原处与她对望:
「婆婆,这是不是就是婴仙说的,因果轮回?」
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我唯独只能看懂心疼。
许久, 她点了点头:
「丫头,以后这路, 只剩你自己走了。」
我将怀中缺了魂魄的鬼子递过去。
疯婆接过, 哀叹一声, 再度封了他的气脉:
「也是好事, 这一世他生的不明不白,下一世……」
她不忍再说, 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念了段往生诀。
句末吟罢,疯婆没再看我, 将只余一副空壳的婴儿放下, 起身离去。
我知这诀有超度之意, 亦能清煞, 遂对着她背影深鞠一躬。
既是道谢,也是告别。
我打算离开这个村子。
待天初破晓,带着母亲辗转上路, 坐上了最早一班进城的大巴。
母亲怀中抱着没有气息的弟弟, 一路无话。
随车子颠簸,她看到了窗外那抹滚烫的日出。
「我们去哪?」
她以指尖描摹, 转头对我展露笑颜。
语毕,怀中的婴儿睁开双眼:
「庆祝我们的新生, 姐姐。」
后记:
「所以你的意思是……故事的主角最后杀了自己的母亲,然后让两个妹妹分别以弟弟和妈妈的身份活下来?」
室友 A 撇了撇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咦——朝阳, 你说的这个故事太可怕了, 是真的吗?」
室友 B 则兴奋地凑近:
「肯定是真的!据说有些飘远的村子经常有这种事发生,还有吗还有吗,朝阳, 你再讲一个。」
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我有些无奈。
随即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心:
「怎么可能是真的,21 世纪的大学生,封建迷信信不得。」
B 明显有些失望,随后她想到什么,指了指闹钟:
「诶,你不是说今天是阿姨和弟弟生日吗?你还不赶紧回家。」
「哦,对。」
我将桌上的水晶手串塞进书包:
「那就周一见。」
今日下了小雨,行至校门口, 就见牵着男孩的中年女人撑伞等在那里。
他们见我,招了招手。
我几步小跑过去钻进伞中:
「你们怎么来了?」
「下雨了。」
中年女人与男孩一同开口:
「姐姐,我们来接你回家。」
(全文完)
作者:月亮八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