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神女云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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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神剔我仙骨时,血溅了他一身。

我的魂魄随着仙骨被狠狠拽出,那高高在上的神明眼底蕴着滔天的怒火。

神仙在仙宫站成了凡世的人山人海,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畅快的笑意,笑那霍乱三界的妖魔伏诛,喜那华月神女终将回归。

可那本该是我的。

1

上神不愧是上神,即便剔我的仙骨,也带着从容不迫的风仪。

我趴在地上,遍身血污,疼得在抽搐,却仍旧强撑着在骂他:「你这伪君子,你这小人,你杀死自己的女儿,不怕雷来劈你吗?」

上神的手极重,闻言冷笑:「你这妖邪,占了月儿的身体,却妄图要本座将你当成她对待,妖邪也配?」

华月乃是上神亲生的女儿,自然不是我这山野邪物能比的。

我不再挣扎,实在是痛得几乎要昏厥。

仙骨抽出,我的魂魄再也无所依靠,在天光下破碎得不成样子,强撑着一口气靠着诛仙台坐下。

众神皆惊,因着我的魂魄与华月生的几乎相同。

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博学广治的仙人说:「素有妖邪,生来无面,容貌自后天修得,这邪物占了华月神女的仙躯,魂魄自然修得同样的模样。」

他们恍然大悟,纷纷称赞仙人智慧,再唾骂我狼子野心。

我很想冷冷地笑,说一声莫欺少年穷。

可是我做不到,我的魂魄被天光灼烧,本就不稳,强撑着不散了已是极限,更无暇顾及他们要做什么。

可我撑着在做什么?

很快,他们就会将我打得魂飞魄散了。

那瘫倒在地的脏污身体被上神细心呵护,仙骨回到了身体中,伤处在愈合,六界唯一的上神从识海中捧出他精心养护的女儿魂魄,放入了身体,华月神女便活了。

她不是我这野地里的妖物,她是承天命而生的神女,她父是六界最尊贵的上神,她母是以身殉道的上古大神,她是最尊贵的神女。

她是善良的,纯洁的,无瑕的。

她不是我这畜生。

一个趁着华月神女在下界应劫,神魂不稳,便趁机占了她的身躯妄图以假乱真的妖物。

我强撑着不肯散去,可我的魂魄已密布裂纹,怕是等不到华月的父亲玄明上神来责罚,便要魂飞魄散。能撑到现在,全凭着那点执念不肯退去。

忽然,我见华月眉心微蹙,灵力波动,竟是吐出血来。

想也是了,我占据了华月的身体,修行的是极为霸道的功法,华月乍然还魂,自然无法适应,若是调理不好,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有损性命。

我的心头生出些微末的希望,上天并不赶尽杀绝。

玄明上神立下结界,引出心头血要渡给华月,上神之血乃是无上神泽,远胜过世间一切珍宝,有他护持,华月定然安稳度过。

诛仙台上天光浩渺,我飞速扑了过去,抢在华月之前让魂魄受了那心头血的恩泽。

我不知道其余仙人的想法,我只知面前的上神是如何的震惊和愤怒。

想也是不明白,我一个快要散掉的魂魄,如何能在重重结界管束下冲上来顶替了华月的恩泽。

可他注定不会知晓。

我的魂魄受了心头血的恩泽,便不惧这天光威胁,在上神惊怒的眼神中飞下了诛仙台。

临行前,我道:「我名云黎。」

我笑:「阿父,我名云黎。」

诛仙台将我被神血修补的魂魄再次伤得透彻,我没有看到那上神怔然的面色。

2

我落在一片荒野,那荒野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具白骨。

日光炽烈,我的魂体本是不怕日光的,可我被打怕了,伤狠了,那日光便能轻而易举地透过破碎的缝隙灼烧着我,要将我变为世间的一阵风,山间的一片云。

我便只得龟缩在树荫下,日复一日地和白骨做伴。

树是老树,生了很多年,生出了灵智,他说自己有几百岁,守在荒野中,等着成仙的日子。

我告诉他我是从天宫来的,我叫云黎,他温和地笑,却不信。

老树让我附身在白骨上,我便可以成一个精怪,重新修行。

我只是蜷缩在树下,不肯答应。

他便怅然地叹息。

我在树下停留了三年,便离开老树,要去修行。

老树说:「你是一个魂魄,你怎样修行呢?」

我说:「上天让我活下来,必定能让我活下去。」

我选择了凡间的帝王,我没有生死簿,所以投胎时便要慎重。老树为我卜了一卦,得知有个本该胎死腹中的公主,我便去顶了这份空缺。

这一世,我的生母是掖庭的一名奴婢,她本是世家贵女,因着家族获罪被充入掖庭为奴,想尽办法打点关系,选入了御前侍奉。只可惜,她在御前爬上了龙床,便回到了掖庭。

当今的帝王只有一位皇后,夫妻鹣鲽情深,誓无妃妾。

如若没有我的生母,他也的确做到了。

可惜,因着一个卑贱的掖庭奴婢,这位世间最好的男子所坚守的东西成为了一个笑话。

所以我的生母成为了掖庭做粗活的奴婢,我所投生的这个女孩也成为了极为尴尬的存在。

若不是皇后求情,只怕皇帝会立即将生母勒死,而我也要花费个几十年去再等待一个注定活不下来的孩子去投生。

在掖庭的日子过得还算好,我现在到底是帝王的血脉,无人真的敢欺辱,也不曾缺衣少食,对比皇后膝下的公主,虽然身份尴尬了些,可我只是借这身体偷几十年光阴,养一养魂魄,并不在意白眼和冷待,只是盼着能在这几十年修炼些本事,最好为自己做出一具身体,再回到九重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我今生十五岁那年,掖庭来了天子使者,他捧着帛书走来,他将我带到了华美的宫室,清洗干净后披上绫罗,珍宝便流水一般捧了进来。

那天使者到我后愣住了,我看到他的眼中多了许多不同的东西,我曾经看到了许多次那样的眼神,我哥哥告诉我,那是遗憾和叹息。

天使告诉我,皇帝封我为公主,封我的生母为妃,还为我寻了一门好亲事。

我知晓,凡间的女子寻了亲事,便要嫁出去,换一个地方生活。

我问:「我要嫁去哪里?」

天使目中痛惜更甚,叹道:「是北狄,那里的汗王归顺,请求嫁一个公主,修两国之好。您嫁过去便是大妃。」

我不明白他为何会觉得痛惜,我只是在发愁,如今在宫中我可借着龙气修炼,若是离开后恢复身体的速度想必会慢下来。

我问:「我一定要嫁吗?皇后不是也生了女儿吗?她是公主啊!」

天使对我行礼,言辞很冷静:「您怎么能和她比呢?」

3

我被关起来了,还挨了打。

十几年的休养让我破碎的神魂得以恢复,虽然没有恢复成曾经,可到底是神魂,不是凡人的魂魄,在修复的同时也滋养着肉体凡胎,是以这一顿板子并没有让我吃苦。

我只是责怪自己,居然惹出事端。

我是上不得生死簿的游魂,又大大得罪了九重天,如今贪图修行便利入了皇宫,便应当小心行事,慎重做人。皇帝乃是天子,天子祭祀是可以直接同上天对话的。若是我行事不当,惹出事端,教九重天知晓,再将我打得魂飞魄散。

我反复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当了几百年的烂泥,我最应当学会蛰伏。可这该奉为信条的话在看到来人之时悉数烧成了灰。

那女孩生了和我相同的脸。

她是华月。

理由并不难找,华月本是神女之位,百年前因着神魔之战被掳走,伤重难行,落于下界,神魂大伤,否则也不会被我乘虚而入占了身体。

虽有玄明上神费尽心思救治,甚至将她的神魂放入识海蕴养,可终究是有了影响,再加上诛仙台下回魂之时,被我修出的灵力灼伤,更是魂体难愈。想来下凡投胎蕴养神魂,也是个好的法子。

我看着华月,心中生出了十二分的厌恶之情。

她总是那么好运,而我总是无比地倒霉。

从前在九重天上,我就是龟缩在阴影里的烂泥,就连享受的那些神女时光,也是偷来的。

如今在下界,她面临着和亲的难题,也要将我提出来,替代她去和亲。

我无比恶心,在华月握住我的手时忍住了挣开的冲动,心中更是杀意腾腾。

华月还在用她那双温柔的眼睛看我,对我说着抱歉的话。

她居然是真心对我感到抱歉?

她没有记忆,也脱离了神女的身份,无论从前的荣光,现在终究是个凡人。

会生老病死,惧怕远嫁,有心上人的高高在上的凡人。

她仍旧善良,美好得不像是凡人。

我拥有记忆,神魂不稳,可我终究不是凡人。

我不在乎和亲,和亲于我不过是换个地方修行。

我可以不在乎,可我不能替她去。

尤其是,即将和华月定亲的,靖安侯的长子。

温润如玉,君子端方,和大公主青梅竹马,早早定下的驸马爷。

若不是帝后疼爱女儿,想要多留上一留,只怕她早已幸福地出嫁,和丈夫琴瑟和鸣,恩爱一生。

那个未来的驸马爷,我在听到宫女闲聊后便知是玄明上神的大弟子,华月神女的师兄转世而成。

当真是,新仇旧恨,来得齐全。

昔日我满心满眼恋慕于他,自以为将一颗心捧出来给他看,可他却对我虚与委蛇,伙同玄明上神布阵杀我,若非我逃得快,只怕早已是他剑下亡魂。后他更是害死了我的哥哥。

我找到机会占了华月的身体回到九重天,谨慎蛰伏,寻找方法,好不容易要杀他复仇,可却被玄明上神先一步抽走仙骨,逼出魂魄。若非我先一步抢了上神之血下凡,只怕早已魂飞魄散。

他果真恋慕华月,哪怕下界短短几十年,也不要她和旁人扯上关系,定要亲自来护持。

嫉妒和愤怒将我的理智灼烧,可我偏偏不能做什么事,我有杀死他们的能力,可杀了以后呢?九重天将我诛灭,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上仙。

华月被我的神色吓到,我有心收敛,无心安慰,只是道:「你若有心,便解了我的禁足,让我能出去走走。」

我不知华月是如何说的,再来后便解了我的禁足。

4

我解除禁闭后便去华月的宫室谢恩。

她的嬷嬷前来迎我,言语中带着隐隐的傲慢,道:「公主和谢公子出去玩耍了,您请回罢!」

她甚至不掩饰对我的轻蔑。

我忽地脊背生寒。

玄明上神如今膝下唯独华月一点骨血,他不会关注在凡间的女儿吗?

我的身体受神魂的影响,和华月生的那样的像,他若是看到我,难道不会想到那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吗?

我究竟是为何会见到华月后理智全无,在这样的局面下妄图以卵击石?

自不量力!

这是我对自己的评价。

回到现在居住的宫室后,我紧闭大门,再不出来!

我谨慎,我乖觉,我渴求能苟活一段时日。

哪怕要承担和亲的责任离开皇宫,也好过被玄明上神发现将我诛灭。

我还有仇要报,我还有敌要杀,我不能将自己葬送在这里。

离开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临行前,生母来到我的住所,亲自为我披上嫁衣,添上钗环。

我和她并不亲近。

我经由她的身体孕育而来,受了她的骨血恩泽,必定是要报答的。可她总是对我很冷漠,在我替她做活的时候也疾言厉色,不允许我插手。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强求。

如今我要离开,心里在想是否要将恩情报答。

她想要什么呢?

生母对我道:「我在你的嫁衣里缝了一把匕首和银票,你离开京城后便逃罢!」

我问:「你有想要的东西吗?我是你生出来的,我应该报答你!」

她问:「你能杀了皇帝吗?」

我摇头:「不能!」

她说:「那就没有了!」

我说:「可是我欠了你!」

她说:「你是我生的,就是我的孩子,你不欠我。」

我思忖许久,问她:「你要长生吗?如果你想要,我会找到你的转世,助你成仙。」

我并不觉得当仙人是个很好的选择,可仙人总比凡人要好一些。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问:「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吗?」

我微微怔住,但还是道:「你命中无子,那个孩子注定胎死腹中,因此我顶替了她。」

她的面色很平静,可我看到她的手抖了一下。

她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我的手中捏起法诀,忽听到她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她:「我叫云黎!」

她便继续走。

我施术法,抹去了她的记忆。

我不知她是从何时起意识到我不是她的女儿,可她的认知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麻烦事,抹去一些记忆,对我、对她都是好事。

5

我离开那日,是个好天气。

靖安侯的长子为我送嫁。

这桩差事本轮不到他,可他生怕夜长梦多。

毕竟我的出嫁说是和亲,实际也不过是对北狄的求和,朝廷战败了,就要送公主去和亲,来换暂时的和平。

我见到了这一世的生父,这一次见面,却让我大为惊讶。

我不是第一次见他。

我闲暇时光爱读书,尤其是在这一世,因着修补魂魄,重新修炼,更是打上了藏书阁的主意。历代皇帝多少都有些求仙问道的事要做,虽大多是骗子,但总能遇上一些真才实学的人,也会留下有用的记载。是以待到我稍稍恢复,便偷偷进入皇宫的藏书阁寻书来看,也有几次机会,撞上了这位生父。

他是个帝王相,我不敢掐算他的命格,却能从面相看出一生顺遂,推测他会是有为的仁君。

可如今再看,却是面色灰暗,未来许是要增加许多坎坷。

我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低眉顺眼行了礼,便登上了公主出降的车舆。

那位靖安侯长子,前生的昙风师兄,他倒是个警惕的人,无数人在我的周围,侍奉我的起居,也惧怕我逃走。

若是我逃走,那个要去的便是华月。

只是可惜了,他又凭什么认为我理所应当替华月去死呢?

公子王孙生来便是高高在上,无人去想过原来那些卑贱如足下泥沙的人,也该是命。

到达的前一日,和亲的公主失踪在了车舆中。

昙风几乎是粗暴地踢开门,服饰我的仆役跪了一地,也抵挡不住他的滔天怒火。

我的逃婚是对北狄的挑衅,虽然我的到来不会阻挡他们前行的脚步,可我的失踪会给了他们现成的理由。

这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帝后亲生的那位公主来顶上。

只要她肯和亲,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会钉死在耻辱柱上,而她会成为一个圣人。

即使这是和亲,即使北狄黄沙三千里,即使要嫁的那个人年岁很大了。

华月神女那样的尊贵,那样的骄傲,那样的高高在上,即使遇到这样一点挫折,难道会让她光明璀璨的生命产生什么很不得了的影响吗?

我在房内站了很久,终于起身离开。

6

我脱下华贵的嫁衣,偷来几件粗布麻衣套上后向中原走,修行之人多在名山大川,人烟稀少,多天地灵气汇聚,我失去龙气庇佑,或许在深山,我能找到一些机缘。

只是我从未想过世间会是这样的场景。

我生在九重天,入眼便是天宫宝殿。落于凡间,随兄长生活,住的是簪缨世家。此生更是帝女,虽在掖庭,与宫婢为伍,到底也是天子居所。我一双眼睛看尽了天宫繁华人间富贵,自以为世间均是如此,却不想入目却是满目疮痍,遍地横尸。

关外苦寒,八月飞雪,蛮夷对中原掀起战火,对周围的部落也要大肆劫掠。

我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被一个蛮族老妇捡回了家。

老妇的帐篷中只有一个半大孩童,饿得皮包骨头,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风雪夜归人,披着破旧单薄的毛毯,像是一只饿狠了的狸奴。老妇告诉我,这是她的孙子,她的儿子被拉去当了奴隶,儿媳被献给了大贵族,丈夫被鞭笞而死,她带着孙子跳入了冰河,才躲过抓人的奴隶主。

她为我端上一碗酪浆,对我诉说着习以为常的苦痛。

我看了这简陋的帐篷,问:「北狄连年征战,劫掠来的东西在哪里?」

老妇叹息:「我不知道,大汗告诉我们,我们的家乡很冷,没有粮食,冬天熬不过去,就会冻死饿死,中原富庶,我们要去中原抢。」

我想起北狄使者的遍身罗绮,想起北狄王庭的奢华靡丽,他们让奴隶跪伏在脚下,踩着他们的脊背和肩膀,他们用精明的眼睛看着我身上华贵的嫁衣,看着我身后连绵的珍宝。

我到达边境的时候,百姓们期盼地看着我,问我:「公主,是不是不用打仗了?」他们的儿子被敌人抢走,女儿被敌人践踏,房屋被敌人烧毁,财物被敌人抢夺。他们瞪着干涸的眼睛诉说着蛮夷的贪婪恶毒,当我踏出关隘的时候,无数人在我身后跪拜下来,哭声让流云凝滞飞鸟震颤,他们哭我的命运,哭自己的命运,他们祈求着和亲可以止干戈,他们悲哀地对我道歉,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不会从皇城来到这样遥远的苦寒之地,嫁给一个年纪比我的父亲还要大的人。

可是,这不应当是他们的错,道歉的也永远不应当是他们。

是夜,北风呜咽,吹得我一夜无眠。

清晨,帐篷里来了人,为首的着皮袍,高大健壮,老妇战战兢兢跪倒在地,她那小孙子将一卷破布盖在我的身上,妄图掩饰我的行踪。可他被擒住,甩了几鞭子,随后有人将我拉出。扈从对为首的人说:「她是中原来的,她很漂亮,您将她送到大汗的帐篷里,一定会得到奖赏。」

那个穿着皮袍的大汉哈哈大笑,命人将我绑了带走。

我看着那被用皮鞭驱赶的祖孙二人,随后在奴隶贩子前来绑我的时候动用灵力将他们掀翻在地。那大汉被我震飞,我没仔细看,上前几步拔出他的腰刀将头颅斩下。扈从见主人已死,顾不得先前的震撼,纷纷上前要将我拿下,我接连砍倒几人,鲜血喷溅,在这寒冷的帐篷中很快冷凝下来,他们的眼神终于畏怯了,慢慢后退,连声道:「恶鬼临世。」

我将缚着祖孙的绳子解开,孩子的手在颤抖,他问:「你是神明吗?」

我只是沉默,却不回答。

他跪在地上拜我,问:「你是神明对吗?你来将我们带离苦海吗?」

他悲伤地哭泣,问我:「如果你是神明,为什么才来呢?」

我将母亲给我的银票和匕首扔下,离开的脚步近乎狼狈。

我是神明吗?

我应当是神,我应当成为神,我生来便应是神。

可是玄明上神杀了我,华月神女用我的骨血成就了她的美名。

我是神吗?

我闭眼不去想,将希冀和渴盼抛在身后。

关外的大贵族和奴隶主肆意鞭笞奴役着弱小的人,塞外北风养出的肆意风流只属于他们。那中原呢?中原又是怎么成为现在的满目疮痍呢?

连年旱灾,壮年男子被拉走当兵,地里的粮食被蝗虫啃了个干净,那走投无路的百姓瘫倒在田垄上,跪拜在寺观前,他们甚至将自己的孩儿摆上了供桌,乞求上天能够发慈悲,能下一场雨,能将蝗虫灭杀。

我站在那龟裂的土地上,燥热的阳光也能将人晒死。我想起那一晚,我脱下了嫁衣。

那是很美的嫁衣,最好的丝绸上用最好的金线绣出了大周的锦绣山河,单是那些金线,足以买走近百名奴仆。

那时我是否想起百姓期盼的眼神?

他们跪拜在我的车舆下,孩童追着我离开的车跑,他们哭着将故乡的土和故乡的花送到我的面前,说:「请您等一等,等到陛下重振兵马,我们会来当马前卒,将您迎回中原的!」

我这一世的父亲在我临行前说:「爹爹亏欠于你,你等一等,爹爹会接你回家!」

可是这一切是不可能的。

帝王无法阻止乱世的到来,百姓则会死在乱世。若我是个柔弱无依的公主,便会在蛮夷的摧残下讨生活,开战前被绑缚住,斩杀祭旗。

有哭声唤回我的神智,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对我磕头,苦苦哀求:「贵人,您将我的孩子买走吧,我的孩子很听话,能吃苦,男孩可以给您做奴仆,女孩可以缝补针织。」

我侧身避开,告诉她我不需要奴仆,可那妇人大哭不止:「求您慈悲,我不要钱,我送给您,您只要给一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我愣了许久,终究是没有问她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骨肉分离。

像是为了瞒过自己的心,我迅速躲避开。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我出生后看的是四方天地,入眼是八方神明。我知晓凡人祭祀为取悦神,神明便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可我心中最大的仇恨是将我弃如敝屣的父亲,占据身份的姊妹,杀我兄长的师兄通通杀死。

这样的苦难,这样的悲惨,不应当是我看到的。

可我自以为是的太平被撕碎,我一知半解地知晓着百姓苦难乱世将至,我的心中仍然愤懑,带着对华月的恨,那我脱下嫁衣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呢?

我想的是让华月这一世吃足苦头?

还是说,我想起那些干涸的泪眼?

那妇人悲伤绝望地看着我离开,她怀抱里的孩子,饿得皮包骨头,肚腹却肿得很大,我听得那个孩子说:「娘,我疼!」

妇人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她那模糊的目光中看到一双鞋,随后一双手便按到了那肿起的肚腹上。那可怖得几乎要撑破的肚腹便慢慢消减,孩子呼痛的声音也逐渐消弭。

妇人并不能描述那一瞬的感受,但她知道,自己的孩儿能活下来了。

7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救治那两个孩子。

我救了他们,之后呢?

我能继续照料他们吗?我能保护他们吗?我能让他们吃饱穿暖吗?

我要去深山寻机缘,他们只会是我的拖累。我救好了他们,他们也只会继续挨饿受冻,继续啃食着草根和沙土苟活,直至哪一日,他们会死在了路边,被人捡走,变成一锅肉,或被野狗吞食。

可我去深山走,我闭上眼睛不去看这满目尘霜,我总是看见一双双眼睛,他们殷殷期盼,他们说:「你要好好活着,等到我们来接你!」

离开没有错,华月会来顶上,对最后的结果不会产生什么影响。

北狄忙于狮子大开口谈判,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贸然开战。

那我在想什么呢?

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会浮现在心里?

我未曾享受公主的荣耀,自然不必承担百姓的期盼。

究竟是为什么?

那妇人带着孩子跟在我的身后。

我十分不耐烦,设置了重重险阻,让他们离开。

有饿疯了的人上来抢她的孩子,她拼命去和人争夺,那些人被她的疯狂吓退,她便带着孩子继续跟着我走。

我行到荒野,野地里长出无数荆棘,将她的脚刺得鲜血淋漓,她将孩子放在背上轻轻地哄。

我饮露水食野果,她便趁夜摘来最新鲜的果子,为我用干净的树叶做成杯子接来露水。

夜晚,风萧瑟,有野兽悲鸣,她抱着孩子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闭目安睡。

我走入深山,她和两名稚子就守在山脚下,不言不语。

天上落雨,她不肯退去。

白日鸣雷,她岿然不动。

冰雪盖身,她未落下一滴眼泪。

风霜侵袭,她白了双鬓,不改其志。

我下山,问她:「你要什么?」

她跪下拜我:「请您救一救人间。」

我道:「你该去庙里,去拜神明。」

她道:「庙里神明居宝座,看不到世间苦难!」

我道:「你离开,我给你财富,你和你的孩子将会生活富足,子孙满堂。」

她道:「若我只求这些,便不会一路跟您前来。」

我道:「我是邪神,受尽创伤,法力低微,什么也做不了。」

她俯身再拜,道:「我不懂正邪之分,您若能救世,您便是世间唯一的神明。」

那是一个夜晚,星辰灿烂,隐约有风。

我伸出手,风拂落花。

那年,南方有洪涝,北方有风沙。塞外有一少年,腰间佩刀,埋葬了祖母后向中原走。山下有母子三人,捧着世间的苦难,跪在神明足下。

我说:「好!」

8

时隔三年,我来到了人间。

满目疮痍,山河残破。

肆虐的蝗虫,龟裂的土地,遍地的尸体,活下来的人去烧杀抢掠,死了的人却永远是笑着的。

无形的力量桎梏着我,祂想让我回到山上。

祂说:「小凤凰,回去罢,你失去了神明的身份,你不必救世。」

祂说:「小凤凰,你有着那样大的仇恨,你忘却了吗?」

祂说:「你不属于这里!」

我看了看人间,又看了看山上。

我想,如果我离华月远远的,玄明上神不会看到我的。

我想,仙凡有别,神仙不能肆意干涉凡间,我躲在凡间,不会被伤害。

我想,这一世或许可以过去,我之后等上百年,总可以找到新的选择去投胎。

我想,大约玄明上神将我忘了,就像他曾忘了我逃到凡间。

我想,我只求一个心安,百姓身处苦痛之中,我也许可以救他们。

浩渺天地,风云变色,冥冥之中我听得一声叹息,无边黑暗中有一道光飞逝而过,像一颗流星,快得让我疑心是幻觉。

祂说:「既如此,你去罢!」

9

我并不懂如何救世。

若我是上古大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挥一挥袖便有移山填海之能,定是将世间苦难悉数收回,从此百姓勤恳耕织,万民和乐。

可我不是大神。

我只是个仙骨被剜,神魂破碎,逃窜苟活,六界不容的怪物。

我的母亲应劫而死,我的父亲愤怒之下将我诛杀,我的姊妹夺走了我的骨和血,我只剩一具残魂,非人非鬼非神非魔,活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如何救世?

母子三人跟在我的身后,那一双儿女已经长大,他们有着同样的眼神,坚定地看着残破的人间。

我失去了神力和身体,失去了父亲和哥哥,但我总没有失去更多。

我在人间,我在天上,我读过很多书。

我知道黎民起祭台,祀神鬼,神悦之,遂赐福于世间。

可在那之前,是伏羲教民结绳,以作网罟;是神农尝尽百草,教民耕种;是嫘祖缫丝养蚕,旨定农桑;是大禹疏通河道,引流入海。

上古的先贤是人,他们教导万民耕织医药,他们面对灾害主动抗争,他们让人间繁荣兴盛,他们以不世之功成神。

可是我曾在人间游历,我也曾在天上寻找,升天入地,竟寻不到先贤半分踪迹。

于是百姓开始拜神,他们祈求上苍能风调雨顺,他们祈求神明治好亲人的病痛,他们跳着悦神的舞,他们唱着赞美的歌,他们将牺牲摆在案台上,他们献上自己的儿女。

神明在天上,神明看不到世间的苦难,神明笑着说仙凡有别,神明沐着光辉,神明历着情劫。

百姓临死前求神明下一场雨,神明打翻的酒水泼洒在世间,又是一场恩泽。

神明无法救世,我或许可以。

我不再是神明,但我总可以做一些事。

10

我读过书,读过很多书。

我带着凡人去寻找水源,引入河渠,土地得到灌溉,庄稼得以生长。

我告诉凡人治理蝗虫的办法,制作药物将蝗虫灭杀焚烧,于是那铺天盖地的长了牙的虫子便消弭在世间。

我教凡人辨别好的粮种,告诉他们高产的方法,他们起屋造田,勤恳耕种,第二年便有了丰收。

遭了洪涝的,我为他们找出治水的法子,于是淳朴善良的人便自己带着干粮来修河渠,将水引走。

我将修炼的功法传授给凡人,有的或许能踏入仙途,更多的可以强健身体,他们习练功法,制作武器,免除野兽的威胁。

而灾害带来了疫病,我效仿神农,尝遍草药,终是找出了应对的方法,百姓自觉编写医书,即使我离开,他们也不会拖着病重的亲人苦苦在神庙中哀求。

我到一地,便砸毁庙宇宫观,砸碎泥塑的神像,将香火钱取出发给百姓,将土地分发给流民。

百姓问我:「天宫是什么样的?仙人和凡人一样吗?」

我告诉他们:「仙人是由凡人修炼而成的,天上是另一个人间。」

有那虔诚的信徒忍不住跪地痛哭,诉说着自己的苦难,质问我:「既有神,为何要百姓受这苦楚?」

「是我们奉上的牺牲不合神明的心意吗?」

「是我们太过贪婪以致受罚吗?」

「是我们不够虔诚惹怒神明吗?」

我沉默看向砸毁的泥塑,夜有微风,温暖和煦,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我想说神没有放弃他们,可我不知道如何解答他们的问题。

我生来便是神女,可是被困在一个地方,没有人教导我该如何做才是好的神明,我只能看书自己去学。

神明爱人,我便应当爱人。

神明无所不能,我便应当无所不能。

可是,他们去哪了?

凡人告诉我,人间一直有苦难。

天上的书里说人间是和睦安宁的。

灾民的质问像是荒诞的闹剧,我忽然在想,神也不可怕。

凡人没有因为恭敬侍奉得到好处,那么斥责愤懑也不应当成为被惩罚的理由。

我仰卧于地,看着星河斗转,那是一幅奇妙的画卷,修炼有成的凡人可以从中窥视到风云变幻。而在神明看来,那只是一条河流。玄明上神带着华月去玩过,沙砾异常的软,星辰的光辉是人间任何宝石都无法比拟的清澈明亮。

星辰在银河中顺着命运的轨迹变动,我的周围聚着熟睡的人。

或许某些人的命运就因着星辰而改变,我顺心入世,身入局中,或许我会成为一个救世的圣人,或许我会因为插手人间事被雷劈死。

11

朝廷的官员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巨石上看修河渠的地形图。

他见到我后愣住了。

须发斑白的老人颤颤巍巍走过来,对着我跪下,问:「您是二公主?」

我跳下巨石,在他面前三步远停下。

他的耳中听得一声叹息。

「我是云黎。」

老人历任三朝,帝王之师,是个权倾朝野的大官。

老人姓魏,单名璋字,现任太师。

魏璋不要仆从搀扶,他拄着拐杖,沿着河渠颤颤巍巍地走。

汹涌狰狞的大河已经变得温顺,泥沙在岸边堆积,若干年后,便会成为良田。

有人挑着担来往,那泥沙土石十分沉重,可他们却来来往往,不见悲哀痛苦。其中不乏健壮妇人。

孩童赤脚在跑,折了一把野花,却只是远远看着,不敢走近。

魏璋问:「公主,修了河渠,日后大河还会泛滥吗?」

我道:「自然会!」

他问:「那河水泛滥,该怎么办?」

我回答:「继续修就是!」

佝偻老人问我:「您是如何做成的?」

他居然在流泪,这老人流着泪问:「您是怎么做成的?」

我看向他。

他是三朝的臣子,他出身显赫的家族,他是帝王之师,他在大河边号啕大哭,问我是如何做成的。

我说:「这不是我做的。」

他茫然看着我。

我指着来往的人,说:「修建河渠的,编写医书的,修屋造田的,都是人。」

我告诉他们修建河渠的法子,百姓自发前来修建,便有贤才悟出更好的方法。

我教导他们如何辨别医药,医者便去亲自尝试,将我所述记录在册后还要深入钻研,那册子极厚,远超过我所述说的。

我为百姓选出好的粮种,老农便琢磨出精良的耕种法子,还改良了农具。

我所做甚少,可他们将所有的功劳都给了我。

我说:「魏先生,我不过将这些方法提前告诉了人,如果没有我,他们也能找出。」

我说:「魏先生,你们的神,似乎没有用。」

12

魏先生和我秉烛夜谈。

他将朝中的局势细细说给我听。

他已经有八十岁了,太老了,即使上朝,也要让人用轿子抬过去。

可他还是要来,世人说这里有神迹,他不信神,但他想要来看看,他想知道,为什么河水不会泛滥,为什么农田有人耕种,他想看看那丰收的稻谷,和医人的百草。

然后,他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知晓我不是凡人,但他不在乎。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亮,就像他想要抓住水中的一根浮木,他将那朝中的局势说给我听,他强撑着,不肯休息,他生怕耽误时间,要让我落到不堪的境地。

魏先生在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便与世长辞。

他太老了,耄耋老人,谁家不是供起来当神仙奉养?抛去显赫的身份,便是他只是个平民,活到了这样的年纪,当地的官员也要去他的床前,赏赐粮食、酒肉和奴仆,问一问他的身体,再为他祈福。

可他却没有,从前他为着身体坐牛车出行,这里牛是耕地的,他便让人用板车拉着他去四处看,等到了地方,再强撑着走一走。

他把家族最年轻的孙辈和掌事的人叫来,要他们日后听我的话,还将家族的信物给我。

他那样老,跪在地上,对我祈求:「神女娘娘,您既怜悯众生,便请您庇佑这中原。」

我不语。

人间的帝师跪在我的足下,将全部的力量交给我,求我救世。

我看着他,忍不住去看他的命格。

他是个极为贵重的命格。

这是他第十世,从前九世,皆是贤德之人。贫穷时施粥舍米,抚恤孤老,怜悯贫弱;富贵时修桥铺路,乐善好施,兼济天下。为官做宰之时,他为生民请命,为黎庶谋太平。布衣黔首之时,他坚守本心秉持道义,善虽小而为之。

这一世,他是帝师,是即将青史留名的贤臣,是千古流芳的圣人。

他的魂魄熠熠生辉,他十世累计亿万功德,待到他死,便是白日飞升立地成神。

可如今,他将家族势力交给我,便是不忠于他的帝王,硬生生将他从飞升的命运中拽出来,成了不可抹杀的败笔。

我看着他,伸手在他的额头抹过,老人以头触地,须臾之间便是百年过,十世记忆在他脑海中显现,待到他抬头,便已知晓自己即将到来的飞升,和面前的选择。

忠诚是一种美德,这种美德被记在史书上,传阅在学堂中,吟诵在夫子的话里。所以,不忠便是污点。

我同大周背道而驰,大周无人承认我,无人信奉我。他将百年来的家族势力交给我,便是将自己钉死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耻辱柱上,他在离飞升一步之遥的地方,毁掉了自己的十世。

魏璋清楚地知晓他所要付出的。

他的手在抖,他的嘴唇在哆嗦,他恐惧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他的一生纵横捭阖谋划甚矣,难道要毁在我一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山精野怪身上吗?

我起身欲走。

他一把拽住了我的衣袍。

那从来都是温雅的老者用卑微的声音说:「求神女,在我后悔前,答应了我。」

我停住了脚步。

13

他本有一年的寿数,在他作出决定后,便只剩下三天。

我问他可后悔。

他告诉了我一个预言。

大周高祖微末之时,乃是一屠夫,卖肉为生。某日一道士游历至此,口渴难耐,乞遍西市求水不得。唯独高祖赠茶一碗,道士饮毕,赠下三言。

「君生帝王相,气成龙虎,他日必登临九五,居庙堂,创盛世,青史留名。

「君国祚三百年,经十三代,代代贤德,后世传颂祭祀不绝矣。

「君国祚亡于十三代,其后,人间乱世三百年。」

此言落地,道士面朝南方行七步路,道:「向南尚有一线生机。」

语毕,气绝而亡。

此后数年,高祖果真结束乱世,登临九五,纵观一生,恰好应了道士的第一则预言。

高祖不过凡人寿数,见太子贤德聪慧,仁义爱民,心中更忧,临终托付魏氏,请魏氏护佑大周。其一,见大周历代君主是否贤德;其二,求三百年后的破局之法。

魏氏领命,三百年来,大周历代君主果真贤德仁慧,均是史书可大肆褒扬的明君仁君,至第十三代,果真也是贤德之人。恰应第二则预言。

本朝帝王继位,前二十年,四海安定,海晏河清。第二十年,民间大灾,先是干旱,后是洪涝,再三年,蝗灾。短短数年,已是民不聊生。后边关战事起,中原之主卖女求和。

公主和亲之日,魏氏家主以刀断发,广求天下奇人异士。

从前他不信鬼神,因陛下敬神靡费甚大,他上表劝诫不得,竟掷芴板于地,负气而去,帝王讷讷不敢言。

如今,他无力对抗灾难,竟迷信鬼神,以求解决之道。

再三年,他闻南方有神迹,平灾患复耕织,便不顾家人劝阻,要来南方,为大周,为天下寻求一个出路。

他临终前对我释然地笑:「神女娘娘,我本也是可以成神的,但成了神,我就来不了人间了。娘娘,三百年乱世,太苦了。」

他说:「若您是神女,娘娘,求您救一救我们!」

我道:「人间轮回千万载,海晏河清那日,我会再见你。」

魏璋含笑而去。

14

魏璋葬礼极其简陋。我亲自为他主持丧仪,魏氏子弟一百二十六人,守灵三日服丧三日,后站于我面前,请求我的命令。

我于渭水之滨摆下祭祀的案台,案下摆出十二箱金银,对他们道:「此行十死无生,君生为奸臣,君死为邪佞,魏氏忠君爱国三百年,君若不忍,携金离去。君若留下,便为这世间开创个太平盛世。」

那日下了倾盆大雨,魏氏子弟一百二十六人,齐齐跪地,道:「家主之命,不敢违也!」

我将金银掷于渭水,渭水的风浪迭起,于波涛之间捧出一檀木箱笼,内置奇兵数十。我弯腰,对着风浪拜谢,风浪隐成驯顺态势,对我遥遥致意。此地水神于渭水畔领神职,祈风雨,护一方水土,佑一方百姓。今天命乱世,水神力量受限,困于渭水不得出,赠我奇兵,请我护佑这方水土。

魏氏子弟奇才辈出,半数善武,半数善谋。善武者,我赠以奇兵,授以兵法,其日后为国之将才。善谋者,我授以韬略,传以纵横,其日后为肱骨贤臣。子弟领命而去,渭水畔,余二十人,为首者对我拜下,道:「我兄弟二十人,文韬武略不输族人,聪慧天资更甚其他,然武以安邦文以济世,非我之道,望君指点。」

雨停,风住,云霞灿烂,日光红暖。

水畔生有香草兰芝,二十人看我,二十张脸俱是迷惑不解。

渭水之上传来渔夫歌声,我道:「吾不知。」

他们怔愣看我。

我背过身去,道:「吾不知!」

人的命运瞬息万变,日后的结局如何,是富贵或是贫困,是良善或是恶毒,是为田舍郎还是登天子堂,抽丝剥茧,不过一念而起。如今生逢乱世,我又如何能担得起指点迷津的责任呢?

他们沉默许久,为首那人道:「既如此,我等应入世,寻找自己的道!」

他们向我告别,要踏上未知的道路,去找他们想要的人间。

他们的族人怀揣着先人的期望前往要去的地方,而他们也将用自己的方式去结束这个乱世。

我的眼睛看不到他们的未来,可正因如此,未来才有可能。

我收回目光,如今,便是那大周的都城。

15

时隔数年,我再次踏入大周都城,已是物是人非。

我离开那日,都城尚有龙虎之气,帝王将自己不喜爱的女儿送往遥远的大漠和亲,眼中带了愧疚。

那时的帝王还是雄心壮志的,还是知耻明义的。他心中怀有远大志向,他眼中有着滔天烈火,他埋首案牍,秣马厉兵,他不喜爱这个女儿,但他要让自己的国家恢复成从前的富庶繁华,他也曾真心对我感到抱歉,对我说,等他渡过眼前难关,就将我接回中原。

可是这样的人,安静地躺在皇陵中,他很艰难地喘着气,他吞下了几副毒药,却又在皇陵中恢复了呼吸,他面色青黑,他喉咙咯血,他看到了我,眼中含了泪。

我将棺木打开,免去了他的苦痛,将他带出了皇陵。

帝王问我是何人。

我说:「我是云黎。」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像我那合该千刀万剐的大女儿,也像我那不知所终的二女儿。

「我的大女儿在大漠,我的儿子成为了傀儡,我那二女儿,我连个名字都没给她。」

我问:「你寿数本应在一年前结束,如今你还活着,应当另有机缘,可你是死是活皆有可能,却唯独不该这样活着。」

帝王坐在地上,道:「一年前,我寿终正寝,却遇神明入梦,道我长女乃是他膝下爱女入凡,谢家郎君乃是他座下弟子入凡,此二人乃是神位,我长女为公主,谢氏子为重臣,以国事为劫难,吸取大周国运补全神魂伤处,却搅得大周天翻地覆,很是对我不住,于是为我加百年寿数,大周国祚绵延三百年。」

我问:「既如此,你为何会在皇陵中生不如死地活着?」

帝王忽然带了恨意,可那恨意面对现实却化作万分的无可奈何,剧烈情绪翻涌,将他逼迫得眼角发红,竟号啕大哭。许久,他哽咽道:「百年寿数如何?国祚三百年如何?先祖所传三则预言一一应验,大周从未有过如此败行丧德之君,我有何面目享高寿,居皇位?国祚三百年,乱世三百年,大周有何存在绵延的意义?我只恨那神明高高在上,他们轻飘飘一场情劫,便要天下作牺牲,更恨自己无能为力,开祭坛对天祝祷七日,竟再无声音,索性一副毒药下去,若我死,则天命可解。」

可他没有死,生不如死地在皇陵中存活了整整一年。

我对他道:「如今我来,你可托付于我。」

他命我将其送入皇宫,书就圣旨一封,加盖传国玉玺。宫内钟声旷远,乃是文武百官上朝的催促声音,今日赶了个好时候,太子已经成为了帝王,他要召开朝议。

帝王怀揣着圣旨,坐在了龙椅之上,太子着明黄,匆匆而来,面色铁青,转瞬又是恐惧。

文武百官哑口无言,谁也不敢对死而复生的陛下率先开口。

谢家小侯爷谢昙风上前一步,道:「先帝于一年前驾崩,不知龙椅之上,是哪位乱臣贼子?」

放在我离开那年,谢昙风不敢如此猖狂。可是如今,他通过控制太子已然一手遮天,便是坐在皇位上的太子也不能轻易对他无礼。他便顺理成章地将先帝打为乱臣贼子,在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地方成为一个权臣。

帝王没有看他,反而看向太子,温声道:「吾儿幼年贪玩,爬树摘果要给爹娘吃,却摔了下来,自己痛得流泪,还拉着爹爹的袖子请爹爹不要责罚宫人,吾儿,如今膝盖还会痛吗?」

太子眼眶红了,嘴唇颤抖。

帝王继续说:「吾儿幼年立下大志向,以圣人之言勉励自身,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天下百姓,莫不安乐。如今可曾实现?

「昔日送你二妹和亲,你对爹爹道,今日之辱甚矣,他日必将血洗大漠以报。如今你可曾实现?」

太子跪拜下来,嚎啕大哭,喊道:「爹爹!」

帝王对太傅道:「昔日,您曾教导我的父亲,后又教导我,如今又教导我的儿子,先祖三则预言作为代代相传的秘辛,您同魏氏家主同是知情人,魏氏护天下,您护大周,老师,您可还认这个不成器的学生?」

白发苍苍的老人握着先帝赐下的龙头拐杖,问:「当真已经无可挽回了吗?」

帝王温声道:「是的!」

他颓然跪地,道:「陛下,老臣有罪啊!」

帝王道:「老师有什么错呢?这是天命啊!」

太子和太傅都承认了,那谁能质疑呢?

皇帝下令,谢家狼子野心,抄没家产,嫡系斩首,旁支流放。

这个命令不可能成功,谢家只手遮天,怎么可能任由他如此呢?

可皇帝不要成功。

谢昙风环视四周,见那侍卫战战兢兢,便觉轻蔑,大笑道:「陛下,您该看清,大周如今不是您的了!」

陛下道:「大周从来便不是独属于我一人的!」

他道:「谢氏贼子乱我江山,可诛!」

他将怀中圣旨取出,交给司礼太监,命他宣旨。

那宦官接旨,展开后匆匆扫视一眼,竟跪伏于地,道:「奴婢不敢!」

帝王道:「此乃天命,你且再为朕宣最后一次。」

宦官抹泪起身,文武百官无不跪下。

圣旨匆匆书就,加盖传国玉玺,请文武百官见证,请天下人见证:废黜太子储君之位,大周国祚断绝,此番天下,有为者取之。

他道:「如此,我可能死?」

我点头,他亲手写下圣旨,以人皇之身废黜大周国祚,同玄明上神所代表的天命相对抗,两相冲击,终是他赢了。

这是他的国,这是人的国。

他说:「听闻神女可以借着龙气修炼,若我还有可用的,你且拿去,这是我该给你的报答。」

我并未犹豫,见他允许,便伸手取得仅剩的龙气和他手中的玉玺,转身离开。

文武百官无人敢拦,待我离开之时,他忽然道:「孩儿。」

我顿住脚步,并未回头。

在我的身后,帝王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失去了龙气的庇佑,遭到了天命的反噬,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他的鬓发斑白,他的脖颈青黑,他道:「今生爹爹对不住你,来生爹爹还你。」

隔着二十余年,隔着百余年,隔着天海,隔着宿命,隔着生死,父亲终于给了我迟来的爱。

夹杂着太多的利益纠葛,夹杂着太多的阴谋算计,可我相信,此时此刻,他真心将我当作女儿疼爱。

我看着那炽烈日光,忽觉双目刺痛。

我没说什么,向着远方走去。

16

那日我离开后,大周动乱更甚。

帝王取天子剑,含泪斩杀太子,随后气绝而亡。

太傅强撑着将帝王和太子葬入皇陵,于太庙祭祀历代帝王后撞柱自尽。

司礼太监正衣冠,服毒而死,陪葬皇陵。

谢家掌控住了京城局势,只是名不正言不顺,担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昙风派出无数人追杀一女子,只是终究无所得。

我带着帝王写的信和玉玺追着大周气运而去,得气运者,便是下一代帝王。

我会将帝王之术交给他,魏氏子弟会辅佐他,天下人民会爱戴他。

天命又如何?

帝王为天命所限,却打破了天命桎梏。

我为天命所限,却在踏出都城那一刻看到了天命的全貌。

世界自有其法门,高高在上如玄明上神,却也无法窥伺全貌。从前我所恐惧,我所担忧的东西,实质上不能伤害我分毫。

玄明知此生华月之妹为其命中一劫,不知其为鸠占鹊巢的云黎。

玄明知其大弟子昙风风度从容,仙人魁首,不知其心魔横生,濒临崩溃。

玄明知三百年国祚与一百年寿命乃是公平交易,不知大周十三代君主,皆为贤德高士,将天下放于自身之上,为了天下,为了黎庶,可将祖宗基业毫不犹豫放弃。

玄明知黎庶命贱,卑若蝼蚁,不知蝼蚁之功,聚沙成塔。魏氏子弟甘担骂名救世,魏璋放弃成神功德为终结乱世,那壮年的汉子将老人背上的重负接过,那悲伤的妇人将失母的孩儿搂到身边抚育,那渡河的老人为了救下一村人将船凿沉和土匪同归于尽。

他甚至不知华月是如何想的。

当我再次见到华月之时,几乎认不出她。

她曾经肌肤白嫩,举止优雅,如今却灰头土脸,对着一碗水一块馍狼吞虎咽。

她穿着粗布麻衣,发间再无钗环,一双脚从前套着金丝银线绣成的宝鞋,如今却用烂布包裹,渗出血来。

她在和亲三年后用计毒杀了北狄可汗,消失在了茫茫大漠之中。

而那昙风正满天下找她,要将她带回去做自己的夫人。

华月是娇养长大的贵女,远赴大漠和亲,是她此生最大的挫折。

可即便如此,她也锦衣玉食。

她坐在车舆中,看着在路边挣扎求生的人,为了一块馍跟野狗抢食,她看着那绝望的母亲将刚出生的孩儿掐死,只因孩子长大要缴纳人头税,她看着奴隶贩子凶狠地抽打着奴隶,那孩子伤可见骨却连一碗水都得不到。

她眼中的风花雪月被击碎,哦,原来现实是这样的荒诞而残酷。

她不聪明,她不懂政事,却知道自己的到来没有让大汗停下征伐的脚步,而这种征伐并没有让自己的臣民过得更好,于是她用毒杀死大汗,离开了华丽的王庭。

她不能回到北狄,她不愿回到宫廷,于是日复一日在外流浪,茫然新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她说:「我离开了宫廷,才知道吃饱饭都可以称得上好命,我并没有做什么,却能享用着万千子民的供养,我既然无法做到让北狄停下征战的脚步,便也不能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去享受公主的尊荣。」

我看着她,她在人世经历了那样多的苦难,可她仍旧天真而愚蠢,像极了那个九重天上无忧无虑的小神女。

帝王告诉我,乱世始于昙风华月的爱恋。他曾借玄明上神一览华月劫数。华月被迫和亲大漠,昙风继承了侯府爵位。他是皇后的侄子,太子的伴读,华月曾经的驸马。谢家世代忠诚仁义,因此皇帝无比信任他。帝王因着华月和亲身体渐弱,太子庸碌,昙风靠着这份支持掌控了朝政大权,随后便着手谋朝篡位,接回华月。在他的雷霆手段下,帝后和太子先后毙命,华月虽回到中原,却无法接受父母兄弟皆死于爱人之手,二人摩擦不断。后昙风登基为帝,将华月改名换姓封为皇后,华月不肯受辱,于大婚之日纵火,将昙风和她一同烧死在宫殿中。

世人将二人的爱情写成了引人落泪的戏文,帝王愈发愤怒。这二人夺走大周国运,却还成了世人眼里的苦命鸳鸯,他愤怒至极,却无可奈何,吞下毒药只求打破天命的安排。

可至今,谁也不知这算不算成功。

华月留了下来。

她没有问我的身份,也不需要问我的身份。

玄明上神隔着天道无法插手人间事务,否则他大可强行夺取大周国运供给华月修炼,而非用三百年国祚和一百年寿命达成交易,借以让华月修复神魂之伤。如今,华月无意识地吞食着国运修炼,加诸在她身上的因果却淡得几乎看不到,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华月在我身边,跟着我四处行走,为我铺床叠被,烧水沏茶,偶尔,遇到有风的夜晚,她也问我:「你恨我吗?」

我很努力地去思考这个问题,却不知为何。

我应当恨她,却不恨她。

她是我同胞的姊妹,我生来便爱她,正如我生来便爱着世人。

我的母亲为了世人而死,爱世人刻入了我姊妹二人的骨血中,我爱世人,华月也爱着世人。我可以为了世人不顾被玄明上神诛杀的风险入世,华月也可以为了世人抛弃公主尊荣流亡。

我和她一起长大,同胞的姊妹,她夺走我的骨和血,我没法不恨她,也没法不爱她。

她问:「你恨阿父吗?」

我愣了许久。

我恨他,我该恨他。

可是恨了这么久,我竟不知我到底恨不恨他。

华月第一次将头放在我的膝上,对我道:「如果你有想做的,就去做吧!」

思考了很久,我对华月说:「我恨他!」

17

人间的下一位天子,还是个半大孩子,给人搬货为生,偶尔路过学堂,会停下脚步,听一会儿先生讲书。

我在街角开了家学堂,收很少的束脩,教贫苦孩子识字。他凑齐了钱,便来找我开蒙。

我问:「世人皆以我为女子,轻视于我,你若跟随我读书,他日科考,只怕也不会被人瞧得上。」

他说:「那又如何,先生不嫌弃我贫苦,肯为我开蒙,已是极大的恩情了。再则,若我有幸科考却被人嘲笑,该羞愧的是他们,他们看不起女子,却同我一个被女子启蒙的人一同入场,岂非笑话?」

我笑了笑,问:「你叫什么?」

他道:「无名无姓,先生若不弃,便赐我名姓,今日起,我便改头换面。」

我道:「既如此,我赠君一名,曰启,以国号为姓,若你喜欢,便叫周启。」

他念了两遍,笑道:「谢先生赐名。」

周启果真为天造奇才,短短几年便已有了大才。

而在这几年,谢家把控朝政后顺利称帝,改国号为宁。可是这并没有让这片土地好起来。新的农具让土地增产,粮食被搜走交税。新的娃娃出生,母亲曾经再也不必掐死她的孩子,如今却要重新将其掐死。农田被地主夺走,钱财被土匪抢走,孩儿被小吏征走,乱世只能是乱世,哪怕出现好的方法,好的农具,好的人,却也改变不了分毫。

北狄自老可汗死后很是动荡了一段时间,新可汗在谢昙风的扶持下上位,却也在上位后露出了獠牙,立刻便要金钱要美人,大约不多时,便要开战,要土地了。

周启很年轻,他的眼中有烈火,筋肉在燃烧,终有一日,他来向我辞行。

我为他卜了一卦,前路茫茫,看不清。

他是未来的帝王,必然是看不清的。

我对他道:「待你创出大事业,来此地寻我!」

周启对我叩头,转身走向他的未来。

18

周启离开后,我回到了山中,静静等待天命的下一个转折。

山中无人,与山花野鹿做伴,也是闲适去处。

从前我离开皇城入了山,后又为了世人下山。

如今回来,隔着光阴,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我在山中修行,等着人间那一场改变。

周启能否登基为帝,关乎人间气运,关乎天命可违。

若是他可改变,那么,玄明上神便不再是难以逾越的大山。

我在山中修行,华月在我不远处搭了窝棚居住,她在我身边的时候背会了很多医书,常常下山为村民义诊,或采些草药卖,后村民感念她的恩情,帮她将窝棚拆除,建了草屋,搭了土灶。

她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种地,还会分辨毒菌子。她后来又去山下教导女孩识字,教她们刺绣缝补,生活过得很苦,但她却每天都在笑。她说,这样的生活虽然穷苦,但是对她来说这样更好。

偶尔,也会有谢昙风的消息传来。

昙风于九重天上本是玄明上神座下第一人,出身显赫,又同华月青梅竹马,年少有为,任谁见了,都该是令人敬仰的神明。

可他不是,我自九重天上占据华月身躯,便窥得他生出心魔,发作之时,眼角生出艳红纹路,妖冶非常。

也正是那一次,他发觉我并非华月,联合玄明上神将我诛杀。

真正的华月,是会心疼他的。

而昙风这一世和华月青梅竹马长大,如果没有和亲,他们本该是再好不过的一对神仙眷侣。

只可惜,因为我的不配合,华月不得不出关和亲,昙风千里相送,本就不稳的心境更是濒临崩塌,理应名垂青史的名臣成为了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大约待他回归神位,便是入魔。

玄明上神不可能容忍一个入魔的弟子,他的父母不可能容忍一个入魔的儿子,到时他必定是众叛亲离。

想到此处,我的骨血深处生出隐隐期盼。

千年万年,我有的是时间等他。

我的哥哥死于他手,我必要杀他。

19

我闭关修行数年,出关那日,砍柴的樵夫对我说,华月被京中的天使扣走。

那伪帝谢昙风满天下寻找亲手所绘画像女子,官员迎合伪帝,四处搜罗,凡是有一二相像,便清洗干净,涂脂抹粉,披上绫罗,送入宫中。伪帝暴虐,因女子非华月,肆意虐杀。

可天下终究不是谢昙风肆意操控的,那死去的女子也有父母、兄弟、亲人、好友、丈夫、孩子。一时间家家皆缟素,户户有哭声。更有那怨愤的民众揭竿而起,却被残酷镇压,参与者皆被处以极刑。

山下偏僻,待到命令传来,已是两年。

百姓感念华月恩德,将其藏入山中,又有人贪图二百两赏银,领着官差找到华月藏身之处。

华月得知原委后便亮明身份,跟随他们上京,并请村民若在山中发现我的踪迹,将此事告知于我。

我听闻后沉默许久。

若这是宿命,若这是情劫。

我想,这也太残忍了些。

那告密的人被愤怒的村民活活打死,他们看着我,脸上带着期盼。

华月不是他们的亲人,可华月治病救人,教导孩子识文断字,教导女孩刺绣针织,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大恩。

他们不懂帝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懂前朝公主是多大的灾难,他们不懂华月会得到怎样的富贵,他们只知道,华月对他们有大恩,此去是死路,他们要报恩。

他们期盼我接华月回来,有人已经备好了干粮,要陪我去京城。

我拒绝了他们,踏上了山外的路。可我没有去京城,我去了离京城不远的临州。

数年间,周启已有半壁江山。

魏氏子弟半数归附于他,半数仍在观望。

我并未现身,见他坐在主位上,眉目间有了帝王的风范,长成的脸上也有了贵人之相。

可谢昙风是神明转世。

周启如今磨砺不足,前途未卜,雄踞一方或是主宰天下,都是他的路。

他需要长出帝王之相。

他需要我为他除掉最后一个阻碍。

20

老树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树下白骨森然,像是对我微笑。

树说:「我知你会来!」

我问:「如今你可能庇佑我?」

树说:「我活那日,便立下誓言,若你不离我荫蔽,便不会受到伤害。我做到了!」

树说:「我知你为何而来,你将我树干剖开,会有你想要的。」

我问:「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老树笑道:「我活了许久,很孤单,你同我说话,我便救你。」

我颤抖着手去剖他,可我的手在发抖,竟不成行,老树由着我,沉默而纵容。枝叶伸展,将我遮蔽得风雨不侵,我几乎要置于黑暗。

终于,我将他剖开,粗糙树干中,是一把剑。

与其说是一把剑,不如说是一根棍,青色锈迹将其裹严,我不敢用力,生怕会断掉。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树下白骨化为点点荧光,融入剑中,刹那间。剑身铜锈脱落,露出青铜纹路,正是一把好剑。

风雨大作,乌云遮日,此剑出,可通天阙幽冥,可斩神鬼妖魔。

老树迅速枯萎,逐渐落成飞灰,我伸手去抓,徒劳无功。

清风环绕着我,恰似一个拥抱,我不知为何极为难过,升天入地,我不知其名姓,不得其尸身。他护我三年,赠我宝剑。我欠他许多,不知如何去还。

我在此地站了三日,三日后,擦干眼泪,去了京城。

21

再见到华月时,我几乎已认不出眼前的人。

她苍白羸弱,再不是从前那丰满漂亮的小公主。她着轻纱置于黄金榻上,细白脚踝被金链缚住,锁在榻上,锦衾盖住的雪白身躯上,有着斑驳伤痕。

她醒来时见我站于榻前,慌忙裹紧被褥。

她自尽三次被救三次,谢昙风以村人性命相挟,勉强换得华月不死,只是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她不肯吃饭,谢昙风硬灌汤药吊命。

她自残,宫婢当着她的面被虐杀,用的是没有看好主子的名头。

如此折磨之下,华月没有疯已是万幸。

饶是如此,前朝也将华月打为红颜祸水,屡次上疏要将她诛杀。

过了许久,华月对我说:「姊姊,我想起来一些事,但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说:「姊姊,我真的很坏,我不知道我怎么还你!」

她流泪道:「姊姊,我知道你是我姊妹,我把骨血还你,你杀了昙风好不好?」

我同华月,乃是双生的凤凰。

我自睁眼看来,便知黑漆漆的世界乃是全部,温暖的来源是阿母,身旁和我紧紧相贴的是我的姊妹。

后阿母应天命救世而去,阿父愤怒之下竟引来雷劫灭杀亲子,我健壮些,挡了大部分的雷劫,落得骨肉消散的结局。

华月还未睁眼,便无意识地吸收了我的骨血,我的精魄也入了她的识海。

阿父玄明不知我二人双生,也不知华月一体双魂,他清醒过来后方知铸成大错,心中又痛又悔,万分宠爱华月聊以补偿。后我难耐黑暗,曾借着华月的身体四处游走,无意窥得昙风心境崩溃,被他和玄明上神判我为妖邪,设阵将我驱逐意欲灭杀,好在天不亡我,被我找到机会逃窜至下界。

在下界,我被我哥哥捡回家,教导我人间万物,伴我玩耍,为我读书。

可我哥哥误撞昙风斩杀魔物,昙风以他为引将魔物诛杀,他是诛灭魔物的神明,我哥哥却死在了魔物口中。

无人指责高高在上的昙风,无人在意卑若尘埃的云渚哥哥,他们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还嫌弃他脏了手。

我以精魂之身修行百年等待百年,终是找到了机会占据落于下界的华月身躯,取代了她。

我生来便是神女,我的骨血乃是神明骨血,华月天分不及我,可吸收了我的骨血,便是世间最有天资的神女。

可她并不用心修行,她有着天下最好的父亲和最好的未婚夫,她只需要安然快乐地生活,自有人为她排除艰险困苦。

我用着华月的身躯修行,期盼在他们发现之前得以报仇,可就在修行圆满之际,他们将我带到诛仙台,玄明上神将我仙骨剜出,救回了华月。

我问她:「我厌恶昙风,也厌恶你,可有一件事必定要你知晓,我曾见过昙风,他身上因果极重,想是吞噬国运的孽债,全由他一人承担。你大约不知,可你欠他。」

华月反问:「那又如何?若他不担,阿父保不住我吗?他未曾过问我的想法,擅自转移走我的因果,将我折磨得体无完肤,再告诉我反而还要亏欠他。他不曾尊重我的想法,不曾告知我他的困难,既如此,我能想起的只有他予我的伤痛,而非恩惠!」

她释然地笑:「他替我担了因果,可也将我折磨至此,姊姊,我们的恩怨,回到九重天再算罢!」

我问:「你当真愿意?」

华月苦笑:「姊姊,我欠你的,我还你。」

她发狠撞向我手中的剑,凡人之躯如何敌得过神剑威力,很快便化为飞灰。

而在此时,谢昙风打开了宫门,露出阴沉的脸。

22

昙风是个俊美出尘的神仙,纵使在下界,剥夺了修为,却也没有隐匿他的容貌。他依旧是美丽的。

我想,我曾喜爱过他。

可我为什么喜爱他?

因为华月喜爱他!

我生来见的是黑沉沉的世界,第一抹亮光是我生父引来的雷劫,那抹亮将我的眼睛刺瞎,也让我的骨血消散。

后我蕴养于华月识海,看到日光柔暖,看到云雾飘渺,看到清俊明亮的少年手捧月光踏着星子而来,我感到华月的心在跳动。

华月喜爱他!

我同华月一体双魂,所以,我也应当喜爱他!

他喜爱华月!

我同华月一体双魂,所以,他也应当喜爱我!

可他并不喜爱我,他冷冷地看着我的精魂,他说我玷污了华月的身体。

后来,他将云渚哥哥用剑尖挑起,随手扔入了魔兽口中,趁着魔物咀嚼,一剑斩杀。

我从魔物口中拖出拼凑出的白骨,他的眼神漠然扫过。

他不需要为一个凡人而感到抱歉。

他甚至没有多看云渚哥哥一眼。

我提着剑,看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神明。

他露出森然的笑,道:「你这妖邪,将月儿欺凌至此,寡人不会放过你!」

我以剑对他,冷声道:「坐在皇位上,就可以称孤道寡?」

他坐皇位已有数年。

忠诚的臣子随大周而去,朝中文武官员见他便战战兢兢,士林多见毁谤谩骂,百姓怨愤,作歌谣讽刺。

而且,他没有传国玉玺,他是大周末帝钦点的乱臣贼子,他大肆杀戮史官,可有更多的人将他的所作所为写入史书。

谢昙风是凡人之躯,我杀他,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曾经俊秀的少年长成了阴鸷的男人,他的眼角生出妖异纹路,他的瞳孔逐渐变成红色,他的手臂变得有力,甚至可以将前来护卫的随从提起摔死。

藏于魂魄的心魔控制了他。将这个凡人变为了行尸走肉。

我以青铜剑为抵挡,横扫过去,剑风将屋舍削去一半,那被控制的魔头向我走来,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嘴唇却血一样红,他说:「你该死!」

我对他道:「我叫云黎!」

似乎所有人都不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很努力地告诉所有人我叫云黎,可是没有人记得。

他并不会记得我叫云黎,就像他不记得我哥哥叫云渚。

他扑过来杀我,可是不能够。

华月之死惊动了九重天,日光倾泻而下,照在了入魔的昙风身上。

满天神明看着这一幕,诡谲得像是一幅画。

他们看到了昙风如今的模样,也看到了我的模样。

皇城龙气环绕着我,保护着我,昙风双目赤红,入魔后爆发出无限力量,我持剑对他,却不能近身。

我没有与人对战的经验,若昙风是凡人,我杀他轻而易举,可如今昙风是魔,我杀他便要费许多力气。

可他到底是在凡间,到底修为被压制,与我对战逾百招,被我一剑刺入心脏。

那魔物的脸上露出茫然,随后便碎成了千万片。

天空风云翻涌,一条锁链直直打了下来,我正因杀死昙风精疲力竭,被这条锁链锁住,押送到了天宫。

23

审我的是玄明,他的爱女爱徒皆亡于我手,虽脱离轮回回归神位,可代价极为惨痛。

华月自清醒后便日渐憔悴,而昙风更是心境崩塌几乎入魔。

他眉目冷郁,再不是那云淡风轻雍容华贵的上神,望向我的眼中多了杀意。

可他看了我许久,第一句话却是「你和月儿模样相似。」

我道:「同父同母同胞姊妹,如何不相似?」

他道:「我的妻子只生了华月一人。」

我道:「当年上神引雷劫亲手杀我,如今却道只有华月一人?」

他的脸色变了。

我讥笑道:「华月乃是万中无一的资质,修行速度那样快,可您凭什么认为,在您当年引来雷劫灭杀亲子之后,华月可以健康无忧长大,长成天界最出色的神女?」

我挣脱锁链,道:「上神,华月对您说过她有个姊姊,我用着华月的身体告诉您我是您的女儿,凤凰一族的传承记忆由我阿母传我,不知道华月脊骨中多出的骨血,您可曾怀疑过?」

玄明仍是不动声色,可我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我生来便爱着我的父亲和妹妹,正如我生来便爱着世人。

对世人的爱由阿母传给了我和华月,所以我做不到冷下心肠不闻不问,华月也无法按照司命星君所编写的命运走下去。

我问:「阿父,我叫云黎,您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不记得!

我将当年事一一道来,将我多年的冤屈一一道来。

殿内诸多神仙望着我,玄明上神的意思很明显,于是他们便为我定下诸多罪名,要将我判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可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我占据华月的身体?可她夺走我的骨血。

我意图伤害昙风?可是在九重天上,我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就被他带到了诛仙台。

我在下界于和亲前夜逃走,害得昙风华月颠沛流离?可这是人间律法应当裁决的,我未曾享受公主的待遇,为何又要当华月的替死鬼?

我害得昙风入魔?别开玩笑了,我在人间所作所为均是正常举措,昙风入魔是他本就心境不稳。

他们都知晓,但是这件事必须有人承担。

凡人卑若蝼蚁,我为了云渚哥哥意图杀害昙风,这是错。

父母给我生身之恩,我悖逆亲父,这是错。

华月纯真善良,夺我骨血乃是命运使然,我同她计较,这是错。

我违背天命私自入世,将天书内容传给百姓,这是错。

他们举起法器,他们引来天雷,他们高高在上地宣判。

「云黎,你有错。」

他们自凡人修行而来,他们也不过是凡人。

可凡人至少爱我,他们却在天上披上了伪善的外衣,套上僵硬的枷锁,无视良心的触动,站在他们所认为的礼教和正义的一方,对我高高在上地宣判。

他们怎么配担当仙神之位呢?

他们不以功德成神,没有怜悯之心,无视人间苦难,自恃仙凡有别,为了两个神仙,就可以对凡间的大动乱秉持着冷漠的态度,他们怎么配和上古大神相提并论呢?

殿外传来女子声音,带着怅惘。

「姊姊,我为什么,会把你忘了呢?」

华月站在殿外,她穿了一身红衣,很美。

她一步一步行来,无人敢拦她,或许有人敢拦,可她还是向我走来。

她说:「姊姊,我还给你!」

24

华月忽然化为原形飞来,她是极为漂亮的一只凤凰,用那火焰一般的羽翼将我紧紧包裹住,她发出清亮的啼鸣,抱着我向下界坠去。

沿途云雾被羽毛点燃,滔天烈火将天空烧成了红色,我陷入昏睡,温暖得仿佛还在蛋壳之中,我和我那姊妹紧紧相贴,汲取着来自阿母的温暖。

她用我的剑,剜出了自己的骨血,骨血认主,寻着我精魂的气息而来,融入了我的身体之中。

我身体托生于凡人,受二十年龙气滋养,受神明魂魄护持,受多年深山修行,乍然融合了本属于我的骨血,天地为之变色,我的骨骼被一寸一寸打碎,又一寸一寸再生,我的血肉被洗涤重塑。我二人落于皇城中,凤凰涅槃滔天烈火,大火燃烧二十七日,我自火中走出那日,天降豪雨,祝贺又一位神明的诞生。

华月躺在我的足下,满身血污,被这大雨清洗,又是美丽的模样,可她的脊背有一个大洞,她借着我的骨血活了千百年,如今历劫归来经受重创,失去我的骨血滋养,她活不成了。

她说:「像是一场梦!」

她说:「在九重天上,我想起过你的身份,可我没有说出来,我怕被打为异类,也怕要将自身血肉分你一半。」

她说:「阿姊,我早该还你!」

若是当时她说出来,或许便不会死。

我对她道:「你无法活,也不会真正的死,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人间太平那日,你会回来。」

她含笑而去。

我看向玄明上神,他踏着祥云,离我很远,可是我能清晰看到他,也可以和他真正地说说话。

我道:「如今,你可能相信我?」

他道:「你杀了月儿。」

我道:「她自愿就死。」

他道:「可她因你而死!」

我笑道:「君可来战!」

他道:「你该认清你的身份,我从前能杀你,如今也可杀你。」

我张开手臂,天光倾泻,如今,我再不会被天光灼伤。

我笑:「上神,如今您可能杀我?」

二十七日的烈火烧毁了宫城,也引来了无数人。

城下,是万千百姓。

我的身后,是亿万功德。

周启坐在马上,道:「老师,学生未曾负您!」

魏氏子弟道:「神女,如今盛世将至!」

有一将军手持马鞭,腰佩短剑,蛮族少年长成大人模样,道:「众神不肯怜悯苍生,苍生何必怜悯众神,九州庙宇千万,除却皇城已悉数捣毁。」

有人喊道:「神女,是我们胜了!」

千万人喊道:「神女,是我们胜了!」

玄明上神终于有了明显的情绪变化。

他愤怒道:「疯子!」

他用手按住眉心,喃喃道:「都疯了!」

他说:「这些人,他们怎么敢?」

我道:「请问上神,上古圣人以大功德得封神位,这些人去了哪里?」

那些有着不世之功,有着亿万功德的上古圣人,他们去了哪里?

玄明不语。

是不知,还是不敢?

我问:「上神,你们究竟做了什么呢?是百姓不敬畏神明吗?是香火不够繁盛吗?上古先贤升天入地再无踪迹,人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您的女儿和您的徒弟窃取国运修行酿成乱世之祸,上神,如今您在这里,说我疯了,请问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玄明道:「云黎,你如今因功德成神,已是神位,你当知晓,你不是凡人。」

我问:「上神,您终于知晓,我叫云黎吗?」

我对他说:「我哥哥为我起名云黎,云是云渚的云,黎是黎民百姓的黎。」

我道:「上神,乱世三百年,究竟是天命,还是人为?没有华月和昙风吸取国运,大周十三代贤明君主,足以让这片土地安定繁荣。没有昙风谋朝篡位,太子才能平庸,可心地仁善,守成足矣。没有您强行绵延国祚,大周末帝不会以人皇之身强行对抗天命。大周末帝不要十三代的社稷,魏先生不要成神的功德,魏氏子弟不要家族的延续和史书的美名,百姓不要苟活的安定,上神,难道是我们疯了吗?」

玄明不语。

我对他道:「阿母爱着此方世界,愿意以身殉道挡住劫难。华月爱着此方世界,她抛弃荣华富贵,更是将骨血还我,甘心赴死。上神,您凭什么认为,这是我的错,这是百姓的错呢?」

玄明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强行抬起手,化出自己的法器,道:「你终究是我的孩儿,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他还是要拿走我的性命。

我对他道:「上神,您记住了我叫云黎,也记住了我是您的孩儿,可您忘了,您杀过我两次。」

第一次,华月允许我用她的身体四处行走,我向着玄明上神跑去,渴求一个拥抱。他将我押入阵中,强行拔出魂魄弃之一旁,我因此坠入下界。

第二次,我占用华月的身体意图复仇,玄明将我带到诛仙台,剜掉我的仙骨,还要打散我的魂魄,我抓到机会抢了他的血,逃到了下界。

我对他道:「我的骨和血来自阿母,我的身体来自凡间的母亲,您对我有什么恩情呢?」

他被剥去雍容表象,实际也不过是伪善的人啊!

我道:「上神,您若想战便战,云黎忝居神位,也该立威!」

忽有仙人落于城上,问:「云黎上神,您不思报答玄明上神的恩情,可连您凡间母亲也不管了吗?」

他的手中挟着我凡间的生母。

他笑得很温雅,对生母道:「这是你的女儿,你不记得了吗?」

生母看了我许久,道:「当年我生的是个死胎,她不是我的女儿。」

当年我施术法抹去了她的记忆,她并不认得我。可我当年修为浅薄,术法并不高明,那神仙伸手,将我的术法痕迹抹去,对她道:「如今呢,可是你的女儿?」

他笑道:「你的女儿如今酿下大错,你身为生母,正应当教诲她,带着她走回正途。如若不然,你一个凡人,难道能担起天神的怒火吗?」

生母看了我许久,道:「她不是!」

她流泪道:「她是神女,不是我的女儿。她是神女,她不是我的女儿!」

仙人扼住她的喉咙,道:「云黎上神,您难道不愿意报答生母的恩情吗?」

我可以救她。

他们要我自毁修为,引颈受戮。

我握紧手中剑,我不能救她。

生母道:「请上仙将我放下,容我再劝说她。」

他以为生母被死亡的威胁吓到,将将松手,生母手中的簪子已送入自己的喉咙。

「娘!」

25

那一日,玄明上神败于我手。

那一日,三百年乱世宿命终结于周启。

那一日,我失去了母亲和妹妹。

那一日,我气势如虹,可死于我手的,唯独一仙人。

玄明心境崩溃,又被我重伤,自我放逐于蛮荒之地。

昙风被我以剑重伤,废掉根骨修为,后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我的生母被我治好魂魄的伤,以功德为保,护她十世平安喜乐。

满天神明我再无力追究,他们见我因着亿万功德成神,不得不承认我的地位。我以剑划开仙凡,此后神仙转世必定压制神魂修为,不得擅动人间气运。

三十年后,周启于启蒙之地见我,从我手中接过了玉玺。

他道:「老师,学生不曾辜负您的教诲。」

我笑了笑,离开了那间小院。

九州庙宇悉数被毁,可在三十年后,又陆续建起,供奉的却是上古的圣人贤人,他们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所以便不再供奉尸位素餐之人,而是供奉真正对他们有恩的庇护百姓的神明。

百姓感念我传道之恩,为我起神女庙,只表谢意,不求其他。

当年华月还我骨血,有一滴血落入凡间,拔地而起一巍峨大山,山中草木青葱,钟灵毓秀,有一少女自山中生出,纯真无邪,百姓见她同神女庙中神像生得相似,便请她披上盛装扮演神女,作一场庆典,庆祝丰收。

我沿路走过,学堂中有孩子在念书,我静静等她放学。

那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很善良,会将搁浅的鱼儿放回水中。

她见到我,露出笑,对我躬身一礼。

我对她说:「海晏河清,我来履约,同你见面。」

这是个很好的日子,有风,有暖阳,有故人重逢,有生命新生。

番外:公子云渚

旷野,有风,云渚葬于此。

这是个了不得的故事,主角是个了不得的姑娘,我同她兄妹相称,早早死去,换给她一个诚心悔过的机会,让她洗去一身罪孽,重回正途,当个父亲的孝顺女儿,妹妹的贤德阿姊,臣子的英明君主。

可故事的最开始,却乏味又俗套,无外乎病弱书生和美艳女鬼,咿咿呀呀几句唱词,男欢女爱红尘纠葛,写成戏文送入戏班,也不过得一句班主的笑言,道:「公子,现下可不时兴这样的本子。」

可我第一次见她,却是戏文所唱的那般俗套。

病弱的公子随着父兄打猎,在密林中迷失了方向,摔入那无底的岩洞,摔了一身的青紫,摔断了一条腿,摔出个美貌的妹妹。

那时她还不是我妹妹,生着漂亮的眼睛,身形影影绰绰,我知她是山中鬼、画中仙,唯独不是俗世人。

她向我走来,我疑心她是志怪传说中的女鬼妖狐,看我家世显赫,要吸我的魂魄,夺我的阳气。可她只是将手放在我的断腿上,不过片刻,腿便好了。

她有善意,我该报答。

我承诺送她百两金,承诺为她修祠祭祀,承诺去寻找国师和祭司为她明正尊号。

她只要我的玉。

我家门显赫,我所佩戴的玉也是国君赐的,只是她治好了我的伤,约可以当作救了我的命,我便将玉解下给她,她并不接过,只是用手触摸,待到手离开,那莹润无瑕的玉已是灰败不堪。

后我身旁的仆从长林寻到我,吊下绳索救我,我回头,见那女孩仍蹲在岩洞深处,呆呆看着玉,心念所动,便问她要不要和我走。

我带回了一个山精野怪。

我父是国之柱石,母是国君之女,这样的门第自然是显赫的。可我虽为家中子弟,却不受重视。皆因父是大将军,我生来羸弱。上有嫡母所出的两位哥哥,下有父亲爱妾所出的三位弟弟,个个强壮如牛,我夹在其中,若是父亲偶然见到,也能生出些怜悯,可此后却也没了。

若非如此,我同这山中小妖说话,只怕立刻便要被人发现,绑了烧死。

她对万物懵懂,我便教导她万物。她喜好读书,我便四处寻来有趣的书籍同她一字一字读。她看下人赌钱颇有兴味,我竟也买来博具同她玩耍。

院落深深,不知日月,我二人相伴,日久天长,竟也生出些相依为命的错觉。

她没有名姓,她被她父杀死,唯一的名字是姊妹的,她缩在阴影处茫然看着天,问我:「父亲不应当喜爱自己的孩子吗?」

我坐在她旁边,告诉她不是所有的父亲都喜爱孩子。

她问我:「为何孩子喜爱父亲呢?」

我答不出来。

她问:「他为什么连个名字都不给我呢?」

我为她取名云黎,我翻了许久的古书,想要为她取个天下无双的好名字。可我取名之时,才知自己才疏学浅,竹简扔了两大捆,却找不到配得上她的好名字。

后我看她夜晚在水边嬉戏,无端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小妹。

她是全家人的心头宝,那么多的男孩子里唯独她一个女郎。生来说是万千宠爱也不过分。可她冬日里发了高热死掉了。临终前她说想吃鲤鱼,母亲命人砸开冰湖为她抓鱼,可那热腾腾的鱼羹还未做熟,她便流着口水死去。

后我常常见到她,穿着红绫的袄子裙子,要下水抓鱼。

再后来,我见不到她了,因为父亲请来了国师,我眼睁睁看着小妹的魂魄被打得伤痕累累,关在门外,她哭着砸门,喊着父母,可是父亲对国师端正行礼,口称感谢。

我见她在水边嬉戏,我便觉得她应当同我叫一个名字,我叫云渚,她便应该叫云黎。

她不像我的妹妹,我不将她当作妹妹,可我让她唤我哥哥,她同我的名字那样像,她便应该叫我哥哥。

云黎对人间万物都有着好奇的态度,可她又很博学,她看过天书,虽然不对我讲其中的内容,却能在我讲过一个故事的时候,笑着说我在书中看过。

她对我讲,出京城向西七十里,有一座山,山中生着香草,拌上露水食用可延年益寿。

她看出我的不足之症,要我去寻那香草,她善良天真地期望着我可以健康长寿,哪怕疾医断定我活不过二十岁。

我不敢将其告诉父亲,父亲忠君,会将香草取来献给国君,可我想活,便只得自己前往。

就在我离开的前一日,父亲带了兵士围了我的院子,一条绳索将我捆住,关入了漆黑房屋。

一门之隔,父亲冷冷地说我中邪了。

我不知的是,饶是无人重视。我终究是主人,既然是主人,便不会亲力亲为。在我关起门度日,沉湎于云黎陪伴的快乐时,我中邪自言自语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府邸。

父亲又一次请来了国师,国师道我被山中野狐迷住心智,他开坛做法,写下符箓,要将我身旁的云黎诛灭。

可云黎并没有被诛灭,反而是国师被雷劈中,毙命于深宅庭院之中。

父亲大怒,那怒气又化为对国师死在家中的恐惧,他将这件事禀报给国君,等待着他的君主对他儿子的定夺。

云黎坐在我的身旁,她无力去改变什么。

她再落魄,也是神女的魂魄,那国师妄图将她杀死,便是违背了天条。

可她再尊贵,她也终究是魂魄,被她的父亲重伤,无力去做些什么。

她不惧怕生死,可她不愿意我去死,她说她没有身体,不能给我长生,也不能点化我成仙,长久地陪伴她。

她懊恼地抱住我,问我怎么办。

我没有说话。

其实没关系的,我想,如果死了,或许我可以和云黎一起长久地在山中活下去。

可是这间屋子被打开了,长林用刀割断了绳索,对我说:「公子,院内的人被小人用棍棒打晕,您快逃走吧!」

我不逃。

若我离开,院内的看管我的人便活不成。

他对我说:「公子仁善,他们大多受过您的恩惠,心甘情愿被小人打昏。主君要在明日将您烧死,待到您走了,小人便将院落烧毁,我们流亡去,经商也好,种田也好,主君不会追究的。」

他说:「您终究是主君的儿子,您死了,我们也会陪葬,请您逃走吧!」

我终于点了头。

长林是我的仆从,他五岁就跟着我,我为他取名,教导他读书,他长得高大,将我背起,奔跑出了家,带着我跑到了京城外向西七十里的山中。

他将我放在一块大石上,对我叩头,流泪道:「家中都说您中邪了,只有小人知道,您没有。云黎姑娘来了,您比以往更爱笑了,公子,以后小人不能侍奉您了,还请您好好活下去啊!」

他走得很快,快得我还没有嘱托他几句,让他路上小心。

可他还是走了,去种田,去经商,去当打家劫舍的强盗,也许他会被奴隶主抓走,卖给有钱的人家,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大将军,再来为我收尸。

我拖着羸弱的身躯向着深山走去,我要找那香草,和着露水吞下,他们都期望我活下来,我应当活下来。

云黎曾指点着我画下那香草的样子,我还记得。

云黎去哪了?

我强撑着找了三日,在水边找到了香草。

那香草生着火红的花,我将将触碰到,却被一阵吼叫声吸引。

其间掠过一白衣男子,虽是匆匆而过,却能看到他气度高华,哪怕我并未细看,却也不禁为之折服。

随后有一只凶兽奔来,那兽异常的可怖,我心惊胆战,可还未反应来,便觉身子飞起,飞入了那兽的口中。

我匆忙回首,看到了那人的模样。

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啊!

我眼中的世界被破碎的血雾分割成千万片,少年郎懊恼地说:「毁坏了我送给月儿的花。」

父亲没有烧死我,可我被那妖兽吃了。

云黎强行动用术法将我的尸骨拖出。

似乎每个需要哭泣的日子都是雨天。

她的身形淡得看不见,抱着我破碎的尸骨嚎啕大哭。

为何她看不见我?

我求着她看见我,我求着她离开,我求着她不要停留在这里。

可她不肯,撑着黯淡破败的魂魄陪了我许久。最后,她似乎想通了,便随着风离开。

我踏着引路的光来到了幽冥, 高台端坐的幽冥之主翻阅着我的生平, 许久, 发出了一声叹息。

「公子, 你投不得胎。」

我没有问为什么。

神仙如何能是凡人比拟的呢?

我因神仙而活, 又因神仙而死,付出我无法承担的代价,也是理所当然的。

冥君问:「你想做什么呢?你无法转世为人, 也无法成为精怪。」

我想了很久。

我说:「我想做一棵树。」

云黎不喜欢黑漆漆的岩洞, 那我做一棵树, 只要她不离我的庇佑,世间无人能伤害她。

她可以在树下看着灿灿的日光, 看流云和飞鸟。

心念所动,生命焕然。

我有了极为新奇的触感, 微风触碰着枝叶,鸟雀嘁嘁喳喳, 我将随身的佩剑深埋入树干, 用我的骨血养育着它。

佩剑是我大兄赐我的,他带着这把剑上了战场, 斩杀逾万人,鲜血滋养出的宝剑, 妖邪不敢近身。因我年幼受惊,他将此剑赠我。这样的剑给了我,不得不说是埋没,它跟着大兄可杀敌,跟着我却只能放在床头当辟邪的剑使用。可自剑放在了床头,我却再未做过噩梦。偶尔,我也在想,若那日大兄在家, 或许我不会逃走,也不会被杀死。大兄应当不会要我去死。

我卜得我挂念的人会回来,也终会离开,这把剑最后以我蕴养, 可以庇佑她一些时日。

日子慢悠悠地过, 我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我看着星辰明灭闪烁。我看着货郎挑担走过我的身旁, 也有少年纵马而过。后来,那小径逐渐消失在杂草中,只有风依旧在吹。风吹来风沙, 掩盖我的尸骨,风吹去风沙, 露出白骨森然。

天边云霞灿烂,有一魂灵穿越虚空而来, 落在了树下。

她说:「我叫云黎!」

她忘了许多事,忘了许多人。

她忘记了我的相貌和声音,忘记了她亲手拖出的骨头。

但她记得,她有个哥哥, 哥哥是个好人,叫云渚。

哥哥教导她读书,教导她爱人, 他们相依为命,过了些快乐的日子。

她说,她很想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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