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新娶的八姨太在祠堂跪了一夜。
人人都说她是下贱货色。
而我却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声八姨娘,惹得两厢情动。
1
北平正值酷暑,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
所有人心里隐隐不安。
父亲却大摆筵席娶了第八个老婆,娼妓馆的名妓萧烟。
听闻这个消息时,我正在替父亲惩戒手下。
父亲命里无子,只有我一个女儿。
儿时,他听信小人谗言,认为是我挡了他的龙子运,差点掐死我,是母亲拼死救了我。
母亲哪都好,就是善妒。
地上的麻袋咕噜到我的鞋边,里面是背叛了父亲的手下,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
「安小姐,饶了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男人鼻涕直流,我没心思听他废话,砍掉他的一根手指。
「下次要的就是你的命。」
时局动荡,世道混乱,人命看似重于千金,实则,轻若鸿毛。
赶回安家已是深夜,我习惯去祠堂静心,让檀香洗刷身上的血腥气。
正中跪着一个女人,黑发如瀑,凌乱地披散开,身上的旗袍被剪得七零八落,难以蔽体。
我略过她,给祖宗上了炷香,祖宗保佑,突发大旱,北平需要一场雨。
一旁传来啜泣声。
我低头看她,蓦然顿住。
我以为她会和赛金花那般,是个张扬妖艳的女人,没承想,倒像个未经世事的姑娘。
眉若远黛,两汪清水似的凤眼淡淡扫来,竟有说不出的明澈。
萧烟面容羞愧,指节泛红,攥紧袖口,让身上的旗袍不要散开。
我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母亲这次做得太过,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在祠堂跪一夜,定会高烧不断。
我将外套扔给她,冷言道:「勾引我父亲时就该想到这一天。」
萧烟垂眸:「我从未勾引,这也并非我所愿。」
她乖巧地穿好外套,衣领上的污血格外刺眼。
萧烟说:「我能否向你借个物件?」
我等待她的下文,谁承想,她骤然起身夺走我腰间的配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接着没有丝毫迟疑,就要开枪。
紧要关头,我踢中她的手腕。
她绝望地注视着我:「你救我作甚?这世间我已没有留念,倒不如死了痛快。」
我捏住萧烟的下巴,逼迫她直视我:「北平死了太多人,不缺你一个。」
萧烟苦笑,眼波流转:「你想要什么?」
她的眼神在我的身上流连:「伺候女人,应该跟伺候男人没什么差别。」
我气恼她这般挖苦自己,浑然忘记自己起初也看不起她。
一个不怕死的娼妓,怪不得父亲看上她。
枪声将母亲引来,我一把推开快贴在我身上的萧烟,后者轻笑。
「意秋,谁开的枪?」
母亲气势凌人,见我无恙,缓和神色。
「母亲,是我开的,在吓唬她。」
我快步走到母亲身边,询问父亲在哪。
「你父亲银行有事,不回来了。」
剩下七个姨太也来凑热闹,叽叽喳喳吵得我脑仁疼:「来人,送大太太回屋。」
萧烟始终一声不吭,仿佛适才那一枪已经耗尽她全部力气。
我催促母亲回屋,顷刻间,又只剩下我与萧烟。
「要我抱你回去?」
她不回话,我俯身将她抱起,只听她嗫嚅:「你不像女子。」
我无奈,呛她:「难道女子就该弱柳扶风,寻死觅活?」
见她脸色稍缓,我又道,「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好好活着。」
想到什么,我淡笑,「长这么大,你还是第一个说要伺候我的,着实有趣。」
萧烟耳根泛红,细声细语:「我是你的八姨娘。」
2
翌日,父亲回家,传唤我到院里。
他雷厉风行,刚愎自用,眼里容不得差错。
「意秋,你留了他一条命。」
父亲最初的命令,是杀了那个手下。
他抬手一巴掌扇下来,我因惯性后退,左脸火辣辣地疼。
「父亲,留他一命,待我们击退日本人,他就是帮手。」
我不敢抬头,捂着脸恭敬说着。
安富平眯起眼:「大道理谁都会说,他那种人,只会做汉奸,届时,你就是罪人。」
他拿出鞭子,我被下人制住,背部阵阵抽痛,血迹模糊。
下一秒,他忽然和颜悦色,牵住来人的手,是萧烟。
她今日换了身素蓝色的旗袍,气色不错,发丝盘绕,担忧地看着我。
我无视她。
父亲厉声:「意秋,叫人。」
「八……姨娘。」
我还以为她会抗拒父亲,结果与一般女子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萧烟勉强笑笑,声音温柔:「意秋,快去把伤处理一下。」
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命令我?
我站着未动,父亲怒斥:「到了适婚年龄,就不要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也向你八姨娘学学梳妆打扮。」
我鲜少有意气用事的时候,可今日看着父亲放在萧烟腰间的手,越看越不顺眼。
也不知是气父亲老牛吃嫩草,还是气萧烟不见傲骨。
雨季将过时,北平终于下了雨。
母亲着了凉,生场大病,听闻萧烟去照料,和母亲畅谈半个时辰,过程中母亲没发脾气。
等我忙完去看母亲时,她已病得下不了床。
病来如山倒,母亲面颊瘦削,两鬓斑白,进出只有一口气:
「意秋,母亲活不长了。」
我心中酸涩:「不要乱说。」
母亲摇摇头:「有几件事,母亲要告诉你,你要记在心里。
「第一件事,你不是安富平的女儿。」
我没有过于惊讶,早些年,我就有此猜想。
「安富平没有生育能力,他坚信你是她的女儿,我不想让他娶小老婆,就是怕他发现。」
母亲两眼泪流,「但是,我想,他应该已经明白了,不然不会每次打你这么狠。」
我握住母亲的手,冰凉刺骨。
外头雨势渐大,我附耳过去才能听清母亲的话。
「第二件事,你的姨娘们心都不坏,我们情同姐妹,我死后,你要看顾好她们。」
我点头应诺。
母亲眼皮沉重,「第三件事,带着萧烟离开安家,安富平要把你们送给别人。」
3
北平风云突变,人们还没开心多久,就被暴雨击垮。
庄稼地被冲毁,有人饿得吃不上饭,有人大鱼大肉。
母亲清醒的时间愈发少,几位姨娘轮班亲自照顾。
南苑军营被日军攻陷,北平也危在旦夕,安富平忙得不可开交,家中有事管家都会告知我。
「小姐,八姨太领着人去施粥了,这未经老爷允许,要是怪罪下来……」
瓢泼大雨,路上水都要漫过膝盖,她怎么敢出去?
「给我雨伞。」
大雨砸在雨伞上,狂风一吹,伞根本支撑不住,我索性丢下伞,去找她。
衣服湿成一片,眼前雾蒙蒙,雨水往鼻腔里灌,呼吸都变得艰难。
萧烟的粥棚摇摇欲坠,这些百姓也顾不上暴雨,只为那一口饭,幸好,就剩下几个人。
「萧烟!」
萧烟瞧见我,神情焦急:「雨大,快回去。」
我吐出浊气,躲进雨棚里,撑着断裂的木棍,可还是无济于事,遮雨棚塌了,萧烟的小腿划了一个口子。
我气不打一处来,骂她糊涂,萧烟只是看着难民欣慰地笑。
回去的路上,我背着萧烟,只觉得她很轻,随时能飘走,没有归路。
「意秋,你不该来找我。」她温柔地对我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被老爷知道,又该打你了。」
我冷笑:「你以为他不会打你?」
萧烟没吭声,半晌,她说:「他没碰过我。」
我想起母亲的话,看来,安富平是真的打算把萧烟送给谁。
萧烟举起手,挡在我额前,让雨水碰不到我的眼睛。
她闷声闷气:「我娘就是饿死的。
「那时候我十岁,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会饿死。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往上颠了几下,把她背好,轻声回答:「快了,只要你活着,一定能看到那一天。」
水里有东西绊住我,我费力踢开,发现是具孩童的尸体。
在前面,漂上来的全是尸体。
萧烟飞快捂住我的眼睛:「别看,我想回家了。」
我忍住苦涩,宽慰她:「我见识得比你多,把你自己眼睛捂好,八姨娘。」
回到家,我们都得了风寒,萧烟更是咳得厉害,家里还有些药,我让管家都拿去给她。
安富平在夜里回来,他先是遣散仆人,又来到我房间,递给我一件旗袍:「意秋,穿上。」
我有股不好的预感,安富平从来没有如此慌乱过,他把还在发烧的萧烟也拽了出来。
「你们两个上车走。」
门口停着汽车,车前的男人不是安家人。
「父亲,到底怎么了?」
安富平看着我,沉思道:「今夜就要打到北平,你们先走。」
我把萧烟护在身后:「这真的是让我们走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辆车。」
安富平面色阴沉,恶狠狠地说:「坐上这辆车你们就能活。
「不仅你们能活,我和你母亲和你七个姨娘都能活下来。
「快上车!」
4
车往出城方向开。
我没来得及拿枪,在袖口藏了把匕首,放在司机脖颈上,很快洇出血丝。
「停车。」
司机一脚刹车,作投降状:「别杀我,我接到的命令是把你们送出城,那儿有军队接你们。」
军队?
现在正是北平的危难时刻,军队不在战场,反而来接人,是要撤退了吗?
匕首又往前伸入,我厉声呵斥:「原路返回!」
安富平不可能带着母亲和姨娘们走,我要回去救她们。
小雨如水雾,水位线渐低,我和萧烟刚下车,司机就迫不及待开车逃命,看来时间刻不容缓。
下人们早就跑完了,安富平也不见踪影,姨娘们聚集在客厅,见到我欣喜万分,却又在转瞬间,互换眼神。
二姨娘最为老实温婉,她以手帕掩面而泣:
「意秋,你母亲去了。」
一时之间,气氛低迷,萧烟扶住我,我看她一眼:「我没事。」
卧室里,母亲双眸紧闭,唇色惨白,手无力地垂下。
没有时间让我悲伤,我强忍着泪水:「姨娘们,日军即将打进北平,安富平跑了,你们有两条路,要么跟着我走,前路未知,要么留下来。
「但在此之前,烦请各位帮我将母亲安葬,日本人毫无人性,我想让母亲死后安息。」
街道上涌现出愈来愈多的人,都往出城方向跑。
三姨娘是个泼辣性子:「大家搭把手,大夫人对咱们不薄,以后意秋就是我亲妹子,别喊什么劳什子姨娘,就以姐妹相称。」
母亲安葬后,大家收拾好行李。
二姨娘和五姨娘在北平都有家室,要留下来。
七姨娘和萧烟一般年纪,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我怀孕了,我得留下来。」
我询问:「孩子爹是谁?」
「是曾医生。」
曾医生是家里太太们的私人医生。
既然七姨娘执意留下,我便将自己的玉佩赠予她:「拿好,若是到了万不得已,可以换钱。」
三姨娘胡爽泼辣直爽,四姨娘周娇最是妩媚,六姨娘崔婉婉性子胆小。
道路拥挤,所有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挤成一片。
誓死留在北平的人心中也无限荒凉。
「咱们往哪边走?」萧烟眼神中多了几分坚毅。
「天津?」周娇边戴金耳环边说,「我以前在那里做过歌女呢。」
「不。」我不停地思考,北平一旦保不住,天津也会危在旦夕。
南苑军营是由宋师长领队,极大可能退守保定。
谁也不想离开家园,我回望北平,终有回来的一天。
那夜,北平失陷。
5
我们走了很久。
周娇本来穿着细跟高跟鞋,实在太累,脚后跟磨破层皮。
萧烟主动搀扶她,我随手在路边捡块石头,把她的鞋跟敲断。
「留着点力气。」我对萧烟说。
大家没了刚出府的斗志,个个垂头丧气,都是姨太太,细皮嫩肉,时停时歇。
这一路上不仅要避免遇上小鬼子,还要小心土匪,我只拿了三把枪,子弹不多不能浪费。
胡爽想要一把防身,我没有给。
「大家往脸上抹泥。」
无论姿色如何,只要身为女人,境遇都十分危险。
趁着姐姐们抹泥的空闲,我拦住了一辆牛车。
那是个小伙子,看着不大,十一二岁的模样。
「姐姐,俺这牛车坐不了这么些人。」他冷汗下来。
老牛哞哞叫,甩着牛尾巴,牛车上是成堆的草料,这不对劲,哪有人逃亡只带草料?
我抽出匕首,小伙子一惊:「别拿刀啊。」
这更加坐实了我心中想法。
我用木棍胡乱倒腾草料,发现了藏匿在其中的中年男人。
他受伤严重,左胸口中弹,双眼已然无神。
「不是俺杀的!是他拦住了俺,让俺带他往保定方向走。」
我检查了一遍男人的衣兜,在最里层发现一封密信,这封信被保护得相当好。
萧烟走过来将男人的双眼轻阖。
信上讲述了男人身份,他隶属宋师长的第二十九军,一直在替宋师长找存在于队伍中的汉奸。
原来他们的每次战斗,都能被敌人迎刃而解,接着被反将一军。
为了找到这个汉奸的身份,在男人之前已经死了很多人,他怕这封信落于他人手,便决定亲自送,却没想到一命呜呼。
萧烟不识字,眉目间尽是担忧:「意秋,我们走错了吗?」
大家都围了上来,连小伙子也紧张地看着我。
我将信上的内容大致告知给大家:「我决定送这封信,这条路困难重重,不愿一起走的就分开。」
小伙子咧嘴一笑:「俺一起走,你还要用俺的牛车嘞。」
大家都表了态:「多一个人多一分希望。」
崔婉婉最胆小,几乎用泥把脸糊了个严实:「我也去。」
小伙子名叫夏生,名字好听,意思简单。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家里贫困吃不上饭,才让他瘦得跟麻秆一样。
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不敢走大路,先往周口店方向走,经过永浃和定兴,最后到保定。
一路上都是难民,明明背上空无一物,却总是佝偻着身子。
如果看见孩童,萧烟会把我们的干粮分给孩子一些。
到后面,我们自己都是饱一顿饥一顿。
山路最怕遇见土匪,可是牛车速度慢,我们也没了干粮,若是向土匪求助,或许能得到马匹和食物。
夏生哆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秋姐,是土匪。」
姨娘们第一回见土匪,都吓得花枝乱颤,叫喊声引得土匪把我们围成一团。
他们手上都是自己做的土枪,杀伤力不低。
我看见这些男人脸上的淫笑,心凉了大半。
6
大别山岳家寨。
寨主名叫岳老黑,个子不高,身材圆胖,长得贼眉鼠眼。
「搜她们身。」
我们的干粮和枪全部被缴走,幸好我将信贴身放在最里面,没被发现。
岳老黑挨个摸着:「晚上好好享受享受。」
寨子里都是些大老粗,不能小看,这种人胡乱打枪,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大当家,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一个瘦高的男人走来,穿着马褂,没看我们。
崔婉婉瑟缩在我身后,萧烟也止不住发抖,周娇和胡爽还算镇定,夏生吓得泪流满面。
「大当家,小鬼子肆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扫荡到大别山,咱们现在应该加强部署。」
瘦高男人似乎是二当家,说的话极有道理,但岳老黑不屑一顾。
他的目光看向我身后的崔婉婉:「是个文化娘们,爷喜欢,送进我屋里。」
手下人要扯走崔婉婉,我用头狠狠顶开,把几个手下踢倒,可惜手被捆住,不然能杀一个是一个。
患难之际,还在残害自己人,这种人死有余辜。
「意秋!」萧烟急呼。
脸贴着地面,沙土飞进我嘴里,背后被几个人压住,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婉婉被拖走。
哭声凄惨,我萌生绝望。
我究竟该不该送信?如果不走这一趟,会不会她们都能安然无恙?
是我害了她。
母亲,你要我保护好姨娘们,可这乱世,又岂能如我左右?
「怎么?我长得不漂亮?」是周娇的声音。
她漫不经心地露出小腿,那些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体游走。
我记得她这身旗袍,是她最爱穿的那件,高跟鞋鞋跟被我砸断,她索性不穿,导致脚底划了许多道。
所有人都看着她。
周娇娇媚一笑:「小妹妹啥也不懂,大当家的,让我来。」
耳边尽是污言秽语,可我们明白周娇这么做的目的。
崔婉婉被扔回来,周娇给了我们安心的眼神。
时间一分一秒刺痛我们的心。
当夜,周娇都没有回来。
萧烟在给我的伤口吹气,大家都沉默不语。
「意秋,不是你的错。」
萧烟明明很害怕,却还是安慰我:「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信,把信送到,以免再有无辜的人送死。」
她握住我的手,谁的手都不暖和,但冰冷莫名消散。
我重振旗鼓,打量四周,马厩离我们不远,看守的人喝了个烂醉,如果我们抢了马,拿上枪从寨子里冲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我将计划小声说给大家听:「等下我去救周娇,你们上马,看见人就开枪,多拿子弹,夏生,带着她们从南面下山。」
绳子只能靠牙慢慢拆,萧烟的嘴唇干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解开我背后的绳结。
她嘴角挂着血,眼里有光。
大家警惕着四周,待绳子全部解开后,我将还在醒着的两个看守打晕。
两人一匹马,我拿着枪示意她们快走,接着推开木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到。
地上散落着周娇被撕烂的旗袍,床上的两人已经没了气息。
岳老黑的胸口插着我的匕首。
是周娇趁我不注意拿走的,她现在双目圆睁,衣衫褴褛,身上有肮脏的印子和伤口。
我把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推开,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心中顿感无措,眼眶泛红,泪水夺眶而出。
我曾经一直以为周娇是个任性的歌女。
是我错了。
外面的土匪醒了过来,我轻覆上她的双目,夺门而出。
夏生很聪明,他留下一匹马,剩下的全部放走。
子弹擦过我的右臂,我擦掉泪水,慢慢追赶上她们。
土匪满山地搜寻。
7
萧烟大腿中弹,不能颠簸,我们躲进农户的草垛里。
看到我手里是带血的匕首,大家都明白了发生的事。
一时之间,周围只剩下啜泣声。
我想,能不能活着到保定都是难事。
外面有亮光,透过缝隙我瞥见黄色的衣服,是小鬼子。
果然如那个二当家所说,小鬼子会进行扫荡。
他们嘴里吐出鸟语,看手势是要洗劫农户的家。
我默默祈祷他们不在家,可门还是开了。
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两口,二人老花眼看不清,还慈祥地问:「是讨饭的吗?俺们家也没饭了。」
我看见那个领队的小鬼子手轻轻一挥,旁边的小兵就举起刺刀,另外的小兵用猥琐的眼神看向老奶奶。
他们简直是地狱的恶鬼。
「萧烟,我死了之后,把信交给可靠的人,不许出来。」
我迅速把信塞进萧烟怀里,从草垛的另一边爬出来,紧接着冲过去挟持住领队,用枪顶住太阳穴。
「快走。」
老两口听懂了我的话,其余的小鬼子端着枪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敢……杀我。」
领队会说中国话,我冷笑:「那就试试。」
「我们的……人不怕死。」
我不给他废话的机会,扣动了扳机。
耳边阵阵轰鸣,我用领队的尸体做盾牌。
霎时间,枪声此起彼伏,那些子弹没有打进我的身体。
是岳家寨的二当家带来手下支援。
靠着他们,我虎口脱险。
小鬼子眼看打不过对方,就四散而逃,被岳家寨的人一个不落全部杀掉。
二当家的眼里有欣赏:「安小姐果敢有谋略,不如加入岳家寨。」
我回头看萧烟几人,她们往日的风光不见,个个哭成泪人。
「谢谢二当家,你是心怀抱负的人,我也是。」
二当家没有怪罪周娇杀害大当家的事,他派大夫帮萧烟取出子弹。
只是麻药紧缺,萧烟硬生生疼昏过去。
我向二当家求来了几件男人衣服,让大家换上再剪去长发。
虽然骨骼不及男人,但至少不引人注目。
我留了一截萧烟的头发。
日后再苦再难,只要想到我要保护她,保护她们,也就不怕了。
告别二当家,我们启程往定兴县去。
马虽快,但实在惹人注意,小鬼子在四处游荡,为了保命,我们还是不走大路。
但我们没想到,躲过了土匪和小鬼子,没躲过天灾。
8
走了三天,滴水未进。
狗汉奸们夜夜笙歌,贫苦百姓却饿死街头。
我真想让老天爷开眼,一道闪电劈死汉奸。
夏生本就瘦胳膊瘦腿,到后面几乎是崔婉婉在拖着他。
萧烟受了伤,我尽量背着她走。
胡爽一直走在最后。
她原本性子爽快,可自从周娇死后,她变得沉默寡言。
「给。」胡爽从包袱里拿出一小块饼,给大家分好。
「没有水,凑合着吃。」
我看着手心里的饼,想到什么:「这是昨天我分给你的。」
胡爽笑了笑:「姐不饿。
「你们年轻,多吃点。」
这一路以来,胡爽都把自己的食物存着留给我们。
萧烟嘴唇灰白,眉头紧锁:「这样不行,胡姐我不吃,你吃。」
胡爽叹息,努力挤出笑容:「姐吃不下。
「饿得太久,好像没有胃了。」
这样不是办法,我扶着胡爽:「快到定兴了,坚持住。」
到了定兴县,胡爽三步一倒,萧烟的伤口发炎,晕了过去。
我勉强背起萧烟:「我带她去找大夫。」
崔婉婉说:「你没钱怎么办?」
我们身无分文,只能求大夫医者仁心了。
夏生从地上爬起来:「我去讨点吃的给胡姐。」
令我没想到的是,医馆的大夫很眼熟,是曾经在安家工作的曾医生。
也是七姨娘要去找的人。
「安小姐,八姨太,怎么是你们?」
曾医生赶忙检查萧烟:「没事,不用担心,我来重新处理伤口。」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先给萧烟喂进去。
「七姨娘呢?」
曾医生低着头:「没逃出来。」
帘子拉开,是一个孕妇,看她肚子即将待产,旁边跟着曾医生的母亲。
「快坐着,别让我乖孙儿累着。」曾母继续接话,「逃出来也没用,那肚子一看就生不出带把儿的。」
我胸口腾地升起一股怒气,手上多了份冰冷的触感,萧烟虚弱地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
是啊,难道我能杀了他们为七姨娘报仇吗?是七姨娘看错了人。
活下来的人也在受难,医馆门口尽是乞丐。
萧烟的气色好了些,待曾母到后院去时,曾医生拿出两个包子。
「安小姐,先垫垫肚子。」
我接过包子,想着赶紧给胡爽送去。
刚出门,就听见了崔婉婉的哭声,胡爽躺在她怀里,已经咽了气。
胡爽的嘴唇已经变成白色,粗布麻衣下是瘦骨嶙峋的身体,眼睛睁不开,眼窝深陷。
路过的人只淡淡地扫一眼,并无惊讶,就像路边枯萎了一朵花,心中感叹一句便继续上路。
「没救了。」曾医生告诉我,「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或许他在安慰我们,但我还是没有习惯死亡。
大家将胡爽埋进黄土地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满面。
临行前,曾医生偷偷给我们塞了干粮,足够我们支撑一段日子。
现如今,北平陷落,偌大土地,何以为家?
眼前能做的只有尽快赶到保定,多活一天,就多一天希望。
9
还有一天就到了。
夏生不好意思让崔婉婉背着,黑脸红得不行。
崔婉婉倒毫不在意,她已经大变样,对生死看淡,自然无所畏惧。
一路上,我们听来往行人的讨论,宋师长确实在保定整顿。
听说小鬼子很快就要打保定,危险迫在眉睫。
要见到宋师长并不容易。
宋师长把司令部安置在保定的老衙门,门口的士兵不允许我们四个难民进入。
要想见到宋师长,只能蹲守。
「你们三个去找地方休息。」
萧烟身子弱,一路相伴下来,我发现她性子坚毅:「我在这陪你,婉婉和夏生去讨些水来。」
这里大部分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兴许是有军队驻守,街市上还有商贩在吆喝,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我们等到深夜,才看见对面衙门里出来戴着军帽的男人。
我出声,发现嗓子沙哑,努力叫住他:「宋师长!」
男人停住,目光温和地凝视我们。
崔婉婉和夏生喜极而泣,我也忍不住心中酸涩,把信交到他面前,因为没有力气,手止不住地打颤。
信封上面有干涸的血,我怕他不接,慌乱地擦拭。
宋师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信,他认出了上面的图案。
「把客人带去休息。」
他的背影匆忙,折返回衙门里。
我和萧烟对视,她眼里展露笑意:「意秋,我们成功了。」
她主动牵住我的手,扶着我跟随士兵去休息。
十几个日夜,我总算挨到床,能睡个囫囵觉。
翌日一早,宋师长上门,他毫无架子:「安先生,你帮我了大忙,该怎么感谢你们是好。」
昨夜昏暗,此刻在光照下,男人面色憔悴,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那封信我看过,上面没有提到一个人名,但宋师长还是揪出了隐藏在其中的汉奸特务。
因为久未进水,我的嗓音粗粝,听起来和男人无二。
这正合了我的心意。
我说:「我想跟着您打仗,救家园于危难。」
宋师长面色严肃:「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这么瘦弱,上战场就是一个死。」
「我不怕。」我道,「多死一个小鬼子,我们的亲人活下去的几率就越大。」
夏生也要一起,我瞧着萧烟和崔婉婉也跟着说,立马将她们拦下,对她们说:
「你们手无寸铁,不如跟着队伍里的军医学习救死扶伤。」
接下来的时光,处在暴风雨前的宁静中。
我和夏生跟着队伍练枪练拳,萧烟和崔婉婉学习怎么缠纱布,如何用手术刀。
每到晚上,我们就分享一天的学习成果。
大家在彼此脸上都见到了久违的笑容。
夏生偷摸跟我说:「秋姐……秋哥,瞧俺这嘴,俺想跟你说件事,等仗打赢了,俺想娶婉婉。」
我轻拍他的脑袋:「婉婉年纪比你大,你不喊姐,原来是想娶她做媳妇儿啊。」
夏生长了个儿,比我还高出一个头,他摸着脑袋,憨厚地笑:「到时候俺还想领她回家嘞,让俺娘见见她。」
「你娘还活着?怎么不带她出来?」
夏生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俺娘走了,俺是想带着婉婉去给娘上坟。
「我怕婉婉看不上俺,她是个好人,俺只是乡下人。」
我回头瞧着屋里,崔婉婉一边跟萧烟聊天一边瞧着我们的方向。
「依我看,她八成也看上你了。」我淡笑,「等仗打赢了,我做你俩的证婚人。」
夏生满眼清澈:「证婚人是啥?」
10
和夏生聊完,倒把我弄得睡不着觉。
说不羡慕夏生和婉婉是假的,谁都想有个伴。
想到这儿,我的脑子里浮现的是那时在祠堂,萧烟倔强的脸庞。
以及她冒着大雨去施粥,看见我着急摆手的样子。
我没喜欢过男人,因为安富平的关系,我甚至厌恶男人的接触。
我是不是对萧烟动心了?
可萧烟未必和我一样,她现在整日忙着学习,倒是很少开口和我讲话。
思绪正发散的时候,门被敲响。
萧烟手里提着个袋子,向我招手。
「意秋,最近天气变凉,容易染风寒,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药。」
她头发已经长到耳后,衬得瓜子脸更加小巧,我心里绽开了花:「萧烟,谢谢你。」
萧烟沉吟:「你没有其他要说的?」
「啊?」我犹豫的工夫,萧烟快速甩下一句:「那我回去了。」
目光里只剩下萧烟小跑的背影。
九月底,日军攻打涿县,宋师长派兵支援。
我与夏生都在留守保定的队伍里,看着身边的古城墙,这些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一旦日军进犯,它们又该何去何从?
战争一触即发。
涿县被占领,小鬼子开始了惨无人道的虐杀,连村庄也不放过,三百人死于非命。
24 日,天空有飞机飞过,保定的西北方向响起炮火声,我与夏生都上了前线。
萧烟和婉婉跟随队医在后面支援。
战火连天,我眼中的天空是血红色,耳边是子弹的呼啸声。
身边一个接着一个人倒下,我后悔没有在上战场前对萧烟说出心意。
大家都留了遗言,三千家书都在宋师长那里,还有的把家书放在自己胸口最宝贵的位置。
家书抵万金,有它在,就有念想。
我也写了一封,放在宋师长那里,告诉他,如果我离开,就交给萧烟。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
第一天,我们损伤惨重,更可怕的消息是,崔婉婉和几位医生被掳走了。
宋师长分析应该是对方的医疗人员缺失,如果几位医生按他们说的做,有几率活下来。
我揽住红了眼的夏生,他抱头蹲在地上。
萧烟带着哭腔:「路被炸毁,队长带着我们从南面绕到你们那里,却没想到中了埋伏。」
另一个女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婉婉姐是为了让我先走,才会被抓住。」
婉婉当时在想什么?
她是不是想起了救她的周娇,我知道这件事一直压在她的心里。
五天的苦战,上方让宋师长撤退,他没有遵守。
「这里是京畿重地,通衢之地,是重要位置,宁死不能落入敌手。」
短暂的休息时刻,周围都是炮轰后硝烟的气味,夏生已经沉默不语很多天。
就在大家都绝望的时候,他们逃回来了。
只有两个人得救,队医和婉婉。
我看着夏生冲进去,听见女人的号叫,又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几次欲倒地。
我刚踏入屋门,女人犹如惊弓之鸟猛地弹起,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いらっしやいませ,どうぞ!」
在场的人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崔婉婉疯了。
她不哭不笑,只呆坐着,看见男人就会瑟缩发抖,嘴里无意识地说出这些东西。
她的身上皆是伤口,没有人能想象到她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夏生回来,平静地对我说:「姐,你给俺们证婚吧。」
他用手帕擦去婉婉脸上的血污, 声音很轻, 「以后婉婉就是俺媳妇儿了。」
11
目光所至都是尸体。
城墙被攻破, 而我也葬身于炮火之中。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杀了多少敌人,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脑海里却是当初在安家。
母亲温柔地呢喃,让我保护好她们。
这一路走来,我没能保护好谁。
我不由得思索以后, 我坚信侵略者会被打跑, 人们回归安居乐业, 那时,我会在土地的深处祈愿。
那封家书有没有送给萧烟?
信上只有一行字, 不知道她会不会明白我的心意。
到此刻,我并不希望她看到家书, 不要受我的影响,我希望她找到依靠, 好好活下去。
眼前已经模糊, 我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逝,能依稀看见远方太阳升起。
东方欲晓。
12
萧烟得知安意秋战死时, 她正在给婉婉换纱布。
手上的动作不小心碰疼了婉婉,夏生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安抚她。
婉婉已经不害怕夏生了。
萧烟愣神地看着手中的纱布。
她不是没想过, 但依然恐慌这一天的到来。
夏生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抱着呆傻的婉婉,眼中含泪。
「烟姐,我们走吧。」
夏生必须承担起责任,等小鬼子进城时,一切都晚了。
他简单收拾好两人的包裹,背好自己的心上人,拽住还无法回神的萧烟。
萧烟猛然起身, 发疯似的在床铺上翻找,直到找到一个信封,她才安定下来。
三个人没命地跑,侥幸活了下来。
他们忽然发现, 一直引路的人不在, 他们该去哪儿呢?
听逃难的人讲:「去天津,那里的小鬼子都躲在日租界。」
萧烟背上行囊:「咱们在那里等着胜利的那天。」
三人进天津城的时候, 被流氓欺负,是一位盐商救了他们。
事后,萧烟了解到盐商的身份, 是一名党员。
婉婉的情况不是很好,夏生找了个拉车的工作, 勉强照顾她。
萧烟想起自己学习的医疗技术或许能帮盐商尽一份力。
从此,萧烟承担起了传递情报的工作。
她知道自己在死亡边际游走, 随时有可能丧命,但她不后悔。
那封家书,萧烟一直没敢看。
直到有次,萧烟参与救援同志的任务, 看到被敌人折磨得不成样子,几乎就剩一口气也不肯说出情报的同志,在见到爱人那一刻痛哭流涕的模样。
她忽然顿悟了。
她一直不想面对安意秋的死亡, 是因为她把安意秋当成了爱人。
家书一直保存得很好,上面只有寥寥几字:
【救国家于水火,守你我之小家。】
- 完 -
□ 十五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