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广元看着唐栖月在亮光中越走越远,突然疯狂起来,不断用头撞墙,鲜血混着头上的污泥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背靠着坑坑洼洼的墙壁蹲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那封信,一朵七瓣白玉海棠掉了出来。
崇历十九年,九月二十七,大燕正一品大将军梁广元因私结党羽、意图谋反,于王城菜市街口问斩。一同被诛的还有家眷九人。
九月二十七这日,一早就大雨滂沱,皇帝宿在醉月宫再一次误了早朝。等他收拾好离开的时候,都已经快午时了。午膳的时候,有消息传来,梁广元一家皆被斩首于菜市街口。唐栖月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悦,又让刘昌添饭,竟是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盅玉珠香米饭。
午膳之后,天气一下子晴朗起来,若不是地上还留着积水,唐栖月甚至都觉得刚才那一场从早下到中午的大雨根本就是她在做梦。
丹果帮她铺好床铺准备扶她上床午休。
唐栖月抬头看看窗外高悬头顶的艳阳,愉悦地说:「今儿不午休了,出去转转。」
来到冷宫的时候,梁卿妍正坐在桌前吃饭,如今她怀胎七个月,肚子已经很大了。
「梁贵妃现在怀着龙种,你们就给她吃这个?」唐栖月走进去,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转头对正在伺候梁卿妍吃饭的丫鬟怒道。
那丫鬟吓得赶紧停下了帮梁卿妍夹菜的动作,扑通一声跪在了唐栖月面前:「月娘娘,这饭是前面送来的,咱们只能吃着……」
唐栖月使了个眼色,刘昌便上前,一下子掀了饭桌,三碟不见荤腥的小菜、一碗糙米饭都被打翻在地。
「他们给你们送这种菜你们就不知道反抗一下?以后就像这样,明白了吗?」唐栖月淡声道。
那小丫鬟早就吓得浑身抖若筛糠。
「你来做什么?」梁卿妍一手抚着肚子,抬眼看了唐栖月一眼。
「我当然是关心姐姐,来看看你呀!」唐栖月说着看了在场的宫人们一眼,他们赶紧识趣地退下了。
只剩下她们两人的时候,梁卿妍站起来用手指着唐栖月:「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这里不欢迎你,快走!」
唐栖月抿了抿嘴:「你就是这样对待关心你的好姐妹吗?我告诉你,你现在这条命还是我给的!」
梁卿妍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我提醒你,那日你因为得知迟昼是你亲哥哥而不能与他成亲以后就开始寻死觅活,还在凉亭里用腰带上吊,怎么那么巧你的腰带会突然断掉?后来你有没有在凉亭捡到那支海棠珠钗?」
梁卿妍被她说得愣了:「你怎么知道这些?」她仔细看着唐栖月,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然后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真是小月?」
虽然梁卿妍在宫里初见唐栖月的时候也对她的身份生疑,可是几次三番调查下来,她分明就是云州小吏的嫡女林醉月,那小吏的妻子长相和这林醉月还有七成的相似。
再加上那段时间后宫进了很多新人,梁广元叮嘱她不要乱想,哄好皇上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梁卿妍自此也就再没有纠结这件事,开始对月昭仪就是林醉月这件事深信不疑。
「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唐栖月假意抹了抹眼泪,脸上的表情极为浮夸。
「你来找我……要干什么?」梁卿妍紧张地起身,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哎呀,你紧张什么,我说了我就是来看你的呀!」唐栖月柔声道。
梁卿妍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她。
「咱们姐妹相认,不是应该开心吗?你怎么这副表情?」唐栖月笑道。
梁卿妍还是没有说话。
唐栖月上前一步,变了脸色:「还是说,因为你做了太多对不起我的事,所以见到我心虚了?」
梁卿妍深吸一口气,佯装镇静:「小月你在说笑吧,我怎么可能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呢?」
唐栖月一脸无奈:「那就是别人乱传的咯,不如我给你说说看,看看他们是怎么胡说的?」
「他们说呀,那时候你明明知道我与迟昼情投意合,但是你控制不住内心对他的感情,立志要与我抢夺迟昼,你用的手段却不怎么光明磊落,那年七夕你知道我与迟昼在灯会有约,还故意缠着他让他带你也去,知道我就在附近,还故意把那个号称要送给心上人的荷包送给迟昼……」
梁卿妍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珠。
「这还不算,那天晚上,你还专门托人联系了王城第一纨绔子弟陈康,尾随于我,对我意图不轨。老天有眼啊,我误打误撞逃到吃人沼泽才摆脱了他们的纠缠,没有让他们得手。可是你知道吗?若不是有好心人相救,那日我差点就死在那吃人沼泽!」
「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梁卿妍结结巴巴地说道。
「听不懂没关系,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听得懂!」唐栖月看梁卿妍一眼,缓缓地对她说,「你听好了啊,迟昼他不是你的哥哥,他和你的父亲梁广元一点关系都没有!」
梁卿妍闻言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不会的,我爹爹不会骗我的。」
「就这么相信你爹爹?他可是连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都能陷害的人啊!不过你也一样,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比你爹爹强不了多少,你真不愧是你爹爹的好女儿!」
「他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还不是他贪图荣华富贵,想要升官发财,让你入宫好为他铺路?不然你好好想想,你入宫以后,你爹爹是不是总对你说务必要伺候好皇上?」
梁卿妍沉默。唐栖月说得对,梁广元确实总说这样的话。
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她用手指着唐栖月的鼻子,颤抖着声音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就是来挑拨我们父女关系的!」
这时候冷宫的院子里有两声鸟叫声传来「咕呱咕呱」,听起来有些怪异。
唐栖月笑了笑:「还真不是,我来啊,一是想看你,二是问问你,当时为什么要陷害我?」
「我没有陷害你!」梁卿妍矢口否认。
「那我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如你呀?这里只有咱们姐妹两人,你就说实话呗!」
梁卿妍冷哼了一声:「实话?你想听实话?那我就说给你听。没错,我是嫉妒你,你长得比我好看,也比我聪明,家世也比我好。可是你根本就没有女孩的样子啊,天天翻墙爬树舞刀弄剑,迟昼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好妻子,尤其不配做迟昼的妻子!」
这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窗外停下,梁卿妍却全然没有在意。顿了顿,她又说:「只有我才配得上迟昼!等他征战回来,温柔迎他回家,给他做羹汤、绣荷包、生孩子……这才是我这辈子最想要的生活!」
唐栖月提醒她:「可是你现在已经入了宫,成为皇上的女人,肚子里还有了他的孩子。」
「那又怎样?我心里永远会爱着迟昼,就算是死,也不会改变!」
「嘘,你说这话,千万不要被人听到!」
梁卿妍无所顾忌干笑了两声:「我才不怕,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冷宫!平日里连鬼都不来的地方!就算是被人听到我也不怕,我爹现在是正一品大将军,现在只是被人陷害了,他是被冤枉的,我相信很快就会没事的。迟昼哥哥是镇边大将军,我在宫里被人欺负的话,让他知道了他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所以不会有人敢把我怎么样的!」
这时候,一个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你猜朕会不会把你怎么样?」
「皇上?」梁卿妍愣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梁妃啊,你在后宫一向老实本分,朕竟然被你的表象给骗了,亏得朕还觉得你对朕一心一意,原本想着等你爹这事儿过去以后,就把你从冷宫接回去,没想到你竟然心里还装着别人?朕对你真是太失望了!」皇帝的脸此时比锅底还要黑。
唐栖月小步走到皇帝身边,怯生生地对皇帝说:「皇上,你别生气,也许姐姐只是一时气话?」
她越是这样,皇帝看梁卿妍的眼神越是厌恶:「若不是看在你怀有龙种的分上,朕现在就要了你的命,让你去和你的家人团聚!」
「什么?」梁卿妍呆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爹他们怎么了?我娘怎么了?」
她扑通一声跪下,笨拙地想要爬到皇帝跟前,却被皇帝身后的亲卫挡住了。
「我爹娘到底怎么了?」梁卿妍痛哭流涕。
「今日午时已经在菜市街口问斩了!」皇帝的声音冷冰冰的。
梁卿妍闻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走了,唐栖月还在,正在和一个太医模样的人说着话。
一名眼生的太监走过来,捧着一个托盘,盘子叠着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梁卿妍眯了眯眼,才看清那是一条叠好的白绫?
「梁氏,你欺瞒君主,与人私通,还怀了孩子,折辱皇家尊严。本来按照宫规应该凌迟处死,吾皇念你有孕在身,开恩赐你白绫一丈!还不快谢恩!」太监捏着嗓子对梁卿妍说。
「我不能死!我怀的是龙种!是皇上的孩子!你们快去请皇上来,我要亲自和他说!」
「皇上在前朝处理政务,你说江山社稷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太监道。
梁卿妍转头看到唐栖月,翻身下床,手脚并用地爬到她面前:「月儿,月儿,你要帮我啊!我肚子里的真的是皇上的孩子!是龙种啊!」
唐栖月朝她扯了扯嘴角:「姐姐,不是我不帮你,太医们都给你号脉了。你腹中的胎儿分明已经八个月了,不是你说的快七个月,这和敬事房的记录对不上啊!我帮你找了好几个太医,都是这个结论,我已经尽力,实在是帮不上你了……」
捧着白绫的太监走到梁卿妍跟前,居高临下道:「梁氏,你还等什么?难道还要等着别人帮你吗?那可就不是一条白绫这么简单的死法了!」
这时候太医朝唐栖月拱了拱手:「娘娘,此处污秽寒凉,待久了恐对身体不好,不如,我们先离开吧?」
唐栖月点头,扶着丹果离开了。
她身后的冷宫里,传来了梁卿妍痛苦不堪的号叫。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熟读《女德》的温婉女子能发出来的声音。
梁卿妍死后,皇帝命人封锁了消息。
此时迟昼正在安蚩铲除王室最后的残余势力。
十月初五,是他原定班师回朝的日子。
这日皇帝在宫中大摆宴席,叫来了满朝文武,迎接迟昼的归来。
然而,一直从午时等到黄昏,迟昼的身影都没有在皇宫里出现。皇帝派人快马沿途去寻,也没有找到人,迟昼自这日以后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朝中一时间众说纷纭。
皇帝一开始忧心了几日,后来醉月宫竣工,他又把心思转移到了醉月宫和唐栖月身上,逐渐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自从唐栖月搬到醉月宫以后,皇帝恨不得天天都住在这里。早朝改为隔日上,后来改为隔两日……
朝臣们有心上书劝诫皇帝,都被他削官的削官,治罪的治罪。皇帝肉眼可见地暴戾起来。
不过他对唐栖月还是无比地温和,而且对唐栖月言听计从。唐栖月趁此机会在皇帝耳畔挑拨,借皇帝的手杀了她复仇名单上一个又一个仇人。
一时间朝中众臣都惶惶不可终日。
唐栖月有意把杨照留在了最后,让他多过上几天惴惴不安的日子,对他来说也不啻一种折磨。而且,唐栖月还有一个大计划,她想要杨照死得比任何人都痛苦。
醉月宫醉生梦死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唐栖月把春宵散吃了一瓶又一瓶,她慢慢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也对这药丸产生了依赖,每个月停药的那几日,总有一种百爪挠心的难过感觉。嫯也似乎对这药更不敏感了,她要服用十多粒,才能勉强糊弄过他去,甚至有时候还要帮他用手纾解一下才能让他睡过去。
药吃得越来越多,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入冬的植物一样,在慢慢干枯。她每天都要拼命喝雪顶春茶、泡牛乳浴,再把全身敷满玫瑰蓉才能感觉好一些。
转年大年初一,唐栖月突然干咳了两下,手中帕子染上一抹殷红色。
丹果吓坏了,慌里慌张地去把来福请来了。
来福给唐栖月开了些润燥的汤药,不知道第多少次向她转达慕循的话,告诉她不要再吃春宵散了。
唐栖月非但不听,还要来福过完年后再给她带两瓶来。
来福低声劝她:「月姐姐,你为了报仇,把命都搭上,不值得啊!」
唐栖月声音幽幽的:「来福,你一定要帮我,对我来说,第一位的是报仇,我的身体一点都不重要,反正我的家人都去了,我在这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牵挂……」
来福眼中泛起水雾:「云姐姐,可是,这世界上有人在牵挂着你啊!七公子每天都会问你的状况呢!」
唐栖月笑了笑:「七公子啊,他是怕我死了,砸他招牌!」
来福走的时候,唐栖月给他厚厚的封赏,让他把其中一半带给慕循。
哪知道过了几天来福再来的时候,又把那些给慕循的封赏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
也是,唐栖月想,慕循家大业大,断然是看不上这点东西的。不过那时候,为何他总是催着她还债呢?
想来想去,唐栖月还是觉得慕循是怕自己死了,让他的医馆声誉受损。自此,她每日早晚都会坐在窗前,让目光越过那窗外那棵大桃树的枝丫,朝向慕循医馆的方向,对他说一声:「慕循请放心,我今天不会死的!」
迟昼在安蚩登基为王的消息是开春以后传来的。
据说他身体里有兽王之血,可以统御虎豹,是安蚩皇族的正统继承人,全安蚩都对他心悦诚服。
皇帝嫯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醉月宫同唐栖月喝酒,他当时已经醺醺然,听到消息并不以为意,大手一挥道:「毛头小子,让唐将军带二十万军队去灭了他罢!」
「唐将军已经去世了。」
「哦,朕把这个给忘了,梁将军呢?让梁将军去!」
「梁将军已经被您处死了……」
「郝将军呢?」
「上月让您诛九族了……」
「何将军……」
「前天您不是把他凌迟了?」
「……」
嫯听得心烦意乱,让唐栖月给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喝掉,拉着唐栖月嫩滑的小手说:「一个也指望不上,让朕好好睡一觉等朕睡醒以后亲率大军去灭了那小子!」
说完就倒头歪在唐栖月腿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这日以后,安蚩方面再没有什么消息,嫯还笑说,迟昼这小子一定是不敢对大燕轻举妄动,要不派个公主和他和亲算了……
又过了一个月,三月间的时候,和亲的公主还没挑出来,迟昼就先率军打了过来。
他这一路势如破竹,带着三十万大军,以及一只斑斓猛虎,只用了十三日就从龙涎河攻入了王城,堪称神速。
打进大燕皇宫的时候,嫯正在醉月宫这温柔乡里沉沦。
直到自己小腹中箭苟延残喘,到关在笼中在朝臣面前被那斑斓猛虎的利爪取了性命,嫯都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迟昼称帝以后,虽然表现得放纵不羁,非但独宠妖妃,还让她住进元颐殿,夜夜与她厮混。
可是实际上,迟昼做了不少事情。他有条不紊地处理了长时间积压的几车奏折,治理了朝政,治好了朝中各类沉疴旧疾。
虽然一开始,朝臣和百姓都对他称帝颇有微词,私下都议论这个皇帝他做不来。可慢慢地,所有人对他的看法都有所转变。
天下苦昏君久已,嫯的暴戾之治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
迟昼先是削减赋税,又给百姓分了田地,让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百姓安居乐业,齐声夸赞迟昼是个好皇帝。
慢慢地,那些觉得他不行的官员们,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谁会想到,这位曾经的最年轻的镇边将军,治国理政还很有一套。
朝堂上也渐渐清明了起来,那些奸佞之人都被迟昼逐个处理了,他还提拔了一大批年轻有为、学识渊博、吃苦耐劳的年轻官员。
一时间大燕河清海晏,天平地成,竟慢慢显出了盛世之兆。
唯一需要大臣们操心的事情是迟昼称帝以来,一直没有立后也没纳妃。
曾经嫯组建的后宫,早就已经被他派人「整顿」得七零八落,曾经后宫的那拨人,除了唐栖月,其余的走的走死的死。
最近总有言官来进言要迟昼立后。迟昼每到这时候,就会说:「除了月儿,我不会立别人。」
然后任由言官们怎么游说,他也不松口。
「明年秋天,我要在宫里举行立后大典!」说完,他就径自走回了元颐殿。
唐栖月还在这里等着他,每次回到元颐殿,看到唐栖月坐在窗前的身影,迟昼的心都会雀跃一番,但他从未表露出来。
虽然迟昼嘱咐宫人们一定要照顾好唐栖月的饮食起居,可她还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来,就像那树繁茂的桃花过了盛花期,慢慢颓败了下来。
迟昼差人寻遍了天下名医,搜罗了各种珍稀补品,唐栖月还是没有好起来的迹象。她像迷信一样相信那位郝太医,隔三岔五就要请他来元颐殿。
这日,又一位神医被迟昼请到了宫里。迟昼刚好下朝,索性没有去御书房,亲自带着神医去了元颐殿。
迟昼进屋的时候,看到郝太医正把一只小瓷瓶递到唐栖月手里。
唐栖月瞥见迟昼进来,不自觉地把那小瓶子藏进了袖子里。
「那是什么,给朕看看?」迟昼走到唐栖月跟前,朝她伸出手。
「没什么,就是普通的药丸。」唐栖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她一直让来福给她带春宵散,她一开始每日服用十多粒,见迟昼总是不为所动,索性加到了二十多粒,一瓶药不到十天的工夫就吃完了。她吃药从来都是偷偷地,不敢让别人,特别是迟昼知道。
若是迟昼知道了这药的秘密,还有她对他的算计,不知道会不会把她送去喂老虎。
「什么药丸这么神秘?」迟昼转头看向来福,「郝太医,你来告诉朕!」
来福定了定神:「回禀陛下,这药丸是微臣自制的九珍丸,里面含有人参、鹿茸、雪蛤、灵芝、珍珠、银杏、海参、燕窝、冬虫夏草,月娘娘不喜喝汤药,这九珍丸就是让她方便服用的……」
「是吗?」迟昼狐疑地看了来福一眼,又转向唐栖月,轻笑道,「既然这样,为何还要藏起来不给朕看,难道还怕朕抢了你的吃不成?」
唐栖月紧抿着嘴,就像没有听见迟昼难得的「玩笑」话,当他的大手再度伸到她面前时,她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迟昼倏地变了脸色,大手一把抓住唐栖月单薄的肩膀,语气冰冷:「拿出来!不然信不信朕杀了郝太医!」
迟昼拿到唐栖月手里的小药瓶,便挥手让来福退了下去。
「神医,劳烦您帮朕看看,郝太医配置的这丸药功效如何啊?」来福一走,迟昼就转过头,朝门口朗声道。
月白色的袍子一角从门口闪过,一位翩翩如玉的公子走了进来。
唐栖月看到来人,呼吸一滞。
慕循?
迟昼把药丸在手里倒了几粒,淡黄色的小球在他宽大的手心里滚来滚去。
「神医,您来看看,不是我不相信郝太医,只是月儿被他治了这么久,为何没有任何好转,这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把药递给了慕循。
慕循捧着药,很仔细地看了看,对迟昼说:「这药没问题。」
「没问题为何月儿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呢?不如让我亲自尝尝这药,看看有什么问题。」迟昼说着就把药丸往嘴里倒。
唐栖月记得钱妈妈说过,这药是极阴柔的药材所制,男子哪怕服用一点,都会让功能尽失,比太监还不如!
她猛然想到,若是迟昼变成了太监,那就没有办法用这春宵散像控制嫯一样来控制他了。
于是她下意识地伸手拦住了迟昼:「皇上且慢……」
「怎么?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药?」迟昼扭头看向唐栖月,嘴角浮起哂笑。
「都不是,」唐栖月嚅嗫着,「您是当朝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么能给人试药呢?」
「你又不是别人……」
「……」唐栖月脸色泛红,平日里迟昼对她胡言乱语就算了,这次因为有慕循在场,她听到这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既然这样,那慕神医,你帮朕尝尝这药可好?」迟昼笑着看向慕循。
唐栖月没想到迟昼会把主意打到慕循身上,下意识道:「不行!」
迟昼勾起嘴角,饶有兴味地看着唐栖月:「为何不行?难不成朕会害了慕神医?」
「……这药,是郝太医取了多味珍稀的极品药材才配成的,都是天材地宝,一粒能顶王城一座院子,我……舍不得……」
迟昼哈哈笑着搂过她的腰,把她紧紧箍在自己身边:「我的傻月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万里江山都是我的,也是你的,你还想要多少个小院子?我都给你啊!」
唐栖月:「……」
「慕神医,请吧!」迟昼示意慕循吃下药丸。
唐栖月的手紧紧攥着裙摆,定定地看着慕循,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慕循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只见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药丸,优雅地放到了唇边,随后那粒药丸就没入了他的唇齿之间。
他细细咂摸了一番,对迟昼道:「草民品出了这药丸中有九种药材的味道,人参、鹿茸、雪蛤、灵芝、珍珠、银杏、海参、燕窝、冬虫夏草……」
听着慕循那温润而不疾不徐的声音,唐栖月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身子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
「月儿,你怎么了?」迟昼察觉到她的异样,身子一低,竟然将她打横抱起。
唐栖月用力低着头,很想对迟昼说「快放我下来!」。
慕循还在这里,她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和迟昼这副样子。
然而,她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迟昼把她抱到床边,然后就回身和慕循一起走了出去。
唐栖月歪在床上,看着两人并肩离她远去,玄色朝服和月白色袍子一起消失在门边……唐栖月无力地伸了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慕循,他还好吗?
五月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宫人们都换上了薄衫,唐栖月却总是觉得冷。她醒着的时间一天短比一天,第一拨石榴花开的时候,她几乎每天要在榻上迷糊半日了。
她醒着的时候,迟昼总是对她冷冰冰的,她昏迷的时候,迟昼倒是会柔声和她说上些话。是丹果告诉她的,丹果说那个时候皇帝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唐栖月不相信丹果的话,她知道迟昼也在恨着自己。说起来,她手上也算是沾着他母亲和义父一家的血。
若不是她施计,万寿节那日迟昼也不会被嫯逼回去龙涎河。若是他留在王城,梁广元一家未必会死得那么惨。这其中还包括他的亲生母亲。
是以,唐栖月是决然不相信迟昼会柔声小意地和自己说话的,他之所以这么紧张自己的身体,恐怕是觉得还没有折磨够她。
就像猫捉老鼠,猫还没有玩尽兴,老鼠就死了,猫也一定会失落的吧?
于是唐栖月在昏迷的时候,总是努力竖起耳朵,想听听迟昼是如何对自己温柔以待的。这日,她终于听清了一句话。
她听到迟昼说:「月儿,这个月十九,我要纳妃了……」
唐栖月似乎还听到他说了个「不过」,只是后面的话就没有听清了。
五月十八这日,来福又来给唐栖月号脉。迟昼要求他隔日就来看一次唐栖月的状况。
前几次来福过来的时候唐栖月都在昏睡。这天赶上她比较清醒,来福到的时候,她刚喝完一碗参汤。
见到来福,唐栖月第一句问的是:「七公子,他没事吧?」
「七公子?」来福愣了一愣,不明白唐栖月为何这么问。
唐栖月便把那天慕循被迟昼逼着吃下春宵散的事情给来福讲了一遍。
来福听完,非但没有着急,而是脱口说了一句:「放心吧月姐姐,七公子不会有事的!」
他的表情之轻松,语气之笃定,让唐栖月有点意想不到。
唐栖月不动声色地看着来福:「为何?不是说春宵散男人服用以后会功能尽失而且无解的吗?」
来福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赶紧解释:「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七公子他……」
「难道他的体质异于常人?」
「不是……」来福明显有些慌乱。
许是昏迷的时候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唐栖月醒着的时候,脑子总是特别地清明。
她倏地出手,揪住来福的衣袖,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或者说,你给我的药根本就不是春宵散?!」
「月姐姐……」来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叫了唐栖月一声,却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看他这副样子唐栖月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当即冷了脸。
来福见唐栖月生气,赶紧哄她:「月姐姐,这也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
唐栖月眨眨眼,勉强朝他笑了笑:「我不怪你,这肯定不是你的主意。」
是谁让来福这么做的,唐栖月想也不用想。
亏她还对慕循担心了那么久,到头来却是被他骗了……
唐栖月感觉到自己被慕循「背叛」了,这种感觉让她一直清醒到了午间。而平日里,午间的时候,她都是昏睡的状态。
在合上的床幔里,唐栖月听见丹果带着两名小宫女来给她送餐。几个人一边布菜,一边小小声议论着皇帝明日即将纳妃的事情,其中一名小宫女还提到,皇帝今日竟然破天荒地去了一趟冷宫。
冷宫。
听到这个词,唐栖月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竟然忘记了,那里还住着个人呢!她都忘记了,每天在朝堂上日理万机的迟昼竟然还记得,真是有心了。
午饭她只吃了几口,吃完没多久就吐了出来。她知道自己这是思虑过重了,一会儿想着慕循对自己的「背叛」,这将直接导致自己没办法像控制嫯那样控制迟昼。而迟昼不但对冷宫的梁卿妍念念不忘,而且明天就要纳妃了。她自己的身子已经虚弱到了极致,以后该怎么对迟昼展开报复,只怕难上加难了。
她重新陷入昏迷,迷迷糊糊间好像又吐了几次,有一次她仿佛还听见了丹果她们的尖叫。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房间里光线昏暝,还未掌蜡烛。
她看到窗前围了好几个人,除了几个宫人,迟昼和来福也在,最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慕循也来了。
唐栖月的目光缓缓地在慕循和迟昼脸上转了个圈,心想真有意思,自己之前还在想这两人,睁开眼,都凑齐了。
迟昼见唐栖月醒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月儿, 你终于醒了, 你刚才吐了好多血, 朕好怕……」
「怕什么?你还没死我怎么会死?」唐栖月费力地勾了勾嘴角,眼神却越过他看向了慕循。
慕循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娘娘, 我已经帮您行过针了,您现在感觉如何?」
唐栖月的声音虚弱还带着几分沙哑, 听上去显得格外柔和:「感觉非常好, 若是您能天天来为我行针就好了……」
自迟昼攻破王城入主大燕,她还从未用这种语气和迟昼说过话,迟昼看着和慕循说话的唐栖月眼中那少见的光华,脸色微变。虽然只是一瞬, 唐栖月还是敏锐地察觉到, 她心中暗暗发笑:迟昼啊,你的占有欲迟早会让你死得难看。
慕循和来福走后, 迟昼传了晚膳, 亲自陪着唐栖月吃了些。唐栖月只吃了两口, 就开始泪水涟涟, 迟昼赶紧放下筷子看着她。
「阿迟……」唐栖月声音软软的,不似以往的剑拔弩张。
迟昼起身坐到她身边。
「我能感觉到, 我可能没有几天可活了……」唐栖月眉眼低垂。
迟昼伸手揽住她的腰:「你那是错觉,月儿还要好好地活到一百岁呢!」
唐栖月摇摇头:「今生我们难得相识一场,我能求你两件事吗?」
「别说两件, 二十件也行。」
「只有两件, 两件就够了……」
「好好好, 你说什么朕都答应你!」迟昼用粗粝的指腹轻轻擦去了唐栖月脸上的泪痕。
唐栖月抬眼看他:「真的什么都答应?」
「什么都答应, 哪怕让我明日不要纳妃我都答应!」迟昼说,同时心里还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纳妃还是要纳的,哪有皇帝不纳妃的?」
「……」
「我要你帮我做的事情很简单, 第一件是……」
第一件是要迟昼陪同她去冷宫探望梁卿妍。
吃过饭, 迟昼就亲自把唐栖月抱上了步辇,两人在月色中朝冷宫而去。
梁卿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活了下来, 那日她挂在白绫上还未失去意识,白绫就断了。一切竟然如她年幼在梁将军府凉亭自缢时候的情景如出一辙。只是上次她毫发无伤, 这次她却从高高的殿顶跌落,腹中孩子掉了,手脚也都断了。
自此, 她便成了一个不会走也不会动的废人, 只能终日躺在冷宫那坚硬冰冷的床上睁着眼数着房顶残破的椽子。
本以为皇帝得知她没死会再派人来结果她,谁知一等二等都没有人来,只是来了个老迈的嬷嬷每天喂她吃上一两顿饭。
梁卿妍听老嬷嬷说, 她的命是唐栖月保下来的。
梁卿妍却不以为意,她知道唐栖月只是想让她生不如死。
冷宫的房间里没有点灯,就着一地惨白的月光,梁卿妍看到迟昼小心翼翼地拉着唐栖月的手走了进来。
「你来干什么?」梁卿妍警觉地看向唐栖月。
这天早些时候,迟昼来过冷宫,不过并没有进屋,只是隔着门问她一些关于唐栖月的事,而且一定要她如实作答。梁卿妍按照他的要求一一答了,迟昼却什么也没说。梁卿妍抓住机会向迟昼哭诉她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 皆是因为对迟昼的一片痴心。
不过她并不知道,她开始哭诉的时候,迟昼就已经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