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送你上路。」唐栖月淡淡道。
「迟哥哥……」梁卿妍转向迟昼,她本来是一心求死的,自从听到迟昼回来,便日日都想要见他一面,向他诉说衷肠。
迟昼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迟哥哥,你不要相信她,她是来复仇的,她不光想让我死,也不想让你好活啊!」梁卿妍突然歇斯底里,尖声叫道。
唐栖月哂笑一声:「姐姐,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要是想你死,就不会在你第一次上吊的时候救你,也不会在你第二次上吊的时候保你,你自己算算,你多活了多少时日?」尽管极力控制,唐栖月说话的时候气息还是有些不稳。
见梁卿妍愣住,唐栖月又道:「我来是劝你放下执念,阿迟自始至终从未喜欢过你。对吗阿迟?」唐栖月说完仰头看向迟昼。
「是的,」迟昼与她四目相对,「我的心里永远都只有月儿一个。永远。」
在梁卿妍的哭声中,几名老宫人上前,把她抬上了一顶破旧的轿子,朝着宫外而去——她被送出了宫,自此天大地大,造化由她。
唐栖月站立不稳,靠在迟昼身上,看着那顶远去的破轿,笑道:「阿迟,你的演技不错……」
这是她能想到让梁卿妍最痛苦的结局了,让梁卿妍远离迟昼,自生自灭,当然在此之前,她还要在梁卿妍面前秀一波恩爱。迟昼的表现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迟昼听唐栖月这么说,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便将她重新抱上步辇,回到了元颐殿。
这一夜唐栖月情况很不好,她仿佛一直都在做着噩梦,梦里她时而唤着爹妈,时而唤着迟昼的名字。
迟昼一整夜都在照顾她,丝毫不顾第二日他将参加纳妃大典。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太监总管才来将他劝走。
他刚站起身子,就听见唐栖月叫了一个名字:「慕循……」
纳妃大典一结束,迟昼就回了元颐殿。
丹果正在服侍唐栖月喝药,迟昼上前拿过药碗,亲手喂进唐栖月嘴里。
「你怎么来了?」唐栖月问他。
「这是朕的寝宫,为何不能来?」迟昼把勺子递到她嘴边。
「你今天不是纳妃了吗?」
「谁说纳妃了就不能回自己寝宫了?」
「……」唐栖月咳嗽起来。
迟昼伸手轻抚她的后背。
「你不是还答应了我一件事吗?」唐栖月平复了一下呼吸。
「嗯?」
「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在这里只会碍你的事。」
迟昼动作顿了顿。
唐栖月又说:「君无戏言,你可是答应我什么事都可以的。」
迟昼声音低哑:「你离开这里要去哪里呢?」
「去一个朋友那里。」
「是忘忧阁吗?」
听迟昼说出忘忧阁的名字,唐栖月一点都不意外。毕竟,他可是大燕的当朝皇帝。
「是。」她低声回答。
迟昼沉吟了片刻,便放下药碗起身走了出去。直到唐栖月睡着他才回来。
唐栖月醒来迟昼已经去上朝了。
后面几天,迟昼并没有回元颐殿。听丹果说,皇帝每日下朝都去新纳的那些妃子宫里,每天一位。
听说他这次一口气纳了五十多位妃嫔,要是一一睡过来,那怎么也得两个月以后见了,唐栖月想。
让唐栖月没有想到的时候,第十二天傍晚,迟昼回来了,一如他之前每日回来的样子。
唐栖月本以为他已经将她第二个请求忘到了脑后,没想到,他一进来就对她说:「明天送你去忘忧阁。」
唐栖月还当自己听错了,迟昼又加了一句:「明年秋天立后大典,我要你活蹦乱跳地回来。」
再醒来的时候,唐栖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没有雕着五爪金龙的拔步床,没有绣着繁复金纹的厚重床幔,也没有在床边守着的丹果……
「我这是在哪里?」唐栖月转动着眼珠看着这间房里的陈设……
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你醒了?」
唐栖月费力地支起身子,转头看到房间一角的案几前坐着的慕循。
「这里是忘忧阁?」
「对。」慕循施施然走过来,轻轻扶住唐栖月帮她坐起了身子,又帮她端来一杯温水。
唐栖月就着慕循的手抿了一口水,突然抬头问他:「为什么要换掉我的春宵散?」
慕循把杯子放回桌上,坐到床边看着她:「因为不想你死啊。」
「我说了,我不怕死,只怕不能报仇。」
「活着等机会不好吗?」慕循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物件在唐栖月眼前晃了晃。
唐栖月看到那个物件心中一抽,那竟然是她当年亲手为迟昼制作的白玉剑坠!
她伸手去拿,慕循却不给她:「时候到了,自然会还给你。」
唐栖月别过头:「我才不想要。」
说完又转过头看着慕循:「迟昼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我全力以赴救你。」慕循摆弄着手里的剑坠。那上面唐栖月费力雕刻的老虎和桃花依旧栩栩如生。
「我还有救吗?」
「有,不过整个过程可能会比较痛苦。」慕循伸手把剑坠挂在了床幔上。
「我痛苦还是你痛苦?」唐栖月问。
「我们都痛苦。」慕循浅笑了下。
「……」
「那为何还要救我?」
「你猜?」
「我欠你的银子早已还清,之前的病你也早就帮我治好了,我真的想不出任何你帮助我的理由了……难道是你心仪于我?」唐栖月故意逗他。
「为什么不能呢?」慕循反问。
轮到唐栖月吃惊了:「可是我都这样了,你还……喜欢我啊?」
「『这样』是怎样?」
「我和两朝君主都有纠葛……」唐栖月声音越来越小。
慕循的眼神深情款款:「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我初见你的样子。」
「是我那日为了白玉剑坠和你在忘忧阁赌钱的时候吗?」
「不,更早。」
「是那日你将我从吃人沼泽救出来,还给我盖上你袍子的时候吗?」
「不,更早。」
「那年七夕,在汐水河茶馆,在我身后捡了这个白玉剑坠的人就是你吧?」
「还要更早……」
唐栖月停下猜测,望着慕循深邃的眸子,等着他告诉自己答案。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忘忧阁的赌坊里吃着桃花豆沙糕。那么青涩的一个小姑娘……这桃花豆沙糕本来是所有点心里最难卖的一种,原本是想要在菜单上撤掉的,因为见你爱吃,我就让人留了下来。」
唐栖月想了想:「你骗人!且不说你一直号称不近女色,这忘忧阁里有多少风情万种的女子,你怎么会瞧上我一个小姑娘?」
「说来你也许不信,我注意到你,是因为你身上的那种鲜活,竟是我见所未见的。」
「那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唐栖月眼尾一热,若是早些知道慕循的情意,她还会活成这般模样吗?
「因为我不忍心打扰你啊。能经常看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唐栖月苦笑:「原来你就是这样喜欢别人的……」
「这样,有错吗?」
唐栖月摇头,眼泪滑落了下来。她在忘忧阁的厨房里听厨工们说起过慕家的种种,据说他们慕家人很怪,一不入仕,二不娶妻。至于慕家的后代都是怎么来的,她那天还没来得及听厨工讲到,就被人打断了。
慕循用葱白的手指拂去了唐栖月的眼泪,与迟昼粗粝的指腹不同,慕循的手细腻微凉,像一块玉滑过脸颊。
唐栖月终于绷不住,一头扎进慕循怀里大哭起来,他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唐栖月蓦地想起那天她在街上目睹全家被抓去天牢,就是这样被慕循抱在怀里哭的。
哭着哭着,她就在慕循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慕循见她醒来,便喂她吃药、给她行针。
渐渐地,她每天昏睡的时间少了很多,半月之后,就能像之前一样,一整个白天都能保持清醒了。
这日唐栖月吃过午饭,感觉精神很足,便推门到走廊上看了看。她发觉现在自己身处的是这忘忧阁的最高一层。低头便能看到楼下的妓院和赌坊熙来攘往的人群。
看着看着,她肩头微微一沉,一件披风盖在了她的肩头。
「再养些日子,再下楼去罢!」慕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柔声对她说。
「慕循,你这忘忧阁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唐栖月被慕循拉着回到房间,问他道。
「有哪里不一样?」
「我记得之前忘忧阁里总是弥漫着一种脂粉气和酒气混合的味道……」
「大概是因为今年年初忘忧阁返修了一次,增加了很多通风口的原因吧。」
「可是……」
走进房间,唐栖月还想问什么,却被慕循回身按在房门上,不由分说就吻了上来。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慕循会主动来吻自己。
「月儿,给我生个孩子好吗?」慕循轻咬着唐栖月的耳朵。
唐栖月感觉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出了窍,整个人几乎都化成了一汪春水,至于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她也不记得了。
再稍微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被慕循抱到了床上。
罗帐轻掩,挂在床上的剑坠轻轻摇晃。
最初难耐的疼痛之后,唐栖月感受到了极致的快乐。
她并没有注意到,慕循全程都痛苦得几乎要窒息。只是在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他满身大汗淋漓。
慕循欣慰地笑着,吻了唐栖月的额头。
「你怎么……这么累?」唐栖月伸手拽了块帕子,轻轻揩去他额头上的汗水。
「找找你自己原因。」慕循朝唐栖月笑了笑,就披衣下床去沐浴了。
什么嘛?唐栖月觉得他的话没头没脑的,当她踢开床上的锦被寻找自己小衣的时候,床单上那一抹殷红的血迹让她吓了一跳。
慕循都沐浴回来了唐栖月还在盯着那块血迹发呆。
慕循拉开床幔,对唐栖月笑道:「你之前是吃了多少春宵散啊?」
唐栖月也转过头朝他笑,自己陪伴过两朝皇帝,竟然还能全身而退,这是什么人间奇迹?慕循命人又备了热水,他俯身轻轻抱起唐栖月,把她放进水温适宜的浴盆里,动作轻柔地帮她擦洗着皮肤。
唐栖月转头问他:「那春宵散,为何那么神奇?是用什么做的?」
「那是一种叫蛇伏羲的草。说起来,你应该见过那种草,而且你还中过那种草的毒,那种草就长在汐水河畔的吃人沼泽。」慕循缓缓说道。
「蛇伏羲草?难道我那日在吃人沼泽昏迷就是因为种了那种草的毒?」
慕循点头:「是的。这种草外形与蛇酷似,草芯一般是两股缠绕而生,一股极阳,一股极阴。开花的时候有异香,闻久了就会中毒。这春宵散就是这种草极阴的那一股草芯做成的。」
「那极阳的那一部分呢?」
「想知道?」
「当然想。」
「被我吃了。」
「哈?」唐栖月扭头看向慕循,「吃了会怎样?也对女子产生不能抵抗的魅力吗?」
「你觉得呢?」慕循朝唐栖月眨了眨眼。
唐栖月:「还好吧……」
「吃了这个只是让我对女子,特别是服用过春宵散的女子产生抵抗力。」
唐栖月:「……」怪不得这家伙不近女色……
「那,你干吗要吃这个?」唐栖月又问。
「为了更好地经营忘忧阁啊。」
「为了挣钱压抑人性,真行啊!」唐栖月忍不住叹道。
「那你还不是为了复仇过量服用春宵散?」
「当时钱妈妈告诉我,吃多了会气血逆流而死,可是我吃了这么多,为何还能活到今天?」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慕循用一大块干燥柔软的帕子裹住唐栖月,把她从浴盆里抱了出来。
他坐在床沿上细心地帮她擦着头发:「既然如此,我就把这草的秘密全部都告诉你,你听完之后可不要害怕。」
「谁怕谁是小狗!」
「这蛇伏羲草的神奇之处就在于,虫草同生。而且那虫百炼不死。你听说过蛊虫吗?这草里的虫子就类似于那种蛊虫。当你服下极阴草芯制成的春宵散以后,蛰伏在其中的蛊虫也会随之进入你的身体,但是因为数量少,并不成气候,对人身体根本没有什么影响,若是你过量服用,那些蛊虫就会聚在一起,在你的身体里找地方寄居,所以你的身体会有各种不适。」
「那这蛊虫就一直在我身体里吗?」唐栖月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它们在哪里?」
慕循伸手轻轻按住唐栖月的小腹:「在这里。」
「那还有办法把它们弄出来吗?」
「有,就是以服用极阳蛊虫的男人精血为引,有可能将蛊虫引出……」
唐栖月心中一震:「所以你刚才是在帮我治病?」
慕循点头:「不过……」
「不过什么?」
「若是那些蛊虫在蛹变,这一招就行不通了……以你现在的状况,那些蛊虫十有八九已经在你身体里蛹变了……」
「那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也不是,若是你能怀孕产子,那蛊虫的蛹便会自然化解,然后你的身体就会完全康复。」
「那我就又能去复仇了?」唐栖月眼睛一亮。
「只是,成胎的概率只有三成,顺利娩出的概率也只有三成……」
「若是不成呢?」
「你可能会难产而死……」
唐栖月:「……」
「这是目前唯一一个能救你的办法了。」
唐栖月在这忘忧阁住了下来。每天慕循都会给她仔细把脉,亲自照顾她吃饭喝药。
害怕她觉得闷,还给她带回来很多书,有她喜欢看的兵书,也有市面上流行的话本子。他会拿着本医书,在一边陪着她看。她若是累了,他还会用他那把温润和煦的声音念书给她听。
他还会给她带来她最爱吃的桃花豆沙糕,给她梳头、描眉,陪她写字、下棋。也会有很多时间陪她坐在窗前发呆,任由她依偎在他身上,看小轩窗外的高天流云、明月高悬。
唐栖月一开始过得很是惬意,甚至暂时忘记了复仇的事。直到某个静谧的午后,她午睡突然醒来,偶然听见隔壁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她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出来一个声音是属于慕循的,而另一个……那熟悉的清朗的声音……迟昼!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没过多久,慕循就回来了,唐栖月假装刚睡醒的样子,钩着他的脖子让他带自己去吃桃花豆沙糕。
吃了几口,唐栖月说感觉有点闷,想下楼去走走。慕循说楼下人来人往乱得很,恐怕对她的病不利。好说歹说唐栖月都不答应。
慕循只得亲自带她下了楼。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忘忧阁别无二致,楼上带着客人满脸含笑的老鸨,捧着茶水急匆匆走过的丫鬟小厮,楼下赌坊里,三教九流的赌徒围在赌桌前,大呼小叫,有的哭有的笑……
「我们回去吧。」唐栖月看了一眼多宝格子,对慕循道。
慕循这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能给我讲讲你的身世吗?」回到房间,唐栖月突然对慕循说。
慕循先是一怔,然后坐下来缓缓道:「南方云州慕家,你听说过吗?」
唐栖月当然听说过,不过只是只言片语,在她心中这个富可敌国的家族始终戴着神秘的面纱。
慕循的讲述让她对这个传说中的家族终于有了全面的了解。
慕循说,他们慕氏是炎帝后人,自商朝以来,便世代经商。他们家族只有男人,所有的人被要求一不能入仕,二不能娶妻。
「不娶妻,你们家族的下一代从哪里来?」唐栖月问。
「我们会挑选合适的女子,与她们交合,等孩子出生就给她们一笔钱,把她们送走。因为蛇伏羲草的原因,那些女子只会诞下男孩。」
「所以你们家族一个女人都没有?」
「是。而且我们家族的男人从小就要服用极阳的草芯,对普通女子不会产生情欲,除非……」
「除非是我这样吃了很多春宵散的女子?」
慕循微微颔首。
「所以,以后我如果生下孩子,就会被你带走?」
「是这样。」
「这样也好,我还得报仇呢……」唐栖月喃喃道。
这天以后,唐栖月突然变得很主动,几乎每天都会缠着慕循求欢。
只是她发现,慕循做这种事情似乎全程都很痛苦,一点点欢愉的表情也不曾有。
她不解地问了慕循,慕循说这便是那蛇伏羲草的作用,让服用过的男人不会沉迷于女色。
于是,唐栖月便隔天与慕循做一次,每次她都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她知道,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忘忧阁,她依然身在宫里。她也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迟昼的注视之下。他还不想放她走,但是又不想让她死……为了救她性命,竟然答应让慕循把她带离了元颐殿……
她还知道,她与慕循,越是表现得如胶似漆,迟昼就越会感觉心如刀割。
在亲手杀了迟昼之前,虐虐他的心其实也挺不错的。
年节将至,唐栖月读到一本凡人女主角逆天弑神的话本子,一时入迷,接连几天都看到很晚。
这天她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一睁眼就看到慕循坐在她床边的绣墩上,眼含笑意。
「干吗这么看着我?我说梦话了吗?」唐栖月不安地擦了擦嘴角,没有流口水啊。
「我给你号过脉了,你怀孕了。」
唐栖月愣住,内心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慕循给她挑了几个聪明伶俐的丫鬟,不过大部分的事情还是慕循亲力亲为。他每天早午晚三次给唐栖月号脉,写了厚厚的食谱拿给厨房,食材入锅前他都要亲自过目。
他还给唐栖月加了颇多限制,诸如不能无限量地敞开吃桃花豆沙糕,也不能没日没夜地看话本子,吃饭睡觉都要有规律……
唐栖月被管束得很是不快,天天盼着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
上元节午后,天降大雪,唐栖月午睡提前醒来瞥见慕循坐在桌案前看书。只不过看了很久一页都没翻,她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竟然在默默垂泪。
唐栖月轻咳一声,问他:「七公子,你怎么了?」
慕循抬头,朝她笑笑:「没什么!」
后来这样的情况又陆续出现了几次,唐栖月就是再迟钝也能猜出慕循是在为她担心。她不敢细想,只怕想多了也变得患得患失,复仇大计还怎么继续下去?
于是每天表现得更加没心没肺,慕循给她夹的菜她不管喜不喜欢都开心地吃下去,很快她的脸就圆润了一圈。
自有孕以来,她的五感变得特别敏锐,有好几次都听到慕循与迟昼在隔壁的屋子里谈话。有时候甚至是在深夜。
唐栖月故意问起慕循隔壁是不是住了什么人,慕循说是王城中一位仰慕忘忧阁花魁的多金公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八月二十九这天,唐栖月突然感觉到肚子一阵剧痛。
丫鬟们七手八脚扶着她躺到了床上,疼痛的间隙,她让丫鬟把窗子打开一道缝,扭头看着窗外的桃花。
三月间的时候,她无意中说起好希望每天都能看到窗外的桃花。后来慕循不知道想了什么法子,窗外那株桃树自此以后当真每天繁花盛开,一直到入了秋还不曾凋落。
慕循赶来的时候,唐栖月已经痛到双目迷离。时间仿佛在她身边停滞,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周遭所有的一切,只感觉自己是一叶在汐水河宽阔的河面上漂浮的叶子,随波逐流,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管……
过了不知道多久,唐栖月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她用力睁开眼看到那是一盏桃花形状的天灯,正在从水面慢慢朝天上飞去……
她便想起十二岁中秋她与梁卿妍一起在王城西郊放天灯许愿的时候,她许下的第二个愿望:四海遨游,随遇而安。
当时梁卿妍还断言,她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呢!
唐栖月舒展了一下轻飘飘的身体,水流温暖舒缓,像是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她现在的状态,明明就是已经实现愿望了呀!
她开心地笑了,放松身体,朝着更远的地方漂去,心里还在说着:「梁卿妍,我的愿望实现啦!」
迟昼冲进来的时候,看到慕循正把唐栖月抱在怀里。
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根本看不出她之前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剧痛。
「月儿!」迟昼冲到唐栖月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垂下来的玉手。
唐栖月一点反应都没有。
迟昼抬头看向慕循,眼底一片猩红:「你说过,可以救她的!」
慕循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迟昼大喝一声,一把将慕循推开,半跪在地上,将唐栖月软绵绵的身体贴在自己胸前:「月儿,你不能死!你说我死之前你不能死!你还要找我复仇呢!月儿……」
蓦地,迟昼感觉到怀中一阵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惊喜地低头,竟然看到唐栖月鸦羽般的睫毛微微扇动。
「月儿,月儿!你睁开眼看看我啊!」迟昼叫得声嘶力竭。
他话音还未落下,唐栖月紧紧阖上的眼睛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
「阿迟……」一滴泪从唐栖月的眼角流下,她原本舒展的五官突然皱成一团,又倏地分开。
不过一次呼吸的工夫,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
唐栖月头一歪,又栽进了迟昼怀里……
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阳光明媚,窗外有啾啾的鸟叫声。唐栖月一睁眼就看到挂在床顶的白玉剑坠。栩栩如生的老虎和桃花。
眼珠动了动,她拔步床栏上的五爪雕龙,这是在元颐殿?
她动了动手脚,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这一觉睡得还很舒服。感觉好像还做了一场大梦?
嗓子有些干,她轻咳了一声,旋即就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丹果小步跑到床前,惊喜地看着她:「娘娘,您醒了?」
唐栖月在丹果激动到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才知道,她这一觉,睡了三年。
「现在是什么时节?」唐栖月望了一眼床头琉璃瓶里的桃花枝沙哑着嗓子问。
「现在是庆昭四年,九月初二。」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边响起。
唐栖月微微侧头,看到一身玄色袍子的慕循正朝她疾步走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枝桃花。
「月儿,你醒了?」迟昼几步奔到唐栖月床边,握住她的手。
「阿迟……」
尽管唐栖月一再地劝说迟昼「国不可以一日无君」,连续七日,迟昼都没有离开她半步。
第七日早起,早早就有宫人来到元颐殿。唐栖月睡得迷迷糊糊,就被迟昼温柔地唤醒。
宫人们上前,为她换上了一身红色的衣裙,头上戴起了高高的凤冠。
安乾大殿外,晨光初照,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迟昼牵着唐栖月的手走上高高的台阶。大太监高声朗读诏书,向天下宣布封唐栖月为后。
「你还没问我意见!」唐栖月微微侧头,对迟昼悄声说道。
迟昼勾了勾嘴角:「你的意见,我不用问也知道!」
唐栖月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大太监又取出一份诏书。唐栖月听了一愣。
不光唐栖月,在场的文武百官也是一愣。
这份诏书说迟昼要把皇位传出去,自此不问朝政。
唐栖月还在想着诏书里说的这个「长庚」是谁,就见一个小男孩被领了上来。
小男孩不过三岁的身量,穿着一身量身定制的朝服,年纪虽小,面色却沉稳平静,当真有少年天子的风范。
当看清这孩子眉眼的时候,唐栖月心头一震,热泪盈满了眼眶。
迟昼紧紧攥着她的手把她扶下台阶。
「那孩子是……」唐栖月急切地看向迟昼,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没错,是你的孩子。」迟昼伸手将她额前一根青丝拂开了去。
迟昼告诉唐栖月,那孩子会在宫里过最优渥的生活,受到最良好的教育。若是她信得过他的安排,就随他离开这王城宫殿,若是信不过他,就留在这宫里做个皇太后。
「可是他还这么小,会当皇帝吗?」唐栖月心中很是忐忑。
迟昼呵呵一笑:「哦,忘了告诉你,慕七公子会作为长庚的监护人,一直陪他到十六岁。」
慕循……唐栖月的心缩了缩。
「你对慕家的背景了解多少?」迟昼继续道,「单是知道这家富可敌国,家中只有男人,而且不入仕不娶妻对吗?」
唐栖月疑惑地点头。迟昼说得对,除了这些以外她确实对慕循的背景一无所知。
「慕家是一个比这片土地上所有朝代都要古老的家族,不管王朝再怎样更迭他们都能在历史的洪流中明哲保身,而且手中握有巨量的财富。民间有一种说法,流水的王朝,铁打的慕家。虽然慕家不入仕,可每一位坐在王城的帝王都会对慕家有所忌惮。历史上很多位帝王甚至还微服到慕家做过宾客,所有的忘忧阁里都有一个专门预留给帝王的房间,很多帝王的宠妃都出自忘忧阁……不只是大燕,就连安蚩也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可以说慕家从某种意义上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干脆不站出来走到朝堂中,堂堂正正地为皇帝出谋划策呢?」唐栖月问。
「这正是问题所在,」迟昼勾了勾嘴角,「他们之所以不入仕,是不想臣服于任何君主,他们一直都有称霸天下的野心啊!」
「你自己打下的江山就这么甘心拱手让给别人?」唐栖月问。
迟昼笑笑:「我本意也不在这江山啊!我打安蚩是为了给父王报仇, 打回大燕, 是为了你啊!」
唐栖月心头一凛, 下意识问道:「为了向我复仇吗?」
迟昼敛起笑,低头捏住唐栖月的下巴:「为了清算我们两人之间的恩怨。」
顿了顿, 迟昼又说:「当然了,作为皇帝的生母, 你可以随时出入这皇宫。但若是做了皇太后, 你的举止可就有颇多顾忌了。」
唐栖月咬着嘴唇好半天没有出声。
迟昼就这么看了她半天,最后叹口气:「知道你一时无法抉择,这样吧,给你三天的时间, 三天以后戌时我会在西郊汐水河码头等你。」
说完迟昼就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 他都没有回元颐殿。
第一天、第二天唐栖月坐在元颐殿里发了两天的呆。
第三天,她悄悄去了一趟安乾大殿, 看到那个孩子似模似样地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下朝以后, 一个天青色袍子的身影闪过, 把孩子抱去了御书房。
看到那个身影, 唐栖月的心倏地一跳。腿也不自觉地跟着他们往御书房走去。
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慕循教那孩子读书写字,唐栖月心想这孩子既是慕家的人, 那注定是不寻常的人生。
就在她打算离开的时候,那孩子突然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到了窗外的唐栖月。
她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看得心头一震, 赶紧垂下眸子, 低头欲走。
转过身, 却见前面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要进来看看长庚吗?」一个熟悉的温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唐栖月眼睛一热, 不敢抬头:「不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必须要走吗?」
「必须要走。」唐栖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泪就滴落了下来。
她抬脚欲走, 却被慕循抓住了一只手……
第三日戌时, 汐水河畔,一只小渔船静静漂在码头旁边。船头站着一个人, 穿一身粗布衣服,手里攥着一枝桃花枝。
他那一双深潭般的眸子远远地望着王城的方向, 这个样子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一轮还未圆满的月慢慢地在河边的树梢上升起,那人的眸子渐渐染上了一层焦灼。
他等的人还会来吗?
轻柔的晚风从河面上掠过,吹起了他两鬓垂下的乌发。
仔细听, 风里好像还挟裹着马蹄的哒哒声, 不过却又不甚分明。
过了片刻,他终于看到有人骑马飞驰而来。
人还未到近前,却有个什么物件朝他飞了过来。
他仰手接住, 手心微凉,摊开来,看到一只白玉剑坠,上面雕着栩栩如生的老虎和桃花。
「迟昼,我要开始和你算总账咯!」唐栖月翻身下马,朝船头那个正在低头看剑坠的人喊道。
那人抬起头来,眼中含笑,眼尾却微微泛红:「好啊,一定要好好算!我们有的是时间, 还有很多地方要去,不如,边走边算?」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