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初八时节,空气中的阴冷还未褪去。
春日的相府安静极了,圆形墙门将内外院隔开,听月池中传来淳淳水流音,花苑前叠山栽木,布置清雅。
花墙内设有九曲回廊,曲曲折折缠绕出醉人的余香,长廊两翼一枝枝桂花开的丰腴,似乎只要来阵风,便可就消散于无形。
而就在一刻钟前,来了这阵风。
01
花瓣懒懒散散的从枝头上落了下来,飘忽不定,从窗沿边飘至照壁后,徘徊了好久,又落在了乔舒瑾的书案上。
她将手里的《易术》轻轻合上,这是前些日子靖王送给她的,说是让她自己领会。她明白许是这个王爷后悔了,不想将秘术传给他人,不愿亲自来教。
乔舒瑾一大早就把所需的东西准备好了,先将皮脂加水,再往里面倒点密料,成型后从上面剪一点下来,约人脸这么大小。
她就这样坐在书案前,细细临摹着记忆中的某一个人,从脸颊的轮廓到眉眼的弧度,以及皮肤的色泽,都不容得有一丝错误。幸得她过目不忘,记住了所见之人的每一细节,才得以不用反复修正。
「记穴也,齐或全之。」
这是《易术》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她亲手做的第一幅人皮面具,虽说技术不太精湛,不过好在有智商加持,勉勉强强算可以。
乔舒瑾沉默的望着这幅人皮面具,这是一张白皙的脸,眉眼温柔,嘴角好像有着笑意,依稀可见是个刚长成的男子。
她轻轻抚过脸颊的位置,指腹一片冰凉。面具再真,终究是个死物,没有一点温热,冷的彻骨。
书柜最下面有一个长约三寸,宽约两寸的檀木盒子,她蹲下身,把盒子抽出,打开了樱花暗扣,拿起面具放了进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眼里甚至带着不舍与眷恋。
忽然传来三次叩门音「大人,姑苏顾家独子前来拜访。」
她曾对暗卫下过严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书房一步,若有人拜访,叩门两下门为独自前来,三下为带着下人,四下是来者不善。
顾明庭吗?
自从上次相见后,她总觉得此人很不简单,所以从来不敢招惹他,如今他亲自前来又是何意?
思来想去,也只是一句「请顾公子竹苑相见。」
竹苑在孔府的最南端,两边高墙耸立。刚入春,万物都显得生机勃勃,竹笋破土而出,露出了尖端。竹林深处有一处凉亭,乔舒瑾正在此处等候。
「孔大人,」顾明庭垂首作揖,唇边漾着丝丝笑意「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他身后紧跟着一位男子,右手紧紧护着佩剑,步步矫健,三十岁的年纪,看着模样应是顾家近卫。
乔舒瑾比了个「请」的手势,邀他入座。
「不知顾公子有何要事?」她挥了挥手,丫鬟端来了刚泡好的茶,摆好便悄悄退下了。
顾明庭给了近卫一个眼神,示意他退下,随后从袖袋里拿出一尊小小的铜印「孔大人看这是何物?」
她接过铜印,细细打量,又看向下方的刻印,干净隽秀的小楷字体——天寿永齐,潼州知州。
潼州知州,这是外公任命的最后一个官职,也是从这一个官职开始,站在顶峰的常家开始步入末路。
她记得这个官印明明已经失踪了,如今怎会在顾明庭的手里?
「不知顾公子如何得来?」
顾明庭也是如实作答「从一位姑娘手中得来。」
明法有记,凡为偷盗官印者,杀之。
乔舒瑾怕有纰漏,害了好人性命,便清清楚楚的探听经过「这位姑娘是何人?请顾公子细细道来。」
他的语气如春风般温煦「这位姑娘本想用官印当钱,恰好是在顾家的铺子,被我拦了下来,交由孔大人处理。」
以印换钱,死罪难逃。
继而又接了一句「这位姑娘当印之事李掌柜也看到了,孔大人,该如何处置?」
这本是一件特别好办的案子,把这位姑娘抓来,治了死罪,便能破案。她也想如此处置,只是心中传来阵阵不安之意。
最重要的是,这么小的一件事,直接报给大理寺就好,为何要亲自前来?
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这位姑娘是谁?」她微微拧眉「顾公子可认得?」
「江陵乔家人氏,舒璃。」他眉眼端正,姿容整肃,若不是那眸中未能收起的笑意,乔舒瑾倒真信了他的话。
02
「舒璃」
听到这个名字时,她只觉得眉心一痛,像是谁拿着银针刺了一下,却又要装作若无其事「那真要盘问清楚,一个弱女子怎会偷印,此事有疑。」
顾明庭的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他知道她在为妹妹寻找说辞,看她如此煞费苦心,倒也没有拆穿「孔大人既如此说了,改日就将她送入大理寺,好好的查一遍。」
乔舒瑾深知大理寺办事的要点,纵使你无罪,也要给你扯出几条来,又怕妹妹在狱中受不了惩处,示弱道「顾兄这说的是什么话?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大理寺了。」
他饶有兴趣的挑眉,看样子他很喜欢眼前人服软,褪去外表的冷漠坚强,露出年少的纯净澄澈,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位小姑娘。
只可惜他没有时间在陪乔舒瑾玩下去「你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乔舒璃跟你什么关系。」
她本想再继续演下去,却听见顾明庭冷冷的接了句「你可以反驳我的话,但你的好妹妹在我安置的地方,你最好乖乖听话。」
为何牵扯到的人偏偏是舒璃?
望着他此时居高临下的样子,乔舒瑾默默的攥紧了五指。
这幅忍耐又不得不顺从地神情,顾明庭着实喜欢「我知道她是你的死穴,如果你早就承认你的身份,你我何须闹到这个地步?」
他我狠狠的捏住了她的下巴「我给过你机会,我顾明庭最讨厌被欺骗。」
原来那晚的问题,是最后通牒。
凉风习习,竹林沙沙作响,明明已经入春了,为何寒意仍是不减?
她眸光中情绪万千,带着失望、惊讶以及显而易见的厌恶,却唯独没有恐惧。
面对着顾明庭的胁迫,她嘴角挂起了明媚的笑「什么条件?」
顾明庭松开了手,目光灼灼的望着乔舒瑾,时隔多年,他终于又见到了她的笑,那个刻在他心里十年少女的笑。
他用两指推过去一叠宣纸。
「这有名单,还有想要的官位,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她打开了那张四四方方的宣纸,共有十人,大多姓顾,所求的官职都在京中六品,果真如他所说,安排进去不是难事。
但她的答案出人意料「还有另一个条件吗?」
为臣之,忠也;
为将之,义也;
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那时,庸君当道,多少人为君请命不成,而如今终遇到明君,她不想成为民之祸害。
乔慈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吧。
顾明庭望着她低垂的面容,默然许久道「你告诉我,我们第一次见面什么地方?」
这两个条件显然是不对等的。
「外公的灵堂前,有过一面之缘。」
常至中被贬潼州第一年就去世了,官场大多趋炎附势之辈,不愿来参拜,灵堂前只有仅仅六人,其中包括他们。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星眸微动,随后释然一笑,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答错了,三天后我要结果。」
02
乔舒瑾唤来了见鸿。
暗卫共有四人,见鸿是其中之一。她信不过别人,着四人皆是亲自挑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有统领,直接受命与她,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总要有把柄在手里她才敢用。
而见鸿是他们之间年龄最大且最稳重的一个。
她就这么站在竹林之中,身着白衣飘飘如谪仙,见他来了,吩咐道「查一下顾家在京城有多少铺子,以及哪家铺子的老板姓李。」
见鸿「诺」了一声,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好戏要开始了。
她闭上眼睛,一瞬间,天地之景消于眼前,暮春初夏的光落在了乔舒璃身上,她小跑着把花递给了姐姐,嘴里吱吱呀呀「花…花好看。」
望着她牙牙学语的模样,乔舒瑾忍不住笑了起来,弯下腰来,嘴角洋溢着笑「是花好看呢?还是姐姐好看?」
乔舒璃踮起脚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姐姐脸颊上亲了一下「姐姐…更好看…」
樱花瓣飘飘洒洒落在了她的手心里,乔舒瑾从逐渐回忆里苏醒,她望着粉嫩的花瓣自言自语。
「原来,是他。」
03
一月份的天气甚是阴冷,神武门前的早市十分喧闹,东来的西走的,打鱼的晒网的都在街坊间游走着,其中,唯有一家名叫一品药铺的门庭冷落,廖无一人。
一品药铺的掌柜姓李,原是顾家的一门亲戚,赌博输光了钱,顾老家主便派他管理此铺,虽说不能赚个盆满钵满,但好歹算个营生。
李掌柜挠破了头也没想到,今天的人只抓一种药材——苦艾。
偏偏他店里没有。
他可不是什么心疼本钱的人,特意让人找了大半个京城,可都没有找到这幅药材,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什么药材?
隔着屏风,他听见前柜的小陈喊着「真不好意思啊客官,我们这没有苦艾。」
紧接着是阵阵脚步声与叹息声。
「这苦艾究竟是什么东西?」李掌柜怒气冲冲地绕过屏风走了出来「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他已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眼角挂着长长的细纹,两边鬓角爬满了白霜,长着一张典型的商人脸。
小陈十几岁的年纪,撅着嘴「掌柜的,小的真没听说过这种药材。」
门庭处走来了一位小姑娘,挎着编篮,七八岁年纪,像是受了冷风,小脸被冻的惨白,她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大哥哥,要苦艾吗?」
两人对视一眼,半信半疑。
小姑娘好似猜到了,她没有理会二人的目光,转头看向卖糖人的小贩「叔叔,要苦艾吗?」
「苦艾?!」大叔有些惊讶「京城不是断卖了吗?」
她掀开了编篮盖着的第一层布,从里面拿出一块苦艾,有指甲这么大小,递给了他「我这里还有,叔叔要吗?」
他细细打量着,见是真品,才卸下防备,嘴里嘟囔「我娘得了风寒,正好拿去煮药,多少钱?」
「一两银子。」
小贩眼里顿时有了光,念叨了一句「好便宜啊!」后交了钱。
李掌柜看到这一幕,心中有些不解「这么多银子,为何不买些治风寒的药?」
「大哥您有所不知,」他指着手里的东西,轻手轻脚的包了起来,生怕弄伤一分一毫「这东西包治百病,每次只要磨一点点,便可痊愈。」
真有这么神奇?他有些怀疑。
小姑娘收了银子后,望了望天,见天色已晚,朝霞满天,该回去复命了,刚抬脚离开,被小陈唤住了。
「你还剩多少苦艾?」
她抬起眼皮想了想「三百根。」
「那我三百两全收了,」李掌柜的回答斩钉截铁,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个大数字,但买卖就是这样,有舍才有得。
小陈接到话后,匆匆去库房取了银子。
这小姑娘胆识也够大,数都不数,接过银子后,直接把编篮扔给了他,甜甜地谢了一句「李掌柜真是个大方人,省了我一月功夫。」
「不必谢,你也省了我不少功夫。」
对于商人来说,只有利益二字能让他们道谢。
如若李掌柜看到那所谓的苦艾只是枯枝涂墨,会是什么反应呢?
乔舒瑾接到消息时,正在临摹字迹,她动作缓慢,整张脸上没有一点情绪。
见鸿把三百两白银尽数交于乔舒瑾,而后站在两侧的位置,垂首静听吩咐。
事情正按她的计划顺利进行着,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待临摹好后,她放下了笔杆,拉开小几的抽屉,从里取出一个竹筒,而后将目光缓缓落在见鸿脸上,端详了许久。
他走近,接过竹筒,并没有立刻打开。
「等明日顾公子来后,再打开。」乔舒瑾睫毛轻轻一动,她有十足的把握能赢「里面会有指示。」
「明日顾公子一定会来吗?」
「一定会。」她嘴角弯起,解释道「顾明庭是下一任顾家家主,他必须笼络顾家亲系的心,如今出了这事,他不会放任不管的。」
「三百两银子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但他必须要为顾家出这一口恶气。」
「他不会让顾家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而且,他很聪明,自然知道谁是幕后黑手。
对付聪明人要比对付笨蛋容易多了。
见鸿目光中蕴着钦佩之意,自己的主子不止行事果断,且有勇有谋,当世可真找不出第二个。
04
不出她所料,顾明庭果然来了。
孟春草木长,扶柳遇青天。
乔舒瑾在桂花树下等他,明明已歇过午觉,她仍觉得有些困乏,于是悠悠地打个了哈欠,指了指另一个位置,示意他入座。
顾明庭也算信得过她,只带了一名近卫。
「孔大人好生悠闲,」他合上折扇,笑着走来,好似见到了熟稔多年的旧友「不如对弈一局?」
顾明庭棋艺极好,姑苏已有威名,乔舒瑾不想自讨没趣,摇了摇头「自是下不过你。」
他也只是尴尬的赔笑,挥了挥手,让近卫退至照壁后方。
见四下无人,她便直奔主题,神色自若,看不出是喜是忧「顾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自然不是,」顾明庭眉眼之间始终含着笑意,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讥讽「若缺钱可明说,何必去干些骗人的勾当呢?」
乔舒瑾挑眉不解,反问一句「是买是骗,李掌柜不清楚吗?」
「三百两买些烧火的柴,这生意真是稳赔不赚啊。」
这一句句着实令她发笑「你应去怪他愚蠢至极,为何来找本官?」
更难听的话她止住了。
初八月份,桂花已然盛开,凉风悄然而至,林立的树木随风摇曳,飒然有声,一瞬间香气四溢,如丝如缕。
顾明庭的目光落在了案几之上,他的嘴角浮出一丝冷淡的笑意「恐怕孔大人记性不好,可还记得乔姑娘?」
这是筹码,能置她于死地的筹码。
他本以为眼前人会不安,会恐惧,会如之前一样,俯首称臣。但接下来的一切出乎了他的意料。
乔舒瑾面容上虽然蒙着一层浓重表情,眼神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丝波动也无「自然记得。」
「哦?那你的意思是要舍弃乔姑娘来换取你清官的名声?」
她眉眼间终于有了一点起伏「本官两样都要。」
话毕,顾家近卫从照壁处退了出来,大口喘着粗气,俯身禀道「公子,刚才阿土飞鸽传书,说京城里的十六所铺子全被变卖了!」
顾明庭不由得一怔,他瞥了一眼眸中带笑的乔舒瑾,拼命抑制着胸腔中的怒气「你怎么做到的?」
前院安静至极,有时也会传来隐隐约约的鸟叫声,随风飘来阵阵草木的清香,万物沐新,让人忽觉暮冬已尽。
乔舒瑾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她撩起青衣「要和我争个鱼死网破吗?」
顾家十六间店铺,也是顾家在京城所有的筹码,如若真的落在别人手里,顾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姑苏顾家不愧是百年世家,纵使在这种情况下,顾明庭依旧保持着大家风范,笑意盈盈,温柔从容。
孰轻孰重,是个人都能分得清楚。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朱允钦让她站在了这个位置,果真的如传言中的那般,狠辣绝情「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她本不想与顾家作对,也从不想逼迫顾明庭,但事到如今,她没有办法坐以待毙「把官印这件事永远的忘掉,以及,再不与乔舒璃相见。」
很显然,乔舒瑾没有为难他,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见他没有拒绝,她从袖口里拿出来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宣纸,一层又一层的打开,而后递给了他「放心,只要你画押,我便会把顾家的东西原数奉还。」
「我孔之清,说话算话。」
他败了,彻底的败了,不但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就连清楚她的弱点,也不敢碰。
他眼里的光慢慢消逝,嘴角几不可闻的抽搐了一下,随后轻轻咬破拇指,鲜血喷涌而出,他落下了指印。
那份年少的情谊,也随着指印被刻在了他的心上。
「孔之清,我们就此别过,你欠我的,我会要回来。」
他语气热烈而又清晰,是动了怒。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的还给你。」她收起了纸,比了个「请」的手势,连正眼也不屑于给他「恕不远送。」
顾明庭从座位上起身,想张口说些什么,却一时无言。
不知何时,近卫也离开了。
等顾明庭发现近卫是别人假扮时,那都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这些,都与乔舒瑾无关。
05
暮冬之时,常府每个角落都布满了白霜。常至中的寿宴极其热闹,金银珠宝,琉璃玛瑙,应有尽有。大红灯笼随风飘动着,布局竟比酒楼还要华丽。
毕竟这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府。
趁着父亲别人交谈时,顾明庭悄悄溜出了酒宴,对于天生喜好安静的他来说,歌舞笙箫同杀猪音没什么两样,寻着月光的踪迹,他朝春玉苑走去。
常至中也是喜欢花木之人,刚踏入春玉苑,花香扑面而来,其中最为特殊的是一朵泛着幽光的兰花,借着酒劲,他想抓下。
「公子,小心!」一位少女从门庭处走了过来,伴着花香款款而来,她唤住了少年伸向栏杆的手「这是蒙古的花,有很大的毒性。」
顾明庭略显尴尬,伴着丝丝缕缕的月光,他瞧见了少女精致的面容。
纵使整个姑苏的女子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位少女的一分一毫。
如此景象引得少女一笑,好似回廊上的风铃般轻快,玉颈间的金锁在月光下尤为亮眼,她轻轻的走了过来,毫无预兆的牵住了顾家少年的手,细细打量着「应是没有中毒。」
十二多岁的年纪,顾明庭脸上带了些羞意,耳根一红,道「没有。」
一团团锦绣般的花朵,在月光下渐渐失去了轮廓,他昂首,正与少女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清澈干净的瞳孔在了他的心间,今生,是抹不去了。
年少的爱恋最让人怀念,她亲手为他编织了一个一见钟情的梦。
桃花落在了她的发间,乔舒瑾扬手轻轻拍去,又朝少年一笑,好似月光下最为绚烂的那朵花,一举一动,如烙印般刻在了他的回忆里,再想起,仍是甜蜜。
乔家出事时,他自然担忧无比,但父亲说此事牵扯甚广,让他不要过问。挨家法,受重法,等他终于有能力对抗父亲时,她却凭空消失了。
「给我找,就算绝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这是他成为少家主后所颁的第一条令。
顾家是姑苏第一家,素来与武林中人勾结甚深,上天入地也不算是难事,但这乔家姑娘就好像真的凭空消失了一般,了无踪迹。
或许真的如江陵之地的人所说?
——投河自尽。
虽说他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想法,但如今,不得不信。
太后有旨意,顾明庭成了当今圣上的伴读,寻求乔舒瑾此事便搁置下了,等再想起时,已经是四年后的事了。
鸿儒大会,热闹非凡。如同在花海中第一眼看到了印月花一般,他第一眼看到了「孔之清」。
她的目光仍是如此冷漠,落在顾明庭身上时,就好似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顾明庭不禁自嘲,或许对于她来说,自己只算是顾家的公子,记忆里草草见过一两面的人。
他开始试探,开始不甘。
他不愿她的人生与自己无关,更不愿将自己等了这么久的人拱手让人。
所以当她欺骗自己时,他也会怒。当她无视自己时,他也会恶。
一切欢喜由她,一切善恶也由她。
当顾明庭一次又一次试探无果时,他碰到了舒璃。
舒瑾,便是他的筹码。
但顾明庭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少女面前时,毫无心机的乔舒璃就早已将自己的一颗心给了他。
当然,这些他也不屑于知道。
乔舒瑾,你机关算尽,步步为营,不还是栽在我手里了吗?
当他提起舒璃这个名字时,她的惊慌失措,她的不可置信,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
乔舒瑾,你败了。
可是,接下来的事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等来的并不是孔之清拜府的通告,而是远亲李掌柜的诉苦,身为下一任家主,他必须去查。
再接着,不知她从哪儿请来的术士扮成了近卫的模样,假传消息令他慌了神,而后将乔舒璃这个最重要的筹码扔了出去。
这些事,他没有一件是服气的,也没有一件是不服气的。
因果因果,凡事皆有因果。
从一开始的输赢,都是上天在注定。
05
乔舒璃被安顿在了偏院。
偏院设了三处暖阁,三处分别被墙门隔开。乔舒瑾走过断桥时望见了那颗梧桐树,这是她初入此府时特意种上的,如今三年已过,枝头悄悄掠过房檐,朝虚掩的纸窗伸去。
曲廊婉转,锦绣华屋。
她快步跨过青石桥,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舒璃,眉梢眼角都是是掩不住的欣喜。
她在想,等查清母亲之案的真相后,就离开官场,重新穿上女子的衣裳,带着妹妹与姨娘隐居世外,再不管人世间的是是非非。
她抬头看此时夕阳余晖,风起云涌,原来万物是这么美好。
如此来之不易的静谧时光,却被一个女子的吵闹声打破了。
乔舒璃此时正在迎客斋里大发雷霆,第一个摔碎的,是当今圣上御赐的抱月翡翠瓶。
丫鬟们各个垂首屏气,不敢出声。
「让我出去!」她抬手一摔,又一个玉瓷碎了一地「来人啊!」
长恒素来没见过这架势,小心翼翼的趴在格门旁偷听着,不时还窥下门缝。
「你说咱们大人绑一个女的干嘛?」他啧啧了几声,又撇了一眼见鸿「你看这女的小模样长得还挺标致啊。」
见鸿抱剑不语,站的挺直。
「呦呦呦,你瞧还放狠话呢!」他不自觉的扬了下眉,这小妞有趣极了。
「好看吗?」
「好看。」他下意识的接话,等回头的时候才发觉问话的竟是乔舒瑾,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大…大…人…!」
她挥了挥手,示意长恒滚开「本大人让你去请她,你怎么把她绑来了?」
他无奈的摊开了手「小的是奉命去请了,可是她不来啊。」
乔舒瑾知道自己妹妹的性子,倒也没有怪罪长恒,只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忙屁颠儿屁颠的打开了门锁。
一束束刺眼的光照了进来,如丝线般一道道铺在了乔舒璃的美目上,衬得她周身光洁明亮,她下意识的看向来人,是个芝兰玉树的官家子弟,两人应是不认识的。
可为何这模样怎有几分熟悉?
「就是你把我抓来的!?」她怒气冲冲的质问道。
乔舒瑾摘下官帽,递给了一旁的丫鬟,稍稍整理一下青玉腰带,而后落椅「是我手下办事不力,惊了姑娘,失敬失敬。」
长恒在外面咬碎了一口牙。
乔舒璃衣着浅粉百花曳地裙,束着百合倌发,金钗步瑶作衬,竟有几分富家小姐的模样。
她冷哼一声,眸中流露的是不信与敌意。
「去吧刚熬好的银耳羹端来。」乔舒瑾吩咐道,又站起向左走动了几步,拉开木几的抽屉,取来一个细长锦盒,用两个手指推到她面前「这是一些薄礼,还请姑娘不要见外。」
乔舒璃有些疑惑,她小心地打开锦盒,只见绸缎的底衬上,躺着一只玉镯,镯身晶莹剔透,纹样优美细致,不像俗物。
她将玉镯拿出,这才发觉精巧之处。玉镯周身泛着幽幽蓝光,轻轻晃动,镯内发出清脆的响声,原是里面放了两颗小小的琥珀,
「这是上好的羊脂玉,琥珀也是千金难求的蓝色。」乔舒瑾给她倒了杯茶,推至她的面前。
「这么珍贵的东西,只怕受之不恭。」她有些吃惊,按捺住心中的喜悦。
「这件东西,也只有你配的上。」眼前人语气坚决,丝毫没有反悔之意。
乔舒璃先是谢了一声,而后戴了上去,仔细看了几遍,才心满意足的用纱袖遮住了。
「你觉得我这迎客斋布置如何?」
她四处看了看,椅凳排放有序,两侧放置着紫檀桌、书香案。地屏左处有两幅山水画,右处是香眠榻,楠木高雕纹龙柜上摆的是玛瑙玉石,立屏又隔开了小憩处。
「清幽明静。」她回道,紧接着加了一句「还不错。」
乔舒瑾微微的抬起头,食指与拇指扣在茶盏上,露出了少许地笑意「能得姑娘夸赞,也是这斋堂的福气。」
这座迎客斋,可是她专门为妹妹建的,得她喜欢,自然愉悦。
两位丫鬟端着糕点走了进来,一一列在八仙矮桌上,布菜摆酒,瞄了一眼自家主子后,便退下了。
「入座吧。」她瞥了一眼拘谨的舒璃,指了指锦绣圆凳「万花坊娘子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胃口。」
乔舒璃折腾了一天,早就饿了。她一一扫过这十四样什锦菜食,轻轻嗅了嗅,果真香气扑鼻,借着空腹感,她也越发大胆了起来,不等试菜,自己先尝了一口。
第一口是肥而不腻的东坡肉,色泽诱人,酱香扑鼻而来,好吃极了。
「哇!好吃!」她放下了象牙筷子,兴奋的看向乔舒瑾。
见妹妹如此喜爱,那张永远镇定自若的竟露出了惊喜与好奇,乔舒瑾将小碟推给了她「喜欢吃就多吃点。」
这一切被门外的长恒尽收眼底,在他眼里,自己的大人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今却被一个女子勾了魂魄,可惜啊,可惜。
「英雄难过美人关啊,大人堕落了。」他说。
见鸿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素来看不起长恒市井小民的性格,所以从不愿意与他说话,但今日罕见地搭了一句——
「愚民之见。」
见鸿的确比他看的长远。
06
乔舒璃舀了一碗银耳羹,梅花碗里铺了一层白金色的汤水,有些淡淡的甜味,中心又放一颗红枣点缀,尝之有丝丝缕缕的清甜缠上醇厚浓郁的枣香。
乔舒瑾自始至终都没有动筷,她一直在摆弄杂食,将桂圆细细剥去果核,并将瓜子剥去皮,摆盘出花瓣的形状。
「多谢你啊,」乔舒璃瞬间绽放笑容,骄阳都不及她半分明媚「我原以为你是个坏人呐,你叫什么?」
她的语气仍是如此灵动可爱。
乔舒瑾在果盘上撒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怪我的手下失礼了,在下姓孔,名之清。」
孔之清?
她猛然间想起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对了!客栈里的说书人!
「天泽降世的孔丞相!」她十分惊讶,这个百姓爱戴,家家传颂的孔大人竟然就在自己眼前!
乔舒瑾尴尬的笑了笑,她实在没想到街市中竟有这样的传言「承蒙皇上厚爱罢了,谈不上什么天泽降世。」
她吞下了最后一口羹汤,起身离座,对着乔舒瑾俯身叩首「多谢孔大人救命之恩!」
她伸手扶住了妹妹,但乔舒璃迟迟不起。
「若不是孔大人惩处了宜州知州,恐怕我们乔家的宅子永远要不回来了。孔大人之恩,阿璃时时刻刻铭记在心,只想亲自有一日向恩公道谢!」
她说着说着,又想到了之前流落京城的贫苦日子,心中难受至极,忍不住落下泪来。
乔舒瑾应了一声,扶她站了起来「他办事不利,罪有应得。你是常家的后人,怎么能随便给人下跪呢?」
她接过了姐姐递来的丝绸,擦干了泪,目光里充满着不可思议「大人认得我外公?」
「常阁老之名,四海皆知。」她随口扯了个谎,打消了她所有疑虑。
常至中最风光之时,就连废后,也是一句话的事。
乔舒瑾眉眼含笑,忽的想起来了什么,话锋一转「从此以后,你就住在此处,一切吃穿用度,只找哑婆就好。」
在她眼里,只有在妹妹在自己才最安全。
乔舒璃霎时间收住了脸上的欢愉之情「为什么?」
「顾明庭特意嘱咐的。」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让我照顾你。」
听到这句话后,乔舒璃站在原地怔了许久,随即而来的是明显厌恶的神色「不可能,顾哥哥不会把我丢下的!」
药铺一别后,顾明庭替这对孤儿寡母买了住处,置办新衣,对她如亲人一般。在乔舒璃眼里,她的顾哥哥就是第一束光。
光怎么会不告而别呢?
她微一皱眉,一口一个顾哥哥,可真是傻子,别人把你卖了也浑然不知。但又怕妹妹伤心,乔舒瑾只当是编了一句「顾明庭身染顽疾,怕传染与你,便让你在这小住几日。」
「等病好了,再接你回去。」
这显然是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但乔舒璃居然信了,她喜出望外「真的?」
望着她的笑,乔舒瑾也被感染到了,她伸出左手,却又停在了半空,最后还是收了回去。
「真的。」她说着,不知为何,鼻子一酸。
她现在还是孔之清,早在她踏入官场的那一刻,她就决定要与从前的一切割舍干净。
如今面对触手可及的亲人,就连拥抱,也无法做到。
「可是我姨娘还生着病,需要人照顾。」乔舒璃汪着杏眼,试探着她。
「我会让人把她一起接来的。」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也会找最好的大夫治好她的病。」
天已是近夜时分,乔舒瑾拜别了妹妹,借着朦胧月色,去了前厅。
前厅比起斋堂雅致了许多,内厅与外厅隔着层层珠帘,地上铺着百花轻毯,内设一榻一几一帷幔。
乔舒瑾坐在了香榻上,两位丫鬟点着了七簪灯,又盖上纱罩,便缓缓退下了。
见鸿隔着帷幔行礼「顾明庭并未回姑苏。」
她扬了扬手,顺手从角桌上抽出一叠奏本「让绘兰看好乔姑娘,近些日子就别让她出府了。」
他诺了一声。
边关传来捷报,我军大胜,已将反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周将军晓勇善战,皇上用兵如神,如今正在追赶残部。
看来周家势头正旺啊。
她合上了奏本「明日去把管神医请来,你退下吧。」
见鸿犹豫了许久,他不知道该不该问,透过层层帷幔,隐隐约约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大人与之前似乎毫无变化。
可就在今日,透过半掩的雕窗,他看见了大人的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运筹帷幄的大人怎会为了一个女子发笑?
07
管神医为洛弦思把过脉后,眉间一颤,确诊无误,的确是痨病,而且时日无多。
怕惊扰到妹妹,乔舒瑾领他去了别处。
「真的无药可医?」她精致的脸上染了一丝仇绪。
管神医是靖王府的人,七旬高龄,世间除了杨浅碧之外没人比得过他的医术,他只把话说了三分「有是有,不过这法子太偏。」
两人就这么站在亭下,蒙着一层淡淡的水光,昨日刮了大风,树叶落了许多,几位下人懒懒散散地将落叶扫至一块,脸上都涌现着笑意。
夏热冬寒秋日凉,唯有春光无限好。
「神医请讲。」乔舒瑾亲自领他入座,有吩咐丫鬟泡一壶琅琊好茶。
「一是去潼州找杨浅碧,杨医仙。」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二便是寻来还魂花。」
她斟酌许久,杨浅碧的名字她自然听说过,「南有杨家玉」自是说她,此人不仅医术精湛而且相貌极美,只见一次,终身难以忘怀。
只可惜她太过高傲,只治死病,若不是今日得病明日死的,她是绝对不会治的。
「还魂花是何物?」她下定了主意。
管神医抬起茶盏,吹了一口热气「还魂花可以医白骨,治死人,无论是何病,吃下即可。可惜世间唯有一朵。」
「在何人手中?」
「当今太后。」
她缓缓点头,招手唤来了哑婆。
哑婆捧着一筒画卷款款而来,递给了管神医。
乔舒瑾见他眉头紧锁,不敢受之,笑着解释道「这是曲慕星的真迹,在下素闻管神医喜好书画,特意寻来。」
她把自己的身段放的极低,管神医这才接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大方道谢。
这一切,被梁上的见鸿听的一清二楚。
08
辰阳东升,白昼即将吞没黑暗,环顾四周,暖阳斜斜的倾向东南大地,杏花绽放,湖水泛着缕缕清光。
乔舒瑾在丫鬟捧着的香盆里洗了手,又接过递上的白细巾擦了擦,动作缓慢,不知是喜是忧。
一旁的见鸿默不作声,他自己单独一个人真的是难以承受这种压抑气氛。
待丫鬟离开后,乔舒瑾落在榻上,从席下抽出一张薄纸,好似在上面寻找什么,一行一行扫过,长久思索着,不言语。
终于,她停下了目光,用指尖在某一处掐上了印子,微微一扬眉,转头用一双幽远的眸子瞥向见鸿「你可知闲月宫的位置?」
闲月宫,当今颂贵妃的住处。
「知。」他颔首。
乔舒瑾交给他一个小小的蜡丸,细细吩咐道「把这个交到闲月宫近待青丝的手上,除了她之外,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
他接过蜡丸,看来此事无比重要,于是慎重的点了点头。
她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她想亲自去盗还魂花。
乔舒瑾是想过亲自向太后求花的,但又转念一想,后宫中人多口杂,堂堂内阁大臣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姑娘去求这件宝物,自然会惹人怀疑,皇帝又一向多疑,他如果真的派人去查,那对自己着实不利。
后宫守卫甚严,派人去偷自然也不太现实。
思来想去,也只有易容行得通。易容成后宫里的某个人,得手之后,罪名嫁祸到他的身上,这样既没有后顾之忧,也不会惹人生疑。
太后向来谨慎,近待宫女都是宫中老人,就是几根头发丝都有记录,容易露馅。想来想去,也只有里慈宁宫最近的闲月宫容易得手。
闲月宫里的颂贵妃与皇上青梅竹马,一颗心都扑在皇上哪里, 对自己宫里的人毫不在意, 自然难以识破。
青丝是新选上来的宫女, 家中唯剩一个父亲,年过半百, 无人问津。蜡丸中有一封信,乔舒瑾向她许诺, 若她甘愿听从, 则让她的父亲安享晚年。
这显然是一部险棋,但事已至此,即使是险棋也要走下去。
乔舒瑾暗暗计划着下一步。
突然,她发觉一旁的见鸿眼神不大对劲, 于是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他明显被吓到了, 猛然回过神来,脸上闪过犹豫的神情, 几番开口, 却只字未言。
「你我虽有主仆之名, 但我一向把你当做挚友, 但说无妨。」
见鸿不敢瞒她,挣扎了许久才愿张口「属下只是听闻府中有几句传闻, 说您——」
「说我贪恋美色,一心向着乔姑娘?」她拦下了他的话,神色自若, 好似在讲别人「如今我再为乔姑娘犯险, 更是坐实了这些谣言, 对吗?」
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乔舒瑾终于转过了脸, 通身素净越发衬得她五官优雅精致「乔姑娘入府常住一事,仅有你们三个知晓,府中丫鬟全然不知, 何谈谣言呢?」
「这不过是你心之所想罢了。」
一语点破, 见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高声道「属下只是怕美色误事, 大人以身犯险实属不值当,如大人不弃, 属下愿前去。」
他怕那个足智多谋的孔之清,陷入美色中无法自拔,被人玩弄于鼓掌间。
这话虽然难听, 但句句是肺腑之言。乔舒瑾略一思索, 随后坦然一笑「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在你眼里,本大人就如此不堪吗?」
见鸿一脸诧异, 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的恐惧,大多来源与曾经的敬佩与爱戴,所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怕其堕落。坦言之,他之前所敬仰的大人,就如此不堪吗?
她起身,直起身子,有意的替见鸿遮住光线涌来的位置,仍是淡漠冰冷的语气「起来吧, 以后少胡思乱想。」
他颔首,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