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踏足官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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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舒瑾被封为了内阁大臣。

内阁大臣,总管六部尚书之职。本有左右两名,为左相右相,而当今圣上为了减少党争,合二为一。这是正一品的职位,可谓是文官之首,圣旨到的时候,她也愣了一下。

正是夜里,她送了传旨的公公几两金子,便睡下了。

01

八月天高云淡,前些日子又刚下了一阵雨,泥土的清香飘落满院,回廊上丫鬟们在谈论着近些天的趣事。

老爷要从永州回来了。

不知是谁多嘴小声说了一句,恰巧被檐下看书的乔舒瑾听到了,她欣喜的扬起了头「爹爹要回来了?!」

母亲上身罩着撒花烟罗衫,手中的摇扇动了动,见女儿放下了书,故作嗔怒道「你呀,就是人精。听了这话,今个儿还有心思念书吗?」

乔舒瑾从小就是油嘴滑舌的一套,她蹦蹦跳跳的来至母亲身前,捧着脸说「因为女儿想爹爹嘛,娘不是也想吗?」

乔夫人盈盈起身,用手戳了下她圆鼓鼓的脸颊「你那个死老爹,半年也不回来,我才不想他呢。」

乔舒瑾抬起来一只眼皮,作声试探「是是是,爹爹一走就是半年,一点也不心疼娘亲,坏爹爹!」

「诶,你这孩子,说什么混帐话呢?」母亲下意识反驳「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爹爹呢?」

她眸光微动,故作不解「那娘亲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夫君呢?」

「人小鬼大!」母亲方知是自己中了她的计,双颊泛红,揪起了鬼灵精的左耳「错了没?」

她怕疼,连连认罚「娘亲我错了,错了。」

如此一番景象,丝毫不像母女,倒像是对小姐妹。

乔母其实也并未用力,松开了手,轻轻的揉了揉「你说你这个样子,以后哪家的公子能降得住你?」

「女儿不想嫁人,女儿想永远侍奉在父母跟前。」

曾几何时,乔母也说过一样的话,只可惜世事易变,不曾如心。

「到时候碰到如意郎君,也是发了疯的扑了上去,哪还记得这句话?」她眉眼弯弯,像是取笑。

紧接着又绕开了这个话题「今日有庙会,让弦思陪着你们姐妹俩去。」

乔舒瑾好久没有出去了,一听有庙会喜出望外,提着橘黄色的百褶如意月裙转了一圈,忽然转念一想「娘亲呢?不一起去吗?」

「小孩子的事,我凑什么热闹?」乔夫人用食指勾住了发丝,嗲嗲一笑,又忙收住了。

「哦!我知道了!」这一切却还是被眼尖的乔舒瑾瞧到了,她瞬间心领神会,得意洋洋地撅起了小嘴「爹爹今晚就要回来了,娘亲要在家陪爹爹!」

「你那小脑袋咕咕的,每天在想什么?」乔母极力掩饰着,她又想揪起女儿的耳朵,但这次还没来得及扬起手,乔舒瑾撒腿就跑,边跑边一副无辜模样。

「给我站住!」

暮色沉沉,乔府上空盘旋着欢声笑语,这或许是乔舒瑾最开心的时刻。

刚入黄昏,洛弦思就来接她们了。

可当从庙会回来时,羊蹄羹的鲜美之味同血腥气扑面而来,乔舒瑾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以及

母亲倒在了血泊之中,惊慌失措的父亲,还有将院子团团围住的衙役。

「发生什么事了?我爹娘怎么了?!」她像只无头苍蝇般询问着周围的人,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回应她的问题。

「你们告诉我啊!?」

02

一时间间,身旁的一切开始出现裂缝,周围涌出无尽的黑暗,将她牢牢缠住。

再睁眼,是在县衙大堂里,她手里拿着的是母亲的验尸录——中毒身亡,腹内发硬,已有身孕。

怎么可能!?

父亲一直在永州任职,已经半年多没有回来了。

怎么会?

她惊愕的看着纸上的字,裙下一阵寒风吹过,她忙吹灭了油灯,躲在了书案下面。

扇门被人推开,正是黑夜,她根本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听在他翻找着格柜上的书籍,一无所获。

在找什么呢?是小偷吗?

正想着来人的身份,手里的验尸录未抓紧,晃晃悠悠地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声响。

乔舒瑾只觉得胸口起伏的极其厉害,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那人听到动静,慢慢的蹲了下去,两人都是一抹黑,趁着这个瞬间,她钻了出去。

「把手里的东西留下!」是个女子的声音,只见她脸上罩着一层厚厚的面巾,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幽幽的光。

到底只是孩子,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吓坏了,乔舒瑾勉强调顺了呼吸,道「你放我走,东西给你。」

「好。」答应的干净利落。

出了衙门,她方才回过来神,心道遭了,那人为了母亲的验尸报告而来,母亲又莫名其妙怀了孕,背后必定有什么隐情,那人既看见了我的脸,又怎么可能轻易会放过我。

果然,刚到云中河,就发现身后的林中跟来了一群黑衣人,飕飕凉风过,吹得她背后生寒。

乔舒瑾也想过甩掉他们,只可惜自己姨娘妹妹尚在,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庇护,八月正是涨潮时,河岸上飘来了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尸体,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她将自己的衣服与女子调换,又用石头砸烂了尸体的脸,带着尸体跃入河中。

一时间,河水争先恐后的涌入她的嘴中,她忙屏住呼吸,却在水里看见了父母的身影,眼泪同河水交融在了一起,强大的求生欲望迫使她闭上了眼睛,等在醒来,是孔府卧房里。

原来只是幻夜中的一场梦,还是场噩梦。

这个梦也不知道缠自己多久了,无穷无尽的重复,却怎么也逃脱不出来。

03

风乍起,吹起了雕窗外的一根花枝,不远处浮现云雾,早已过了四更。

「孔大人?」

有人隔门唤了她一声,听不是哑婆,她悬起了心,迅速的缠好胸带换上朝衣,顺便在腰间别了一把匕首。

乔舒瑾打开了门闩,往左右看去,见来人是个小沙弥,甚是奇怪「不知大师有何事?」

「阿弥陀佛,因有急事,擅自闯入,还请施主莫要责骂。」沙弥双手合十,以致歉意「我家主人有事相约,不知施主可愿前往?」

她思考片刻「不知你家主人是哪位高僧?」

「施主到了便知。」

还真是个不好拒绝的理由。

西山地壤空旷,天青色的碧空一望无垠。有只白鸟掠过天空,落在了小沙弥的肩上。

两人一路来到明章寺,寺庙依山而建,山脚的前殿摆放着一尊如来佛,后面又供奉着韦陀尊者,青石台阶上长着点点绿苔,还未到上香的日子,寺内十分空旷。

到一棵榆树下,小沙弥合手而谢「施主在此等候片刻,我家主人稍后就来。」

一缕晨阳落在了榆树上,乔舒瑾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似乎在哪见过。

她向来过目不忘,只见一次就能在记忆中留有印象,脑中迅速闪过各种身影,就在一瞬间,她终于起来了。

玄色官服在风中微微飘动,到底是个女子身,比起一般的男子瘦小了些。

一个清秀模样,温润平和的男子走了过来,眉间一笔丹砂格外显眼,瞧见了乔舒瑾,笑了笑「孔大人果真一表人才。」

「不知您叫在下来所谓何事?」

她连最基本的寒暄都省了,迅速切入主题。

那人尴尬的笑了笑,觉得她可真是不解风情「自然是要谢谢孔大人。」

谢我?

乔舒瑾垂眸思考,自己似乎没有给过别人人情,后又仔细一想,确实有一个人该谢谢自己「公子莫非就是靖王?」

敬佩之感不禁由然而生,这样的聪明人,哪怕是只聊几句就让人惊喜极了,也难怪皇兄给他一升三级,该当该当。

「那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你应该也知道本王为什么要谢你。」他甩开了手中的折扇,潇洒极了。

「因为当今圣上不喜臣子与皇亲私交,下官在周辕一案中没有审问您,也避免让您难堪了。」她深深一拜,以示敬意。

她原本就有了打算,如果周家这三个人都没有疑点的话,那就不查了,她一无背景,二无后台,得罪皇亲国戚不是个明智之举。

周辕一案中自己也有嫌疑,他正想着该怎么跟皇兄解释这件事,没想到这个主审竟然问都没问,可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他向前走了几步,骨骼分明的手在玉扇上摆动,「我从不欠人情,本王游历四海,也得到了不少奇珍异宝,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靖王人称逍遥王,不管军,不守疆,喜好游玩,所去之处数不胜数。

乔舒瑾瞥到了他一深一浅的脚印「王爷腿上的伤可还好?」

「大夫说过几日就可褪药了——」才应,马上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怎知如意楼偷听之人是本王?」

「因为你,还有小沙弥,你们是同样的鞋印,同样的身法,就连身姿都极其相似,若不是同一个人,怎会如此一致?」

她的语气十分平淡,没有一点怯意,看来是十分相信自己的猜测。

他未料到她竟会如此细心,对眼前人又刮目相看了一次。

「王爷,奇珍异宝下官不敢要,可否将改人容貌的奇数教于下官?」又怕他不肯,忙补上了句「不过下官资质愚钝,可能习不得。」

靖王被她的圆滑逗笑了,白皙而清秀的脸轻轻抽动「教,本王一定要教!」

如此聪明的徒弟别人求也求不到,这福气怎就落到自己手里了?

「好!」她爽快的答应了。

04

宣治十一年,乔舒瑾进内阁两年之久,百姓爱戴,君王重用,史称宣景之兴。

西华门前道的集市上,各行店铺都热闹开张, 笔行、茶馆、鱼铺……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无一不喧哗热闹。远道而来的客商,走访邻里的路人,争先竞走的童子,摩肩擦踵,欢喜至极。

「从嘉和十五年后,就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盛世了。」乔舒瑾不禁感叹道。

朱允钦心中也感触良多,他刚当太子之时,从西华门向外眺望,眼前却是一番白骨森森的景象,多少人来皇城外鸣冤叫屈,又被官兵逐出,每每想起,只觉心寒。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青衿堂的主道上,四面推图累石为山,山里流淌石泉,所雕花纹之细腻,两侧顶檐皆用红瓦所封,上有鸟兽。湖面柳树上悬挂着长列粉纱宫灯,无不展示皇宫的庄严气派。

「青衿堂已建成,朕就把这个人情卖给你,就让你来拟入堂名册吧。」朱允钦漫不经心地说道,随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严宽可向朕求了好几次,朕都不愿给。」

乔舒瑾顿时倍感压力,可皇命难为,只得俯身受命。

他示意起身,紧接着又嘱咐道「决不可扼杀寒门子弟,一视同仁。」

她「诺」了一声,两人继续并肩而行。

两边皆是杨柳依依,水风忽来,卷起了宫灯,殿前平添一层怡然之感。

「朕的皇叔又跟朕要了军饷,看来,他是坐不住了。」朱允钦忽然开口,他的目光闪了一下,眉眼里藏着太多心事。

朱炲,先帝的三弟,当今圣上英明果断,刚上位就撤了所有王爷的军权,唯有他例外,因他守了十年的南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上想要削藩?

乔舒瑾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番思考之下,终于有了定夺「如今只剩这一个藩王了,会不会受遭言官多嘴,留后世诟病。」

「所以朕把他召回京城了。」

这自是个好主意,他若应,便找个油头削了他的军权,再换个新的封疆大吏,他若不应,便给他安一个造反之名。

「还是要派人好好盯着南王,万一他真的做出出格之事,天高地远——」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的看了一眼朱允钦,他自然明白。

离开皇宫时,已经是黄昏了,也不知怎的就那么巧,又碰到了周旋。

今日他话不是一般的多,从三岁走路讲到了十岁爬树,乔舒瑾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多人上朝要乘轿了。

「求求你,让我出去,求你你了——」

一个女子的呼求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穿的是粗制麻衣。她苍白的面容与清澈的双眼骤显夺目。

乔舒瑾拉紧了手里的缰绳,看向周旋「怎么了?」

「恐怕又是忘了宵禁时间乱跑的小姑娘,看吧,出不去了。」他在京中待了十几年之久,此事自然屡见不鲜。

女子也注意到了两人,忙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连连叩头「求大人放我出去,我的姨娘还在等我买药治病…」

说完,又哭了起来。

「哭的闹心。」周旋极其嫌弃的看了她一眼,但终究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喊来了巡逻兵「瞧着也挺可怜的,把她放出去了吧。

京城守兵都是军营出身,大多都认得他的父亲,急忙点了点头,打开了城门。

女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罗裙上的泥土,低声连连致谢。

「等一等!」乔舒瑾觉得她身影甚是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不明所以,只用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她,见眼前人的确没有恶意,才小声的说了一句「乔舒璃。」

好似晴天霹雳,她整个人定在了那里。

乔舒璃,她的亲妹妹,也是她唯一的亲人。自从云中河一事后,两人已经十年未见,如今竟在如此情况下相遇,缘分妙不可言。

周旋不解的挠了挠头「阿清,你认得?」

「不…不」她急忙摇头,仿佛在掩饰着什么,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动着「你姨娘生的什么病?好些了吗?」

乔舒璃狐疑的看了这个男人一眼,眼里的敌意慢慢浮现出来「大人,小女子还要回去煎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能走了吗?」

她这才发觉自己失礼,呆滞的点了点头,借着蒙蒙的月色,隐去了目光中的不舍。

这一切被周旋尽收眼底,他用肩膀碰了碰乔舒瑾,脸上洋溢着贱贱的笑「她谁啊?你认识?」

乔舒瑾眼里的欣喜在对上周旋双眸的那一瞬间彻底消失了,嫌弃的回复「不关你的事。」

「诶?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关我事?」

「我饿了,先回去了。」她白了周旋一眼,什么人啊,净多管闲事。

「你家的哑婆做饭难吃死了,不是我说,你真该换个厨子了。」

「要不我们去如意楼吃?」

「别—跟—我—提—如—意—楼!」

05

金銮殿豪华至极,上以云顶楠木作梁,珍珠为帘幕,迎门而入,是四个雕刻龙凤呈祥的朱红梁柱,金砖铺地,汉白玉台基是龙椅所放之地,黄琉璃瓦顶无比壮观,文武百官各列三队站立,官服以玄、烟、青色为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旋周副将任其位端重循良,骁勇善战,特升一品,为神武将军,钦此。」

「严宽严都指挥同知无怠遵循,奋勇当先,特升一品,为都指挥使,钦此。」

望着这一个又一个册封的武将,乔舒瑾缓缓闭上了双眼,她知道,又要生灵涂炭了。

礼部尚书齐越进谏道「如今大礼已成,风调雨顺,必是龙王降泽,求皇上择后纳妃,以保我大明长盛不衰。」

朱允钦把目光瞥向乔舒瑾。

她马上会意「皇上,现在还不是享乐之时,边疆不定,恐有内患。」

说罢,侧目而视,看向南王世子。

「孔之清,你什么意思!?」南王世子朱允钊脸色乍的一青,他自小跟父亲抵御南侵,是个粗人,前些日子皇上才把他召回京了,自以为天王老子第一他第二,傲慢极了。

「世子,本官只是随口一说,您可不要误会。」她嘴角一笑,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生怕别人不知道内患是谁。

「朕早早就宣皇叔入京了,为何今日还未到?」朱允钦眼神中闪着凌厉「南王世子,你可否解释一下?」

朱允钊马上换了一副嘴脸,深深一叩「父王向来腿脚不好,许是路上耽搁了。」

「既然腿脚不好,那如何还能带兵打仗?」他五官里仍是带着那股子和悦,但语气总能让人不寒而栗。

朱允钊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面颊血色尽失,耳边是纷纷议论音。

「皇上说的没错,腿脚还领什么兵?不是找罪受吗?」

「定是别有用心,不舍得手里的军权! 」

掌事公公的一声「退朝」将朝堂原有的喧闹拉回,三叩九拜后,空气中陷入了宁静,待皇上离开后,大臣们也陆续走了。

「你们瞧瞧那个孔之清,多高气焰,」朱允钊边走边埋怨着「连礼部尚书都看不在眼里,他算什么东西?」

齐越疑惑的皱了下眉头,自己都没有动怒,他一个世子在这吆喝什么?

兵部侍郎陈慕忙附和道「就是,也不知道整天神气什么?男生女相,我都替他丢人。」

金銮殿正对青玉阶梯共有九十五层,意指九五之尊,每隔六层都会有一个站哨的侍卫,每步都如踏在明月上一般熠熠生辉。

户部尚书莫长眠不禁发笑,呵呵了两声「杀敌不见你,背后损人倒有一套。」

「你他娘的!」陈慕是个粗人,天生好怒,听人这么说自己,马上一拳挥了下去,却被一只手紧紧的拽着。

「谁他妈拦老子!?」

「我!」周旋在手上用了劲儿,轻轻一拽,就把他甩在了地上「你算什么东西!?我打不得?!」

他也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既然来人是周旋,忙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连连鞠躬示意「怪小有眼无珠,不知是周将军——」

「——把你的臭嘴给放干净一点!」周旋打断了他的话,小人奉承那一套他可不想听「若我再听见你背后阿清舌根子,要了你的狗命!」

「是是是,将军说的对,谢将军饶命。」

06

天边隐隐约约有浮云出现,夕阳被一层层树影筛过,如同一条条金色的细线在乔舒瑾脸上流转不定。刚才李公公替皇上传话,让她在龙鸣亭会面。

皇宫大的简直超过了她的预料,只算宫殿就有几百个之多,金銮殿偏门分东、西、中三路,每路由南至北都是以严格的对称型所建造的宫殿,如此宽阔之地,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压抑,

呼啸的风中,整个太液湖边的花树株株起伏,如同巨大的花朵海洋,粉色茭白的波浪簇拥着,好似仙境一般。

走了许久,她终于看见了朱允钦的身影。

他此时正在下棋,龙鸣亭所处之地形极为特别,南北东三个方向皆被凤鸣泉围住,周围假山环绕,倒是个磨练心性的好地方。

见她来了,朱允钦笑着招了招手。

这个笑让她徒增百倍的压力,她伏地而跪「不知皇上叫臣有何事?」

朱允钦并没有接着这句话说下去,他唇角露出一丝惯常的笑意,眯着双眸指了指眼前的棋局。

乔舒瑾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走到了他的对立面,跪坐了下来,紧紧盯着棋子。

他瞧见了眼前人紧张了神态,欣然一笑,骨骼分明的手指摩擦着白子,「你的聪明朕是知道的,你可能让黑子胜?」

此时白子已将黑子吃尽,想赢难入登天。

她试着动了一枚黑子,却仍是紧皱眉头,白子大有优势,只有三成赢算。

「臣愚昧,不知怎解。」乔舒瑾甘愿认输。

只见朱允钦拂开所有棋子,「哗啦」一声,整张棋盘上只剩中宫位上的一枚黑子。

「人如棋子一般,也有黑白,不是自己的棋子,自然要扔到一旁。」他字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孔之清,你可明白?」

名为棋局,意有所指。

她离座而叩拜「臣明白。」

「朕后天就要御驾亲征,那时,朝堂之事就让你打理。」他自知已经敲打过了呢,便让她起来了。

乔舒瑾恢复了神色「臣怕担当不起这个重任,南王之战我军胜面较大,皇上其实不用亲自前去鼓舞士气。」

「不,就是因为胜面较大,朕才要去。」

这是一场不能打输的仗,他必须要在新兵面前立威。

她自然明白眼前人的深远之想,随手拈来一颗白子「南战北弱,皇上要小心蒙古铁骑。」

朱允钦目光忽然一变,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考虑竟如此周到,话锋一转「青衿院还差几个名额?」

「三个。」

「能空就空,随朕出征将军的子女也接去几个。」

她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一字「诺」后掩饰了所有的心虚,窥见了手心里冒出的冷汗,也窥见了刚刚顺手拿起的白子。

她早就应该明白了,这是老天给她最后的归宿。

07

洛弦思是在宣治十年冬天生的病,大夫说是痨疾,最多能撑五年。

「大夫,真的没办法吗?」乔舒璃尽量压低声音,悄悄的抹了泪,怕姨娘瞧见伤心。

大夫顺了顺自己斑白的胡子,瞧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也不容易,便道「找些好药材调养调养,应能多撑些时日。」

说完,写下了方子。

这几位药材并不算罕见,但价格让她迟疑了。

她们刚从清水县迁到了京南城,丢掉了原有的收入,全靠洛弦思女红为生,本就没有余财,何谈买昂贵的药材呢?

「阿璃,」洛弦思撑着虚弱的身子下了床「徐大夫怎么说?我得的这是什么病?」

乔舒璃走到了她面前,下意识地扯了谎「大夫说姨娘劳累过度,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洛弦思释然一笑,她昨日还做了噩梦,梦见佛祖要招自己回去,幸好只是虚惊一场,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不枉她信佛多年。

「刚刚大夫给我开了药方,我这就去买药。」许是不想让姨娘看见她眸中的悲伤之意,一溜烟的功夫就跑了。

「诶,这孩子。」洛弦思脸上带着不解,自己还没给钱呢,怎么走的这样快?

今日是十二月十一,马上就要冬至了,大大小小的店铺都关了门,大多都回家庆年去了。行人寥寥无几,也有一两个幼童站在路边玩耍,手拿炮竹,开心至极。

在此之前,乔舒璃从未抱怨过命运的不公,纵使娘亲中毒身亡,父亲锒铛入狱,长姐不幸落河,她也只是觉得人各有命,世事注定,不怪天意弄人。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对于这样的家庭,他人非但没有同情,反而雪上加霜。

清水县知县贪赃枉法,颠倒黑白,以女子无家族地位否认了乔舒璃的存在,把她与姨娘赶出乔府,独霸他人家产,万般迫不得已之下,两人只能迁居。

而如今,姨娘又生了重病。

四五岁前,有父母为她遮风挡雨,父母遭遇不幸后,姐姐又担起保护她的重任,联络旧亲,确保衣食无忧,现在,她就只剩姨娘了,如果姨娘真的去世——

她就没有家了。

想到此,正在赶路的乔舒璃鼻子一酸,不禁抑声痛哭。

一品药铺位于京城的最繁华之处,掌柜的姓李,是个典型的势力小人,长着一双老鼠眼,没事就摸摸自己的络腮胡,见有客人,忙迎了上去。

来人正是乔舒璃,她把药方递给了掌柜的「拿这几味药。」

李掌柜笑嘻嘻的抓来,这几味药材价钱都高,不枉他大冬天的还守在店里,值!

等他把药包好,才知道自己被耍了,这小姑娘居然说自己没钱。

「我用其它东西..抵押行不行?」她支支吾吾的说着,随后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铜印,递给了他。

李掌柜本以为是什么骗人的小把戏,连骂她的词都准备好了,近看之后,才发现这东西了不得,竟是货真价实的知州官印。

他大惊失色「这东西你哪来的?」

「捡的。」

其实是她从外公那里拿的,四岁的时候外公被贬谪到潼州,身患重病,母亲虽跟娘家断了关系,但终是想跟父亲见最后一面的,于是把她也带去了,贪玩顺手拿走了知州官印,怕母亲责怪,一直没敢说。

李掌柜勉强定了心神,嘱咐着「姑娘请在这等一会儿。」

乔舒璃惊异于眼前人态度的转变,见他朝里走去,乖巧的点了点头。

内房有位男子正坐在榻上烤火,不停的搓手取暖,瞧李掌柜来了,有些不解「生意做完了?」

「公子。」他把官印亮了出来了,又指着门外的位置「这是那位姑娘给的。」

这位公子只轻轻看一眼,便知这是何物,他靠在锦垫上,神情冷淡「现在的小偷真是胆大包天,偷官印可是死罪。」

「你查一查是哪位大人的,送去便是。」他又接了一句,极其敷衍。

「这是潼州常大人的。」

男子目光一变,他终于愿意正视这位姑娘了,原因无它,只因这位常大人对他来讲,非比寻常。

乔舒璃等来的不是那位贼眉鼠眼的掌柜,而是个英俊谦和的青年公子,看样子比自己大三四岁,气度不凡,感觉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不知姑娘姓名?」

她突然发觉自己今日穿的不是这么好看,裹的跟个粽子一样,而且刚才还被寒风冻伤了脸,她紧咬下唇「乔舒璃。」

「顾明庭。」他同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听得「舒璃」二字,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模样,与记忆中的某人有几分相似,官印之事也能猜得一二「原是常大人千金的女儿,怠慢了。」

「没有没有。」她不知所措的摇了摇头。

顾明庭的眼里流露出了无限温柔,在她迟疑的那一刻,笑语「我的父亲同你的外公有八拜之交,你有什么事可以来姑苏找我。」

他终于在真相即将沉入海底的时候,抓住了一丝痕迹。

而这句话,也抚平了乔舒璃心中所有的疑问。

天边亮起紫色的云雾,万物沐浴在朝阳之中。

她轻轻抬头,与顾明庭的目光正好撞在了一起。

08

议政阁位于文渊殿的前方,前后挂满六角宫灯,上设红木拱柱,屋顶的形状是八角样式,雕栏玉砌,层层叠叠,地屏遮物,挂屏遮墙,每一处都设有雕窗,不时有宫女太监来来往往,推送奏本。

乔舒瑾为内阁首辅,是六部尚书之首,位置自然在六部尚书之前,精细拼接的楠木书案上摆满了个个州府发来的奏本,阁内徘徊着宣纸翻页以及来回走动的脚步音,甚是热闹。

「宜州知州好大胆。」她把手里的奏本递给了吏部尚书杨明章「『五年以上的孤宅交由官府处理』这样的法令也能颁的出来。」

杨明章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人称「杨明白」,城府极深,是三代老臣,看见如此糊涂之人,抚须笑出了声「处理处理,就怕处理进了自己的腰包。」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大笑。

「孔丞相,依您看要怎么处置?」莫长眠比乔舒瑾大了十多岁,为人正经谨慎,一丝不苟。

「虽说这是个错,但怎么说他也在宜州兢兢业业了几十年,罚降一级吧。」乔舒瑾说着,瞄见了上奏者的名字,暗暗记下了——监察御史俞恭。

直言不讳,是个人才。

如今皇上不在,大大小小的事由她全权处理。议政阁左右分别是宣政阁、理事阁、通事阁、批阅阁以及卷宗阁,除议政阁外,六部办公之地设扇门隔开,大多由太监一一递交。

刘公公走进乔舒瑾,轻轻禀报了一声,她在奏本上落了最后一笔蓝批,点了点头。

隔间里是运官宋使,副都指挥白一诚二人。

「何事?」乔舒瑾落在了宝座上。

宋使率先跪了下来,禀道「洛谷一地遇山崩,军粮被堵于此地,请丞相加派人手推山。」

「副都指挥,你讲。」她从几柜上端了杯刚沏好的热茶,细细品味,渊源绵长。

白一诚行了个官礼「陕地民风彪悍,抢粮杀民,导致我军停滞不前。」

「慕容将军怎么说的?」

他摇了摇头,神情为难「将军吩咐不得驱民。」

原来是想她当这个坏人,乔舒瑾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就都杀了。」

「唔?」

她把茶放回几柜,细细解释「不是让兵杀,告诉将军找几个勇人扮成山贼的模样,去屠镇,记住,万不可露出破绽,再去劫杀山贼,充军。」

对付流氓,为何不用流氓的办法?两面都杀干净了,才能保后方平安。

白一诚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拜退。

乔舒瑾眼里露出狡黠的光,望了眼宋使,喊道「宋运使办事不力,震怒山神,以杀慰之。若仍未平山,每七天献祭一人。」

一时间,宋使连表情也做不出来了,他愣神中被侍卫拖了出去,直到临死之前才,喊了一句「冤!」。

谁人不冤?除天子外,天下人都冤。

乔舒瑾之所以降了宜州知州的官,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查父母之案。本朝规定,被责罚的官员必须将自己在位时的功绩所有交于吏部查看,这样的好处是减少皇上对好官的轻杀。

但对于这个至高无上的掌权者来说,功绩真的有用吗?反而会让他觉得牵制了他的权力。

宣治一年,宜州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案件——永州同知乔慈杀妻案。

乔慈的妻子是何人?

答曰:常灵儿,闺名幼知。

常灵儿是真真正正的名门贵女,常家自开国以来便是名臣,她的父亲常至中乃一代首辅,入内阁,教皇子,清誉满天下,学生遍四方,先帝朝文官之最,而她的母亲则是襄阳候独女徐慧之,尊贵可堪公主。

常灵儿自己却也争气,十六岁便已誉满京城,倾国倾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谓一女百家求。

如此出身,如此相貌,竟嫁给了当时只是秀才的乔慈,着实让人不敢相信。

为了嫁给乔秀才,常灵儿不惜以死相逼,与父亲断绝来往,才得以如愿。

乔家一穷二白,连筵席都筹备不起,常灵儿丝毫不介意,带着陪嫁丫鬟洛弦思就嫁了过来,褪去锦衣华服,穿起粗制麻衣,为君洗手作羹汤,两人恩爱至极。

兴武三十年,明慧帝驾崩,紧接着东宫太子朱允锆去世,大试停一年。也就是说,在乔舒瑾八岁之前,父亲连参加会试都不够格。

后来,当时的吏部侍郎杨明章念及常大人旧情,就给了乔慈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也就是永州同知。

永州虽小,但来往生意极多,油水自然也多,只要他不惹事,保全家衣食无忧自然是能的。

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杨明章十个脑袋也想不到,乔慈居然杀妻!

他居然敢杀妻!

常灵儿被毒杀那晚,差役在他的书房里搜到了砒霜以及被撕毁休书,毒药和动机都有了,再加上乔慈本人也承认了,王知州觉得此案已经不用审了,就草草结案了。

当所有人都认为真相大白的时候,年仅十岁的乔舒瑾站了出来,她不相信以往慈爱的父亲会做出这种事,可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以身犯险。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此时乔舒瑾正坐在软罗轿里翻阅着宜州的刑案记录,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乔慈杀妻案,发现没有「已有身孕」四个字,不免感到有些疑惑。

那天晚上她看的真真的,确确实实有这四个字。

难道是被人抹去了吗?她想,是那个女人吗?

她为什么要抹去呢?

09

现在是晌午时分,坊间热闹非凡,两旁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顷刻,行轿颠簸了一下,周围渐渐安静了起来,喧闹声转为叽叽喳喳的议论音。

风起帘动,乔舒瑾透过狭小的缝隙朝外窥去,原是有个醉酒的老人挡住了路。

「轿上是何人?」

领轿的家奴名叫三功,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脸的年少气盛,自以为是要饭的叫花子,连敷衍都懒得「瞎了吗?相爷的轿也敢拦?」

「老夫怎么瞧着这上面是个毛头小子,不是什么爷。」他话中百般无礼。

人们见这有热闹看,忙围了过来。

乔舒瑾瞧这事儿越闹越大, 不好收场。下了轿, 好言相告「老人家, 这可不是撒酒疯的地方。」

任你百般游说,他愣是不起, 自顾自的翻了个身,轻哼了一声「你走你的路, 我睡我的觉, 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此人名叫胡文,宣治一年会元,生性孤傲,不愿与人亲近。殿试那日甩了朱允钦脸色, 吏部那边只给了个七品行人的官。现今十年过去了, 越想越气,前些日子听闻空降内阁大臣, 自是不服, 就想来杀杀她的威风。

她扫视周围, 百姓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权衡利弊后,不想再纠缠下去, 示意轿夫转了个方向。

「原来当今左相就这点胆量?!」他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宣告了自己的胜利「怕是连六部都不分不清,皇上可真是不会用人!」

笑声戛然而止, 只因他发现竟没有一个人前来附和。乔舒瑾眸光变冷, 她缓缓走进胡文, 周身泛着寒光。

真是骨子里的懦弱, 她冷笑一声,这种愚蠢之人,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官场呢?乔舒瑾忽然觉得, 断送了他的官场之路, 或许是一种善举。

「六部吗?」她正视着胡文的眼睛「吏部尚书杨明章,又称天官, 掌管全国文职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礼部尚书齐越,掌管国家的典章制度、祭礼、学校、科举和外事……」

她将六部职位以及在职官员行云流水的说出, 一字不差。

胡文整个人都傻了,他嘴角抽搐着,咕哝了很久, 却不知要说什么, 更不知该说什么。

乔舒瑾觑向人群中的其中一人,喊道「陆舍人,本官说的可有错?」

陆先陆舍人是朝中默默无名的小官, 连品节都没有,得此信任,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摇头致意「自是没有。」

听此话后,人群中传来阵阵赞叹之声。

「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胡文,用八个字宣判了他的罪行。接下来的事就与她无关了,那些愿意讨好自己的人自然会帮她处置好一切,她甚至不用沾血就可以将人碎尸万段。

在这个名为权力的漩涡里, 她即是中央,当然,她也会慢慢的向最黑暗的位置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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