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花魁的第三年,自青楼外闯进一女子。
她虽衣衫褴褛,却难掩清丽容颜。
且能歌善舞,吟诗作对自是不在话下。
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皆称道老鸨得了块金疙瘩。
可我却知道,她并非什么孤女。
而是亡国公主郑舒窈,更是如今国朝权倾朝野摄政王的发妻。
老鸨她啊,要大祸临头了哟!
1
郑舒窈不亏是个金疙瘩。
不过短短几日,名头便传遍了大街小巷,使得阑茵阁座无虚席。
可还不待老鸨数清那白花花的银两。
人,便被裴暥祯的亲卫按倒在地。
「王爷您这……」
老鸨徐娘半老的面上挤出丝笑,张唇还欲辩解什么。
但杀伐果决如裴暥祯,怎么会听一个不知狗头嘴脸的老妇辩解。
顷刻,她的话便迎面而来的靴子踢碎,伴着昏厥落回到肚腹里。
「孙妈妈!」
原本端坐于床榻的郑舒窈惊叫着起身。
可裴暥祯却如山如海的挡在她面前,用双臂将她紧紧锢住。
任由她挣扎,哭泣,直至近乎嗔怪的责骂后,才回应道:
「阿窈,我错了。」
「跟我回去好不好。你放心,有我在定不会叫你受半分委屈。我保证,你在郑国如何,在赵国,只多不少。」
「我们还做从前的我们,好吗?」
他眉眼温柔的像极了一个好夫君,就仿佛……
我冷冷的注视着轻声哄慰的裴暥祯,原本低顺的眉眼被恨意打磨的似利刃。
势要,将他戳个千疮百孔。
仿佛什么呢——
是仿佛,他不是那个亲手覆灭她家国的人?
是仿佛,他们之间不隔着血海深仇,家国天下?
还是,仿佛那死于他阴谋阳谋下的郑国子民可以重新过活!
许是「郑国」二字唤醒了郑舒窈,叫她想起来国仇家恨。
她不再啜泣,一把拔下头上的金簪抵在裴暥祯的脖颈间。
郑舒窈道:「是我和你,没有我们!」
她说着这样无情的话语,可眼里,乃至心里都是裴暥祯。
不然簪尖刺破皮肉,引得血珠汩汩而下。
可也却再,未进分毫。
「阿窈!」裴暥祯握住她的手,逼着她将金簪往他脖颈深处插。
郑舒窈登时花容失色,吓得连金簪都掉在了地上。
我打眼瞧着那金簪在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炫目的光彩打的我眼生疼,却也未能抹消我眸中星点恨意。
终于这场博弈在郑舒窈的哭泣里结束。
她满眼都是泪的望着裴暥祯,求他不要再逼她。
可大获全胜的裴暥祯,却不再怜惜,连连问道:「阿窈,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放不下我的。」
「你还爱我是不是?」
「我也是有苦衷的,我是逼不得已才要……!」
「够了!逼不得已灭了我的国,毁了我的家是吗!裴暥祯,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郑舒窈这辈子便是为豕为犬,为奴为婢,也不会再委身于你!」
「更,」她羽睫狠颤,「不会再去爱你!」
「不爱我?!」裴暥祯终于撕下他伪善的皮囊,露出那狠厉的模样「你想去爱谁!」
说着,他将郑舒窈逼至床榻,语气轻蔑,「阿窈,别考验我的耐心,我已经经受不住没有你的日子了。三日后,我再来。若你还如今日这般——」
他语气一顿,如望蝼蚁的眼神落在我们这群跪在门口的娼妓身上。
「她们的性命怕是要不保啊!阿窈,你能忍心再有人因你而死吗?」
说完,裴暥祯旋身离去,徒留痛哭不止的郑舒窈。
我赶忙上前扶住她,口中安慰着,视线却一动不动的定格在裴暥祯身上。
比起六年前郑国温润如玉的探花郎,如今功成名就的赵国摄政王浑身冰冷肃杀之气更胜。
像猎人,更像猎物。
想着,我的唇边染笑。
三日,他给自己定的死期还真是早呢!
2
可不论我再心中迫切,面上仍是不能显露分毫。
所以我只能耐着性子打点着阑茵阁的一切——
我命人将老鸨抬回房里,又打发了小厮速速请郎中为其诊治。
尔后又挂着笑,安抚着同我们一般饱受裴暥祯淫威的客人们,在他们劫后余生的眼神里吩咐乐师奏响丝竹管弦。
靡靡之音里,姐姐妹妹们挂在客人身上说说笑笑,安详平和的仿佛刚才的刀光剑影不过是我的臆想。
待处理完一切回房,郑舒窈的泪珠子仍在脸上滚着。
听见声响,她未曾抬眸。
只是笃定的声音里夹杂些许轻蔑:「来劝我服软的是吧!知道你们怕死!放心!不会拖累你们的!」
我嗤笑。
这话说的,仿佛这天灾人祸是我们自己个儿找来的。
没听见我对她千恩万谢,郑舒窈颇为不满的。
她抬头看我,问:「你笑什么?难不成傻了!」
我笑容更甚,「奴家笑公主仁义心肠,肯为奴家这群下作的娼妓去低头。」
郑舒窈是听惯了奉承的,自是听不出我这低眉颔首的话语里有何弦外之音。
她兴致缺缺转过头去,继续为她的裴郎伤心落泪。
「只是呢。」我走到郑舒窈面前,「奴家不是来劝和殿下的。」
「奴家是,来叫殿下杀了摄政王的。」
「你说什么!」郑舒窈惊道。
她面上泪痕未干,为她的神仙玉骨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可谓是,浑然天成的美人刀。
我凝着她那如小鹿般惊慌失措的眼神,红唇勾起,「奴家说,奴家是来叫殿下杀了摄政王,裴暥祯的。」
郑舒窈回神,终于正视起我这个娼妓。
「你是郑国人?」
我眼神微动,否认:「奴家不是。」
「那你为何……我不是应该答应会……会……」亡国的仇恨和公主的傲气到底还是没能叫郑舒窈将话说全。
我摇头,「只是想自保罢了。摄政王向来杀伐果断,定然不会允许您有委身青楼这等污点存在。待殿下离开之日,怕便是阑茵阁覆灭之时啊!」
「可这是赵国啊,他怎能草菅人命!」
「天下万姓无不易碎,更何况奴家这等无名无分生如浮萍的娼妓。只要摄政王想,我们的命便不再是命了。」
郑舒窈沉默了,站在云端的公主最知道人命是如何的轻贱。
我见她踌躇不定,只得再添把火:「殿下,他那样的爱您。不照样连您的国,您的家,乃至您的血脉至亲都屠杀殆尽!又何况我们……」
「够了!」郑舒窈捂耳大叫。
可事实,仇恨不是她能喊尽的。
怒火在她眼中燃起,可转而便被自己的私心私情浇灭。
「你懂什么!我同他,同他……」郑舒窈的眼神里蓄满了哀戚。
她不愿叫一个娼妓瞧见她的软弱伤痛。
于是转而扬起笑,不屑道:「也是,我同你有什么好讲的。你这样的人,又有谁会待你如珍似宝呢。」
「有的。」
「哈!」郑舒窈扬眉,满是不行。
迎着她羞辱的眼神,我轻笑,声音却坚如磐石。
我重复道:「有的。」
我这样低贱到尘埃里的娼妓,也曾——被人坚定不移,如珍似宝的爱过。
3
其实这样的话我也曾问过周衍安。
在他不选择我那同他旗鼓相当的嫡姐,而要择我这么个无人问津的庶女为妻时。
我就拦下他,问:「值吗?」
他一愣,清亮的凤眸蓄满了心疼,「小满,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比作货物。」
「我……」作为庶女的自卑叫我的头愈发低了。
周衍安继续道:「没有什么值不值的。我喜欢你,心悦你,相同你白头偕老,生生世世这就够了。」
「你不要这样自轻自贱,你从来都不是可以被估价的货物。你是人,是——」
「值得被爱的人。」
我忍不住抬眼去看他。
少年一袭红衣,立于苍穹之下。身上落满了细细密密的金光,连带他眉眼间的爱意也是熠熠生辉。
我有些茫然。
值得,被爱,这样的词汇从来不该出现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我是将军府无人问津的庶女
生母谢姨娘生我时是难产而亡,血把床都浸透了,滴滴答答的自石板的缝隙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产房还是屠宰场,
奶娘说,我本就是克母的不详之人。
加之谢姨娘死状凄惨,府中众人更是视我为灾祸煞星。
除了必要给我喂奶,叫我不至于饿死。平日里,便是我哭哑了嗓子,下人们也不会来瞧一眼的。
我那做将军的爹更是避我如蛇蝎,竟是连个名字都舍不得赏我。
直至外祖父自江南奔赴至将军府,我才有了名字。
也有了平生的第一个亲人,即使我这一生都没见过他。
外祖父祖上乃是官宦人家,书香传家。只可惜早年造人迫害,家道中落,退居江南。若不是我娘执意要嫁给她春闺梦里的将军,外祖父怕是饿死冻死,哪怕是被人胁迫,也断然不会叫我娘做那物件一样被随意打杀的妾。
所以当主母拿出那补偿的三十两白银时,他断然拒绝。
小老头的脊背挺的平直,「老夫又不是卖儿卖女的,夫人不必如此折辱。」
「若是真的心有戚戚,想要补偿一二。」外祖父将目光落在了襁褓之中的我,「听说这孩子还没有名字。若是可以,便让老夫来起吧。」
主母没有半分迟疑的点头应允,高兴的地像是甩掉了一块狗皮膏药。
外祖父搂着我,慈爱是真,怜悯也不假。
「就叫小满吧。」
「世事太过艰难,谁又能有真的万全。小满便好,随遇而安,苦中作乐。」
「小满啊,以后你就有名字了。咱们叫小满,魏小满。」外祖复述了一遍,堆满褶皱的眼尾顿是被茫然和错愕撑开。
魏小满,未小满。
竟是连小小的圆满都不能得到。
那这辈子,该是何等的凄惨啊!
他的嘴嗫嚅着,要替我重起名字。
可是主母早已不耐,挥袖叫小厮将他架了出去。
那样一个清高儒雅的人,一辈子没同别人红过脸的外祖父,在那日不顾仪态声嘶力竭的替我求了一路。
可惜,没人在意他,更无人怜我。
这些,都是嫡姐告诉我的。
她将我那仅存的亲情视为笑话,在她拿我撒气时频频拿出羞辱于我。
「你啊!也别怪你外祖,他也不是有意的呢。」嫡姐捏住我的下巴,嫉恨与轻蔑交织的目光在我面上划来划去,「要怨,就怨你和你娘一样生来就是贱骨头!」
「要我说,干脆也别叫阿娘给你议亲了。你这么个狐狸精,去了谁家后院都是祸害。干脆,卖去青楼做娼做妓吧!」
她这样威胁的话,是自小便说的,随着年纪渐长愈演愈烈。
我心中早已麻木,却还是要做一幅痛哭流涕的样子来向她讨饶,叫她满意。
果然,凄凄惨惨的哭了会,嫡姐满意的笑了。
她拍手称快。连连点头,「对,这样就对了!魏小满,你记住,你就是个贱坯子,你什么都不配,只配受苦受难!」
她说这话时,纵然我已听过千百遍,心中却仍生了痛楚。
为什么,我生来就该卑贱,就该受苦。
可所有人,都在用言语用行动告诉我——我的命,就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鲜衣怒马的小侯爷用他的言语,用他的行动,用他的满腔柔情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他说,我值。
不是作为货物的值,而是作为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但这样好听的话,我还没多听上几遍,全家便因裴暥祯的构陷被押入天牢,择日问斩。
天牢里,男人们在喊冤,女人们在哭喊。
而我静静卧于一侧,心里倒是没生了对死的惧怕。
只是在可惜,那样动人的话不能再听他说一次了。
不过现在的他,怕是也避我如蛇蝎了吧。
我的眸子失落的沉下,脑中心里却全全被他占据着。
我不由思索着现在他在做什么。
也许,是他同另一个世家小姐定亲吧。
有这样一位热烈温柔的人做夫君,那位小姐可真是幸福啊!
「小满!」
我错愕抬头,直直撞进了他那双全全是我的眸子里。
心中的委屈喷薄而出,泪,不由蓄在眼眶。
可我知道那不是他该听的,忍下颤抖道:「小侯爷是来替我送行的吗?」
「送行多没意思。」
门锁打开的声音似破晓的曙光。
「我啊,是来带你走的。小满,我们回家去。」
我的瞳孔骤缩,面上湿了一片。
「失礼了。」周衍安的牵住我的手。
带我,自黑暗走向了光明。
马车上,我探帘又问道:「小侯爷,真的值吗?」
他策马挥鞭的手不曾停歇,尘土飞扬里,他的声音是如此慷锵。
周衍安说:「值。」
4
我被周衍安带回了平宁侯府。
平宁侯府不愧为百年簪缨世家,饶是我常出入勋贵之家见惯了那泼天富贵,也不由得为平宁侯府的恢弘所震撼。
瞧着那朱门,我的脚步不由得一顿。
抬眸,望着那鎏金的牌匾。
低头,凝着那高高的门楣。
仿若大江大河,将我踩入地下,将周衍安送上天际。
作为庶女的自卑,罪人的羞耻登时全全露在了这青天白日里。
我不由向后退去。
周衍安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向来是知节识礼,不肯有半分孟浪的人,此刻却不顾男女大防将我的手握住。
他的脸是红的,身子是颤抖的,可手却是紧紧地抓着我。
就像,岸边的人穷极气力去挽救着一个即将溺毙而亡的人。
他不敢看我,垂着眸,低声道:「一起,进去吧。」
语气里,竟生出了些许恳求的意味。
我没说话,只是手回握住了这份如山如海的依靠。
他将我安置在离他居所不远处的别院,对内宣称是在外出间对他有救命之恩的乡间女子,要在府中暂住。
自此,我只是一个叫做「小满」的姑娘。
许是为了替儿子还些救命的情分,平宁侯夫人时常来看我。
她早年伤了身子,膝下唯有周衍安一子。
见我,似有女儿般。
替我挽发,赠我钗环首饰,带着我细细的挑选的衣裳料子。
我不曾被人这样热切的对待过,终是不忍。
向她坦白:「夫人,其实我对小侯爷并无救命之恩。我是……」
「小满。」她停下了手下的动作,向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即,平宁侯夫人屏退了侍女。
「我知道的。」她替我一下一下的梳着发,铜镜里她的笑容是那样温婉可亲。
她的眼中尽是了然,「乡野人家,哪能把姐儿养的这般精细娇美。」
「我儿的那些说辞,也不过骗骗那些外道人家罢了。我这做娘亲,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不然你以为凭他这么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真能全身而退的把你送天牢里救出来。」
「我和他阿爹啊,替他兜着底呢!」
「您……」我张唇,酸涩却扼住了咽喉。
「想问为什么是吗?」
我重重点头。
「自是因为我儿喜欢你啊!小满,你不必多想什么。人在高处尚且有不可为而为之的事,何况你的出身你的经历都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既不是你的意愿,更不是你的过错。我们为什么又要去难为于你呢。」
「世家联姻巩固权势固然是好,可我啊,更希望我儿快乐!我这人说来也各色,不爱吃斋念佛。更不信来世如何。我只争当下愉悦,所以不论你是何种身份。只要你是我儿心爱之人,那便是我的儿媳。」
「至于功勋权利,」平宁侯夫人狡黠一笑,手越过我拿起妆奁里的宫花,「就让他们大老爷们去争吧!」
「我们小满,做个快乐的姑娘就好。」她将宫花簪到我鬓边,手不经意触到我的面颊。
她的手,好香好软,就像梦中娘的手一般。
我的泪忍不住的掉,回身抱住平宁侯夫人。
她轻轻的拍打着我的背,柔声哄慰道:「哭吧,我们小满受委屈了。都哭出来,以后咱们可都是好日子了。」
我的哭声自嚎啕到呜咽不知过了多久。
当我擦干泪望着笑盈盈的平宁侯夫人,竟有些难为情。
平宁侯夫人看出了我的难处,拍了拍我的手,「你若真想谢我,便再他出征前,再去见见衍安吧。」
「他,很想你,一直念着你。」
「战场上刀剑无眼,想着你,他便多一分念想多一丝生机。」
我没言语,只是乖顺的点了点头。
望着平宁侯夫人欣慰离开的身影,我低垂的面上尽是绯色。
我没告诉平宁侯夫人——
我也,很想他。
也,一直念着他。
5
我们在府前送别了周衍安。
说来也好笑,我在平宁侯住了也有三四个月了,东西更是收了一堆同周衍安竟是一面也未见。
平宁侯夫人原还是撑着笑,可嘱咐着嘱咐着已然哭成了泪人。
连向来端正肃穆的平宁侯面上眼中也挂满了担忧。
他张了张唇,似有千言万语要同周衍安说。
最终,却也是拍了拍周衍安的肩膀,将拳拳的爱子之心化为一句:「早点回家。」
说罢,便揽过近乎要哭倒的平宁侯夫人向内堂走去。
周衍安的眼圈也有些红,冲着他们的方向深深一拜——
「儿,谨遵教诲,定早日得胜而归不辱我平宁侯门楣。」
待他直起身子,府前除了周衍安的近卫,奴仆早已散的干净。
我垂着眸,帷帽下的轻纱云遮雾绕地漂浮着,虚虚实实下令他的视线是更加炽热。
我手指一紧,早在心中斟酌千千万万遍的说辞随着他的走近竟是忘得不剩分毫。
「我也……也……」我结结巴巴的开口。
我此刻庆幸自己待着帷帽,叫他瞧不出我的窘态。
却也恼落在面前轻纱,叫他不能知晓我的心意。
「也,祝愿小侯爷早日平安归来。」
他的脚步顿住,笑声里带了些无奈。
「就这些?」
「我……!」仓惶抬眸,我慌乱的看着他。
我从前便木讷藏拙惯了,有什么盘算便是再心里过了千百遍,面上也绝不吐露一个字。
尤其此刻,心里没了主意,嘴里更是一个字没有了。
周衍安听出了我的为难,笑道:「小满,我不是怨你。我只是想同你多说说话罢了。」
「这些时日,我总想去见你。可到了你院前,又怕这般相见唐突孟浪了,平白叫你觉得是我看低了你,才不按男女大防的礼数相待。」
「我知道的,知道,小侯爷是正人君子。小满在此拜谢了。」
我盈盈一拜,再抬首,周衍安正怔怔望着我了。
他的唇嗫嚅着,「还有件事。从前你是将军女,终身大事当听父母媒妁之言。嫁给谁从来就是没得选。可现在,小满,你只是小满了。」
「你,有的选了。」
「这些时日阿娘也同我提过婚期。但我总想……想问,」周衍安羽睫狠颤「你,可愿嫁我?」
「若你不愿,我在京郊已为你置了处宅子还有些良田仆从,足以叫你安度余生。或是……你要变卖离开也好,还是另觅良人也罢。一概,都听从你的心意。」
「若你愿,待我回来,我们便成亲,自此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小满,你好好考虑一下。」他说完,疾疾的旋身朝着近卫走去。
我凝着他的背影。
少年原本清瘦的身姿早已在岁月的浇灌打磨下如同山丘般健硕。
只是此刻本该坚毅勇猛的他,背脊上覆着颤抖。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我也想,果敢一次,为自己,也为他。
我一把扯着他的披风,唇抿得泛白:「我,等你回来……成亲。」
他身子一僵,尔后旋身。
他的速度极快,待我看清时他已然要拥住我。
可他的手在离我肩一掌距离时,又生生的停住。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得,「礼不可废……小满,我爱你,更珍你。等我……」
他猛然抬头,双眸明亮的似白日焰火。
「等我回来。」
「三媒六聘,风光迎娶,到时候我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拥着你。」
「请你,」他伸出小拇指,「一定要等等我。」
「我。」落进他那双光滑璀璨的双眸,竟叫我这晦暗无光之人也生了些神采。
我定定的凝着他的眸子,我知道,里面有我憧憬的未来。
勾上他的手指,我把心中的答案重复——
「等你,回来娶我。」
6
只是——
国朝没等来它得胜归来的将军。
而我也,永远等不来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少年郎了。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京都百姓安居乐业,王公贵族对酒当歌,只有平宁侯府寒光剑影,血流成河。
平宁侯夫人是闯进我院里的,面上是无以复加的惊慌交错。
她容不得我开口,拽住我的手便往院后带。
边疾走她边解释道:「小满,边疆昨日传来战报,说……」
她的呼吸有些重,连带着声音里沾满了颤抖。「说衍安,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陛下震怒,下旨将衍安当场枭首,平宁侯府九族株连,亦,不日问斩!」
闻言,我瞳孔骤缩。
我不可置信的看向平宁侯夫人。
她在说什么啊……
明明每个字每句话我都能听懂,可放在又是那样荒谬难解。
我像只风筝,任凭平宁侯夫人拉扯着。
直至她将我带进一个萧条败落的小院,望着她面上扑簌簌的泪,似刀架颈侧。
逼着我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可我还是艰难道:「夫人,我不信。」
我不信那样忠君爱国的将军会叛国!
我不信这般牵挂双亲的他会有辱门楣!
更不信,他会背弃与我诺言!
周衍安,他还要回来和我成亲呢……
「由不得我们信不信了!我信他,你信他,可天下人不信他!君王不信他!这又有什么用!缉拿的官兵已然到了前厅,侯爷顶不了多久的。」
「孩子!」平宁侯夫人绝望道,「平宁侯府大祸临头了!」
「你,你快……快逃吧!」说罢,她将我推到墙角。
那里,有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狗洞。
她将一个包袱率先塞了过去,紧接着催促着我爬过去,「小满,这事出的仓促我也来不及备些什么。这包袱里有五千两银票还有些金银细软,出了城,去哪都好,购田置地,再觅良人。」
「就是……」平宁侯夫人哽咽道,「别回头,也别惦记我们。」
我们?!
我愕然回首道:「夫人,您不一起走吗?」
平宁侯夫人苦笑摇头,「我是平宁侯府的主母,小满,我要是走了,咱们谁也活不成。」
「再说了,」平宁侯夫人的眉目里满是寂寥,「这是我的家,有我的夫君儿子更有我的一生。」
「除了这,我哪也不去。」
「那我也不走!」说罢,我就要俯身再钻回去。
洞口,却被平宁侯夫人死死堵住,「不!你走。小满,你得走!魏小满早就是一个死人了,没有人会发现你的存在。你得活下去帮我们看着天理昭昭,叫构陷衍安害死整个平宁侯府的人恶有恶报!」
我知道这都是说辞,也知道这是实话,可孤苦无依的恐慌已然打败了理智。
我拼命的捶着墙,哀求道:
「我不能走,求求您了!我只剩你们了,求求你了,别赶我走!别留我一个人!」
「我不怕死!真的!」
但平宁侯夫人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堵着狗洞。
直到院内传来铁甲兵刃声,奴仆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她才开口:「小满,若你当我是婆母。算求你了,别说话。」
我神情一滞,手哆哆嗦嗦地捂上了嘴,将哭声扼在了喉咙里。
跟过来的奴仆不多,杀戮持续了不多时,院子里便死寂一片。
「都退下吧。」铁甲的声音愈发远了,脚步声却离平宁侯夫人越来越近。
「果然是你,裴暥祯!是你,构陷我儿通敌叛国!你这个乱臣贼子!」
裴暥祯不负温润,冷声道:「是我又如何,功败垂成。要怨,就怨你们平宁侯府挡了我的路吧!」
「有你们在,赵国想要吞下郑国这块肥肉确实麻烦了些。真是,」拔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便是刀刃没过血肉,「对不住了!」
天骤然沉了下来,为石墙蒙上暗色。
血透过缝隙染花我的衣裙,而我,却只能无力地盯着那冰冷冷的石墙。
裴暥祯离去的脚步声在风雨欲来间亦是如此清晰,一步一步的踏碎我的安稳与幸福。
「……小满」平宁侯夫人气若游丝道。
「夫人!」我想将她拖出来,却她被制止。
她说,「小满,别费力气了。我撑到现在,只是还放心不下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小满,好孩子,你别怕。」
「外面的路是不好走,但你大胆的往前走就是了,我们会在身后一直保佑着你。」
「不要去报仇,因果轮回,他总是要有报应的,你看着就好了。」
「你好好地,好好地,这辈子好好地。」
「就……够了……」
「夫人,夫人!夫人……」听着那边再无声息我惶惶出声,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雷声轰鸣,霎时充斥耳间,湮没这最后的温情。
我有些怔然,瞧着那头华贵的衣料,低低道:「娘……」
随即,嚎啕大哭,似是要将心中的不甘愤然全全哭出来。
可这次,世上再无人能真心安慰我了。
雨丝飘落,为这座城添了几分春日的勃勃生机。
可雨里的我,却像只失了家的孤雁。
7
我浑浑噩噩的出了城。
一路向北,去了军营。
我给了附近的商户村民一些银两,向他们打听前些日子被枭首的小将军埋骨何处。
可是战场死的人太多了,没人会在意一个未有建树的将军。
即使,他也曾是那京都众星捧月的小侯爷。
现下,也只不过是无人问津的枯骨黄土。
终于,在银两散尽前,一个给军营送肉的屠户含含糊糊对我道:「姑娘别找了,这边疆年年打仗的,死的人多了去了。这尸体一摞摞丢乱葬岗里都比山高了!人就算在那又能怎么样呢!」
「乱葬岗……」我抬眸,「在哪?」
屠户皱眉,显然没想到他的话没有劝退我。
见状,我又拿了一张银票给他。
屠户展眉,拿手指了指,「往西北方向再走五十里就是了。那有个大坑,平常死了人都往里扔。」
「不是啊,姑娘!姑娘!您这真去啊!」屠户看着旋身离去的我惊道。
「那荒山野岭的,您一个娇娇弱弱的姐儿去了怕是吓也吓死了。」
见我不曾停下,屠户终于忍不住问道:「您这是同他得有多大仇啊,费这么大劲去找个死人?!」
我顿住步子,「天大的。」
「天大的?」
我点头,背对着光,泪自脸颊滑落,「得用,一辈子来还的。」
我到乱葬岗时,天已经黑了。
连带着郁郁葱葱的林子,也压上了一片寂色。黑鬽鬽里,连枝叶摇动的声音都是这般可怖可怕。
我拿着火折子的手有些抖,每走一步幼时乳娘唬人的鬼神之说便字字句句在脑中清晰浮现。
可当我真见到那炼狱般的乱葬岗,心中的鬼神却又显得是那样的渺小。
我自惊恐到平静直至麻木的在尸山血海里翻找着他。
我刨啊刨,企图下一个就是他,又许愿不是他。
这样,或许当我翻完所有尸体,还可以做一场他还活着的美梦。
我的两掌之间染满血渍,鲜红的棕褐色的,早已分不清是我的还是他们的了。
忽的,我手中动作一顿。
我像只受惊的雀儿慌张向后退去,可睁得大大的眼睛却不受控制的看向那具无头死尸。
望着那熟悉的披风,我的唇舌开始发颤,陌生而熟稔的字眼将喉间划得千疮百孔。
我哆哆嗦嗦道:「衍安,周衍安……」
这是我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只是无人来应,也无人会应。
鲜衣怒马的小侯爷再也不能带着他的满腔柔情来包容我的胆怯了。
「周衍安!」泪,落了下来,在月华的照耀下更添冷意。
我近乎是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抱住了周衍安的尸身。
我痴心妄想,一遍又一遍的唤着的他的名字,唤到嗓音沙哑仍不肯停歇。
直至天光大亮,炽亮的光穿过葳蕤茂密的树林落在了乱葬岗上。
落在了我与他的身上,将明晃晃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时——
我认了命。
我一个人默默将周衍安的尸身拖到后山一处景色尚算秀丽处。
不敢惊动人,我只得自己一捧一捧用手挖坑。
我原以为一生的泪都在昨日那夜空无常的深夜里流尽,可望着那隆起的土包,泪还是忍不住的掉。
我自晨光熹微独坐到夕阳西下才魂不守舍的起身。
霞光万丈,大道璀璨。
只是再明媚而炙热的光,也抵不过当初骄阳正好下的少年郎了。
望着这四敞八开的路,我的眼中尽是茫然无措。
我不怕前路难走,我只怕没有前路可走。
我不知道到底那一条是我该走的,能走的,毕竟我想走的路早已被裴暥祯践踏的分崩离析。
但我想,我总该是要活着的。
就算是,为了那些对我好的人,我也要活到裴暥祯恶有恶报的那天。
所以,我对周衍安说:「我走了。」
去走那条没有他们陪伴的孤独之路。
8
我拿着剩余的银两在军营附近的城镇上安了家,成了大家口中丧了夫的「小满」寡妇。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
我没能等来裴暥祯恶有恶报,反而等来他加官进爵,权倾朝野的消息。
甚至于,连我这个算不得家的地方也被流寇洗劫一空。
而我,也被他们当作货物售卖,辗转反侧被孙妈妈以五两银子买进了阑茵阁做了任人玩弄的娼妓。
我没有郑舒窈那样好的运气,一舞倾城,被待价而沽。
卖进来的第三日,我便被急于回本的老鸨推上了一个富商的床。
红烛摇曳,照亮他那泛着油光的脸庞。
他肥硕的身子贴上我的那刻,我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应声而断。
我想,我大抵是撑不下去了。
舌尖鲜血弥漫的那刻,我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形形色色的人。
有轻贱于我的家人。
也有珍惜疼爱我的平宁侯一家。
以及那个意气风发,满腔赤诚爱意的小侯爷。
最终,一切定格在那面冰冷冷的石墙上。
明明一墙之隔,裴暥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我的安稳与幸福一遍遍的摔进泥里。
可我却只能像只过街老鼠,苟且偷生!
想着,我的手指一紧,原本溃散无关的双眸中恨意迸发。
老天造人是分三六九等,可我们生来也并非是要做他裴暥祯上位的垫脚石的!
凭什么他高坐明堂,我们就要寂寂无名死去!
我不认命!就算死了千百遍重来我也不认!
我要活下去,我要复仇!
既然天道不公,那我就自己亲手手刃仇人!
我不再反抗,忍着疼,学着娼妓的腔调同他逗乐调情。
我从磕绊结巴到了信手拈来,床上的人也从商贾变成了权贵。
迎来送往间,我成了阑茵阁千金难近的花魁。
也从他们口中看到了郑国一步步覆灭。
知道了是裴暥祯早有预谋。
他一开始,便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探花郎,而是赵国当今圣上的嫡亲表兄。入郑国,委身于嘉敏公主郑舒窈只是为了里应外合灭掉郑国。
而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这些有私心私情的人,只是他裴暥祯以天下为局的旗子!
裴暥祯荣归故里的那日。
我站在窗前,瞧着高头大马上的他。
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脖颈间搏动的血管照的是那样清晰。
只要能靠近他,迷惑他,我就能——杀了他!
我更近卖力的迎合讨好达官贵人,企图被送上更高的位置。
我不在乎提上裤子的他们对于我是多么的嗤之以鼻。
在这些破碎凄凌的岁月里,我想清楚了一件事——
我是卑微庶女,是诟病的罪人,是下贱的娼妓。
可我,也是值得被爱的人!
爱我的人永远不会在乎我身份如何,更不会在乎这近乎要了女子半条命的贞洁如何!
他们只会在乎我是否安好。
为了他们,我也不会自轻自贱!
我的身子在世上的眼中是脏了不假,但女子的贞洁从来不该在罗裙之下!
而是心中那份坚定不移的爱!
就当我筹划如何靠近裴暥祯时,郑舒窈却不请自来。
望着在台上轻歌曼舞的她。
头一次,我痛痛快快的笑出声来。
泪水染红眼角,我激动到不能自抑。
我知道,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9
可是我的坚定不移只换来郑舒窈的嗤笑。
她娇俏的杏眸微眯,眼尾上挑将不屑与可笑尽数露出。
是了,在金枝玉叶眼里除了她谁又配得上男子的款款深情呢。
世家小姐尚且不配,娼妓更不配。
果然,她出言讥讽道:「怕不是什么酒肉好色之徒的胡言乱语吧。」
我没再反驳。
这样的人,除了她自己,谁都不会看进眼里。
周衍安的爱也不需要她的承认。
我拱手恭谨道:「殿下说的是。」
「那此事请殿下多加思量,奴家先不扰殿下清静,且退下了。」
「等等!」
身后传来郑舒窈迟疑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没有姓氏,只名唤作小满。」
闻言,她没再做声,我也不做纠缠。
出了门,芙锦晚上我的胳膊嗔怪道:「小满姐姐把话说到了就是。何苦同她麻缠,人家眼高于顶,怕是都不屑于领咱们的情吧。」
我摸摸芙锦的头,「领不领情,是她的事。至于说不说,顺嘴事罢了。」
「对了芙锦,」我目光沉沉的望着那紧闭的门扉,「你帮我去办件事。」
我附在芙锦耳边轻语。
芙锦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不确定的问:「小满姐姐这可行吗?万一……」
「没有万一,去办就好了。」
一连两天,郑舒窈都闭门不出。
阑茵阁众人上至老鸨下至小厮都肉眼可见的急迫,生怕明个裴暥祯迁怒于他们。
但谁也没有胆子闯进郑舒窈的房间去开罪于她。
一时之间,昔日繁华喧闹的阑茵阁变得人人自危。
芙锦更是急的来找我。
「小满姐姐!」瞧着从容不迫,甚至有闲情逸致喂鱼的我,芙锦不满出声。
我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待我瞧着水晶缸里的那几尾锦鲤将饵食全部吞下,才不急不慢的转身问道:「我交代你的事情可做了?」
「姐姐交代的事我自然是要办啊!可是小满姐姐,我瞧着她没什么反应啊!」
我将手细细擦拭干净,直至见不着一点脏污,「不急。」
「还不急!小满姐姐,明天摄政王就要来了啊!」芙锦蹭的站了起来,不安的屋子里踱步。
「真的不用急。」我垂眸浅笑,「芙锦,放心好了。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再说了,小满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迎着我的笑,芙锦有些踌躇,最终还是将信将疑的回了自己的屋子。
门关上的那刻,我的眸子倏然沉下。
我当然不急。
我知道一个人微言轻的娼妓定然不会让她有所转圜。
可是十个百个千个呢?
我叫芙锦令姐姐妹妹,乃至做粗活的婆子小厮或高声宣扬或窃窃讨论,郑舒窈她是闭门不出,但她不是聋子。
国仇家恨也不能叫她装聋作哑。
便是她心如磐石,但人言可畏,也定能水滴石穿,令此心动摇!
我自辰时等到了亥时,等到连我养的猫都不耐了时——
门口,传来了响动。
意料之中,郑舒窈正偷偷摸摸站在门口。
见到我,她开门见山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缓缓拿出从柜里拿出一个匣子。
那是特意请能工巧匠制的,机关繁复。
从前芙锦见到,总以为我望里面藏了什么客人给的稀世珍宝,总想一睹风采。
只是叫她失望了,这里头从来没有什么宝物。
有的,只是我积年刻骨的恨意。
我打开匣子,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瓷瓶。
「殿下。」我将它递给郑舒窈。
「这是?」
「见血封喉的毒药,殿下只需滴入酒里,剩下的便旦凭天意了。」我微微笑着。
白瓷瓶相交间,我和她的手俱是有些发抖。
不过她是因为害怕的发抖。
而我是发自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
这么多年了,终于,终于枉死的人们可以瞑目了!
见她握住白瓷瓶,我强忍情绪,深深一拜:「公主大义,肯为家国人命,舍弃儿女情长!」
她先是一怔,暗淡无光的眸中波涛汹涌。
偶尔,她扯了扯嘴角,眼神哀伤的盯着白瓷瓶,「……是,是了。」
「该是这样的……」
她喃喃自语,随机逃也似得离开了我的屋子。
「奴家,恭送殿下。」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我眼中泛出的奇异光彩与摇曳的烛光交相辉映。
似搅浑的池水,将杀意层层叠叠覆在温柔小意下。
10
裴暥祯如约而至。
他的排场一如既往的大,吓得饮酒作乐的客人们屁滚尿流,纷纷跪地。
老鸨早已叫他下破了胆,千求万求叫我来接待他。
我凝着离我不过一步之遥的裴暥祯,心中早已将他凌迟千百遍。
可面上却也只能挂着笑,迎他去了郑舒窈的房间。
郑舒窈一改苍白病态,面施粉黛,口染朱丹。
见裴暥祯来了,弯眸娇俏唤道:「阿祯。」
我的眉微蹙,心下生出一丝异样。
这样明显的转变,龙潭虎穴里走出来的裴暥祯能觉察不出有诈?!
但反观裴暥祯眸色狠颤,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开怀抱住郑舒窈。
「阿窈,你原谅我了!」
郑舒窈沉默地点了点头。
众人纷纷识趣退下。
门关上的那刻,透过缝隙,我瞧着相拥的二人,
一切明明那么顺利。
可心里,却生出丝不安。
我在门口守着,听他们从相识说到相爱。
若是中间不夹杂着算计利用,也可谓是情深意切。
但如感情这般真挚,若掺杂了其他,只会变得叫人作呕。
终于,在他们说起国仇家恨后,郑舒窈端起来酒杯:「阿祯,喝一口吧。」
「喝完,我们之间的仇与怨便就此翻篇了。」
裴暥祯没有回话,屋内陷入冗长的沉默。
可我还是在裴暥祯的侍卫眼中捕捉到紧张。
想来,他们知道今日是个圈套。
那裴暥祯……
我有些担心的望向屋内。
良久,裴暥祯的声音响起,「阿窈,我知道酒有毒的。」
「但这是你递的酒,我愿意喝。」
「只求你,不要再恨我。」
说完,透过窗影,我看到裴暥祯举起酒杯。
我的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影,只恨不能破门而入,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以告慰大家的在天之灵!
「不要!」一声带着哭声的惊叫,打落了酒杯,也将我的心打入了谷底。
郑舒窈哭着扑进了他的怀里:「阿祯,不要!我,我错了……你别喝,我只剩你了!」
「你若死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原谅你,我真的原谅你了……」
后面的话,我没再听,只是拖着身子慢慢的回到了房中。
朱钗随着走动,被我一根一根丢弃在地上。
锐利的边缘将我的掌心划伤,鲜血顺着之间一滴一滴流淌下来。
可我却像是不知痛,只一味向前走着。
这夜,有人久别重逢,洞房花烛。
也在这夜,我对着蜡烛直至天明。
我瞧着它从火光跳跃到摇摇欲坠,直至蜡油燃尽。
也未曾有半分光融入眼中,将我从这无边的黑暗里解救。
我想痛哭,可如今,我能做已然不只是无能的啜泣了。
所以,我只得梳妆打扮,描眉画眼去迎接新的一天,去想新的办法来手刃仇敌。
待天光大亮,我推门而出。
细细密密的光落在我的罗裙上,也落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
我冲芙锦,冲老鸨,冲所有人微微一笑。
眼中,光芒大盛。
是了,是我的错,我不该依仗于别人。
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11
郑舒窈在确定何时同裴暥祯回府后来找我了。
她容色绯红,可谓是春风满面。
以至于眼中乃至于心里的国仇家恨都被情爱冲散了。
见着我,她更是破天荒的拉住我的手,「我昨儿已向阿祯求情,他答应我了,不会在我离开后为难你们的。」
「另外,昨儿的事我也并未提及,小满姑娘放心便是了。」
我瞧着她的笑,只觉的十分刺目。
可口中,还得说着他们那群高高在上的人习以为常的奉承话。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道:「殿下这是打算跟摄政王离开了?」
「不然呢。」郑舒窈轻笑,毫不避讳道,「难不成留在这?」
「公主万金之躯,想来是万万不能的。」
郑舒窈理所应当的点点头,随即作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道:「我这些时日也想通了,斯人已去,我又何苦抓着不放。」
「再说他千错万错,可爱我的心不是作假的。」
「过好当下才是真的。」
「可您是公主啊!」瞧着她那释然的模样,我心中徒增悲凉。
「公主怎么了?!又不是我要非要做的,怎么,套上了公主的名头,我就活该一辈子不许爱人了?!」
她的话说的理直气壮,连带着她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一起化作打人的拳头,锤碎了我的筋骨。
我胸口气滞难行,眸中尽是失望。
国朝的公主,帝国象征,竟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吗!
是!
她存有私心私情没有错,想去爱人更没有错!
可她是公主,她既受了天下之养,就合该为天下苍生,为她枉死的臣民们出一份力!
而不是摔碗骂娘,跟亡了自己家国的仇人情谊绵绵!
我的手颤抖着,蔻丹早已深陷肉中,不去看也知掌心早已血迹斑斑。
可望着不知悔改的她,我只能努力平复心情。
「公主说的对,」我说过许多违心的话,可从未如此今日这般令人割心剜肉,「以前,怎么能敌的过当下呢。」
「是奴家愚钝了,多谢殿下教导。」忍着疼,我露出个笑来奉承安抚她。
无人指责,她耳根子清净了,也不再同我急赤白脸。
我转身幽幽的盯着早已准备好的羹汤,问道:「殿下用过膳否?」
「还未。」
「那如此,若是不弃,便尝尝奴家这的甜汤吧。」我将甜汤递给郑舒窈。
她半是敷衍的尝了一口,随即眸色一亮,「这汤,倒是做的好。」
「承蒙殿下不弃罢了。」
「以后,每日做一碗送到我房中。」她也是不客气,直接发号施令,「待我同阿祯回了摄政王亦是如此。别嫌麻烦,赏金少不了你的。」
我笑不达眼底,盈盈拜下,「那便多谢殿下了。」
送走郑舒窈不多会,芙锦欢欢喜喜地跑了进来。
「小满姐姐,楼下来了贵客,点名要你呢!」
「那穿着,我瞧着,」她兴奋的搓了搓手,「小满姐姐今儿怕是有要得什么好赏了!」
「是吗。」我眼中平静如水
能叫芙锦这样见惯了达官贵族那样泼天富贵的人惊叹不已。
怕不是……
我沉下眸子。
「只是那贵人怪的很,还带着个面具。莫不是个丑八怪吧!」
我笑着拍了拍她,「骨肉皮相不是我们该在乎的,芙锦,告诉老鸨我已收拾好了,将贵人请进来吧。」
门开的那一刻,望着那双被权欲与功利交织的眸子,我满意的笑了。
我想过他会来,却没想到过这么早。
但我还是义无反顾的扑进了那双淡漠众生唯有权欲的眸子里,笑着唤了声——
「陛下。」
12
「哦,你知道是朕。」
来人取下面具,眉宇间同裴暥祯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比起裴暥祯的狠戾,他微弯的眉眼令他平添几分温润。
瞧着,倒像是勋爵人家细养的翩翩少年郎。
我将衣带半松,雪腻肌理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随即我垂眸,媚眼如丝的勾住他腰间的龙纹玉佩,将他压至床榻娇笑道:「陛下这般有意为之,奴家又岂敢做那有眼无珠之人。」
赵晏安低头哂笑,无端带出些凉薄。
「如此,倒是朕多此一举了。」
「是奴家该多谢陛下提醒。」我虽低眉颔首,但眼波流转,尽显楚楚动人。
从前来我这的客人最喜欢我这副模样,做小伏低却又不失风情,是他们高门显贵的正室夫人这辈子的学不来的作态。
可赵晏安不为所动。
他的漆黑的墨瞳里好似生了些怜悯,却在再度开口时归于平静,「但依朕看来,小满姑娘似乎并不惊讶于朕的到来。」
「是——」他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扼住我纤细的脖颈,「算好了朕会来此吗?」
窒息感传来,再次直面生死,我照样做不到从容以对。
我身上冷汗涔涔,妩媚的狐狸眼死死的盯着他。
旋即,我拼死拔下金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抵在他的后颈。
感受到冰凉和疼痛,赵晏安笑意更甚,「小满姑娘,勇气可嘉。」
「只是想同陛下心平气和的谈一谈罢了。」我的手已经在抖,却也只能强撑着死死握住。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自大或阴狠或开朗亦或暴戾。
只有他,我看不清,更做不到察言观色。
如今,也只能做到同他势均力敌,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谈谈?」他的声音极为悦耳,似珠玉落盘,「小满姑娘,想通朕谈些什么呢。」
「是陛下,想同奴家说什么。陛下宫中环肥燕瘦多如过江之鲫,今日来此,怕也并非是为了纵情声色吧。」
「有意思,说说。」他手上的力道松了些。
「陛下明察秋毫,奴家敬佩。只是奴家这等微末之人,嘴笨眼拙,不能一眼看透,只能鼻观眼眼观心。圣上登基不过三载,朝臣根基尚未稳定。却又出了裴暥祯这么个功高盖主的摄政王,他又自恃功高专横跋扈。听说,前几日还在朝廷之上打杀了几个曾对郑国公主有所企图的重臣,而陛下不发一言。」
「坊间都传陛下与摄政王表兄弟情深,可奴家不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我微微仰头,想要望见赵晏安眸子里是否起了波澜,「怕也是心有芥蒂吧。」
「你很聪明,只是这么聪明的女人,都不招男人喜欢的。」赵晏安双眸仍沉静如冰。
「奴家一介娼妓怎敢奢望陛下的喜欢。」我谄笑着,「奴家想要的不过是与陛下结盟罢了。」
「结盟。」他的手顺着脖颈抚上了我的脸颊。
「对,」我的手不敢放松,仍将金簪抵着,「陛下除掉摄政王,收复势力以振朝纲。我呢,拿回我花魁的名头。陛下与我,各取所需。」
「也不是不行,只是,朕想看看小满姑娘的诚意。」
我嗤笑,「陛下不嫌脏?」
「只怕是小满姑娘不愿吧。」他笑的云淡风轻。
凝重他的笑,我手指一紧。
金簪掉落,双臂却已揽住了他。
我递上我的红唇,吐气如兰道:「那,还望陛下笑纳。」
13
我习以为常地像物件般被赵晏安褪去了用来装扮点缀的华贵衣衫,像块烂肉般深陷在床榻里等待着他的为所欲为。
却不曾想,他的动作却有着与其身份不相符的轻柔。
细细密密的吻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残存的温度似燎原的星火,燎动着我早已死寂的心。
这样小心翼翼如待珍宝的模样令我恍惚间,竟令眼中的他与周衍安重合。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以后连心都是彻骨冰冷的帝王,吻竟是这般的如沐春风。
「你笑什么?」闻声,赵晏安抬眸问道。
原本淡漠冰冷的眸子因染了几分情欲,平添了些妖冶。
瞧着,倒是比我还勾魂夺魄。
「奴家笑陛下不愧坐拥三宫六院。」
「你骂朕?」
我低低的笑着,「奴家岂敢呢。」
「奴……」我骤然睁大双眼,口中却早已被他的吻堵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直至我被他吻有些喘不上来气儿,他才满意的松手。
我一边顺气,一边偷偷拿余光瞪他。
我真是看走了眼,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怎么会从他身上寻到周衍安的影子。
他却像是瞧不见我的愠怒,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小满姑娘,男人也不喜欢伶牙俐齿的女人。」
我没好气道:「多谢陛下教诲。」
说完,我便忍住气要拥住他。
周衍安的目光却不再偏向旖旎,反而盯着胳膊肘那的一圈齿痕怔怔道:「这是怎么弄的?」
「这啊!」我扬了扬胳膊,满不在乎道,「客人咬的。陛下见谅,做我们这行的,是什么人都要接待的。有时候运气不好,遇不上陛下这样怜香惜玉的。可不就这样吗!」
「陛下要是嫌膈应,我拿粉盖上去。」说着,我便要下床去拿脂粉。
腰,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
「别走,我不嫌。」
他的声音里隐隐的含着丝颤抖,隐约间我竟也听出了些心疼。
我摇了摇头,我这样的人怎么还会有人心疼呢。
一定是,听错了。
我收起错愕,扬起笑回眸道:「那便承蒙陛下不弃了。」
周衍安不再言语,沾了脂粉香气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我也上道的将脸乖顺的贴在他的掌中。
就在我即将把他身上周衍安的影子摒弃掉,当成寻常客人按部就班的服侍时——
他薄唇轻启,凉薄的凤眸里的心疼是那样的真切,「小满,不想笑,就不笑。」
「委屈的话,可以哭。」
我红唇微张,几番哽咽涌在心头喉间。
这样的话,似曾相识。
恣意张扬的少年郎,也曾在孤立无援时说过。
只是——
我将蔻丹狠狠嵌进肉里,用疼痛逼着自己清醒。
好叫我认清眼前人并非我那有着万般柔情的少年郎,而是杀伐果决的九五之尊。
怜我爱我的人们早就死了,我不能也不许将软肋露出来。
我只好忍着泪,媚笑道:「怎么能,奴家一介娼妓,能伺候贵人们,不委屈的。」
赵晏安眸色微动,没再说什么。
只是缠绵里,耳边似传来他微不可查的叹气声。
迷蒙间,我梦到了周衍安。
他似乎没有一刻不是温柔的。
便是待我一个初见的小小庶女也是那样的克己守礼,不曾有半分怠慢。
他将被嫡姐丢弃在山路上的我抱于马上,自己却屈尊降贵牵着马。
那时我因身后一直有马车尾随,怀疑是有贼人尾随吓得泪都快出来了。
但却也不能失了将军府的颜面,撑着笑向他道谢。
只是话一出口,便露了怯。
周衍安扬唇一笑,安抚道:「魏二小姐莫怕,也不必强撑对我笑。」
「另外呢,此处偏僻。」
「您若是心里实在怕的紧,想哭就哭。」
「我啊,全当没听见。」
说完,他递了张帕子给我,用料之华贵是我那千娇万宠的嫡姐也鲜少有的。
想来,那是他第一次给我东西。
他这一生之中给我许多,许多。
只是,他用力替我全的圆满皆被裴暥祯毁的支离破碎了,连带着回忆在积年累月的冲刷下都显得是那样奢侈。
14
郑舒窈是在端宁三月初五上上大吉日被接走的。
裴暥祯替她摆足了排场,阑茵阁上下便是连那看门的狗都要穿红着绿。
红绸漫长,飘扬十里,大街小巷浸满洋洋喜气。
而我隐在这刺目的红里,好似被按入了尸山血海里。
上至枉死的至亲至爱下至郑国无辜受累的子民无一不在嘶吼着他们那滔天的恨意。
望着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裴暥祯,我的眼睛微微眯起。
与赵晏安商榷的计划不由在耳边响起——
「你需要朕做什么?」
「陛下现下只要同之前那般装聋作哑便是。裴暥祯再劳苦功高,江山,倒是赵家的江山。无需您出手,就他这僭越的做法,刚正不阿的言官怕是触柱死谏也要弹劾于他。」
「你以为只要就能扳倒他了?」
「自然不能。只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叫朝臣积怨,只不过是为了日后好落井下石,更是为了叫陛下处决他更名正言顺罢了。」
「你倒是很为朕着想啊!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便是奴家的事了。奴家曾在那二人有肌肤之亲后送给郑舒窈一碗甜汤。味美不假,更有助孕上瘾之效。初尝无碍,可日子一久一旦断了这甜汤,便会气血逆行,于临产女子便是那断肠的毒药。奴家愚笨,也没什么好见地。只知打蛇七寸,饶是摄政王再工于心计,遇上心爱女子出事怕是也要分寸大乱吧。」
「那时,铜墙铁壁也不过是烂泥一堆。想如何,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吗?」
想着,我的唇勾起,笑的乐不可支。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竟有一日也要为我们这种卑如蝼蚁的人偿命!
夜里,赵晏安来找我。
他早就把我这儿摸个清楚,便是不点灯,也照旧能爬上的床。
但今儿我高兴,乐意点灯费油。
他把玩着垂于鬓发一侧的那缕青丝,玩味道:「灯下看美人,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陛下谬赞了。」我眼皮都不待掀,一味摩挲着手中的簪子。
「这簪子倒是别致,瞧着,不像赵国的物件。怎么,是那位郑国公主给的?」
「赏的。」我纠正他,「赏我甜汤做的好。」
他轻笑,「她遇上你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我挑眉讥讽,「陛下怎么不说她的国家臣民遇上她才是倒了血霉呢!只知贪图荣华情爱的公主,为了自己的私心私情舍弃家国大义。她又置自己的臣民于何地呢?」
「若不是她贪图美色,几番替裴暥祯要官要权。郑国也不能短短六年便付诸一炬。」
「她合该。」我的眸子一沉,「下去向郑国的臣民赔罪才是。」
许是我平日里懒散敷衍惯了,这一下认真起来倒叫帝王招架不得了。
他吻上了我的肩,口中的话语比他的吻还要缠绵动人,「好好好,她该的。他们都该的。」
「只要是我们小满恨得,都合该下地狱。」
咫尺沉醉间,他的轻语落在我耳畔。
「小满,报完仇之后呢?」
我头一次没回他。
只是倚在他肩上低低的笑着。
哪有什么以后呢。
报仇,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了。
15
我恰如其分的在郑舒窈临产前几日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了甜汤,郑舒窈不过一日便如油煎火烹,气血上涌,生产在即。
裴暥祯把太医院里所有太医都抓来给他心尖诊脉看病。
答案却如出一辙——病因不明,疑似中毒。
裴暥祯大怒,可也只能听着太医们瑟瑟发抖跪地一遍遍的说着自己无用。
他们当然无法医治。
这毒,是我亲自配的,世上无人可解。
在郑国这三年,除了待人接客剩下的时间我便外出花重金跟着一位南夷巫女学制毒药。蛇虫鼠蚁,乃至各种面目丑陋扭曲的玩意我都如待珍宝。
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制衡于乃至杀死裴暥祯。
听着郑舒窈疼的面色苍白,仍气若游丝喊叫着要甜汤的那一刻。
裴暥祯知道自己中计了。
但他为情乱志,生生成了瓮中鳖。
他将自己的人马分为五拨,东西南北捉拿我,自己更是亲上阑茵阁,誓要将我揪出来千刀万剐。
不可否认,裴暥祯身边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只是分散开来,倒也没什么可怖了。
四队人马皆被诛杀殆尽,剩下裴暥祯一人血战拼死逃回王府。
其实他最该出城的,出了城,地势险峻最适宜修生养息的。
只是,谁叫他舍不得他那宝贝公主呢。
「陛下。」见赵晏安笑眯眯立于在他府中庭院,裴暥祯顿时松了口气。
毕竟自负如他,怎么会想到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帝王敢对他齐了杀心。
裴暥祯开口说了一堆人名,要赵晏安给他做主。
「尤其是阑茵阁那个小满,请陛下昭告天下,生擒她者本王赏万金!」
「那,奴家还真是惶恐呢。」
「一个娼妓,竟值万金。」
刀光剑影里,我轻笑地从赵晏安身后走出。
「你——」裴暥祯双眸猩红,却只能被赵晏安的暗卫们拿剑逼的难进分毫。
「陛下这是何意?」
赵晏安笑意更甚,「自是要——」
「清,君,侧。」
他的声音不高,落在裴暥祯耳里却如遭雷劈。
他目眦欲裂,「赵晏安,你说什么!你别忘了……」
「表兄,这天下,到底是赵家的天下。」赵晏安笑着,连语调都是这样的漫不经心。
可却为在场众人渡上一层寒意。
「是你,先逾矩了。」
「赵晏安!!!」
「王爷别喊那么大声,惊着里面的王妃就不好了呢。」我大发慈悲的提醒她。
「你,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构陷于我!」若是眼神能杀人,我怕是早已被裴暥祯残杀千万次了。
「我,是谁啊?」我轻轻巧巧的笑着,「我是小满啊。」
「哦——!」我若有所思,「这么说是不是为难摄政王了,毕竟我这等微末之人,不足挂齿。」
「那这么说吧。」
我莲步轻移,禁步伴随着走动,一步一响。
恍若,地狱勾魂索命的号角。
我的红唇一张一合——
「我姓魏,威远大将军魏鹤之女。」
「也姓周,平宁侯府周衍安之妻!」
裴暥祯活像见鬼,死死盯着我,连声反驳:「不可能,这不可能!威远将军府和平宁侯府是我亲自监视动手的,不可能还有活口!」
「你,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啊,」我扬手,暗卫将他死死制住,「我是小满,魏小满。」
说着,我将刀抵在了他的脖颈间。
「对了王爷,有件事我刚刚说错了。王妃早死了呢,一尸两命,死不瞑目!」
「真是,好惨呢。」
「魏小满!你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冲着我来,阿窈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做错了什么何至于丧命!」
「你们合该是夫妻呢,一样的不知悔改,做错什么是吧?」我手起刀落,将他的头砍下。
裴暥祯的眼睛还睁着,似是不敢相信他那高贵的头颅被一个卑贱的娼妓砍了下来。
我将剑送回剑鞘,细细拿帕子擦着身上的血渍,冷声道:「到地下,三百万郑国臣民会告诉你们的!」
可擦完了手上,脸上,身上。
心里的,却永远擦不去。
泪水滑落,我寂寥的望向天边,卑微的把每一朵云都想象成爱我的人。
可他们离开了我太久太久了。
久到了,他们的音容相貌我都记不清了。
秋风起,卷起满地萧条,愈发显得我形单形只。
再次看向裴暥祯的尸身,我的眼中再无仇怨。
剩下的,唯有悲凉。
仇报了,他死了。
但爱我的人,也不会活过来了。
16
裴暥祯死的第二日我便去老鸨那替自己赎了身。
老鸨瞧着那闪着光的黄白之物,躬着身子慢慢走了过来。
抬眸,却没有意料之中的贪婪。
她颤巍巍抓了几个银锭,「买你的时候是五两银子,如今赎身也该是五两。」
望着我惊讶的神色,她叹了口气。
「别这么瞧我,我老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原想着,留着你,将来把阑茵阁交给你的。你聪敏,肯学,又生的是那样的貌美,比当年的我,不知道强了多少。」
「可你好像有自己的打算了,我瞧着也不是能给我说的样,我就不多耳听这一嘴了。」
「想走就走吧。」
我冲她三拜叩首,谢她这么多年的栽培之恩。
「小满!」推开房门时,她惶惶的叫住我。
老鸨就像知道了什么,定定的看着我。
「没……没什么……」
「有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记得回来看看。这里,虽说不好。」
「但到底也是个家啊!」
「小满……」她的声音恓惶。
「我知道了,多谢孙妈妈惦念。」我回眸冲她一笑,眉眼弯弯。
芙锦一直哭哭唧唧的赖到我套车出城。
她说,「小满姐姐,你这到底去哪啊?」
我轻柔的替她拭泪,「我哪都不去,我回家。」
「什么……」她张口,话语却被马蹄声踏下。
我将她护在身后,笑望着高头大马上冷峻如锋,不发一言的赵晏安。
我打趣他,「陛下今儿怎么不笑了,是生性不爱笑吗?」
赵晏安面色不虞,「看来你打算的以后里没有朕。」
我俯身一拜,「陛下恺悌君子,何苦为了我一介娼妓污了清名。」
「若朕,执意如此呢。」他翻身下马,一把扼住我的手臂。
「魏小满,这么多个时日,你就未曾有一刻动心吗?」
「陛下,我们之间一定要说这么明白吗?」我的脸色冷了下来。
「裴暥祯是屠戮了我的家国不假,可说到,他也不过是听命于人。」
「充其量,是把沾满人命的刀。」
「而您——」我哼笑,「操刀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陛下,感谢您的臣民吧。我原先着要把您也杀了的呢,只不过您一死,时局动荡,诸侯纷争。流血的还是百姓,他们同我无冤无仇,我不能这么对待他。」
说着,我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这个盒子,我原想着永远不给您的。」
「只是您偏要把话挑这么明,那父债子偿。」
「陛下,」我歪头一笑,「是您与我的孩子替您偿了命呢。说来,这该是陛下的长子吧。以后每有一个孩子,陛下是不是都会想起这个替您偿命的孩子啊!」
赵晏安眼神一滞,近乎木然的接过盒子。
我趁其不备,一把跳上车,急声对车夫道:「走——!」
马儿的嘶鸣声响起,可没走几步便被士兵团团围住。
我在马车内握紧匕首,但凡闯进来一人我便挥刀自尽也不会跟赵晏安回到皇宫做那囚兽。
「都散开,让她走。」赵晏安颓唐的声音响起。
周遭的士兵散开,马儿狂奔了起来。
但却甩不掉赵晏安地声嘶力竭。
「魏小满,是我先见到你的!那你春日宴,你被你嫡姐丢弃在山道上。」
「是我先看见的你,我想邀你同坐马车, 却又怕唐突了你。只能远远地跟着你, 却不想被周衍安那混蛋捷足先登!」
「你及笄那日我也去了, 只不过周衍安在墙内,我却因为敌国质子地身份站在了墙外。」
「我也曾想着求娶你!」
「只不过, 只不过……」他的声音里蓄满了哀伤, 「我那时只是个势单力薄的敌国皇子, 尚且无力自保,又怎么敢耽误你呢。」
「覆灭郑国的计划确实是我定下的, 裴暥祯也是听我行事。可令你家破人亡, 流离失所不是我所愿!」
「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找你!」
「我以为我倾尽全力, 就能叫无依无靠的你生了依赖,有了心动。果然,不是他,不比他。」
「你也,只爱他。」
「小满,再见了。」
车帘随着颠簸飘动着,只要侧眸,便能望见他。
可他,从来都不是我的回头路。
所以, 我只是望着前方,低低道:「再也不见了,赵晏安。」
16
我叫车夫将我送回了军营边上的城镇。
这里几经遭流寇战乱, 早已新人换旧人。
他们像瞧这个新奇物件一样,巴巴地看着我。
我冲她们笑了笑,便背着包袱向前走去。
幸而周遭景致倒没什么大变,我还能凭着记忆找到后山的路。
「姑娘,买肉吗?!新杀的黑猪肉!」
我眸色一喜,转头看去,「陈屠夫!」
陈屠夫见我也是一惊,随即找了块衣服上最干净的地儿把手抹了抹。
但瞧见我白净的双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手背了起来。
「小满姑娘!」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激动地泪都掉了,「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呢。」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我垂眸浅笑, 「这不说缘分呢。」
我同他叙了会旧,直至他媳妇张阿嫂领着几个晃晃悠悠的小萝卜头走来, 「姓陈的, 你这老不羞的!青天白日的不做生意干什么呢!」
「干嘛!」陈屠夫狠狠瞪了她一眼。
张阿嫂刚要发作,瞧见是我,立刻满脸羞红的向我道歉。
「没事。」我拍了拍她的手,盯着她身边这几个小萝头道:「这是?」
「我孙子孙女!」
「真好啊。」我蹲下身, 从包里拿出一个玉镯套在张阿嫂的孙女身上,又另递了一个金裸子给她孙子。
「这……这也太贵重了!」张阿嫂和陈屠夫忙不迭要抢回来给我。
我摆摆手,「孩子喜欢就好。」
说罢,我又摸了摸孩子的头,「天下统一了, 这以后可都是好日子了。想嫁谁, 想娶谁, 想和谁生生世世,都不再是黄粱一梦了。」
「要幸福啊。」
我起身告别,继续向后山走去。
陈屠夫在身后远远地喊:「小满姑娘, 你怎么又去那啊!」
我挥了挥手,无比轻快。
我说,「我讨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