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将军府嫡女。
14 岁入宫,嫁给了当朝皇帝南宫翎。
他对我言听计从,极尽恩宠。
但我知道这都是假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
我对他也是假的。
1
南宫翎待我极好。
入宫二年,我便从燕贵人升为了燕贵妃。
后宫无后,我已是位分最高的嫔妃了。
是夜,芙蓉帐暖,情动之时,他喊了严云姝的名字。
严云姝,是太傅一手栽培出来的大家闺秀。
她包揽了上京城几乎所有宴会诗会的头筹。
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子,谁不喜欢呢?
不像我,自小跟着父亲金戈铁马,不懂刺绣琴棋为哪般。
我暗暗嗤笑,一国之君,竟如此窝囊。
喜欢的女子得不到。
不喜欢的,还要虚与委蛇。
人前,做出那偏宠的姿态,给我爹爹看。
2
他之所以如此忌惮我的爹爹,是因为这江山,本就是我爹和先帝一起打下的。
当初建南周的时候,誓约一人称帝,一人为将,守卫一方。
而我自小便和皇子们一起入学。
我与三皇子走得更近。
确切地说,三皇子温文尔雅,言笑晏晏,所有人都亲近他。
不像南宫翎,不苟言笑,深不可测,从不与我们亲近,自小便展现了储君的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面对严云姝的时候。
我在假山后听到南宫翎对严云姝表白:
「未来愿为你散尽后宫,此生只云姝一人。」
字字珠玑,情真意切。
听得我都恨不得替严云姝答应。
只可惜,严云姝拒绝了他。
因为本来,严云姝与三皇子两情相悦,已过三书六礼,即日迎娶。
三皇子谦谦君子,确实是一个好夫君。
我替严云姝高兴。
爹爹说,不管太子是谁,以后我都是要入宫的。
所以我从不考虑情情爱爱。
女子过得不好,才需要依附身边的男人。
而我身边人不管是谁,我都能从心所欲。
我十四岁那年,先帝驾崩,三皇子叛变,太子南宫翎平反,所有他的党羽皆已伏诛。
听闻南宫翎带兵踏入三皇子府邸时,严云姝已铰了头发,自请去龙泉庵。
后来南宫翎便顺理成章继承大统,钦点我入宫,册封为贵人。
3
南宫翎不是耽于情色的君王。
相反,他一心想稳固朝纲,野心勃勃。
是以,除了早前太子时期,他的通房难产,舍命生下一个女儿之外,后宫再无诞下一儿半女。
长公主南宫柔,如今也不过五岁。
粉雕玉琢,天资聪颖。
自我入宫便养在我的名下,与我很是亲昵。
反而是南宫翎,对他的第一个女儿,不冷不热,并不上心。
我曾问过他:
「柔儿蕙质兰心,如何迟迟不请先生?」
他蹙起眉头,漫不经心:
「左右不过是个公主,又不能继承大统,学些书画女工,才堪为女子表率。」
我默然,见我不语,他又执我的手,正色道。
「容之虽不会琴棋书画,在朕眼里才是真性情。世间女子千万种,你是最特别的。」
我对着他粲然一笑,随即羞涩地低下了头。
低头的瞬间,笑意便敛去几分。
这两年,我习惯了处处小心,谨言慎行。
他喜欢看我不争不抢,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模样。
尽管我知他心中另有其人,依然不动声色,安守本分。
因为啊,我爹戍边二十载,边疆百姓只知镇国将军燕兆柯,不知周王南宫翎。
如若我还不知收敛,南宫翎恐怕夜里都睡不了好觉。
这日,他在永安宫里用了晚膳,他看我在临摹字帖,来了兴致指导了一番。后面见我犯困,便打横抱我入榻,一旁随侍的宫女们放下幔帐自觉退了出去,留下一室旖旎。
4
近日炎热,我吃什么都没胃口,还阵阵作呕,只贪些酸甜的瓜果蜜饯,加之癸水已迟了半月有余,我便召了太医来诊治。
「娘娘脉象如珠滚玉盘,已有孕象,但是月份尚小,需要静养保胎。」
我心下了然,南宫翎近日宿在永安宫,我没有刻意避孕。
我抚上肚子,这个孩子是我想要的。
我娘战死沙场,我爹再未续弦,若是我在这深宫红墙内留下一儿半女,爹爹也会很欣慰吧。
南宫翎听到我已有孕,下了早朝便急急赶过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赏赐。
他又叫了太医来请脉,说的是些差不多的话。
南宫翎欣喜若狂,抱着我说:
「容之,你真是我的福星。」
处理完政事,他便陪我在园子里散步。
「北凉屡次犯我边境,挑起事端,我今日已派燕将军出征北上,即刻出发。」
我心中一紧,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许久才跪下出声:
「陛下,臣妾有一事相求,年前省亲时见到我父亲,他已两鬓秋霜,加上旧时腿伤发作步态蹒跚,曾经的镇国将军已经年迈。父亲说他身为臣子该当鞠躬尽瘁,可作为女儿,我藏有私心,更想他能如平常人家那般得子孙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陛下,我还没告诉他女儿有孕,等此次征战回来,便让父亲——致仕吧。」
南宫翎抬起眼盯着我看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将我扶起。
5
边关屡屡传来战报,南宫翎这几日都宿在我的寝宫寸步不离,他会跟我分享战事,而我一边养胎,一边等待父亲凯旋。
感受着小生命在我身体里的律动,如同过着寻常女子般平静安稳的一生。
「母妃,我要有弟弟了吗?」
「也有可能是妹妹。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我都喜欢。那母妃有了弟弟妹妹会不喜欢柔儿了吗?」
「不会,不管母妃有弟弟或是妹妹,你都是唯一的柔儿。」
南宫柔笑着跳着跑开了。
这几日南宫翎开始变得忙碌,也不再来永安宫,我的心中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时不时感觉到心慌,只有柔儿在的时候我才感到片刻安宁。
听闻这一仗战事吃紧,打得很是艰难,南宫翎又派了两万士兵去增援,我不由替父亲揪心。
这日一大早,我被永安宫门口吵嚷声惊醒。
「红袖,外面怎么回事?」
「娘娘,您醒了,屋外来了好多侍卫,为首的是陛下身边的全总管。」
我披了件外袍便下了榻,一出门便看到全总管,他看到我探询的目光,对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陛下口谕,永安宫上下一干人等,禁足在宫内,不得出宫门半步。」
我心下一沉,恐怕是父亲那边,此次战役凶多吉少。
6
禁足的这些时日,因为我有孕在身,吃穿用度甚于从前。只不过永安宫如铁桶一块,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出不去。
时间越久,局面越是胶着。我慢慢感觉到恐怕不只是北凉之战失利的缘故,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
这日午后在园子里散步,便见两名侍女凑在一起说话,听得不真切,恍惚说到燕将军,我大喝一声让她们回话,她们回头见到是我,脸色倏地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
绿衣女子大着胆子抬头看我:
「娘娘,听说燕将军谋反,整个燕府都被铲平了……」
我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便两眼发黑,栽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已是在床榻,南宫翎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容之,那两名宫女是宫中有人离间你我的,朕已经处理了。」
「所以,她们说的是真的。」
我想努力看清他的神色,他的眼睛闪了闪,垂眸看向别处。
「你先好好养胎……」
我的心沉到谷底,然而此刻说话的声音异常冷静:
「将军府如今怎样了?
「现在除了我恐怕外面都知道了吧!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燕将军与北凉对战中,不战而降,已被诛杀,家眷……」
「被谁诛杀?!」
他不再言语,盯着我的眼睛,顿了半晌。
「家眷一百一十二名,流放闽南。朕感念燕贵妃柔嘉淑顺,且有龙裔在身,罚抄经文五百遍,以示惩戒。」
在凉薄的夜色中,南宫翎的声音遥远又疏离。
他终于不再掩饰,一改之前的惊惶失措,眸中一片冰冷,无一丝波澜。
7
永安宫的禁令在南宫翎来宣布的那天就已被解除。
太医说我神思郁结,忧虑成疾,有流产之兆。
我求了南宫翎能否让我在母亲离开京城之前见她一面,他以我已有身孕、经不起折腾为由拒绝了。
从这之后,我便再也没出过永安宫,他让我罚抄经文,我便顺理成章地闭门谢客。
这两天的变故使我心中大恸,表现出来的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些时日平静下来,很快便能想通其中的弯弯绕绕。
爹爹心腹曾忧心忡忡地和我说过:
「新帝喜战,殊不知兵起连年,百姓凋敝,边境早已生灵涂炭。」
父亲虽是镇国大将军,却并不爱出征。
他说,打仗,是为了止战。
只可惜,这位帝王一心想扩大他的疆域版图。
他们政见不和,父亲在朝中又说话耿直,树敌太多。
上位者最不能忍臣子功高盖主,只要有人懂天子的心思,必然愿意为他排忧解难。
南宫翎之前日日宿在永安宫就是为了稳住我;把我禁足,除了让我安心养胎,也是因为想瞒我到孩子出世。
南宫翎对我父亲忌惮已久,这个孩子加快了他想要铲除我父亲的动作。
所谓军情紧急,派出二万人手,阴谋就已在路上,这是在南宫翎的授意下为父亲设的一个局,他们不是去增援,而是去屠戮的。
父亲带领将士背水一战,北凉气数已尽。
如今自是狡兔死,走狗烹。
可是出征之前,南宫翎明明答应过我,此次是父亲最后一次出征,从此之后他将远离朝政、告老还乡。
我知帝王薄凉,曾劝父亲多做打算,他哈哈一笑:
「容之我儿,为父与先帝情谊深厚,且我看着新帝长大,也曾在他幼年被俘时救他于水火,他不会那么绝情。
「何况习武之人,粉身碎骨乃是常事,但求无愧于心也。」
父亲,你一生赤胆忠心,却不是身死战场,而是被您效忠跟随的君王猜忌和暗杀,最后时刻可曾有过一瞬后悔?
8
夜间我突然腹痛难忍,鲜血染红了亵裤。太医摇了摇头,再好的保胎药也回天乏术了。
南宫翎急匆匆地进来,地上跪满了一地的宫女,听太医报是已成形的男婴,他怒气冲冲,脸色铁青,刚想兴师问罪,见我神色淡淡,面无表情,他强压怒火,嗓子喑哑:
「前几天还好好的……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
我似是没听到他的质问,死死盯着他,表情麻木,似笑非笑。
没人注意到我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颓然地瘫软下来,神情皆是怅然若失,终是受不住夺门而出,背影说不出的狼狈。
他大概也心知肚明,这个孩子留不住,只是没想到我如此决绝。南宫翎派人日夜守着我,可总是有出纰漏的时候。
他杀我父亲,我杀他孩子,这很公平。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成为我复仇路上的软肋。
9
从那之后,他再没踏入永安宫。
距离我小产尚不足月,便听闻南宫翎带回一名女子置于宝华楼。
传言说,这名女子是南宫翎征战楼兰,被投降的敌军将领送来的楼兰公主虞仙姬。
南宫翎让匠人把宝华楼打造成她的寝宫,和她在楼兰的宫殿一模一样。
我不由轻笑,踏平她的国,却又造了一样的宫殿,他是懂杀人诛心的。
南宫翎在寝宫夜夜笙歌,饮酒作乐,搜罗各地奇珍异宝,只为博美人一笑。前朝的老臣有了我父亲的前车之鉴,敢怒不敢言。
只有我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看重这名女子,是因为她神似严云姝。
这日,我便以祈福的名义去了龙泉庵,悄悄见了严云姝。
她比之前瘦削了很多。
「姝姐姐,近来可好?」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
「这里人多眼杂,不适合说话,你跟我来。」
她是为躲南宫翎才入了这尼姑庵,故我虽知她有法号,依旧喊她姝姐姐。
「姝姐姐,你可知陛下新纳的美人不过与你三分神似,已是宠冠后宫。你当真要在这青灯古刹蹉跎一生吗?」
她凄然一笑。
「如果我委身于他,那我还有何颜面百年之后去见为我而死的三殿下。身体发肤,我不敢赴死,却也没有勇气做出格之事。
「这世间太多事不是女子能左右的,就好比你困在深宫红墙,我留在青灯古刹,我们无法选择。与其做那困兽之斗,不如安分守己,虽是遗憾,却未尝不好。」
我默然,当年三皇子反得蹊跷,这桩秘辛宫内讳莫如深。
这一趟我必须要来。
南宫翎对她念念不忘,哪怕是说服她替三皇子报仇,她也是我第一个想要拉拢的人选。
严云姝通透至此,她见到我就知晓了我的来意,依然体面地回绝了我。
然而此次出宫,我也并非一无所获。
严云姝光明磊落,她不会助我。
也不会对我的计划使绊。
既然她不是我的突破口,至少还有一人。
眼下就有一个机会。
那就是西郊围猎。
10
每年入秋,天气日渐转凉,南宫翎都会携朝臣围猎。
此次,由丞相主持这场皇家狩猎。
除了官眷外,后宫位列妃嫔之上皆可前去。
我自小便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擅骑射,爱看武艺兵法。只是自入了宫,便再也没骑过马,兵书也早就束之高阁了。
虞仙姬没有位分,她是南宫翎特许带出来的。我并不意外在围场看到她。
果然如传闻一般,她的脸比严云姝更添妩媚,身穿一袭大红劲装,身姿纤巧,乌发束成马尾,眼波流转间,勾人魂魄。
她转头看到我时,眸中闪过一丝惊艳。
我们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并未驻足。
此次出行,有很多是我父亲曾经的旧部,他们和我一一打过招呼,恍惚感觉回到了小时候,父亲带着我住军营的场景。
我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双腿狠狠地夹紧马腹,向林中疾跑而去。
风起,拉弓,搭箭,一气呵成。
我往前探看,猎物的颈部和腹部各中了一箭,我诧然抬头,不远处虞仙姬坐在马上朝我走来。
「看来是我晚来一步了,这只鹿应是妹妹射来的。」
「娘娘过谦了,这是您的猎物,我只不过是帮了您一把。」
我饶有兴致地抬眸,和她的目光相撞。
「娘娘若是需要,我愿意做这支箭。」
「哦?我凭什么信你?」
「燕将军一心为国为民,甘为人臣却受帝王猜忌,死后连宗主祠堂都进不去,娘娘是个成大事的人,懂得隐忍,知晓谋定而后动。而我,一个亡国公主,活着不过是苟且。眼下,除了依附你,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了然,南宫翎带她入宫,却未授予任何妃位,可见她的处境尴尬。即便她愿意委身于南宫翎,前朝也断然不会允许帝王偏宠一个敌国的公主。而虞仙姬,第一眼看到她,神色有深意,眼里有探究,唯独没有敌意,我便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
出来的时候,我和虞仙姬心照不宣,如未曾相识。只不过还没走到营地,就听说太尉之子的马儿受惊,他从马上摔下受伤昏迷。
11
路过南宫翎营帐时,丞相正跪在下首,承受帝王的怒火。
「朕如此信任于你,把此次围猎全权交给你负责,第一天就惹出这么大的事!你太令朕失望了!」
身旁的太尉声泪俱下。
「陛下,您要为我儿做主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尚未娶亲,如今不省人事……」
我不禁冷笑,丞相和太尉本是一丘之貉,在我父亲出兵北凉后,丞相游说南宫翎再不能放虎归山,太尉则极力附和,南宫翎便顺势应下。
这场战本就打得艰难,我军三万对敌五万,父亲拼着将士上下一心,扛下这一场硬仗,连日作战已让他们精疲力尽,在寒冬中拔营回朝的途中,看到接应的同伴,怎么也想不到这是送他们上路的刽子手,最寒不过是人心。
如今,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惩罚而已。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为自己谋划,小到太监宫女,大到后宫嫔妃、前朝官员,我都在暗中打点。更何况,军中大半将领都曾是我父亲的旧部,如今也是我的亲信。
围场这么多官兵,在一匹马上动手脚而神不知鬼不觉,并非难事。
翌日,南宫翎以丞相此次围猎办事不力削了他半年的俸禄,又将源源不断的赏赐抬进太尉府,因查不出当初做手脚的人,砍了两个当差的马夫草草了事,此事就此作罢。
太尉家有悍妇,这是他的独子,平日里溺爱如命,非常看重。太医说他断了双腿,再难接上,此生都要与轮椅为伍。
靠利益维持的关系,本就不堪一击。
太尉和丞相算是生了嫌隙。
12
围猎后半月有余。第二次见到虞仙姬,是在御花园。
我们需要在满是眼线的宫中演一出戏。
「你就是燕贵妃?」她骄傲地扬起脸。
「陛下可准许我不用行礼,楼兰可不兴下跪磕头。
「听说您的父亲不战而降,陛下真是仁慈,在楼兰,这是要诛九族的。」
「虞仙姬,楼兰已经灭国了。你说的诛九族,那陛下算在内吗?
「来人,虞仙姬以下犯上,是为大不敬,来人!掌嘴!」
虞仙姬被带走的时候脸颊肿得老高,一脸幽怨地看了我一眼。
是夜,南宫翎来了。
「纵使她嚣张跋扈了些,你不该打她。一个亡国公主,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那我呢?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觉得作呕,生怕嫌恶都写在脸上,神色淡淡,等着他赶紧离开。
「有陛下在,自然可以护她一世安稳。」
果然,下一瞬他便拂袖而去。
整个后宫都传遍了我与虞仙姬势同水火。
传闻说她手段了得,引得南宫翎与我反目,如今夜夜宿在宝华楼,风头盛极一时。
全公公来找过我一次,隐晦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让我不要再跟陛下闹别扭,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怒极反笑,他害我至亲,于他看来是无关紧要的闹别扭,于我是刻骨的仇恨。
「那是自然,天大地大,大不过陛下的心能装天下。」
13
这几年因着征战旷日持久,百姓苦不堪言,近日城内涌入了大量流民,朝中建议把他们赶去远郊。
我不禁冷笑,朝廷真是无人了,这帮饭桶一个个只想过安稳日子,好一出眼不见为净。
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我把自己的月俸拿出来,安排红袖带人去城门布善施粥,流民越来越多。
这两年连年征战,国库空虚。我要求永安宫节衣缩食,捐出部分银钱安置流民。想归家的安排归了家,不想回的城里集中安置,拨几两银子做做小本营生,或者愿意入伍的插编入营。
南宫翎得知后,要求皇宫上下包括群臣一并捐钱,由户部牵头,助我将赈灾的事安排妥帖了。
这个天下有我父亲的一份苦劳,而我,又怎会见死不救呢。
红袖愤愤不平,说明明是我在做,怎么城墙外的百姓都在赞美丞相体恤民情,跟丞相有什么关系。
我但笑不语,消息自然是我放出去的,户部也早就安排我的人了。
丞相如今有多得意,到时就有多狼狈,这是捧杀。
14
翌日,侍郎在朝上参了太尉一本,说他赈灾期间流连烟花柳巷。太尉大喊冤枉,请求陛下明查。
太尉对着侍郎蹬鼻子上脸,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模样,声泪俱下说他遭人嫉恨,被同僚排挤。
事情查到了满春院的姑娘,满春楼是这两年兴起的京城最大的青楼。
姑娘说她本是富商之女,见到太尉就指认他卖官鬻爵,侵吞私宅,她父亲钱财散尽,却惨遭杀戮,她辗转流落到青楼。为了证实所言不虚,她拿出了当初她父亲珍藏的地契和文书。
南宫翎瞬间沉了脸色。
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指认,且证据确凿。当初太尉信誓旦旦,他认为自己没做的事定要让南宫翎主持公道,大张旗鼓,哪承想牵出这么一桩陈年旧案。
如果只是贪腐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涉及卖官鬻爵,挑战的是上位者的统治权威,南宫翎必然会彻查。
太尉被带走的时候面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此案牵涉甚广,南宫翎雷霆震怒,在其家中搜出名单,共涉及大小地方官员共计七十八人。太尉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供出本案主使是当朝丞相。
只不过,丞相矢口否认。
他当然会否认,自太尉被查,他便意识到形势不对,把家中所有证据都烧掉了。
然而对付他,不需要证据。
禁卫军前脚刚进了丞相府中,后脚就有千余名读书人来到皇宫前为丞相求情,甚至有人跳出来愿意替丞相去死。
他们歌功颂德丞相曾是多么体恤灾民,把帝王的脸往地上踩。
南宫翎最害怕的事情开始重演。
这几年时局并不安稳,他害怕将军民心所向、乱了朝纲,便杀了将军,如今轮到了丞相,他又担心丞相一家独大,功高震主。
南宫翎终是容不下他,三日后问斩。
等我去见了丞相,他在水牢的蹉跎下早已不复往日的神采,面容憔悴,不过几日光景,恍若苍老了十岁。
他看到我仔细盯着我瞧了半晌,突然站起来,手哆哆嗦嗦指着我:
「是你!」
他当然不是才认出是我,他只是终于想明白个中曲直。
当初围场动手脚的是我,送他盛名难副的是我,如今送他入狱的也是我。
「我父亲与你识于微时,莫逆于心,你却不配。现如今,你下去跟他请罪吧。」
他双手掩面,表情痛苦,声音哽咽欲说些什么。
我再也不耐烦听他倾诉苦楚,头也不回,便转身离开。
15
此案已了,群臣人心惶惶,南宫翎越来越暴虐,行事也愈发乖张,他把虞仙姬封为贵妃,朝中已无人敢有谏言。
南宫翎在那之后来过一次永安宫,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我抬头,仔细瞧他面色晦暗,眼底青灰,步态疲惫,走路也踉踉跄跄。
「取悦朕,便可许你做皇后。」
「后宫没有别的女人了吗?」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三弟,明明我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
「所以你就把他杀了?」
「是他自己该死!这个位置本来就是我的,父皇对我严厉管教,却把所有宠爱都给了他,她明明是我的,却只和他有说有笑。虚伪做作、假仁假义,从小到大,你们所有人却只喜欢他!」
看着他情绪失控又哭又笑,我面无表情。
年少读书时的我并不懂什么是喜欢,但我在明白什么是喜欢的时候,我在书房外听到他说因为我父亲才偏宠我,炎炎夏日,我感到了彻骨寒意。
从此之后,那一点喜欢就藏在心底了,直到渐渐久处相厌。
我以为南宫翎也会喜欢这个孩子,直到得知父亲的死讯。这个男人,他爱权势地位、爱名声威望,最爱的是自己,因为爱自己,所以想把一切都攥在手里。他并不懂得如何爱人,所谓念念不忘,也不过是因为得不到,才不甘心。身为帝王,他不需要亲情和爱情。这条上位者之路,使他慢慢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16
南宫翎闹了会儿便醉倒睡着了。
当晚,虞仙姬也来了,她依旧张扬跋扈,不见到南宫翎誓不罢休,我便邀她进门。一进门,她便脱下斗篷抱怨:
「姐姐,见你一面也太难了,我要用上毕生演技,上次被你打得我一个月才好。」
我顿时有点羞愧,还没来得及说抱歉,便听得她说。
「我每日给南宫翎用了熏香,你看他最近暴躁易怒,估计就是药效起作用了。
「我提前服了解药,这是我们楼兰皇室的秘方,太医也看不出来,估计不出半月,就会发病。」
我了然,送虞仙姬出门。
她便是我安插在南宫翎身边的最重要的棋子。自那次围猎,我们一拍即合。而事成之后,我会送她安然离开皇城。
翌日,南宫翎自榻上醒来,发现我昨晚并未宿在他身边。他勃然大怒,问我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嫌你脏啊。
我垂眸愠怒,抬起头来却泫然欲泣。
「陛下,我昨晚怕你半夜醒来,渴了饿了,一直伴在你身侧,整夜不敢合眼。」
他脸色稍霁,一番梳洗便上了朝。我唤来红袖把床褥都撤掉。
17
近来一得闲,我便督促南宫柔的功课,平日里她跟着太傅在书院学习,我有意让她接触一些治国理政之道。
刚开始的时候,小姑娘会问我,为什么她也要学这些,如今她已自觉,公主也有保家卫国、担负百姓的责任。
我再次见到南宫翎,是十日之后,他无力地躺在榻上,眼睛略动了一下,头也微微动了一下,吃力地转过来,见到我,喉咙想发出声音,最后只变成啊啊的呜咽声,吐不出一个字来。
随侍的太医对我作揖:
「陛下脉象古怪,似有若无,血行不畅,加之气机郁结,似久病而虚,而无法出声,这是中风之兆。」
我摆手让他们下去,南风翎满脸都是警惕,我不禁轻笑,抚上他的脸庞,停留在他的脖颈,喃喃自语:
「陛下年纪轻轻却成了哑巴,这天下可指望谁呢?
「你应该跪在我父亲面前负荆请罪,不过我父亲想必也不愿见你,你还是不要去污他的眼吧。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三皇子是你使计杀了的,他根本没有反,对不对?他可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可真下得去手啊。
「南宫翎,知道为什么你继位后再没有子嗣吗?因为我给你吃的点心里放了避子药啊。后来,我想为你生孩子了,你怎么能杀我父亲呢。
「这是我给未出世的孩儿做的虎头鞋,是不是很好看?你要不要下去带给他?
「不行不行,你罪孽太重,会吓到我孩儿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每日给你喂续命汤,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
他眼神愤恨,一副想要吃了我的表情,然而呜呜了两声连话都说不清楚,见他欲抬手想要碰触我,我一个后退,他却因动作幅度过大而翻倒在地,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没有我的授意,一旁的宫女们视若无睹。
而侍奉他的宫女,是我专门安排的前丞相府里入了贱籍的家眷。
18
几日后,我拿出了传位诏书,授予长公主。
南宫翎的笔迹,我很早就在临摹了。
长公主不过八岁,请我于小殿听政。
由于没有女帝先例,为了给南宫柔铺路,颇费了我一番功夫。
多亏了新丞相,力排众议。
新丞相是这几年的后起之秀,雄才伟略,有经世之才,他并不是我安排的人,却是最适合当丞相之人。
在南宫翎卧病后我召见过他一次,我和他推心置腹、晓以利弊。半日之后,他同意替我扫清障碍。
好在南宫翎没有皇兄弟,一些老臣即便有异议, 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
夜深人静的时候,南宫柔也会私下找我说体己话。
「母后博古通今、精通政事,是柔儿最崇敬之人,母后比柔儿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
「皇儿,你是唯一的正统, 而我则是名不正言不顺, 是祸乱朝纲,自你年满十四, 我会撤帘归政。母后相信你,可以带领天下子民走向太平盛世。」
而我没说出口的是, 我父亲倾其一生,效忠的不是南宫父子, 而是城墙外的百姓。
那个位置并不比朝局稳定、百姓安乐更重要。
我父亲知道,我也知道。
19
由于前朝战事纷起,这个国家百废待兴。
这是极度缺人的时候。
除了颁布举措劝课农桑,休养生息, 轻徭薄赋外, 逐步推进科举制度, 兴办学校培养人才。
这也是我当初跟新丞相达成的合意。
我问严云姝,是否还愿意回去,从女夫子做起。
这一次, 严云姝没有拒绝我。
她眼中含泪,对我行了最隆重的跪拜礼。
南宫柔登基大典过后。
我第一次踏进虞仙姬的宝华楼。
还没见到她, 便听到「喵」的一声,从旁走出一只橘白猫, 躺倒在我身前露出圆滚滚的肚皮, 我往前走, 它便翻身挪一下继续躺倒。
我抬头见她出来,指着这小东西问:
「你这猫倒也不认生, 我连半步都走不得了。」
「哈哈,它以前不这样, 见人就躲起来。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 它在垃圾桶里找吃的。周围好多只流浪猫,就它最笨,刚找到的食物还没吃上都被抢走, 瘦得皮包骨头。元宝!过来!」
我看着元宝,实在是想象不出它皮包骨头的样子, 才想起来有正事找她。
「你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吗?」
她抱起元宝,摆了摆手。
「不啦!这个宫殿都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天天都做噩梦。」
「那以后你去哪里呢?」
「山高自有可行路, 水深自有渡船人。天山路远,后会有期啦!」
20
六年后。
我和南宫柔在城门口告别。
这六年来, 女帝早已独当一面。
而我母亲年迈,之前因着流放路途遥远落下了旧疾。
我推着轮椅带我母亲走过大街小巷,路过拐角的包子铺。我找了个位置先招呼母亲, 便大喊:
「店家!来两碗豆花!」
「好嘞!」
我细致地帮母亲挑去小葱, 便听得后面的人谈话:
「听说了吗?今年的赋税又减免了。」
「是啊!我们终于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再也不动不动征兵了。要我说啊,不管男女, 爱民如子就是好皇帝!」
我不禁莞尔。
父亲,您看到了吗?
女儿还你这世间昌平,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