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熬死了两位皇帝。
眼看着第三位就要驾崩,第四位就要登基。
那日,两鬓斑白的辛明安来找我。
酒醉间他问:「皇叔,你还记得我父皇吗?你恨他吗?」
1
「凡世一场,不过须臾几十年,不必放在心上。」
说这话的时候我没看坐在对面喝得醉醺醺的辛明安,心知肚明这话不过是客套,他也不会当真。
「皇叔啊,你真的能炼出令人延年益寿的丹药吗?给我也炼一颗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开着玩笑,眼里有掩藏不住的疲惫。
我没搭理他的浑话,小口地抿着杯中的茶水,心神不知不觉地就飘远了。
想要的都给我吗?
天大的笑话,我要的时候你的好父皇辛元佑不敢给,如今你想给了,可我已经没那么想要了。
2
我的父亲是北离的盛世明君乾启皇帝。
已故的嘉宣皇帝辛元佑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如今当政的明德皇帝辛明安是我侄儿。
我一个人熬死了两位皇帝,说不定还能熬死第三位,再看着第四位登基。
说来可笑,虽然有着血脉牵连,但我同这个皇宫、这座皇城一直格格不入,对于北离这个国家,我总像个局外人。
我的母亲是南楚的圣女,是乾启皇帝御驾亲征抢回来的,她在北离皇宫住了三年就失踪了,只留下一个我。
乾启皇帝对她万般宠爱,她失踪后,所有人都觉得是乾启皇帝不忍心她在北离思念故国,所以放她回家去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甚至埋怨过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后来我才发现这个猜测幼稚得可笑。
3
乾启皇帝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男人。
他偏执暴躁,不容许身边的人对他有一丝忤逆。
他是百姓心中的明君,是臣子心中的盛世之君。
也是后宫众人心中的恶魔疯子,是我永远叫不出口的父皇。
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明明是父子,见面却比仇人还要少。
一道无形的沟壑隔在我们之间,经年日久就成了一段扭曲复杂的关系。
我从记事起就很少见过他,十六岁之前只见过两面,还都是偶遇。
那时候的我是整座皇宫里最特别的人,有着和北离人完全不同的样貌,一个人占着一座永和宫,徘徊在所有宫规之外。
所有人为讨好皇后和太后绞尽脑汁时我在看书,皇后一个接一个换时我在种树,皇后宫里烧起来时我在看星星。
在那座皇宫里,没人会管我也没人敢欺负我,除了离开,我可以在那座宫里做任何事。
那是我的父亲乾启皇帝默认允许的。
他虽然对我没什么感情,但我觉得他应该是爱我母亲的,所以才会把所有的偏爱和温柔都给她,让她在离开多年之后依旧有足够的分量能左右他的决定,让宫里的其他女人嫉妒到发疯。
而他对我母亲的那份偏爱也延续到了我的身上,从而令我这个无关紧要身份尴尬的皇子能在危机四伏的皇城里活到现在。
乾启皇帝是个十分有魅力的人,有才智、有铁腕,总能让接触过他的人被他的能力所折服,觉得他不管提出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都是有理有据的。
以至于就算生命尽头的他彻底地变成了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依旧有无数人拥戴他,不管他的决定多么荒唐都愿意遵守。
缠绵病榻的乾启皇帝也许是想到了我母亲,又因为我母亲的关系想到了我,于是在临死之前将所有的心腹大臣都召见了一遍,留下了三道遗诏。
遗诏具体内容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三道遗诏都和我有关系,能保我百岁无忧。
乾启皇帝的儿子只有两个,除了我还有一个就是之后的嘉宣皇帝辛元佑。
辛元佑从小在乾启皇帝身边长大,一直都被当作储君来培养,乾启皇帝病重时他已经能完全接管朝局了。
可他天性多疑,在继承大统这件事上一直有忧虑。
因为那三道遗诏,他始终觉得我会在有一天,拿着遗诏带着乾启皇帝留下的老臣杀了他自己坐上皇位。
我不知道在他和乾启皇帝相处的二十多年里,乾启皇帝到底在他面前展露出了什么态度,能让他觉得我这个血统尴尬还没有任何才能的人能对他产生威胁。
以至于他不仅对我处处防备,还到了不敢让我亲近任何人的程度。
4
静儿到永和宫当差那天是个有些阴沉的秋日。
她和几个待选的宫女站成一排,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的细瘦手腕上延伸出几道瘀青,像是被藤条打出来的。
永和宫的宫女太监一向比较安分,外面的人也不敢为难,这样的瘀青很难见到,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她是个有点胆小的姑娘,交叠放在身前的手背绷得很直,还一直低着头。
我看着她都觉得累,鬼使神差地就留下了她。
她手有点笨,但是很勤快,被嬷嬷安排去扫院子,一个人把永和宫所有的地方都扫了一遍,可到头来还是白费力气。
秋风一吹,叶子又落了一地。
她也不生气,抱着扫帚再从头扫一遍,从早扫到了晚,我从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小姑娘。
皇宫里选宫女的标准苛刻,按她的表现应该不可能被选进来,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什么隐情,但也正因为有她,我平静无波的生活里终于有了一丝涟漪。
我其实很喜欢看叶子飘飘悠悠地掉到地上又在地上积攒成一片的模样,她来了以后,看落叶和看她扫落叶成了我新的乐趣。
她是个有点憨直的姑娘,在到处是小聪明的宫里很容易就会被欺负。
扫了没几天的地她就被安排去清洗衣物了,再回来扫地时双手已经被凉水泡得发白,凉风一吹就开了裂。
她有点不开心,但还是安安静静地扫着地。
好在这一来一回的折腾已经到了深秋,树上没有多少叶子可以掉,她不用像以前那么忙了。
闲下来的时候她会靠在树干上打盹儿,也会蹲在地上玩枯黄的叶子,在她眼里好像什么都很有意思。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她扫完地后不打盹儿也不玩树叶了,一直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一看能看很久。
我实在好奇,想偷偷地去看一眼,到了她身后才发现她在数蚂蚁。
这行为实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过她是不是在玩泥巴,却没想到她是在数蚂蚁,还数到了五百多,也不知道是怎么数的。
到了没有叶子可以扫的时候,原本伺候在我身边的两个宫女也到了出宫的年纪。
我点了静儿来我身边。
离得近了我才发现她的想法总是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但仔细地一想又合情合理,十分有意思。
比如我不想看书的时候,旁人会觉得我是闷了想出去走走,她不一样,她会去找一大堆不同类型的书放在我面前,让我选一本想看的。
再比如我不想喝茶时,旁人会觉得我不渴,然后把茶水换成糕点或者水果,她不一样,她会在我面前把我常喝的茶都泡一杯,动作认真得不能再认真,只是泡出来的茶一言难尽。
和其他宫女比起来,她心思不活泛,动作也不麻利,时不时地就会弄出点让我眼前一亮的小麻烦,但犯过一次的错很少再犯第二次,我说过一次的东西她能记住很久很久,那些她的无心之失也就不会让我觉得反感。
皇宫是个大染缸,进来一趟,不管以前是多干净的一块布,出去后也会变得花花绿绿,很少有人能在这种地方几年几十年如一日不改变。
静儿是宫中难得单纯的姑娘,她刚到永和宫的时候,我默默地估算过她能单纯多久,心中一直没有答案。
私心里我希望她永远单纯美好,永远做永和宫里不一样的那朵花。
5
兰儿比静儿晚来半年,两人年纪相仿,又都在我身边,关系很好。
兰儿和静儿不同,兰儿有点小聪明,但是很有分寸,在我和静儿面前没什么心机,出了门却能轻松地应对永和宫里的一众人,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
有了说得上话的朋友,静儿有时候连我都不怎么搭理,时时想着兰儿做的糕点和花茶,以往都只和我一起看星星猜天气,现在做什么都要带着兰儿一起。
也亏得兰儿是个有眼色的,知道什么时候该在什么时候不该在。
兰儿到永和宫三个月后,乾启皇帝驾崩,后宫陷入一片死寂。
同一年辛元佑登基成了嘉宣帝,我挂了个贤王的名头却没离宫。
辛元佑是个日理万机的主儿,他登基之后后宫安宁了很多,但因为始终没有一个镇得住场面的后宫之主,时间长了,以前很多背着人的污糟事就变得明目张胆了起来。
太监对食、宫女侍卫私通,以前的奇闻轶事现在见怪不怪。
静儿一直跟在我身边,性子也安分,倒没受外面那些事影响。
兰儿却不一样,她时常往外跑,性子也活跃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听多了、见多了就觉得那些事没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遇上了一个叫江波的侍卫。
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叫江波的侍卫,说起他的时候神情灵动可爱,时而扭捏,时而向往,将那个叫江波的侍卫夸得天上地下无人能出其右,连静儿都看不下去。
兰儿开始攒钱的时候我看她越看越像是一盆泼出去的水、一碗煮熟了的饭,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一场难有结果的爱意。
我没见过那个侍卫,但听几个小宫女说起他来都在夸赞,心也就放下了。
只要对方是个好人,等再过一段日子我想个办法让兰儿早些出去嫁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侍候的宫女好找,蹉跎了姑娘的光阴就找不回来了。
我和兰儿说着这事,她又哭又笑,在地上跪了很久,并没有拒绝。
然而眼看就要到能离开的时间了,兰儿却死了。
她死在一口枯井里,那枯井距我的永和宫有三里地,每年都要吃掉这宫里的好些人。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跑过去的,也不知道和那个叫江波的侍卫有没有关系。
静儿很难过,想去找江波问清楚,可找了几圈也没找见。
我倒是能说得上话找找,可不等我掺和进去辛元佑就在后宫发了火。
原来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江波是被他拿了去。
兰儿和江波见面刚好被辛元佑撞上,兰儿投了井,江波被拿住。
安静了许久的后宫终于起了波澜,这场风雨席卷各宫,半个月不到就打死了上百号人,四成的宫女太监被换掉,永和宫也走了好几个熟面孔。
静儿哭了好几天,她说她去枯井边看了,那井还不到一丈高,底下也没水,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掉下去就死了呢?
所有人都知道兰儿和江波的事只是辛元佑整顿后宫的借口,可没人能给他们讨一个公道,我也不行。
深深的宫墙就是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口,我能做的只有把静儿看紧一点。
6
兰儿不在后,静儿消沉了好久,之后性子就稳重了很多。
我不希望她变得也像其他人一样一言一行都要经过细细考量,可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说服自己这样也挺好的,是她长大了。
也许是心有芥蒂,我没再让人顶替兰儿的位置,身边一直只有静儿。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担心静儿会觉得没有朋友陪伴无聊,后来没多久云袖就闯进来了。
云袖是第一个进永和宫的小公主,我早就听说过她,漂亮伶俐,乾启帝还活着的时候她最得盛宠。
那天她是逃进我宫里的,她母亲一路追到我门外才停下来,见了我后连忙收了脸上的煞气,换上一副温和贤良的嘴脸向我行礼。
「给贤王请安。」
我并不认识她,但看她的衣饰就觉得她向我请安于礼不合。
她看了看藏在我身后的云袖,脸色一僵:「云袖胡闹,不懂礼数闯了永和宫,还望贤王开恩,让我把她带回去。」
见她这般小心说话,我突然十分好奇外面到底是怎么传我这个贤王的,是会吃人还是怎么着?让她一个太妃见我都得用上「请安」和「开恩」。
见我不说话,云袖以为我会把她赶出去,扯着我的袖子双眼含泪:「兄长,求您救救我」。
她声音打着颤,怕极了我不管她,拽着我袖子的手想用力又不敢,像是抓着难得却又不知道靠不靠得住的救命稻草。
那一声打着颤的「兄长」带着我久未感受过的亲情,很轻易地就说动了我。
我没让云袖离开。
「娘娘言重了,我与云袖妹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想留她吃个晚饭说会儿话。」
「云袖顽劣……」
「娘娘你这话就不合适了,哪有这么贬低一个公主的道理?再说我也不吃人,还怕她回去会缺胳膊少腿不成?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晚饭后我一定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太妃一步三回头地走后,云袖趴在小几上哭了许久,静儿安慰了好久也没见好。
我说她大概是遇上了什么极伤心的事,哭出来会好受很多,静儿这才在一旁坐下。
云袖哭了很久,静儿坐了很久,她们心里都藏着事,只有我百无聊赖地喝着茶。
「王爷,你有过很难过很难过的时候吗?」
我不明白静儿看向我的眼神里为什么会藏着担忧,想了想才摇头:「没有过,我出生就是皇子,一人独占永和宫,锦衣玉食这么多年,是多少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怎么会难过?」
静儿咧嘴笑了笑,抱着我的胳膊靠在我肩头:「那如果你哪天难过了我可以陪你,陪你哭,陪你发呆,一直到你开心起来」。
我心里又暖又软,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温柔。
7
云袖哭累了,发现自己在我面前把面子都丢干净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什么都往外说。
她说她不想嫁人。
我问她是不想嫁人还是不想嫁给被安排的那个人。
她打趣我一点都不委婉,这么简单就把她心里最私密的事情说了出来。
新科状元姓沈,是个模样清秀,很有才华的男人,云袖一眼就看上了。
辛元佑登基之后她出宫建了公主府,言行举止自由了很多,她找机会和沈状元见了几面,越看越喜欢。
沈状元是个很温柔的人,学识也渊博,和他聊天云袖很开心,沈状元也不反感她。
一来二去地两人就生了情。
两人已经商量好,由云袖向辛元佑把事情说明,等辛元佑点了头再让沈状元求娶公主。
这个计划挺好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成婚不是问题。
他们唯一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关系十分密切的齐国会突然提出联姻。
若是其他小国还能找个贵女挂上公主的名头嫁过去,可如今提议联姻的是关系一直很好的齐国,更何况对方联姻的人选还是未来的储君。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云袖必须嫁到齐国,她躲不掉的。
云袖清楚,但她还是想争取一下,她不想往后的日子跟沈状元以外的人一起过,也不想去到几千里外的他国做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的太子妃。
然而她母亲没有听她把原委说完,就将她困在了宫里。
对于这件事我提不出任何建议。
生在皇家,富贵一生是天命,承担责任也是天命,和两国之间的关系比起来,两个人之间的喜欢太过渺小。
吃过晚饭之后,云袖不得不回去,我让宫女送她,她不同意,撒娇耍赖地非要我亲自送她。
我同静儿刚刚将她送出永和宫,就看见辛元佑和她母亲站在路口,也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看见我亲自送云袖出门,辛元佑神情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地就恢复了正常。
我没在意这些小事,看着云袖离开后就和静儿转身回了永和宫。
夜里看星星时静儿突然问我:「你觉得云袖公主该不该和沈状元在一起?」
我知道静儿希望云袖能和沈状元有个好结局,但我不想骗她。
「云袖身为公主,这个身份有太多顾虑。」
静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如果一切都只为了大局,会不会对她太残忍了?她要付出的是她的整个后半生。」
8
我和静儿的生活很平静,无非是一起种花种草、写字泡茶,日子十分闲适。
过了那一晚,我和静儿都没有再主动地提起过云袖和沈状元,就好像云袖从来没有进过永和宫。
再次听到云袖的消息是在一个月后,她终于出宫了。
齐国的求亲使团在她离宫三天后到皇城,整个使团会在皇城停留一个月。
使团到皇城的第二天我又见到了云袖,晚上有接待使臣的晚宴,她早早地就进了宫,去了他母亲那一趟后又跑到了永和宫躲清静。
一个月不见她变了很多,瘦了,也比之前稳重了。
给她准备了茶水和点心,我和静儿平日做什么就还做什么,没有打扰她。
下午我教静儿写字的时候她终于从房间里出来,站在回廊下看了我们许久才走近。
静儿见她来了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从我身边起开站到一旁,红着脸看看我又看看云袖。
云袖被逗笑了,似羡慕似感叹道:「兄长,我真羡慕你」。
我看着手中静儿写的狗爬一样的字,颇有些无奈:「我活了二十六七年,到过最远的地方是御书房,见过最多的人是我宫里的宫女太监,我何尝不羡慕你呢?」
云袖端起的茶杯停滞在唇边。
「人生一世,长不过百年,短不过一瞬,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总会有难挨的时候,看开了日子就会好过些。」
她没有接话,我也不再多说。
傍晚,她贴身伺候的嬷嬷来找她,离开前她扶着永和宫的大门回头看我。
「兄长,小妹喜欢你的字画,再过一个月我就见不着你了,你能送我一幅字画当礼物吗?」
「你想要我画什么?」
她欲言又止,想了一会儿才道:「兄长画什么我都喜欢」。
然而云袖没能再在北离待一个月。
齐国夺嫡内乱,半个月后她就随着使团去往了齐国。
我心有唏嘘,给她的画上画了一片荒草和一只驻足的麻雀。
她当真很喜欢,抱着画哭肿了眼睛。
她离开的时候是初秋,永和宫的树叶又黄了。
等云袖到齐国时正是树叶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静儿格外喜欢扫叶子,看见树叶落下连跟着我写字画画的兴趣都没了,抱着扫帚来来回回地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我看着她把所有的叶子堆成一堆,笑嘻嘻地蹲在后面朝我看。
我说枯叶堆像小山,她笑我没见过山,说那顶多算个坟包。
我说我也没见过坟包,她坐在枯叶堆里和我讲了很多很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
那天她很开心,说了很多话,还提到了以前的家。
我才知道她家在一个叫柳城的地方,她母亲不是正妻,只是他父亲众多妻妾中的一个,她有个很得父亲喜爱的姐姐,而她就是替姐姐进的宫。
我对亲情没什么好印象,唯一的一点温情来自母亲,所以不自觉地就想听她多讲一点她母亲的事。
然而她没有细说太多,只说母亲对她很好很好,以前不懂母亲的难处,现在明白了,想多攒点钱给母亲。
想攒钱还不容易?
我带她去库房,金银财宝堆积成山,她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都同意。
可她看了一圈就放弃了,离开的时候还仔仔细细地帮我把门锁好。
对于她坚持要自己赚钱的念头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我总在做安稳一生的梦,分外珍惜这样的日子。
可梦终有清醒的一天。
9
云袖嫁到齐国的第二年冬天又给我写了信。
上次她给我写信还是她刚到齐国没多久的时候,随信寄来的还有些在齐国很常见的小玩意儿,对我来说那是一份很别致的小礼物。
上次给她回信时我犹豫了好几天。
她离开北离半个月不到沈状元就病倒了,一病不起日日咯血,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只撑了十来天就去了。
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应该告诉她,与其让她一直因为沈状元劝她去齐国的事郁郁寡欢,不如告诉她她没有爱错人,那个不敢要她的男人心里一直有她,到死都有她。
我以为回信会来得很快,不承想这封回信一等就是十个月。
一个月前辛元佑病了,怎么也不见好,后宫中萧瑟了好些时日,人人说话做事都十分小心。
听说是云袖的信,静儿说什么也要自己亲自去拿,外面下着大雪,我不想她出去到处跑,冻了手脚又要哼哼唧唧好几天,可我一向拦不住她,只能披着斗篷和她一起去。
我轻易地不出永和宫,外人轻易地不入永和宫,来送东西的人只敢站在宫外通传。
看见来人手里拿着信,静儿扔下我就大步地跑向了永和宫门口。
裹着兔毛披风的她跑起来像只蹦蹦跳跳在雪里啄食的麻雀,圆滚滚的,十分好看。
目送她走到门口,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以往送信这样的小事都是太监过来,今日来的怎么是挎了刀的侍卫?还是御前的。
不待我细想其中缘由,静儿已经出了永和宫的大门。
她出门的一瞬我想起了这宫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永和宫内不见血光!
任何人不能强行从永和宫拿人,任何人不能无故在永和宫伤人!
「静儿!回来!」
我大喊着向门口跑去想把她拉进来,静儿听见了我的呼喊却不明白我的意思,懵懂地回头看我的瞬间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刺破了她的胸膛,淋漓的鲜血喷洒而出,在莹白的雪地上点出一树梅花。
我从来都知道在这座皇宫里要杀死一个人很简单,只是没想过有一天会亲眼看着静儿死在我面前,这么突兀,突兀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纷扬的大雪里,我接住无力倒下的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也醒不过来,一句话都没留给我。
我不明白,她只是个宫女,不是王妃,不是豪门贵女,为何这宫里还是容不下她?
10
从永和宫到御书房的一路上谁都不敢拦我,我到御书房外时,一圈叠着一圈的禁军已经将御书房围了起来。
辛元佑站在铜墙铁壁一般的禁军当中,佝偻着腰笑着看我,看见我手中拿着剑,他眼里闪起两团疯狂的火。
他捂住口鼻咳嗽几声,挥挥手让禁军离开:「退下,朕有话和皇兄说」。
禁军们不情不愿地离开却不敢离太远,辛元佑转身进了御书房。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拔出剑的瞬间我真的想过要杀了他。
永和宫的人换得很勤,那些换出去的人再也没有过消息,类似的事还有很多,以前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兰儿死了我才觉察出其中隐藏的杀机。
我身份特殊,他防着我我能理解,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以至于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极力忍住怒气,我留存着最后一丝理智出声质问。
「你应该杀的人是我,杀了我你才能一劳永逸,才能不用防着南楚,防着云袖、静儿,不用日日不得安睡,生怕有人取你的脑袋!」
他大笑着,肆无忌惮走到我面前,像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咳嗽了起来,捂住嘴巴的手一松开就能看见大片的血迹。
「哈哈哈哈哈咳……你以为我不想吗?要不是先皇赐下遗诏不能伤你,你以为我会留着你?
「从小父皇就告诉我你是我兄长,天下的一切该以你为先,我活着一天就要护着你一天,凭什么?我那么努力地学着做一个皇帝,是为了保护你吗?
「你明明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过手足兄弟,也没有承认过父皇,明明我才是最听话、最懂事的那个儿子,为什么我那么多努力都比不过一个死去的女人有分量,为什么偏爱都是你的?
「可笑啊,我当了皇帝也不过是一条给你看着天下的狗!
「你根本不知道我多想杀了你,我每一天都在告诉自己,只要杀了你,我就是唯一正统的继承人;只要杀了你,我就能高枕无忧握住属于我的一切!」
我上前一步,将剑尖抵在他的胸口:「那你为什么不动手」?
他眼中疯狂不减,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的眼睛,笑容中带着几分凄然。
「你知道吗?你这对异瞳在我眼里就是两盏鬼火,从我记事那天起它们就烧着我的灵魂,一遍遍地催着我杀了你,一旦我稍有退缩就会噩梦缠身,宛如割肉剜心般痛苦。
「可父皇对我何其残忍,他用了二十年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你,哪怕你此时对我举刀相向,我也下不了决心杀你!」
我一直以为辛元佑是看不起我的一半南楚血统才对我抱有敌意,不承想这一切的起源竟还和乾启帝有关系。
我大约明白了辛元佑发疯的原因。
小时候看着自己父亲对我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偏私,长大了,登基了,以为能除掉我了却要忍着三道遗诏不能动我。
如果猜得不错,乾启皇帝为我留下的遗诏不只是护我长命百岁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有什么取而代之的胡话。
也难为辛元佑,不仅要防着我,还要防着我有后嗣,防着所有靠近我的人。
我脑子清明了许多,觉得当下的场面简直可笑至极,若没有那三道遗诏和乾启皇帝带着算计的「偏爱」,也许我二人不用走到今天的局面,兰儿、静儿,还有很多人都不用死。
我深吸一口气,嘲讽道:「乾启皇帝已经是一捧白骨,跟随他的人也都老了,如今你才是皇帝,还用顾忌那什么狗屁遗诏吗?」
他到底是一国之君,我不可能真的杀了他,无力地嘲讽过后我就想收回剑。
可在我收剑的瞬间他突然握住剑尖,手指卡在剑刃上,语气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拿着尚方宝剑指着我说我是皇帝?你不觉得你刚刚的话很可笑吗?」
我当即愣住,这柄剑放在永和宫二十几年,我一直以为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不承想它居然有这样的来历!
「传国玉玺是我的,尚方宝剑是你的,我做皇帝执掌天下,你却能斩昏君,你还觉得父皇留下的遗诏没有用吗?」
我哑口无言,握着这柄剑,我的一切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用力地握着剑尖往自己的胸口放,我却失去了不顾一切要杀了他的力气。
他依旧在大笑,额角和脖颈上暴出一根根青筋,咬牙切齿。
「辛璃,你不会杀我,我也杀不了你,你我兄弟二人就互相折磨到死吧!
「不要怪我,要怪你就怪父皇,怪他爱你母亲,怪他舍不得你死。」
11
失魂落魄地回到永和宫。
看着已经变得冰凉的静儿,我突然明白了辛元佑的用意。
他不想困住我,也不想杀人,他只是希望我永远孤独一人,好渐渐地失去与他争夺皇位的心气与能力,用事实证明他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证明乾启皇帝偏爱错了人。
可静儿何其无辜,她的结局仿佛从进入永和宫那天就注定了。
我觉得她的人生不该是这样,像她那么单纯美好的女孩人生应该更长,长命百岁。
静儿的手里还握着一封染血的信,我用了很大的勇气才将信拆开。
果不其然,信上空无一物。
我自嘲地笑出声,一个人坐在雪地里看着空白的信,笑得前仰后合,像个疯子。
明明几个月前就猜到是辛元佑拦下了云袖的书信,这个时候我竟然还对这封信有所期待,当真荒唐可笑。
大半个后宫的人都看见我剑指辛元佑,也都看见了辛元佑鲜血淋漓的手掌。
按律例,我这种行为当属弑君谋反,该诛九族。
可谁也不敢提起这件事,也没人来把我抓去砍脑袋。
三天后,辛元佑传口谕到永和宫。
「感念贤王忠君纯孝,您自请看守皇陵的事皇上同意了,即日起就请贤王殿下移驾京郊皇陵吧。」
忠君纯孝?
他还真会骂人。
来传口谕的太监跪在门外不敢抬头,永和宫内外所有人都匍匐在地。
我没看来传旨的太监,也没出声,所有人都没有动作,一时永和宫内外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在院中一直站到傍晚,他们就一直跪到傍晚,浩浩荡荡地来这么多人仿佛就是为了逼我离开永和宫。
不过就是个鸟笼罢了,永和宫和皇陵又有什么区别?
我连夜去了皇陵,离开永和宫的时候天上有点点繁星,我又想到了静儿。
以后看星星看月亮,再也没有人陪我了。
人生很长,我称得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几年就过完了,自此以后风停雨歇,波澜不惊。
12
到了皇陵后外面的一切都和我没了干系,我身边的人一年一换,换走的人我再也没见过。
云袖的信我没有再收到过,辛元佑也再没出现过,于他而言,我仿佛已经殉在了皇陵中,除了午夜梦回偶尔会想起以外,这个世上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
我再次听说辛元佑的消息时他已经死了,彼时已经过了二十二年。
那是一个春日,细雨绵绵。
辛元佑的儿子辛明安裹着一身血衣,抱着传国玉玺来皇陵求我回皇宫主持大局。
辛明安的模样和辛元佑有八九分相似,只是身上少了几分阴郁疯癫的气质,整个人如一块清透的美玉,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十分舒服。
我十分喜欢他身上的气质,所以格外地看他那身血衣不舒服。
不知道辛元佑和他说了什么,见了我他也不说话,抱着玉玺就先在我面前跪下去。
这让我想到了当年辛元佑找借口让我离开永和宫的场景。
辛明安向着我拜了三拜,也不起身,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讲起了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况。
辛元佑除了辛明安还有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太子一直跟在辛元佑的身边,从小就在为继承大统做准备。
老子带儿子,等老子入了土就让儿子继位,这是北离几代相传的老传统了。
乾启皇帝养出了辛元佑这个盛世明君,辛元佑却没再养出一个盛世明君,而是养出了另一个疯子。
太子好大喜功,空有雄心壮志却没有与野心匹配的能力,随着辛元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的野心越来越膨胀,拉拢新贵,排除异己,甚至想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改革变法。
辛元佑卧病在床,知道这些事情时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黄泉,好在他脑子还清明,知道不能让这样的太子继位。
太子一心等辛元佑死后登基继位,察觉到辛元佑的心思后就发了疯,觉得自己的信任遭到了辜负,带着人就要逼宫。
危急之下,辛元佑将传国玉玺给了辛明安,让他来皇陵找我。
就算太子无德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而辛明安空有一个皇子的身份却不是预先选定的继承人,就算拿着传国玉玺有一众听命辛元佑的老臣支持也很难登基。
13
辛明安说完后见我不搭话,便将手中的玉玺举过头顶放在我面前。
「先祖遗诏,其一,君不君,贤王继。」
我被他气笑了。
都是当年云袖开的好头,现在一个个地有麻烦了就想起我来。
辛明安这做法多少有点祸水东引的意思,耍得好一手小聪明。
自古以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都是常态。
辛元佑死了,能继承皇位的人不止有太子和辛明安,还有我这个几乎未曾出现在众人面前过的贤王。
我这个「贤王」的名号可不是瞎起的。
乾启皇帝留下的遗诏以百年为期,如今不过才过去二十五年,当年看过遗诏的老臣虽然死得差不多了,可这些口谕会一代代地传下去,不只传给家族,还会传给接替职位的一位位官员,只要不满百年,当年的三道遗诏就一定作数。
尽管现在拿那三道遗诏说事会有人选择观望,但支持的人一定比不支持的人多。
朝中大臣一个个都是人精,当朝中有明君坐镇时,他们自然夹起尾巴乖乖地听命,谋一个盛世安康;可如果继位人选全是歪瓜裂枣只能靠贤臣们扶持时,该考虑的就是更长远的谋划。
国不可一日无君,现下的局面扶谁登基看的不再是身份,而是谁更符合朝中大臣的要求。
比起明显地难以掌控的太子和基本没有根基却有权力牵扯的辛明安,我似乎更符合大多数人的要求。
论血统我是乾启皇帝嫡长子,论辈分我是当今太子的叔叔,是嘉宣皇帝辛元佑的兄长。
而我背后还有乾启皇帝留下的三道遗诏,那是金刚打造的免死金牌,也是扶我继位的借口,把我推出去名正言顺,谁要动手都得掂量掂量。
更重要的是我只有身份没有任何实权也没有权力牵扯,扶我上位更利于各家势力在朝堂上为家族谋福利。
如果我此时接了传国玉玺,那手中就握着玉玺和尚方宝剑两道信物,比太子更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选我,不仅合乎礼法,还对先祖有了交待,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三道遗诏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能隐约地猜测其中的内容。
辛元佑一定全看过,但辛明安不一定。
现在辛明安能说出其中的内容很有可能是辛元佑告诉他的。
这么多年过去,辛元佑还是没有变化,明知道我对皇位不感兴趣,也知道我会支持辛明安。
可他还是要拿皇位试探我,真是到死都不忘算计。
我小口地抿着杯中的茶水,不看辛明安也不看他手中的玉玺。
「收起你那些小聪明,跟辛元佑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跪在地上的辛明安身子颤了颤,却没有收回玉玺。
「皇叔,此时唯有您出面……」
「二十二年前辛元佑杀了我的静儿,如今你却要我助你登上皇位,你们一家人难道就从来没觉得对不起我过吗?」
寡居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从当年的事情中走出来了,已经放下了静儿的死。
此时才发现,有些记忆我不愿去回想,并不代表被遗忘。
我恨乾启皇帝留下的遗诏,恨辛元佑的猜忌,恨自己没有一冲动就杀死辛元佑为静儿报仇,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明白辛明安和辛元佑的用意时,当年失去静儿的那种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
辛元佑啊辛元佑,你怎么敢!怎么能让辛明安带着玉玺来求我!
你杀死静儿和那些无辜之人时,难道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你难道就真的心如磐石,一点愧疚都没有?
房间内安静了许久,沉重的沉默几乎要压垮辛明安,他颤抖着肩膀抬头看我,眼里汇聚着羞愧和不安,还略有些委屈。
我不吃他这套,当年云袖也这么看我,八成又是辛元佑那个王八蛋教他的。
「皇叔,我知道这些年我父皇有太多对不起您的地方,也知道您看不上这北离天下,可如今局势危急,若不能阻止太子登基,百姓危矣。
「我父皇欠您的我会尽力弥补,此事过后,整个北离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小侄绝不干涉皇叔的任何选择,说到做到,只求皇叔助我。」
说完他又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再不起来。
皇陵外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来了不少人。
伺候我没多久的小太监小跑着闯进来,神色慌张:「王爷,外面来了好多身穿盔甲的将军,说要找人。」
此时辛明安依旧没有起身,腰背挺得直直地,以头点地等待我的回答。
14
「有贼人窃了玉玺逃到此处,不知阁下可见过?」
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将士,带着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匪气,不像是上过战场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皇城里哪家的少爷。
站在我身后的辛明安上前一步和我并肩而立。
「我乃北离大皇子辛明安,先帝驾崩前传位于本王,有玉玺与诏书为证。」
他声音坚定,仿若全不在意对方来了多少人,比在屋里颤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时顺眼多了。
然而那小将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轻佻地上前两步,一挥手身后就扔出了两颗人头。
「大皇子明明已经殉了先帝,谁又能证明你说的话呢?」
对方有恃无恐,全然没把辛明安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辛明安看了地上的两颗人头一眼,瞬间变了脸色,目眦欲裂。
「竟胆大至此,连起居郎与秉笔太监都敢杀,你是要造反吗!」
那人吊儿郎当地笑着看辛明安,一张丑脸十分讨嫌,我实在不想再听他出声。
「叮!」
挥出去的剑虽被挡住,但锋利的剑锋还是在那人脖颈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不愧是代代传承的帝王之剑!
那小将反应不慢,在我拔剑的瞬间就举起手中长枪抵挡,可也只挡住了我的剑招却未曾防住剑锋,若再近一寸,他此时他必定血溅当场。
在他愣怔之际我并未停手,用着多年前在永和宫学的剑术一心想来个出其不意,能不能杀了他是另一回事,我得给所有人个下马威才能把后面的戏唱下去。
这种场面下,我这个「贤王」的名号远不如尚方宝剑的威慑力。
对方大概真的是个草包,我每出一剑他便不得不后退一步,三剑后我斩断了他手中的长枪,尚方宝剑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裂口,他再无法露出那种令人生厌的笑。
周遭一片哗然,闯入皇陵的将士齐齐地将武器指向我却没有人敢贸然出手,几个跟着跑来的狗腿子文臣更是往后缩了缩,有的打量我的脸,有的打量我手中的剑,脸上唱戏一般好看。
我心中也十分震撼,难怪当年我提着剑去找辛元佑的时候没人敢拦我,这剑竟这么厉害。
辛明安捧着玉玺站到我身旁:「此乃帝王之剑,望诸位三思而后行。」
我二人身后只有百十名看守皇陵的普通士兵以及数十个仆役,人数差距巨大,若是打起来绝讨不到好处。
就在这时,将士中间分出一条路,一个身穿龙袍身染血污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俨然就是辛元佑养出来的小疯子。
小疯子不止自己来了,还带着一众文武大臣,似是就要在这皇陵中继位。
小疯子在距离我五步的地方站定,神情凶恶:「尚方宝剑消失多年,朕又怎知你手中的剑是真是假?」
「那你可敢上前来辨一辨。」
说话间我已将剑指向了他。
直至此时,跟在小疯子身后的人终于注意到了我的长相,一个个地探头探脑,神色古怪。
我有一半南楚血脉,面相虽与北离人相似,身形却要比北离人高大得多,瞳色也与北离人完全不同,辛元佑就曾说过我那一蓝一金的瞳仁像一对鬼火。
小疯子显然知道我的存在,在我出声时就看着辛明安手中的玉玺气得咬牙切齿,眼神死死地瞪着我和辛明安,握着长刀的手青筋暴露微微地颤抖。
该看见我面相的人都看见了,我扫了那些后来的文臣武将一眼语气平静道:「尚方宝剑,可斩昏君,可杀奸臣,本王久未出皇陵,诸位究竟是忠是奸?。
15
整个皇陵一片寂静,小疯子四下张望。
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人说话时他脸上的笑意变得猖狂起来。
我心中也有些感慨,终究是托大了,可既然到了如今的地步,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没什么可说的。
然而小疯子刚刚笑出声,他身后就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老朽楚谦,曾于乾启三年任宰相一职,持先祖遗诏一道,拜见贤王殿下。」
人群当中再次分开一条窄道,一位鹤发老者被搀扶着走上前。
老人每上前一步,小疯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其他人的表情也一变再变。
老人手持黄帛诏书落后小疯子半步站定,拱手向我行礼:「先祖驾崩前曾诏老臣入宫,得遗诏一封,此诏本该交由贤王,奈何一直没有机会得见贤王真容。」
我心中松了口气:「有劳了」。
在老人话音刚落时就有不少人露出了摇摆不定的神情,小疯子再不似刚刚那般镇定,他不住回头看那些跟着他来到皇陵的人,越看手颤抖得越明显。
最后他将目光转回了面前的老者身上,脸上的表情渐渐地消失,继而露出一种隐藏着癫狂的平静。
我见他紧了紧手中的刀,心中刚有不妙的预感,下一瞬他就将手中的长刀劈向了佝偻着腰的楚谦。
我心道不好,连忙就要挑开小疯子的刀,可我与他之间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根本赶不上。
刀光闪过的瞬间我心跟着凉了下去。
「铛!!!」
另一炳剑先我一步架住小疯子手中的刀,持剑的人是个满脸胡子皮肤黝黑粗糙的男人。
男人轻轻地一推,不费力一般就将小疯子送出好远。
男人并未乘胜追击,收回剑后便站在了楚谦的身旁对我拱手道:「末将皇城禁军教头林勇,谨遵先祖遗诏。」
他话音刚落,周遭气氛顷刻变得压抑起来,所有人默不作声,逐渐地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部分禁军依旧站在小疯子身后,但神色明显地带着迟疑,大部分不明白先祖遗诏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们中的不少人本就不是真心地支持小疯子,索性转投了另一方,只有真心地拥护小疯子的人还站在原地。
形势转瞬逆转。
我心中感慨乾启皇帝对北离的影响之大,哪怕他已经死去二十多年,哪怕当年跟随他的人都悉数离开,这朝中仍有那么多重臣在遵从他的意愿,若他多活十年,这天下又该是什么模样。
我突然就明白当年辛元佑为何那般忌惮我了。
小疯子双眼血红,见大势已去拔刀就向辛明安捅去,他身后的众人也在他动手的瞬间对着刚刚还是同一个阵营的人动了手,整个皇陵外围喊杀声震天。
满脸胡子的禁军教头林勇将我和辛明安都护在身后,三两下就打退了小疯子。
小疯子毕竟是皇嗣,林勇不可能当场将其杀死,只能击退。
辛明安看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他什么都没说,接了剑就冲入人群,把手中的尚方宝剑用成了开山斧,劈头盖脸地一通砍,看得我都为他捏了把汗,好在小疯子也只是个花架子。
这场文武百官齐聚皇陵的荒唐械斗没用多久就结束了,辛明安一手捧着玉玺一手持着尚方宝剑在众人簇拥下被架在了皇位上。
时隔二十二年,我再次回到了永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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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一战,朝中元气大伤。
辛明安虽是个聪明人,但治理朝政并不是聪明就能做好的,哪怕有辛元佑的支持又借了尚方宝剑,他依旧焦头烂额。
小疯子敢穿着龙袍追杀他到皇陵,在背后准备的东西远比明面上能看见的多,他死得痛痛快快却给辛明安留下了一地烂摊子。
不过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永和宫荒废多年,自从我离开后这里就是宫中禁地,如今再回来最夺人眼球的就是那一地的荒草。
辛明安想让我先去别的地方住,我拒绝了,坐在屋顶看了一夜的星星,清晨时分整个宫殿已经被收拾得像模像样。
看着这座用一夜清理出来的宫殿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眼角的纹路,一转眼我已经五十岁了。
物不是,人也非。
永和宫又成了容纳我的一方天地,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样子。
我每日看书喝茶消遣日子,轻易地不出永和宫,外人也不敢擅闯。
不过这样平静的日子只持续了半年。
朝堂上不太平,总有人想借着新帝登基的机会多为自己挣点好处,一来二去地就是一阵乌烟瘴气。
一个傍晚,我正在看一本《柳城县志》消磨时间,辛明安突然来找我,还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虽有些瘦弱,但一点也不影响他四处蹦跶,进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把房间里的角角落落巡查了个遍。
似乎是觉得死物没意思,那小娃娃格外喜欢往人身上贴,也不知从我身上得了什么乐趣,扒着我的衣服便不松手,揪着我的衣襟就要往我身上爬,抓都抓不下去。
「他叫积渊,是我的第一个儿子,他母亲几天前不在了,宫里剩下的几个女人都不省事,我不敢把他轻易地交给别人,皇叔能帮我看着他几天吗?」
他怕我拒绝,连忙保证:「用不了多久的,我处理好水患和私盐的案子就能接他回去」。
他大概是在皇陵里吃到了甜头,卖惨那一套越来越熟练,拐着弯地说了好几遍「孩子不容易」,让我不帮忙看着都不行。
借了我一把尚方宝剑,又给我送了个小麻烦,还真会做生意。
他到底有些冒进了,私盐和水患的案子越扯越深,一场场看不见的危机藏匿在朝堂上,像一桶桶在烤火的炸药,远比当初在皇陵要危险得多。
一年过去,积渊都会写字了麻烦也没彻底地解决,若非辛明安时不时还会来看看积渊,我都要觉得积渊会忘了他有个亲爹。
又过了一年,水患和私盐的案子总算有了结果,再加上亲手杀掉小疯子时的果决,三把熊熊燃起的大火让辛明安这个新上任的小皇帝在朝堂上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可万事有好就有坏,这两年辛明安的表现像极了多年前乾启皇帝临近发疯时的模样。
然而他在朝堂上的威慑力远远不够,如今的平静也只是踩在悬崖边上勉强地建立起的,若来一阵狂风,一切尚未可知。
辛明安第一次在永和宫吃晚饭,我给积渊夹菜的间隙里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在喝酒,等积渊吃饱了出去玩的时候他已经醉了。
如果可以有选择,他大概不会想做这个皇帝,就当个懒散的王爷,纵马游街,潇洒肆意,做风流快活的人。
皇城曾是我的笼子,皇位是他如今的笼子。
幸亏他是个心怀天下的清醒人,要不然北离多年的基业只怕是要毁于一旦,从这个角度看,我挺佩服他的。
「皇叔,你的剑我得再用一段时间才能还给你,你放心,我一定会还。」
那剑在他手里是悬在朝臣头上的刀,他总不能天天拿刀架着人往前走,等许多事情到了能小事化了的时候刀就该撤了,撤回我手里,是护着我也是给他自己留退路。
我不在乎那把剑,但他是个聪明的皇帝,我知道他一定会把剑还给我,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我没对他的做法指手画脚,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给自己灌酒。
没多久他就醉了,前言不搭后语。
「皇叔,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叫你皇叔?」
我喝茶的动作一滞,没接茬,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话题跳到这里的。
「你也不喜欢太祖和我父皇对不对?你都不提他们,也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我抬眼看他,想听听他还能说出点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可他却像是出完了气,转头又说起了别的。
「皇叔,你挑块地方吧,想去哪都行,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让人跟着你,你可以不用困在皇城了。」
离开这座冷冰冰的皇城是我很早之前一直在想的事,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我天天在想,按理来说心中期待了四五十年的东西就在眼前我应该是开心的,可此时我的心中毫无波澜,仿佛离不离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皇城外也许是另一方天地,也许比皇城里自在许多,你挑个地方吧皇叔。」
17
我左想右想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忽然记起桌上放着的一本叫《丹术》的闲书,忽而萌发了个做道士的念头。
辛明安对我的选择十分意外,看了我许久才点头。
自此我便又在皇城中换了个地方安家。
清和观是北离皇城中一座不大的道观,上上下下不过百十人,没什么斗争纠葛,我很喜欢。
辛明安不反对我去清和观,但说什么也要我带上积渊一起,积渊也闹着要和我去,最后我只能带着个孩子一起去观里当挂名道士。
混在一众真道士里的日子很自在,积渊也喜欢,每天的功课做好就跑得见不到人影,今天带枝花回来,明天带捧草回来,喜欢的就都带点回来给我看。
辛明安时常会打着到观里看积渊的幌子来喝酒,一喝就是大半天,儿子没见着几眼,那些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的大臣却被他在我面前挨个地数落了一遍。
这个激进,那个保守,那个又贪财好色,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这一喝醉就找人茬的德行真不怎么样。
积渊十岁生日的时候辛明安又来了,带着那柄向我借去的尚方宝剑。
将剑还给我后他才带走积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为借宝剑留了个儿子在我这里当人质。
将剑给我的时候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也不知道是感谢我借剑,还是感谢我给他养儿子。
他以前来观里都醉醺醺的,心事都藏在了胡言乱语里,我只听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数落人,没怎么感受到他的难处,如今再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生出了白头发,放松坐下时不仅塌了肩膀还会不自觉地佝偻着腰,疲惫不堪。
瞧见他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实在太顺了,一生富贵荣华,也没什么需要操心的,连老得都比别人慢。
那时我还在心中感慨,要是我这个做叔叔的还比辛明安那个做侄子的老得慢就有意思了。
当时只是心中短暂地闪过的一个念头,甚至没当作玩笑讲出来,哪知后来竟然成了真。
藩王割据在逐渐地成形,富户屯田欺负百姓的事常有发生,传承了几百年的律令和制度在逐渐地被侵蚀,若不想办法动一动,必然会一日日地走下坡路。
辛明安隐忍了十几年,一朝出手便是雷霆之势,削藩、变法,顺者昌逆者亡,根本不给下面的人反应时间。
权力悉数地收归朝廷,富户良田归还百姓,北离又一次步入了繁荣昌盛的盛世,辛明安成了能比肩乾启皇帝的明君。
我步入古稀那年他找我的次数最多,有时甚至会在观里住下,一住就是好几天。
我不知道他在背后到底准备了多少,才能在变法削藩的紧要关头出来找我喝酒,全然不怕朝中乱了套。
他还不到五十岁,鬓角的头发就已经全白了,额头和眼角全是深深的纹路,看起来愁苦又威严。
清醒的时候他就只坐在我对面小口地喝茶,说些不同地方的民俗,困了就不顾形象倒头就睡,醒了就继续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醉了的时候他就又会开始说天下大事,说民生艰难,说他这个皇帝力不从心。
等醉话说完了又开始胡言乱语,想到什么说什么。
「皇叔,你还记得我父皇吗?还恨他吗?」
我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什么,只以为他是心中有愧,状似不在意道:「凡世一场,不过须臾几十年,不必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敷衍,不过是场面话,我二人都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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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明安喝了不少酒,开玩笑一般地磨着我要我给他炼颗能延年益寿的丹药。
我由着他瞎扯一气,直到他趴在桌上久未出声才松了口气。
他和积渊不愧是父子,一个赛一个地烦人。
坐久了,我起身想出去走走,刚到门口就又听见了辛明安的声音。
「皇叔,还记得当年我拿着玉玺逃到皇陵求您庇佑吗?那时候您问我们一家有没有觉得对不起您?
「我父亲临死前其实后悔了,他要我对您说声对不起。
「您当时的眼神太吓人,我不敢说,怕您一生气就会杀了我。
「我知道皇叔您一点也不想见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天下发生了什么,您只想偏安一隅到老,可我实在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做皇帝太累了,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就那么让我弟弟杀了我该多好,我死后又何必管洪水滔天呢?
「祖父错了,父亲也错了,错得离谱,您愿意忍着怒火拿剑站在我面前时我就想,我一定要为您做点什么,只可惜这些年我焦头烂额什么成绩都没做出来,承诺给您的自由也过了您想要的时候,如今还天天来打扰您。
「对不起,皇叔。」
他话音落下,一阵恍如隔世的感觉袭来,我扶住门框才堪堪地站稳。
二十多年过去了,此时知道辛元佑曾经道歉过,我只觉得想笑。
他大概是在自己两个儿子身上看见了我和他当年的模样,一个偏执多疑,一个温良聪慧,偏执多疑的人不管得到多少都不会满足,温良聪慧的人不屑于算计,真正地懂他的听话的不是他寄予厚望的那个儿子,而是一直以来不争不抢的那个。
人之将死,我信辛明安的话。
不过眼前的辛明安也让我想明白了另一些事。
乾启皇帝不教我为君之道就是不愿让我做皇帝,他心中的人选一直是嘉宣。
可他又不是彻底地把我养成废物,还是会让人教我些常识,防着哪天辛元佑废了我不至于什么都不懂就被架在那个位子上,辛明安就是个例子。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不违心地说,乾启皇帝确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不过这并不耽误我恨他。
过了年,削藩、变法都进入尾声,那些不服气的再也翻不出什么水花,辛明安的身子也终于熬到了油尽灯枯。
收到消息的时候积渊还在和我下棋,说什么也要我让他三子,听道童说完他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辛明安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好父亲,没给积渊留下什么收拾不好的烂摊子,反而把积渊未来十几年的路都铺好了,只要积渊一步步脚踏实地走下去,他也会名留青史。
积渊登基的时候我回了一趟皇宫,将放在房里落了多年灰的尚方宝剑给了他。
自此,玉玺与帝王之剑都回到了宫中。
积渊沉默着接了剑,从一个无忧无虑的皇子成长为一个需要对天下负责的皇帝。
我没在宫里多留,看着积渊祭过天地登基后就回了清和观。
积渊继位后半年,齐国来了两位特使商讨通商事宜,正事办完后,两位特使到了清和观说要见我一面。
那是一对双生子,四十来岁,都是十分儒雅的面相,兄长活泼些,弟弟安静些。
他们是云袖的孩子。
见了面闲聊过,我知道云袖在齐国过得不错,夫君体贴没有别的妃嫔,儿女孝顺听话,十分省心。
临走前两人中的兄长说他们的母亲有一件东西要给我,还说我看了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那是一块样式很普通的玉,缀着翠绿色的穗子,穗子虽有些旧,却十分完好。
我一下就明白了,当年云袖离开前说起过它,还因为它哭了一场。
那是当年沈状元断情想要回去的信物,云袖舍不得还回去,觉得沈状元懦弱,如今大概是真的看开了,希望我能将玉佩放到沈状元坟前去。
随着玉递到我手上的还有一封信,信封鼓囊囊的,是云袖给我的。
那里面放着一些齐国才有的花种,她还记得我当年种花种草打发时间的样子。
和种子放在一起的是一张薄薄的信纸,写着几种花的打理方式,谁耐寒、谁喜光,写得清清楚楚。
我哭笑不得,当年是我劝云袖看开点,如今轮到了她用这种方式劝我放下。
人间际遇真的很难说清楚。
19
朝中一切平定后,积渊又开始往清和观跑。
他小时候和我住的时间最久,和我很亲近。
那时候人人都怕我的眼睛,只有他极喜欢,总扒着我的脸看我的眼睛,我不理他他也能看很久,用软乎乎的腔调一遍遍地说「好漂亮」。
我不说话他就回头去问辛明安为什么他没有蓝色的眼睛,辛明安也不说话他就自己碎碎念着也想要和我一样的眼睛。
辛明安刚把他放在我身边时他还很瘦,一直到八九岁前都没怎么长个,天天迈着小短腿跟在我身后,五六步才赶得上我一步,为了让他跟得上,我总要走得很慢很慢。
好在后来他渐渐地长高了,翠竹抽条一般长成了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只比我矮半个头,不站在我身旁,也算个显眼的大高个。
也许是和我在一起散漫惯了,做了皇帝后他依旧有不小的玩心,偶尔也会找借口拉着我和他一起在皇城中走走。
我几乎不在外面走动,原以为出去一趟会有些别的感觉。
可当我看见街上车水马龙时我只觉得喧闹异常,我才发现自己其实早就不好奇外面的天地了。
身边的积渊一直在说话,我很意外,登基后他看见的不再是什么好吃、什么好玩,而是民生大计。
我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他这样总让我想起辛明安在人间的最后几年。
日日殚精竭虑,还要在朝臣面前显出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到了清和观用不了一杯茶的工夫就睡着了。
多好的孩子啊,一辈子就要陷在天下局势里了。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生在皇家,顶着尊贵的身份就该担起相应的责任,众人跪地称他「万岁」,他就该对天下子民负责。
出游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一座形制有些特殊的塔,是南楚的风格。
积渊说自己没见过想进去看看,问我去不去。
我曾在书里看到过,南楚的圣女就住在神庙的塔顶,她们一生都生活在神庙,享受着百姓的供奉和祭拜,一辈子不成婚、不生子,一旦离开了神庙就再也没有资格做回圣女,若在神庙外成婚生子,那就连进神庙的资格都没有。
在南楚,失贞的圣女万人唾弃,死后也入不了轮回。
看见这塔我想起了只有极少记忆的母亲,拒绝了积渊的提议,他知道我身上流着一半南楚的血,并不坚持要我一起进去。
百无聊赖之际我去了塔后的山上吹风。
以往那地方是不能去的,今天能让我进去只因为我身份特殊,有人提前清了场。
塔后的山上有棵老桂树,树下有座土包一样的坟堆。
我想到了永和宫里也有棵桂花树,开花的时候花香悠远,细碎的小花落在地上很难扫干净。
那坟堆前有块石碑,石碑上却空无一物。
看见那座孤坟我心头一颤,怔了很久也没回过神,直到积渊来找我。
他一路走一路碎碎念:「我的好叔公啊,你可叫我好找,在看什么呢」?
我回过神,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塔是什么时候建的?塔后居然有这么大一颗桂树」。
积渊走到我身旁,抬头看着桂树想了想:「七八十年前吧,这树应该比这塔早」。
七八十年吗?
转眼我已经快七十五岁了,母亲离开原来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吗!
20
转眼入冬,今年的雪来得稍晚,下第一场雪时院里的梅花已经开了。
白雪覆红梅,乍一看煞是好看。
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渐渐地就被弥漫的大雪闪花了眼,越看那腊梅越像猩红的血。
像辛元佑的,像辛明安的,也像我的,像静儿的。
回到屋子,童儿已经点起了炭火,桌上放着我最近在翻的《柳城县志》。
柳城是个不大的地方,静儿就在那里出生。
她不在后我让人去柳城看过,想给她母亲一些补偿,去了却发现她母亲在她进宫的第二年就不在了。
那一年里,他父亲又娶了三房小妾,年过半百终于有了第一个儿子。
他们一家人都在围着那个儿子打转,早就忘了还有个被替换进宫的女孩,也不在乎那个郁郁而终的女人。
那几本《柳城县志》是去查看的人带回来的,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看了这么些年,上面的内容我早已记得烂熟,现在还时不时地拿起来只是习惯了在坐下时翻一翻,妄图穿过岁月长河去见见静儿。
坐下后正好能看见外面那一树鲜艳的腊梅,我远远地看着那猩红的腊梅出了会儿神,直到童儿来换茶汤才收回目光。
我随意地翻着书,「一会儿把院里的梅花摘了吧。」
童儿不解:「为什么,开得多好看啊?」
我端起冒着热气的茶在鼻尖嗅了嗅。
「我想用它泡茶喝。」
小童儿不解,带着疑惑退下去了。
茶水刚入口,我还没品出味道来,积渊就又来找我了,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他叫我的声音。
「叔公,下雪了,我正好得空,你陪我去后山玩雪吧!」
他太吵了,年年下雪都来找我,我就奇了怪了, 宫里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他玩吗?非要来拉着我一把老骨头去挨冻。
童儿听见声音就要去开门,我没好气道:「关上,不许他进来,就说我在炼丹,受不得打扰。」
「叔公, 你说的太大声了, 我都听见了。」
积渊眼下有两个深深的印子,眼里带着血丝, 精神却很好。
「叔公,我可是熬夜批复了奏折才挤出一天时间的, 你就陪陪我嘛。」
说着他冲到我面前没大没小地扯着我的袖子就往外走。
宫里的日子多难过我明白,他又惯常知道我吃软不吃硬, 又是撒娇又是卖惨,我毫无拒绝的可能。
他很喜欢雪,自小时候起每年都要玩个尽兴。
他也很喜欢堆雪人,技术一年比一年好, 堆出来的雪人已经到了栩栩如生的地步。
虽说让我陪他, 可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玩, 他所谓的让我陪他,真的只是我站在一旁看着他而已。
今年他堆了个高大的男人,看不清眉眼细节我也知道那是我。
完成的瞬间他自豪地回头看我笑:「叔公, 春天的时候我想去江南走走,父皇努力了十多年的变革有了成效, 和我一起去看看吧,看看我北离最富庶的地方, 看看烟雨如画是什么模样」。
我心头一暖, 还想推脱, 但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来年春日,我与积渊一起去了不少地方。
江南当真烟雨如画, 从未远离过皇城自由行走过的我有些感慨和畏惧,差点忘了该怎么迈出腿, 已经做了皇帝的积渊也差不多, 明明心中震撼得不知该说什么,却还要端着架子做一副端庄模样,看得我忍不住笑。
再回到皇城我病了一场, 太医说是受了风,积渊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再回清和观, 不由分说地就将我带回了永和宫。
我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但拗不过他。
在永和宫住了两天我的风寒就好了,我没提离开的事, 积渊将我在清和观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了永和宫,我顺水推舟就在永和宫住下了。
得空的时候积渊会到永和宫和我一起喝茶, 兴致来了能在遮天蔽日的桂花树下从日头西斜坐到星月生起。
日子平静而惬意。
到了夏天,云袖给我的花种有几棵种出了成效,在花盆里开出了一片细碎星子般的小花, 很好看。
积渊又来了, 带着贡酒来的。
「叔公,我有女儿了,等她长大点我带来给你看, 可好看了。」
我头也没回,一边给花浇水一边回应他:「好」。
岁月悠悠,人生漫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