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节 心上之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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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燕铁骑踏平中原后,我被献给皇太子耶律铮。

为了讨他欢心,我做尽了一切爱慕之事。

世人道我不知羞耻、浪荡下贱,不堪为大周昔日帝姬。

就连耶律铮也对旁人道:「不过是个自荐枕席的玩物,算不得什么。」

他允我承欢,却日日赐下避子汤。

可后来,他却在深夜里纠缠着:「给我生个孩子,我对他好。」

我沉默不语,温顺地亲吻着他的唇。

耶律铮,连你也以为,我爱惨了你吗?

1

我是被献给耶律铮的,在被送往军营时。

我看着曾经的大周叛徒李钦,他亢奋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我想着,有朝一日,我应当会杀了他。

李钦领着我去见耶律铮,我抬头望去,马上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郎,背向落日,穿着一身黑色骑装,发间的辫子垂在身后,头发有些微卷,手中发出的箭势如破竹。

他收紧缰绳,垂眸瞥了我一眼,只道:「我留她做什么?等着有朝一日让她成为枕边刀吗?」

我想起许多年前,在北燕还未壮大之际,大周人谈笑间对他们的不屑:一群头脑简单,只知道用蛮力的野人。

他转过马头,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按你们大周的礼数,送她一个体面。」

大周的礼数,无非是白绫、毒酒,可我一个都不想选。

大周曾经最尊贵的帝姬,善四书五经、天文地理,也善骑射。

我站起身,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马身垂下的缰绳,生生地拦住了他。

「殿下,大燕朝新立之际,民心还未稳定。您收了我,再昭告天下,便言:大燕新皇慈心仁厚,既能善待前朝公主,又何愁不会善待黎民百姓?」

我仰着头,唇角弯弯地笑着,母后曾说过我的眼睛比天上星月还要美上几分,大周的昭阳帝姬是冠绝天下的美人。

「殿下,我还不想死,求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手中的弓抬起我的脸,一双黑眸微微地眯起。

2

北燕人比中原人直白烈性,那日,耶律铮弯下腰,将我一手提上马,就那样从马场一路张扬地回宫殿。

他将我放下时,我忍着大腿内侧剧烈的摩擦和不适,想抬头同他说句话。

谁知,他转头便走:「记住你的身份,没我的吩咐,不得在宫内随意走动。」

我眼看着他骑着马,飞奔过我儿时踏过无数次的青砖,仰头看过无数次的红瓦。

这,原是我的宫,是我的国。

我成了耶律铮的侍妾,也是他的第一个侍妾。

从传闻中听来,他骁勇善战,在北燕时是北燕王最骄傲的一个儿子,是草原上的雄鹰,他们称他为草原上「不落的神」。

听闻,他有众多的倾慕者,是草原上所有女子都想嫁的男子,还曾引得北燕贵女为其大打出手。

然而,我也知道,是他领着北燕大军,过青州、冲破虎牢关,直取大周腹地。

被派来伺候我的人,只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嬷嬷和一个宫女。

我扫了一眼她二人身上的北燕服饰,心里头明了,这宫中大约暂时已经没有大周人了。

嬷嬷看向我,眼中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她问我:「你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皇太子,你不该被留下。」

我微微地一笑,乖巧地说:「皇太子殿下英明,又怎么会是我一个小小女子迷惑得了的。」

她摇了摇头:「我会牢牢地看住你的,你这样的人,连女子都会忍不住心动,你会是个祸害。」

我想同她讲,她的担心毫无必要,哪怕天下人都会为我所倾倒,但他们的皇太子殿下不会,他清醒得可怕,又怎会因情色而误国。

耶律铮的每一句话都是铁一般的命令,他那日扔下一句「不得随意走动」,我便只能被困在那座宫殿里。

我记得,这是以前父皇的一个妃子住的宫殿,那个妃子曾经荣宠一时,这个宫殿也繁华至盛。

抬眼望去,满屋锦绣金玉,连院子里的树都是从江南移过来的千年名树。

北燕人入主中原时,未曾大肆屠城。

那是因为,我的父皇在国门失守后,毅然决然地踏出城门,一国之君举长剑自裁谢罪于宫门前,只求北燕入主后能善待大周子民。

我的父皇并不适合做皇帝,比起做皇帝,他更适合当一个意气风发的书生,大周重文抑武,文官把持朝政,历经数百年的王朝实际已然千疮百孔。

所以国之将亡时,他心中有愧。

而我的母后,她曾是宫中人人称道的贤后,因她从不妒、不怨,端庄自持,温婉善良,她对众位嫔妃悉心体贴,细心关照。

那时,宫中人人都道,她对父皇无情才能做到这般大度,就连我父皇都信了。

然而无人知晓她爱得那般深,我父皇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他死后,他的皇后殉情了。

我的哥哥们,都战死了,他们死在北燕人手中,也死在大周叛徒手中。

3

大燕的仁厚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昭告天下,而这场戏需要我配合来唱。

宫宴设在曾经的承天殿,如今的太极殿。

宫女们称嬷嬷为阿曳姑姑,据说她是照顾耶律铮长大的人。

宫宴前,她拿出一套赤金色的胡服放在我面前,我伸手摸了摸,布料粗糙硬挺,衣服上的北燕图腾很是刺眼。

我将衣服推到一边,唇边露出合适的笑容:「阿曳姑姑,您应该也知晓殿下留下我,是为了向天下证明,大燕之主宅心仁厚,善待旧人。我若是今晚穿北燕的服饰出行,如何彰显我昔日大周公主的身份?又如何能为新皇的宽厚之心添一份力?倒不如,着我旧日衣裳……」

阿曳捧着衣裳,牢牢地放在我面前:「您在宫中没有旧日衣裳,我们大燕皇宫的宫人只会做燕服,穿燕服,这是命令。」

我低垂着眼,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身上有些破旧的衣裳,以往我的衣裳每日都是最时兴的。

我的那些小宫女们,以前每日一早都叽叽喳喳地围在我是身边,向我捧上最好看的衣裳,抢着给我梳最漂亮的发式。

可现在,这偌大的宫里,已经没有一件我的旧日衣裳了,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

大燕的皇帝长着一张凶狠的脸,坐在高台上却笑得硬是很和善。

宴席中,满座都是北燕皇族以及昔日跟着皇帝打天下的贵族武家,放眼望去,也有那么几个大周旧臣,他们同我一样穿着燕服。

北燕人高大威猛,他们的衣服在大周人身上显得空荡,那些人看起来滑稽丑陋。

我跪坐在耶律铮身边,顺从地为他倒酒,讨好地笑:「殿下,近日很忙吗?」

他应当很忙,新朝初定,如何平衡燕汉两族,如何为这个新融合在一起的国家制定一套适用的律法制度,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耶律铮近日穿了一件紫色的燕服,圆领袍子上绣满了雄鹰图腾,腰间绕着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上有大小不一的银圆片。

他的满头长发都编成了大大小小的辫子,辫子上缀满了小小的银饰。他微眯着狭长深邃的双眸,一动不动漠然地凝视着我。

随即,他伸出右手按下了我倒酒的双手,手掌一握,便将我的手推出酒桌。

那杯被我倒满了的酒,被他不动声色地倒在了桌底下。

我收回了手,在心里莞尔一笑,当真是谨慎过了头,可这众目睽睽之下,我怎么可能有胆子做什么手脚。

既如此,我便也不再将心思放在他身上,而是默默地等着今晚的好戏来临。

而此时,耶律铮却举起筷子,敲了敲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阿曳怎么安排的你?」

「我是您的侍妾。」

「我的?」

话是疑问句,可他说出是倒像是确认的陈述。

他与我说话,似乎从来点到为止,从不愿多说一句,像是生怕有什么差错,我并不在意,转过身子,继续看着宴席的众人。

今晚,大周旧人便都会知晓,有一位公主还活着,也会愤慨,他们的公主如此不堪。

可我算错了,燕人与大周人是当真不同,他们向天下昭示对我的宽厚,便是要我当众献舞,在燕人看来,这是女子不拘小节的豪放。

我的面色有些凝滞,转头看向似是唯一能为我做主的耶律铮。

他的食指戴着一个硕大的鹰头戒,此刻五指正闲散地把玩着酒壶。

他勾了勾唇角:「尊贵的公主,看来大燕臣民很是喜欢你,请吧。」

那是胜利者的姿态,这一刻,不是我与他的对峙,而是灭亡的大周和新朝大燕的交锋。

可我没有那个硬气的能力,我弯了弯腰,朝他跪行了两步,双手攀着他硬邦邦的黑色护腕,祈求道:「殿下,我不擅长舞艺,只怕会丢了您的面子,不若我为大家弹奏一曲?」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巡视了好一会儿,散漫地笑道:「北燕女子跳得,独你跳不得?还是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我收敛了讨好的笑容,将手从他腕上拿下,坐直了身子,轻声地说:「只要殿下喜欢,我做什么都愿意。」

4

宫宴中人声鼎沸,大燕的宫宴原没有大周的含蓄委婉,前有武将扯开衣袖露出身体斗勇,后有燕人女子豪迈不拘的艳丽舞。

我走上席中央,微曲着身子行过礼,偌大的宴席,突然静无声息。

我知道,他们都在看我的笑话,不管是大燕的人,还是大周旧臣的人,他们的鄙夷和不屑毫不掩饰。

可他们也只敢在心里唾弃我,谁也不敢在新朝要立脸面的时候往我身上吐唾沫。

我回想着,以往在宫中时,那些从外头请来的舞娘的舞姿。

在堂中央,笨拙地模仿着那些水袖挥洒、纤腰柔漾的模样。

曲子不缓不慢,倒是能让我有些许余地。

突然间,有一茶盏掉落地面,那些碎片碰巧便滚到了我脚步下,猛烈的刺痛让我停下了舞步。

那摔落茶盏的女子象征性地向皇帝请了罪,便又坐回原位,拿着一双眼挑刺般地打量着我。

我抬起眼求救般地看向耶律铮,他却只噙着笑,像看笑话般,不闻不问。

我叹了口气,草原上的人,心倒是真硬。

这偌大的宴席,那么多人,没有人会为我求情,也没有人关心我脚下踩到了什么。

一舞毕,我的额头已是冷汗涔涔,身上的衣衫亦被汗水浸湿。

一声声恭维明志的喝彩在殿内响起。

「我皇圣明,我大周旧臣愿随为皇上肝脑涂地,再创盛世辉煌!」

「圣上仁厚载德,相信在您的统领下,会民心合一,天下太平!」

我低着头,扯了扯唇角,无声地退下。

走回耶律铮身边时,从席中窜出一人拦住我的去路,我打量着他的面庞,与耶律铮有几分相似的长相,只是更为年轻,眉眼都是轻佻。

他抓住我的手腕,强硬地拉扯着我,对着耶律铮开口:「王兄,我喜欢她!你将她让给我,好不好?」

我踮着脚,希望尽量地减轻脚上的疼痛感,而后静静地看着耶律铮,不吵不闹。

耶律铮看向我二人相交的手腕处,细长的双眸阴沉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一双眼睛像鹰一般锁住我:「我的弟弟很喜欢你,你呢?」

「我不喜欢他。」我轻轻地笑着,语气温柔恬静,「我是殿下的人,我们汉人女子嫁给谁,便只认谁,我既跟了殿下,那这一生我便只认殿下这一个男人。」

「倘若殿下要将我送人,不若先赐我毒药。」

「嫁?」他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并不在意出口的话是否是羞辱,「我娶过你吗?」

我说那么多话,只想对他表忠,可他却抓了个不痛不痒的点。

耳边是他弟弟幸灾乐祸的笑声,我内心毫无波澜,一双多情眼只牢牢地盯着耶律铮。

他看着我的眼神透出浓厚的兴趣,那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男人有了欲望,便肆无忌惮。

耶律铮毫不避讳,像是邀请对方共同品尝一块糕点般随意地对他弟弟挑了挑眉:「怎么?等着我邀你一起?」

对方连忙摇了摇头,摆摆手。

耶律铮一弯腰将我抱了起来,径直便往外走。

他抱着我中途离席,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想做什么。

我回头,看向席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我,看着昔日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或惊吓或不耻。

我转回头,低头看脚上的伤口还在滴着血,可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我轻轻地靠在耶律铮的肩头,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我亦没有想到,与他的初次来得这般突然。

他的身体健壮宽硕,浑身上下都是硬挺的肌肉,我有些害怕地想往外逃,却被他抓住脚踝一把拉了回来。

疼痛蔓延到脚底的伤口,我的指甲在他的背脊上硬生生地抠下肉来,他却眉头也不曾皱一下。

在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死过去时,耶律铮停住不动,一只手圈住我细白的脖颈。

我心下大骇,睁开泪眼看向他,入目是他额穴暴起的青筋和被汗打湿的面庞,可那一双黑眸里,分明没有一丝情欲。

在这样抵死缠绵的时刻,他依然清醒得可怕,那只手在我脖间流连、缩紧,他的声音暗沉、嘶哑到每一丝都是欲望:「大周的公主,费尽心思地留在我身边,有什么目的,还是你以为凭你一个弱女子能复国?」

我浑身软绵无力,只能费劲地扯着他的手指,艰难地说:「我怎么敢那样想,我自然是有目的,殿下,您瞧瞧我这双手和这副身子,它怎么能去干下等人的活计呢?我知道跟着您,才可以像从前一样继续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我对殿下一见钟情,我喜欢您,殿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不要命又假的让人一眼便能看破的的情话,我竟也能信手拈来。

我不知他信不信,他的目光在我浑身赤裸、青紫遍布的身子上扫视了一遍,慢慢地放了手。

他俯身下来,整张床便又开始了大幅的晃荡。

过了许久许久,我像一只破碎的木偶被扔在了床上。

许是餍足了,他心情颇好,难得地问道:「有什么想要的?」

我撑着沉重的眼皮,看向他。

耶律铮已经穿上了月色寝裤,上身赤裸,长发飘扬,宽而结实的上身,窄而肌理分明的腰身,沐浴着月光的男人,如天神降临。

我的声音断断续续,完全是用最后一口气在说话:「殿下,可以……让人给我做两身汉人衣裳吗?我……我想要江南产出的丝绸制成的衣裳,燕人的服饰将我的皮肤都磨坏了……我还穿不习惯。等过几年了,我慢慢地习惯了再穿……好不好?」

他没回头,一件宽大的衣服覆上赤裸的身体,三两下便被他穿好。

「宫里不允许穿汉人衣服,你僭越了。」

我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沉沉地闭了眼,而耶律铮径直出了门,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过了许久,我才清醒了过来,身下依然是一片狼藉、脏乱。

脚底的伤口无人处理,血迹已经干涸。

我慢慢地蜷缩起身子,用两只痕迹可怕的手臂环住了自己,我想我的母后,如果他们还在的话,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不会生气。

「我们昭昭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以后自然是驸马伺候你,他若敢对你不好,有他苦头吃。」

几位皇兄争先恐后地调笑我:「昭昭,父皇给你定下亲事了,是威武侯家的小将军许怀宴,你不是说他长得很好看吗?喜欢吗?」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许小将军今早在朝堂上请愿了,等我们这次将燕人打跑,回来你们就成亲。」

「真的?」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热闹声渐远渐去,只剩我一人沉沉地落入无尽地狱。

5

「不要哭了,我们殿下只会打仗,以前也没有过女人,难免不知轻重。你既得了青眼,便要多养身子,才能伺候好殿下。」

床帐被阿曳掀开,我急忙拉过一旁的被子遮盖住自己的身子。

「晨间过来见你躺在这里,我还以为你没气了呢,还活着就行。」

我转过身,叫了一夜的声音有些嘶哑:「阿曳姑姑,我想沐浴。」

「不急,先将药喝了。」她端过一碗黑漆漆的药。

我接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将那苦药喝了下去,将碗还回去时,她有些微愣。

「你都不问问这是什么药。」

我顶了顶发苦的舌尖,轻声道:「避子汤。」

她拢住碗,淡淡道:「知道就好,公主记住,任何人都可以生下殿下的孩子,只有你不可以。」

我点点头:「多谢阿曳姑姑提醒,我有分寸。」

沐浴后,我捡起昨日的旧衣裳,将最里层的衣服抽了出来,虚虚地拢在身上。

衣服是用最绵柔的丝制成的,恰好适合我现如今这副没一处好皮的身子。

桌面不知是谁放了一瓶膏药,我没有去动它,转身便进了内间,脑袋昏沉地躺了下去。

那夜之后,耶律铮没有再来过,他似乎并不是一个重欲之人,但也或许他有的是女人可选。

我与他的那夜的体验算不上好,只能说是两个不相适合的人硬融在了一起,哪怕是极乐,也是痛苦着。

只是隔了几天,有几个宫人从外面进来,每人手上都捧着一样东西。

为首的人一头长发编成了粗粗的辫子,垂在一旁,耳上带着圆环。

她指挥着人将东西放下,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来无声去无声。

我掀开红布,一眼就看见那些熟悉的衣饰花样和锦绣衣料,伸手摸上去是细腻柔软的触感。

「汉人的衣服?」阿曳走了进来,看见那几件衣服时,我看到她的嘴唇在抖,不知是生气还是害怕,我只觉得有些趣味。

我平静温和地应着:「是啊,是殿下心善,赐给我的。」

「你不能穿。」她皱着眉收走了衣服。

「姑姑在怕什么?皇太子赐衣,不正说明他对我没有心思吗。」

她一边翻开那堆衣料,抽出里面的衣裳,一边说:「我不喜欢你,可你还有用处,你要是在这个时候死在宫里,我们没法向天下人交代。你若想穿,便无人的时候穿,不要让人看见。皇太子愿意赐衣给你,他也有能力保你在宫中随意穿,可你就那么肯定他愿意保你吗?」

我当然不能确保,明明知道皇帝在宫中下了死令,却还愿意因我一句话让人赶制衣裳。明明知道我若穿着出去,会触犯死令,他却并不在乎我死或不死,他大约只是觉得,一个男人应该补偿那一夜。

6

养了几日,我身上的那些青青紫紫的伤才大好时,耶律铮来了。

我总觉得,他似乎是算计时间来的,在我养好伤后便出现。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第二次的耶律铮比初次温柔了些许,至少结束后,我并没有像上次一样险些要死去一般,而他也不像上次一样提起裤子便走人。

我身上套着丝质亵衣,衣裳如云雾般丝滑柔软。

夜里寂静,偶有更漏之声,不知他是哪儿学来的,似乎宠幸一次,便要给一次好处。

耶律铮临走时,照旧问我有什么想要的。

我跪坐在床上,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掌中,只堪堪地占了半掌。

「殿下可以带我出宫吗?」我仰着头看他,室内的烛火黯淡,只将他硬挺的身影轮廓勾勒出来,看不清神色,我弯着眼睛笑道,「宫中无趣,我以前每月总要出宫玩那么一两次,我已经好久未曾出宫了,殿下若是不介意,下次出宫时能带上我吗?」

他抽出被我握住的那只手,转而钳住我的下颌,迫使我高抬起头。

「尊贵的公主,你的要求总是这般无理。」

「尊贵的公主」这几个字,每每由他说来,都是一种讽刺,我很厌恶。

「让殿下为难,那便算了。」我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耶律铮的手从我脸上移走,转身便走了。

隔日,阿曳从身后那名宫人书中接过几本书,递给我,这些书都是汉字书写,耶律铮对我有防备,找懂汉字的人看过,确认这书没有问题,才送进宫来。

如今已是秋末,院中的梧桐树叶层层落下,风也凉,我在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坐在窗前。

手上的书是寻常可见的传记通要,哪怕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看,也不会看出有什么问题,燕人擅作战,或许并不擅在书中解密。

在宫中无所事事的日子,漫长得可怕,我以前从未觉得。

这皇宫如今被形象化成了四四方方的墙,能将人的神思、期望全都困住。

从前在宫里,我几乎日日都有处可去,御书房里有父皇,慈安宫内有祖母,未央宫内有母后,其余宫中的妃嫔们也都很好,母后关爱她们,所以她们不愿跟母后争宠,因而我每去一处,都能听到她们的宫女叽叽喳喳地通报:「昭阳公主来啦!」

如今在这宫里,我无处可去。

午后,日头斜斜地照射进门,我搬着凳子坐在了日光的尾巴处,想起了以前宫里的老妃嫔,她们也是这般在每日午后,坐着,细细地回想自己的一生。

一抹高大的影子遮住了我的日头,我抬头,看到了耶律铮,此刻他脸上没有表情,若说有那应当是冷漠,浑然天成的俊美中带着不可侵犯的凌厉和威严。

他言简意赅:「收拾一下,出宫。」

我站了起来,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我马上就好,你等我一下。」

他避开了我的眼眸,背着手转过身,看向落叶梧桐。

7

距离上次出宫已有四月之久,燕人入主中原后,用了一月的时间快速地便将洛都的黎民生计恢复,从马车往外望去,街上行人大多穿着燕服。

没想到,竟然如此之迅速。

朝代更替兴衰向来苦的是天下百姓,他们汲汲营营也只是为了一日三餐能温饱,至于那皇位上坐的是哪家人,他们并不大在意。

可我知晓,这次不同,燕人入关以来,燕人为尊,汉人便成了最低等的贱民。

他们入关仅几月,别看这大街上到处都是一派祥和繁华之景,实际上燕汉两族腥风血雨般的矛盾只是被死死地压在看不见的底下,一旦大燕皇帝开始推行移风易俗,燕人的文化压制汉人文化,燕人逼迫汉人向其妥协低头,真正的血腥、屠杀、暴力才真正地来临。

我甚至不敢想,那一天真正地来临时,会有多大的灾难。

马车行过一个摊子前,一名汉人被几名高大的燕人推到地上,被推到的人反而下跪磕头,连声祈求。

放下帷幔,我收回了目光,转头便对上耶律铮所有所思的眼神。

他现在似乎不再常常拿话刺我,有时出口的话也不再那么难听,虽然我并不在意,燕人性子野蛮,他们不会顾忌脸面的事。

「不知道那家归香居还在不在?殿下,他们家有一道名菜叫甜酥鸭,殿下想尝尝吗?」我小心地攀着他的手腕。

他伸手敲了敲马车岩壁,吩咐下去:「去归香居。」

归香居不是一座孤楼,而是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雕梁画栋,是洛都最名贵的酒楼。

菜未上时,耶律铮突然有事,将我一人留在酒楼,他的护卫守在门口。

我看向这个雅间的后方,那里有一扇隐藏的门,我与皇兄曾经从那里走过。

我抬手撑着下巴,透过窗户看向街上的行人,站起身,便往外走。

8

等再次回到酒楼的雅间时,房间内坐着面无表情的耶律铮,以及几个护卫。

我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提着一个雕花楠木食盒,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

耶律铮侧过头来,眯着眼看我:「去哪儿了?」

我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面,笑意盈盈道:「我去给你买玉露团,我很喜欢这个,我喜欢的东西便想让殿下也尝尝。」

他捻起一块糕点,浅浅地尝了一口,便放下。

我在他身边坐下,小声道:「殿下是觉得,我会趁机逃走吗?」

他淡淡道:「你不蠢,留在我身边,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这么好的机会,你有什么好逃的?」

我笑了笑:「哪儿也不去,我喜欢待在您身边。」

低下头,我安静地坐在对面,慢慢地吃着东西,视线中那只握着酒杯的手,有一瞬地收紧。

临回宫前,我站在归香居门口,往右面看了一眼,那人已经进了人海,我便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8

中原是汉人的天下,外族入侵中原,驱逐正统是汉之大耻。大周有叛国者,亦有忠国者,他们匍匐在大燕无人处,做贱民、做奴隶、做走狗,只待有一日能恢复汉室正统。

新朝初立,根基不稳,是最好的时机,在大燕的南部易守难攻的龙穴关处聚集了不少的大周旧臣,他们仍旧在抵抗燕人的统治。

中秋宫宴时,大燕皇帝宴请百官,甚至亲上天极门,与百姓同乐。

耶律铮作为皇太子,理应出席,可他却将我带上。

那夜,是新皇第一次正眼看我,他看向我时眼中蕴满杀气,耶律铮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

也是那次宫宴,我为耶律铮挡住了刺客的剑。

大周的旧臣死在我眼前,我认得他,他是父皇曾经亲封的一个小将领。

之所以还记得他,因他是在洒扫马厩的时候,被父皇夸赞,才提了一个小副将的名头,当时还闹出不小的笑话,群臣暗地说里父皇不知礼度,随心妄为。

他的胸口被大燕侍卫戳成了血洞,他的剑原要刺向我胸口,却在看见我时,硬生生地拐了弯。

我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滴血,可我感受不到痛,只觉浑身冰凉。

那个小将领死时,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斥责我委身于仇敌,唾弃我贪生怕死,骂我给大周皇室丢脸。

他只是看着我,笑着说:「公主,公主不要怕,陛下不会怪您的。您要……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一剑和一条人命,到底改变了些什么。

我因着那伤,接连做了几日的噩梦,有时迷迷糊糊时,会听到耶律铮的声音。

「她怎么样了?」

「发了点烧,现下好了些。」

我在梦里哭得厉害,我在想是不是做错了,父皇母后他们是不是在怪我,不然为什么他们都不来我的梦里。

有人将我扶了起来,轻轻地擦掉了我眼角的泪,我抓着那一块衣角,像得到了慰藉,紧紧地抓住不放。

「没事了。」

9

光景日渐西流,转眼间岁暮将至,洛都城内覆满白雪,枯木枝丫被厚重的雪压得弯下身。

一切似乎如流水西逝般无迹可寻,可却又似乎本该如此,等众人反应过来后,才猛然惊觉,耶律铮已经越发频繁地出入我这宫中。

只有阿曳,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警惕,她在害怕。

偶有一日间,我曾听到她低声地劝耶律铮。

「殿下,您可万万不要被那位公主迷了心,她会害了您的。」

过了还一会儿,耶律铮低沉的声音响起:「那不过……是个玩物罢了,我有分寸。」

听闻这话,我拽了拽身上的狐裘,拢了拢身子,仰着头哈出一口白气。

冬日出行不便,往日的冬天,我惯常都是待在暖和温热的暖房里,一步也懒得动。

因此,耶律铮叫我去猎场看他的训鹰时,我有些不乐意。

我知道,他是见我自那日刺杀事件后,一直消极沉闷,便想带我出去。

他拿过一件白色大狐裘,将我裹了几圈,而后将我的脸从狐裘里掏了出来。

「大雪天的,你的鹰还能训得动吗?」

「我们北燕的鹰,越冷的天,越勇猛。」

我看着他微抿的唇,不经意间露出的一丝笑容,低下头没再说话。

曾经的北燕,只有皇室和贵族才有权利训鹰,也可以说,鹰在北燕代表的是一种身份和阶级。

耶律铮的鹰无疑是最为勇猛矫健的,漫天雪寂中,雄伟的黑鹰展开一双大翅,在空中翱翔盘旋,叫声冲破云霄,带着迅猛的速度直冲而下,最后牢牢地抓在耶律铮的手臂上,高昂着头睥睨天下。

我的一只手被耶律铮抓在手中,距离一近,那只鹰便离我也近了,我有些抗拒地想退后。

他察觉出我的意图,微微地转了身,直视着我:「它听话,不啄人,你伸出手臂。」

我只好从狐裘中伸出一只手臂,平稳地举着。

「不要怕,没事的。」或许,他自己并没有发觉,他此时的语气温柔过了头。

那只鹰从他的手臂脱离后,在虚空中绕了两圈,猛地用力地抓在了我的手臂上,我急忙闭着眼转开脸。

睁开眼时,那只鹰面对着我,一双眼睛像是有了灵气一般,歪着头直直地打量着我。

在耶律铮的指导下,我试着抛食训鹰,当它张着翅膀飞冲下来时,我胆战心惊地举着手臂,却止不住地想要后退。

后退一步,是他的胸膛,温热跳动。耶律铮在身后,稳稳地将我扶在怀中。

「没事,有我在。」

当那只鹰稳稳地落在我的手臂时,我高兴地昂起头,像无数个往日一样。

那时,我每每射中靶心,便是这样高傲地抬起头,看着我的母后和兄长,目光里有睥睨天下的傲气。

「嗯。」他低垂着眼看我,唇角掠过一丝笑意,眨眼间却收敛殆尽。

回过神来,我才意识到,我怎么能露出这样的神情。

猎场的左侧有棵梅树,在凛冽的寒冬,盛出数朵红梅,煞是好看。

我将鹰放飞,转头去看梅花。

这时,耶律铮却开口:「恨我吗?」

我原背对着他,听到这话时,愣了下,未曾转身。

我只是,很轻很轻地勾了勾唇,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便继续抬脚去寻梅花。

9

成为耶律铮侍妾的第一年,他对我不冷不热,这宫里在冬日里便连炭火也有一日没一日的。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宫里伺候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特地安排了好些汉人。

耶律铮好像不再防备,他毫不避讳地让我出入书房,有时见他忙着处理政务,我便提出告辞,他脸色就开始不大好看。

我试着移了移脚步,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扣着我的手,将我禁锢在身边。

于是,我便只能跟着他一坐便是大半天,有几次我实在忍不住睡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紧紧地靠着他。

睁开眼时,他的目光低垂着看向我,眼中有来不及收敛的挣扎,我静静地起身,移开了眼,复又坐回去。

耶律铮对我的禁令松了,于我好处很多,譬如有时我闲了,也能吩咐一声便随意地出宫。

而在旁人看来,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变化。

耶律铮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地将喜好暴露在人前。

只有一人,她看出来不同。

这日天朗气清,暖风和畅,宫人将冬日里的沉积的旧物都搬出去晒日头。

我手中把玩着造型精美的一个哨子,这是耶律铮有一次随手送的,原以为被我丢到了哪里,今日收拾时又出现了。

「鹰哨……怎么会在你这儿?皇太子的鹰哨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握着那只哨子,转过头,便看见阿曳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以及我手上的哨子。

「你说这个?」我将哨子放在桌上,问道,「姑姑不必这样看我,东西不是我偷来的,也不是捡来的,不过一个哨子……」

「你知道什么?!」她一双黑眸怒气沉沉,凶狠地打断我,「你知道鹰哨对北燕人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我有些诧异,下意识地将那哨子便往外推了推。

阿曳不说话了,她看着我,眸光突然从凶狠冷漠变得有些哀戚,但我知道那不是看向我的目光,她在为谁悲泣、恐惧、担忧,绝对不是为了我。

「拿着。」她将鹰哨放进我手心,一改往日的态度,甚至有些祈求,「两国交战,必然会有生死输赢,今日若不是北燕人灭了大周,便是大周灭了北燕,成王败寇,这很公平。我们皇太子他……他不欠你。他对你好,你别要他的命。」

我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哨子,轻轻地磨着上头的纹路,笑道:「姑姑多虑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夜里,耶律铮的精力似乎永远用不完,那些日日夜夜的纠缠,使得我的身体比我先一步地与他融合适应。

我睁着眼,出神地望着床顶的花纹,身边是沉沉地睡过去的耶律铮。

我转过头,用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从浓黑的眉毛到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紧闭的薄唇,睡着时的雄鹰依旧是雄鹰,看不出一点乖觉。

我从锦被中伸出手,慢慢地将手放在他的脖颈处,纤细的白皙的和健硕的麦色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耶律铮的眼睛倏地睁开,他掀了掀眼皮,一手将我的双手制住,按下。

我心中哂笑了一声,你看,我怎么可能要得了他的命?

我没有避开他翻涌着、沉默着的危险眼神,一脸平静地等着他的质问。

他却只是将我的手收进被中,而后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我的后脖颈上,不同于我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收拢他的脖子,他只要一只手便能将我的后颈牢牢地锁住。

以他的力道,只要这时轻轻地将手收紧,就能将我的脖子掐断。

我感受着后脖颈不断徘徊的手,连呼吸都停了几瞬。

然而,片刻后,他只是将我搂进了怀中,一手将我的脸按向他赤裸着的胸膛。

「睡吧。」

耶律铮的声音,在黑夜中低低地响起。

10

又是一年新岁后,高位上的皇帝突然病重,耶律铮变得愈发忙碌,朝堂之事繁琐多变。朝堂之外,南边叛军作乱,北境夷狄虎视眈眈。放眼中原之境,镇压汉民反乱已经成为见怪不怪之事。

这日晚间,我估量着耶律铮不会过来,便早早地上了床。

直到迷迷糊糊地将睡未睡时,隐约地觉得有人影错落在床头。

睁眼一看,是穿戴齐整的耶律铮,他应当是从御书房直接过来的。

「耶律铮?」我从床上起身,拥着被子看向他,眼皮沉沉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放轻放软。

他伸出手,用指背轻轻地蹭着我的脸颊:「明日,我带你出宫看焰火。」

「焰火?」我仰头看他,「明日有什么喜事吗?」

他道:「明日是你的生辰。」

哦,我想起来了,新岁后的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

我还想起,以前那十六年,每每到我的生辰时,我父皇都会让人在城外燃放烟花。只要登上天极门,便能将那一场烟火盛世尽揽眼中。

我歪了歪头,像只猫儿一样地在他手心蹭了蹭:「殿下记得我的生辰。」

他眼眸闪了闪,淡淡道:「不记得,是阿曳提醒。」

他在讨我欢心,这很荒谬,大约是我的错觉。

我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玩物,不过是一个奴隶,做什么讨我欢心呢?

我跪在床上,向前膝行了两步,仰着头瞧他。

就像我如今厌恶燕人一样,他应当也是极度讨厌汉人的,听闻他的母妃死于汉人之手。

我伸出手搂着他劲瘦的腰身,将脸侧贴在他的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手才轻轻地抚上我的发顶。

每次我与他亲近,他总会迟迟地才回应。

11

宫城外的烟火需要耗费人力,一年到头也只有那么一两个重大节日庆典才会被允许燃放。

第二日傍晚,他来接我时,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平日里冷硬的眉眼柔和了不少。

临上马车前,我回头看了眼,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大周皇宫,大大小小的殿宇厚重磅礴岿然不动,敞开的宫门幽远宁静,似亘古不变的岁月遥遥地延伸而去。

或许,我这一走,便再也不会踏进这宫门了。

比满城烟火更早到来的,是耶律铮的怒火。

八百里加急情报传来,大批叛军直驱而入南部的朔云九州,一夜之间占据三座城池。

那不是叛军,那是我大周旧部,他们与我一样,没有一刻不想着光复汉室。

过了今夜,所有人便都会知道,是我窥探了他的计划,是我拖住了耶律铮的脚步。是我诓骗他,今日并非我生辰。

耶律铮手中提着的食盒被硬生生地捏碎,那里头装的是玉露团。

在漆黑的夜幕下,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双目充血,显得异常狠戾吓人。

那只曾经温和地抚过我脸颊的手,此刻用了似要捏碎我的力气,紧紧地扣着我的下颌,强硬地逼着我抬头。

他狼一样的烈目盯着我,不甘占据着那双冰凉的眸子,他在寻找确认着什么,可惜,他终究要失望,他什么也寻不到。

「宋知昭,阿曳说得对,你是只养不熟的狼。」

我忍着脸上要被撕裂的痛,平静地说:「让你失望了。」

他扣着我的肩,将我拉近身前,冷笑道:「你不会当真以为我对你的那一丝兴致,能让你为所欲为?」

我自然不会那么天真,他也并非没有防备着我,只是他算计万千,却唯独低估了我。

并非,所有汉人都不识得燕族文字。

我说:「我知道,但生死有命,总得试一下,万一我们赢了呢?」

他将我扔给下属,翻身上马,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扔下话:「将她押回宫中禁闭,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出入。」

马蹄高扬时,他的背影渐渐地远去,在他身后,是那一场已经被遗忘的烟火,它们争先恐后地燃起,像银河星光坠落,千树万树火花在漆黑的高空中猛然炸开,又瞬间消失湮灭。

我回过头,看向耶律铮为我准备的礼物,这也许是最后一份。

12

我被幽禁在自己的宫中,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过,我像往常一样,醒了便在窗边晒日头。

直到这一日,阿曳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

我笑着问她:「耶律铮呢?他不来送我最后一程吗?」

她只是看着我,像是看仇人:「如今这宫中大大小小的事都掌握在皇太子手中,陛下赐你毒药,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吗?这碗药竟然能被我送到你眼前——」

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皇太子不会来了,你不要妄想再迷惑他了!」

原来是这样,我伸手想接过她手中的药。

只要喝了它,我便能解脱了。

阿曳将药移开一寸,也许世人对将死之人总会有一丝宽容,她此时的目光虽称不上温和,但却也真诚。

「大周的公主,倘若有下辈子,我希望……你不要再与我们殿下相遇。」

我点点头,没有一丝迟疑:「好。」

我并没有问,待我死后,他们将如何处理我的尸首。

我想,以大燕皇帝对我的恨意,大约会将我的尸首悬于城墙,以示羞辱。

若真是这样,那他想必希望要落空了。

倘我的尸首悬于城墙,对于大周汉民来说,那不是羞辱,那是催他们奋起的号角,于我一人的耻辱,若能让他们更万心归一,那是好事。

毒药的味道与避子汤似乎没有很大差别,也是苦的、涩的,只喝了一口,我便皱紧了眉头。

在我要一口将药饮尽时,一支箭破窗而来,打碎了药碗。

可那一口毒药很快地便侵入我肺腑,我痛苦不堪地弯下身,手中紧紧地拽着身上的衣裙。

13

再度睁开眼时,我又望着帐顶出神了很久。

坐在床畔的耶律铮,也只是沉沉地看着我,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我们之间一直都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我此刻,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的手摸上腹部:「耶律铮,你的孩子死了。」

虽然我也想不明白,为何日日喝着避子汤,却还能怀上身孕。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你早就知道?」

「大约只比你早那么一点时间。」

他嗤笑了一声,一贯冰凉倨傲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他的死有你的一份功劳。」

撕破了面具,又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我越发随性。

「我有分寸的,我不配生下你的孩子。自然,你也不配。」

他扯了扯嘴角,残忍道:「很可惜,配得上你的那人,死了。」

我这才转过头,目光毫不避讳地与他碰上。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走。

耶律铮盘腿而坐,见我看了过去,便转头看向窗外。

隔着厚重的雪和白茫的雾,他的声音空洞而苍茫:「你有过一丝一毫的难过吗?」

我沉默着,缓慢地拉起被子,忍着浑身的剧痛艰难地背过身,一滴泪悄然地落入枕巾。

他俯下身来,用力地转过我的脸,咬住我的唇,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

「宋知昭,你的哥哥们死在了战场,我的兄长也死在那里了,这很公平……」

这算什么公平?连他自己都明白,他的那些兄长哪怕不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他手上。

甚至,她的两位兄长都是惨死在他手上。

他还记得,在那血染一样的战场上,那被万箭穿心,却直立于阵前,不曾屈膝不曾弯腰的大周太子。

那是哪怕身为敌军的他,都忍不住全其颜面的存在。

可是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其他能与她讲公平的东西,他们之间,爱也不公平,恨也不公平。

14

那一场祸事后,我的身体折损了大半,就连春日里都要裹着厚衣裳。

也许是身体不好的缘故,我开始日日做噩梦。

有时会梦见母后坐于大殿上的尸体,有时会看见大皇兄被万箭穿透身体的尸首。

也许是怕吓到我,每次噩梦的最后,他们都会变成完好无缺的样子,笑着同我打招呼。

「昭昭,你又偷跑出宫找别的小公子玩,许怀宴知道了,又要偷偷地掉眼泪。」

「他好爱哭啊,我才不喜欢他,我喜欢勇猛的大将军。」

「昭昭,好昭昭,父皇又生我的气了,来,皇兄抱你进去让父皇消消气……」

我在梦里哭得伤心,可每每在半夜醒来时,却发现眼角的泪痕都消失了。

耶律铮再也没有来过,从前那些每日破格被送进来的流光溢彩的汉衣,也再看不见了。

我的身上,套着一件又一件的燕服。

他应当已经把我忘了,因为他要娶太子妃了。

他将我忘了,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阿曳。

她特地跑来这冷宫,跟我说:「耶律铮的太子妃是池于氏的千金,那是大燕最尊贵的一个姓氏之一。」

池于氏的千金,我还有些印象,她便是那次在宴席上,将茶盏扔在我脚下的女子。

我愣了愣神,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我下意识地拥紧身上的外衣,微微地笑着:「恭喜。」

她问我,后悔吗?背叛耶律铮。

不后悔,我是汉人的公主,那不是背叛,那是我应该做的。

15

耶律铮大婚这天,平日里来送饭的宫女穿得喜气,她甚至贴心地在食盒里面放上了两张喜饼。

我用手指拂掉上面红色的喜字,拿起一个喜饼,捏开了一个边角,放进嘴里。

甜味漫在嘴中时,我偶然想起几月前,耶律铮说等南雁北归时,他要猎两只最好的。

可北燕人娶亲,什么时候需要用到大雁了呢?

喉间涌上异样感,我捂着胸口一阵猛咳,白色的手帕上留下了几滴血,团了团,我面色平静地将它扔进了燃着的炭火里。

这夜注定不平静,哪怕前殿的热闹延不到这里,似有若无的丝竹锣鼓声总是隐约地传来。

直到了后半夜,耳边似乎才彻底地清净下来。

寒冷的夜里,这宫中像只吞噬人的巨兽,黑暗孤寂而可怕。

在我将睡过去时,有人掀开我身上的被子。

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望着来人高大的身影,我拔出枕头下藏着的刀横在身前,强迫自己镇定:「不要过来,我是……我是……」

我不知该说什么,大周的公主还是皇太子耶律铮扔在冷宫里的女人?似乎哪个身份都不能救我的命。

来人一把擒住了我的脖颈,沉重的、致命的、令人无法逃脱的吻铺天盖地而来。

我举起寒光似的刀刃,一把扎进他的肩膀。

刀刃刺开血肉的声音撕裂着,鲜血无声地低落着,都阻挡不了那像要求个生死与共的吻。

熟悉的气息笼罩着我,我垂着颤抖不止的手,任由他用足以揉碎的力道将我禁锢着。

恢复一丝力气后,我推拒着他:「耶律铮……」

他放手后,没了那股力道的支撑,我跌坐在床上。

「你是什么?」他岔开着腿,跪在床上,像只潜伏着的巨兽,时刻准备着吞噬着我。

夜色的黑暗对他来说,似乎阻挡不了什么,他伸手便捏着我的下颌,强迫我抬头。

「我同别人成亲,你一点都不嫉妒吗?」

我撇开脸:「你该去找你的太子妃。」

「我不可能放过你的,宋知昭,有些事情做了,就要准备好付出代价。」

一夜荒唐无度,浑身的剧痛提醒着我,不久前那些令人不堪的百般折磨。

天微亮时,耶律铮才堪堪地放过我,他像极了初次那般,我甚至都没有看清他的神色,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16

耶律铮的太子妃来时,我正用帕子擦拭着衣服上的血迹,听到她来时,忙乱之下只来得及套上一件严实的狐裘。

池于古丽曾是北燕蜡塔部落的公主,现在是大燕塔哈王爷的女儿,耶律铮的太子妃。

新婚第二日的大燕服饰在她身上很是好看,可她看我的眼神比在宴席上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在她看来,我理应是一个坏女人,我在她的新婚之夜,抢占了她的丈夫,她如何厌恶我都是理所应当的。

她打量了我好半天,开口道:「中原女子都像你这样会勾引人吗?」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外衣,生怕露出里面那些青紫斑驳的痕迹。

我低头,轻声道:「对不起……」

池于古丽站起身,一双浓眉蹙在一起,下一秒她伸手将我身上的狐裘扯掉。

她盯着那些痕迹,眼眶红红:「我讨厌你。」

我蹲下去,捡起狐裘,又披在身上,一阵阵的眩晕让我险些站不住。

我原以为她会好好地折磨我一番,可她只是骂了几句恶话。

譬如:「你为什么不去死?

「如果不是惹不起耶律铮,我现在就敢杀了你。

「你怎么那么贱,连杀父杀兄的仇人都能睡你,你不觉得羞耻吗?」

在这之前,我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接受所有的唾骂。

可我应当是太累了,不然为什么她的话,像无数的利刃一样,就这样一丝不落地戳进了我心口。

17

那夜之后,耶律铮除了上朝和国事,几乎每日都要来我寝殿。

每夜每夜,他像不知疲倦般地在我身上求索着。

有一日晨起,他耽搁了出门的时间,见到阿曳端过来的避子汤,面无表情地将汤扔了出去。

看着他的行为,我有些不可思议,经过了那样撕裂和破败的事,他怎么还会妄想着此般能磋磨出善果。

我叹了口气:「何必再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来这世上受辱。」

耶律铮并非不知道,一个汉人为他孕育出来的孩子,在这大燕皇宫注定会是异类。

燕人的天下轮不到他,母亲的低贱却能时刻折磨着他。

他平静地说:「只要你乖觉,我会护他,无人敢欺。」

可我又怎会一直在?

接下去的日子,耶律铮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像是铁了心一样,费了许多心力要将我的身子调理好。

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我这被毒药和小产掏空的身子,只怕他的希望注定落空。

这般一想,我便也不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

可他却以为我的沉默是应承,夜里将被子团成一团塞进我腰下,低声道:「你生个孩子,我对他好。」

我在黑暗中,描摹着他的眉骨,坚硬、挺拔、不屈。

耶律铮,你这样的人怎会这般不清醒,你明知道有些事我不会只做一次,可你到底还想在我身上赌什么呢?

抑或者他自信到无论用何种手段,都能将我囚于此间,从此以后不会再出一丝纰漏。

耶律铮的反常让人险些以为那夜的叛乱都是假象,让人恍惚以为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许久未见的阿曳又回到这里,她看着我身上的汉衣,咬着牙道:「你真该死,你知不知道为了保住你,皇太子付出了什么代价。你不配他对你这么好,你一点也不配。」

我低着头,只能说:「对不起……」

她打断我的话:「你发发善心,别再骗他了,不要再骗他你爱他,让他像疯子一样不管不顾。」

「好。」我平静地点头。

18

秋日已尽,一年岁末的寒冬又要来了。

这日,耶律铮说殿外西墙处开了一树梅花,问我看不看。

我看着才步入初冬的天气,心想梅花何时开得这般早了。

他亦是不管我应不应,自顾自地拿起狐裘和暖手炉将我一层一层地套着。

高大的男人,在床沿处低着头,细心地绑着一根又一根的系带,那惯常用来持刀剑打仗的宽厚手掌略显笨拙。

倒也真是稀奇,那树红梅竟真的开了几朵,红的似火的梅花在寒冷的冬日里孤傲地昂着头。

一阵风吹过,将将地才绽开几瓣的梅花不堪风折,「簌簌」地落下。

我仰头看着,有几瓣花轻轻地落到他的发辫中。

「耶律铮,」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低下头,你头上有东西。」

耶律铮身量很高,要将头垂得很低很低,我才能够着那些花瓣。

他乖乖地垂着眼,一只手护着我的手腕以免我摔落倒地,另一只无处安放的手便牢牢地握着我的手掌。

此刻的耶律铮仿佛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勇猛、冷硬、狠厉。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就好似少年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低着头。

看着眼前的男人,我握着花瓣的手有些颤,慌忙又平静地说:「好了。」

或许是凌冽的梅香带来一种温馨的错觉,耶律铮看向我,不自觉地便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草原跟虎王打过架,那时候也是冬天……」

不要说,不要与我剖析你的过往,也不要与我交代你的从前,不要与我这样的人再纠缠。

「耶律铮,」我打断他,「下雪了。」

雪花稀稀落落地飘着,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这般及时。

耶律铮盯着我的侧脸,良久后,才转正脸去看眼前的雪,低声地应道:「嗯。」

19

我曾说过,总有一日我要亲手杀了李钦,以祭大周惨死的将士,以祭大周的沦陷的国土和家园。

耶律铮曾阻拦了我,他说再等两年,会给我一个交代。

可我等不了两年了,我要亲手杀了他,才能甘心。

「穆塞。」我对着偌大的宫殿,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黑衣少年从宫墙外翻越而来。

这是耶律铮在第二年送给我的暗卫,北燕有一支皇家暗卫,每个暗卫在十六岁前都是无主的,直到他们十六岁才会被送给自己的主人。

穆塞是在十六岁那年被送给我的,除了他将我的毒药射落在地的那次,这是我第二次见他。

我问他:「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少年人长着一双浓黑的眼睛,像初生的雏鹰一样忠诚真挚:「我一直听令于您。」

我向他细细地交代了一番,他的神情并未有变化。

我相信他会听话,因为北燕的暗卫只会听令于十六岁那年认下的主人。

「对了,」我拿出几本抄写的佛经,「我这几日做噩梦,总是梦见我母亲,你能帮我将这几本佛经放在她墓前吗?也不算是墓,只是我让人做的衣冠冢,就在京都南城门外十里左右,有两个小小的墓碑。」

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了那几本佛经,而后重重地行了北燕礼,仿佛在为第一次接到主人的任务而开心,连肩上的辫子都闪着光芒。

我看着他的背影,叫住了他,轻声地问:「你听我的话吗?」

他重重地点头,很是乖巧:「听话。」

「好,那你做完这件事就走,不要再回来。我以前去过江南,有一处地方叫扶安,那里很美,你出宫了就去那里吧。」

他有一瞬间的迟疑,而后便点头:「好,您也去吗?」

视线在他手上的几本佛经上停留了一会儿,我犹豫地点头。

他以为,他的主人也会去江南。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一个人在扶安等了许多许多年。

他学会了酿酒,看过无数载的荷花凋零。

在别人的调侃中,固执地说:「我在等人。」

终究,也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

20

我去见李钦那日,天气难得地放晴。

耶律铮临上朝前,我将绣了好几日的香囊挂在他身上,他似乎没发觉,转身便走了。

李钦曾是许老将军的得力下属,许怀宴那年从大周的营帐出发,落入敌人的陷阱有去无回,也有他的功劳。

可他如今,住着的宅子却紧临着旧日的许将军府上。

「夜里不会做噩梦吗?」我问他。

已经被下了药,难以动弹的李钦看着我,桀桀地笑着:「公主竟然还活着,真是命大。传闻那些北燕人暴戾嗜血,玩起女人来更是杀人不见血,你竟然没被玩死。」

我转着手里的匕首,淡淡道:「托你的福,我才能站在这里。」

他看着我的刀,咬牙切齿地说:「你敢杀我?你就不怕大燕的皇帝让你一命换一命,杀了我,你也活不成!」

事到如今,我已经懒得再问他为何叛国、有无悔过这种无谓的问题。

我走近李钦,一把抓起他的长发,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他拖到许家宅子正门的方向。我将他的头吊得高高的,一脚踢在他的膝窝处,让他跪下。

「当初我就该直接杀了你,我就不该给你机会,让你叉开腿勾引耶律铮,你个娼妇婊子!」

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在他的挣扎和嘶叫声中,狠狠地戳进胸口,搅弄、旋转。

卑劣的、恶臭的鲜血喷射而出,沾染了我的双手和面颊。

我平静地抽出刀刃,从他口中将舌头抽出,一把切掉。

做完这一切,我和着满身的鲜血,坐在了李钦的尸体旁,遥遥地望着不远处的许府。

我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我曾与皇兄趴在许府的墙上,偷偷地看过许怀宴。

那时,他也才十三岁,听闻他不知为何好好地读着圣人书,却不管不顾地要去从军。

我们趴在墙上看时,就见他吃力地提着一把枪,耍出的枪法歪七倒八。

我与皇兄笑出声来,被许怀宴发觉,他仰起头看我们,耳朵和脸颊都红透了。

21

一批人马闯了进来,领头的是大燕的努牧哈王爷,他的身后跟着耶律铮。

在朝堂之上,他二人并不对付,今晚皇太子的人杀了李钦,会让对方捡到一个把柄。

努牧哈扬着手,让人将我抓起来。

耶律铮这才将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他冷冷道:「我的人,我自会处置。」

我记得我同他说过,我很爱干净,一点脏污都受不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住的,从身上拿出了一块帕子,将我脸上手上的血一点点地都擦了干净。

「将她押回去。」

耶律铮站起了身,令他的心腹将我押走,没有再看一眼。

走过他身边时,我停了一步,抬头只能看着他的下颌,他果真一眼都不愿再看我。

后来我在想,倘若他能知晓,那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他会否愿意回头。

再次回到那座宫殿时,我心绪平静。

耶律铮或许是对我彻底失望,从那夜后,他未再来过。

我看着角落里的小木床,还有一些婴孩的玩物。

眼前似乎浮现那些日子,他一股脑热地蹲在角落里,毫不避讳地将心思都放在亲手做上面。

鲜血从喉咙涌出,我拿起帕子细细地擦了干净。

也许耶律铮也在思索,该如何处置我。

我这条命留着无用,不如拿它换些什么来得好。

第三日时,我穿上了一件最美的汉衣,好似当年帝姬封号昭告天下时,那件衣裳的颜色。

落座后,我铺开一张纸,在灯下提笔写字。

从燕人入主中原那一日,天下大局便已定。

但若朔云九州能归于汉,那汉人至少能占这天下的一点位置,有朝一日若有明主,何尝不能重回正统。

那几卷佛经,或许在经年后,也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只是如今,我实在太累了。

母后,昭昭只能做到这儿了,你们不要怪昭昭,好不好?

皇太子的宫殿在这座宫殿的东面不远处,我安静地坐着,似乎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胡笳声传来。

我低垂着头,抬眼一看,似有人在唤我。

「昭昭……」

「好昭昭……」

他们是干干净净的父皇、母后,还有哥哥们。

许久未见的母后落下两行泪,哭道:「昭昭,你怎么……怎么来得这般早……」

我追随着那些声音而去,身后的胡笳声越来越清晰,一声声像泣血的哀乐拼了命地想要将我拉回去。

还有一人唤我:「宋知昭……」

我茫然地回头,一片白雾茫茫。

轻轻地挥挥手,我拨开了那些声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耶律铮,若有来生,可千万,别再遇见我了。

22

阿曳其实有万般不愿意见到那位公主,她当真是讨厌极了她,无数次都在想如果她死了就好,她死了,皇太子就解脱了。

可当她真的看见那位公主死在眼前时,她惊倒在地。

有那么一刻,阿曳无比庆幸她终于死了。

可也有那么一刻,她却恍惚地想,她怎么能死呢?她死了,皇太子该怎么办?

她知道这位公主惯会骗人,她用手指探着她的鼻息,冰凉的、寂静的,没有一丝人气。

她死了,大周的公主死在了大燕皇宫,也死在了曾经的大周皇宫里。

阿曳一时慌乱着,她觉得她应该呼喊叫人,可她的喉咙像被堵塞住。

床上的公主像冬日开出的寒梅一样,脆弱又凌冽,她紧闭双眼,面容姣好平静,看起来像是安睡了一般。

她抓起了桌面上的书信和置于其上的鹰哨,走了出去。

皇太子的宫殿亮着无数的灯,一阵又一阵的胡笳声传了出来。

阿曳低着头,像过往无数次汇报那位公主情况时,走进了那间寝殿。

她斟酌了一路,该如何将这个消息说出口,才能不至于让皇太子震怒。

可她没想到,在她说出「公主她……她自尽了。」时。

对面吹着胡笳的皇太子,仅仅只是停下了胡笳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便淡淡地应了一声。

过度的平静和正常,便是极度的不正常。

阿曳想起了数年前,他的母妃死时,她也是这般告诉他的。

那时的耶律铮才八岁,听闻这个消息,也是这般,极度平静冷淡地「哦」了一声。

他的母妃曾经爱上过一个汉人,却被逼嫁给当初还是皇子的当今圣上。

恨屋及乌,他的母妃从来都不爱他。

只要阿曳知道,耶律铮在很小的时候,经常躲在角落里偷看他的母妃,无数次希冀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阿曳也曾以为,他在自己母妃死时的冷漠,只是因为对母亲的失望和冷情。

直到很多年后,他将当初害死自己母妃的人折磨到死,她才看懂了他。

可如今,那位公主自戕于世,她不想活,也不要他了。

她硬着头皮,将那封书信和鹰哨放在他面前,就想退出去,找人收拾下那位公主的尸首。

在她往外走时,胡笳声又停了。

皇太子声音冷冷的:「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给她收尸。」

等走出宫殿时,阿曳回头看了一眼。

她突然想起,耳中听到的胡笳乐声, 那并不是北燕的音律,而是汉人的音律,她还记得是在去岁时,那位公主手把手教的皇太子。

阿曳走后,耶律铮垂下手, 盯着桌面的那封信。

良久后, 他才打开信。

信上只写了四个字——善待汉民。

墙上的人影静默了许久,寂静让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下一瞬, 那张薄薄的纸飘进了炭火里,燃烧、湮灭、归于灰烬。

烛光晃动, 照着桌面上并排在一起的哨子和香囊。

桌面上的鹰哨给了旁人许多年,却似乎被保护得很好, 比当初送出去时还干净漂亮。

与鹰哨放在一起的香囊,样式简陋,其上的针脚歪七扭八,像新学者摸索着做出来的, 但这个简陋的香囊被摆放得很是平整, 像有人反复地拿起摆弄, 又规规矩矩地摆放着。

那夜,阿曳听到皇太子的胡笳声响了一整夜,那属于汉人音律的胡笳声彻夜未停。

到第二日时, 她坐不住,虽冬日里天气寒冷, 可一副好好的尸首放在房中,算什么事。

她走了好长一段路, 推开那公主的房门, 却发现房中空无一物。

阿曳从房中的窗口, 看向不远处露出一角的皇太子殿,平静地关门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 那从亡了的大周遗留下来的公主,仿佛在大燕的历史中消亡了, 再也没有人提起她, 也没有人记得她。

后记:

大燕始皇薨逝于乾元八年,皇太子耶律铮继位,改国号为建昭。

建昭元年, 帝宣废除燕—目—汉人分三级的制度,寓意燕、汉两族平等共处。

建昭次年, 帝宣汉人与燕人享有同等的科举取士权,汉人亦可通过科举入朝为官。

其后数年,耶律铮大扩疆土, 攻灭胡狄、凉垳,征伐山胡, 西出降伏乌善、逑特等西域诸国,北逐柔然,驱敌万里, 天下大势归一统。

大燕末年, 王朝颓势渐现,揭竿起义者,从朔云九州奔袭而来, 召天下之汉民,驱逐外夷,重夺中原正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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