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误终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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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攻破城门这天。

被我灭了满门的陆修景,带兵闯入了长公主府。

他让我在毒酒、匕首和白绫间,选一种死法。

「吊死鬼太难看,匕首捅个血窟窿不体面,还是毒酒吧!」

陆修景怔怔望着我端起酒杯。

突然「哇」一声躺到地上,打滚,大哭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1

从六叔带兵奇袭京城。

我就知道,我那皇上弟弟撑不了几天了。

这场一个清君侧,一个平叛乱的对决,胜负已定。

弟弟终归还是太年轻。

六叔统领藩镇二三十余年,实力强劲,那是他说削藩就能削藩的。

眼看败局已定,弟弟扮作太监,跑来找我想办法。

我曾力劝过他,不要操之过急。

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容他人在塌边酣睡。

我也能理解。

只是眼下,纵我腹有奇诡,也是无力回天。

我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三请退位,要么死遁。

他并不甘心,设想无数可能。

可此时服软认输,再卧薪尝胆,已为时已晚。

六叔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弟弟自知无望,跪下求我跟他一起走。

这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我的弟弟。

我拿帕子擦干他的眼泪,双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姐姐病体残躯,哪经得起这折腾。」

「只能辜负阿爷、阿爹、阿娘他们的托付。」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2

六叔生性多疑,要让他相信弟弟真的死了。

还需要一具尸体。

我命婢女四喜拿着令牌,让守外城的将领意思意思。

守其它门的,就直接降了。

没想他们这意思意思,也就真只是意思意思。

我刚备好寻死三件套,还没决定好选哪个,叛军就攻入了长公主府。

领兵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被我灭了满门,因功侥幸逃过一劫的陆修景。

仇人见面,自然格外眼红。

何况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不将我大卸八块,我都得感谢他高抬贵手。

陆修景吼退众人,冷眼扫过我备好的毒酒、匕首、白绫,咬牙瞪着我。

「公主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便自己选一样?」

真有这好事。

我感激涕零,颔首谢他成全。

「吊死鬼太难看,匕首捅个血窟窿不体面,还是毒酒吧!」

陆修景怒眼圆睁,看着我的手从白绫,到匕首,最后端起毒酒。

我将杯口贴至唇边,只待饮下给六叔一个交代。

站对面的陆修景,突然「哇」一声,躺到地上。

打滚,大哭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3

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叛军大将陆修景。

哭着,在地上打滚。

这可能吗?

我一脸惊愕,但并不陌生。

十七年前,我第一次遇见陆修景。

他便也如这般,在地上打滚。

只是那年,我们都才九岁。

陆修景又远比同龄人瘦弱、个头小。

在地上打几个滚,倒也还说得过去。

可如今,这长手长脚的,还这么撒泼打滚。

多少有些违和。

我哄了好半年天,才将人哄好。

眼前的人是陆修景,却不完全是。

他没有陆修景的记忆。

他说他叫宇航,今年五岁,生活在一个有着消防车和奥特曼的地方。

他还给我背了一长串家里人的名字,和一堆数字。

说只要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他妈妈就会来接他。

这些话,跟我十七年前听到过的,一模一样。

刚哭过的眼睛微红,带着懵懂,眼神有着别于他这个身高的清澈明亮。

「你真是连月姐姐?」

我点头。

宇航盯着我,左看右看,惊讶于我怎么一下长这么大了。

而我只能在心里感慨,他怎么还这么小。

「你怎么又回来了?」

宇航垂眸想了好一会,嘟嘴摇了摇头,说他只是睡了一觉。

然后用他那亮晶晶的大眼,注视着我。

「姐姐,你不是说很快就能送我回家吗?」

「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十七年前,我的确答应过宇航,会想办法送他回家。

为此,我日日泡在摘星楼,与国师研究天地异象。

只不过,在我得知双星伴月日,可以送他回去后不久,他便从陆修景的体内消失了。

半个月后,便是双星伴月日。

如今旧事重提,我迎上他信任的目光,权衡一番,点了头。

外面再次闹腾起来。

有人大喊,「将军,皇宫方向走水了。」

若是让人发现陆修景不是陆修景,怕是凶多吉少。

我忙抓起他的手腕。

「你相信我吗?」

他满是困惑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快速道,「记住,接下来我不叫你睁眼,你就不要睁眼,也不要说话。」

「还有,会疼,不要哭。」

陆修景的副将推门而入时,正好撞见我拿匕首刺中他。

副将暴起,挥刀砍向我。

我大喝,「放肆。」

刀停在了我脖子边。

副将被我气势镇住,一时忌惮我的身份,不知如何是好。

4

我掌控了局面。

只是保命、救人可以。

要发号施令,多少有点白日做梦。

我望着北方被火光照亮,被浓烟席卷的天空,着急要出府进宫。

叛军充起护卫之责。

以外有百姓暴乱为由,将我挡了回来。

我无意为难他们,让他们帮忙递了进宫的牌子。

5

陆修景只是失血过多,并未伤及要害。

太医处理好他的伤势,一并替我请平安脉。

嘱咐我切莫多思,以免病情加重。

我温声谢过,让四喜送太医出府。

陆修景的几个部下一字排开,拦在床前,不准我再接近他。

我并不惧,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了我的眼神。

在意的,是我刺向陆修景时,他惊愕后,过于平淡的反应。

那一瞬,那个对上我目光的人,分明就是陆修景。

可若陆修景身体里的人,还是宇航。

我对他置之不理,便是将他丢入狼窝。

「醒来,让他们滚出去。」

床上的人应声。

「好的,姐姐。」

我扶额,一言难尽。

床前四人听到这过于清亮的应和,集体石化。

被我呵斥,才一脸不可置信地出了房间。

我走到床边,确认床上人的身份。

他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咬定自己是宇航,委屈我为何又不认识他了。

我信了,但没全信。

我缓缓往后退了几步,手忽而抽出头上的簪子,扎向自己。

床上的人一瞬变了脸色,扑过来夺过我手上的簪子。

吼着「你疯了」,将簪子狠狠掷到了地上。

人一瞬间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刚懵懵懂懂的人,是宇航没错。

现在怒不可遏的人,是陆修景,也没错。

所以这个人身体里,住了两个人。

一番对谈,理清头绪。

就是谁的意识强,谁就掌控陆修景这具身体。

少时人尽可欺的陆修景,被一个小鬼头压制,能说得过去。

现如今,心志弥坚,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会抢不过一个小鬼?

「为什么?」会在我喝毒酒时,被一个孩子夺去意识?

陆修景眼底的寒意,蔓延开来。

「因为我恨你,想看你生不如死。」

四喜送完太医回来。

听到陆修景这话,冲进来对着他破口大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

「没有公主,你别说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命都早没了。」

6

十七年前。

我救了落水的陆修景。

但醒来的人,是宇航。

因宇航异样,我先是求了阿爹,留他在东宫休养。

后又央求阿爹,让他成了弟弟的伴读。

再后来,查出陆修景是被自家嫡兄推下水。

等宇航消失后,也未收回这份恩典。

所以,我不仅救过宇航。

也曾救过他的命,给过他平步青云的机会。

但他能有今日,是他自己浴血疆场,拿命换来的。

与我无关。

何况我后来,还一手主导了灭他满门的通敌案。

哪敢奢望,如今处境颠倒,他会网开一面,予我一份好脸色。

此刻的陆修景,目露凶光,也无念及旧情的意思。

「连月,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

「你最好认清楚形势。」

我拉不住气恼四喜,忍不住虚咳起来。

四喜念及我,帮我平复气息后,压着怒气退到了我身后。

我调整好状态,问陆修景想如何?

陆修景神色几变,眼里极快闪过的那抹亮色,快得像是我的错觉。

想来他是没料到我如今身体这般不中用,又如此好说话。

他嗤笑一声,带着轻蔑和挖苦。

「长公主殿下长袖善舞,怎么讨好人,还需要人教吗?」

这话听着狠。

但说了,跟没说也差不多。

四喜偷偷揶揄他是纸老虎,就摆着看能唬人。

我却不这么看,所谋甚大,才会不轻易宣之于口。

不过离双星伴月日,还有半月。

要陆修景协助我送宇航回家,并不着急。

眼下最要紧的。

是让六叔相信弟弟已死,相信我真心臣服。

我在倒座房房前,望着北方,等宫里的回信,枯坐了一夜。

天光破晓。

四喜担心我撑不住,帮我拢了拢披风,再次劝我回房歇息。

实在不行,回去梳洗醒醒神,或吃点东西,也是好的。

我先天患有心疾,身子骨一向不好。

这会全靠强撑,连摇头都没什么力气。

六叔那眼睛多毒啊!

但凡在我脸上看到丝破绽,都会加重他对弟弟死遁的疑心。

我不能有一丝疏忽。

7

宫里来人准我入宫时,已近巳时。

来人是六叔亲随,还传召了陆修景。

我担心陆修景情绪不稳,稍不留神,又被宇航夺了身体,让他躺床上装昏迷。

六叔亲随面上对我恭敬、礼遇。

却不顾我阻拦,执意让陆修景一并进宫。

昨日,叛军入城,皇后的坤宁宫大火。

现下城里、宫里的形势,已被六叔的人控制住。

但遍地的狼藉,无一不昭示着昨夜的兵荒马乱。

我和陆修景,走到坤宁宫外时,大火已被扑灭。

只余断壁残垣,残留的热气,和漫天纷扬的灰烬。

六叔朝摆在中间的焦尸跪着,仰天大哭。

一声声哭喊着,只是来清君侧,来辅助侄儿治国。

问侄儿,为何要狠心抛下他这个叔父而去。

我听到,腿一软。

不知一路隔我远远的陆修景,何时走到了我旁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就公主这身子骨,入戏还是别太早得好。」

他话里有话。

我却连半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挣开他,跌跌撞撞扑过去。

六叔看到我,过来抓住我手臂。

让我过去看,让我告诉他,地上躺着的,不是他的侄儿。

我人,原只是虚弱无力。

等确认过地上三具尸体。

言语逐渐混乱,神智也不清楚起来。

一会痛哭,一会又说他们不是我的弟弟、弟妹和侄儿。

身体扛不住这样的情绪起伏,撑不住晕厥时,都不知道是谁接住了我。

只最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结实的触感。

醒来时,六叔一脸伤心加忧心的,在榻边守着。

他说我弟弟已经出了意外,我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话里话外,却还是不忘与我确认近时宫里的情况。

什么样的说辞,更易让人相信,我是通些门道的。

六叔听得认真仔细,神色悄然变化间,眉眼里还是有疑虑未消。

「阿月,你并非轻贱性命之人,为何要寻死,又怎会伤到陆卿?」

才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

我沉痛的面容上,多了些许愧疚。

「侄女有负阿爷、阿爹和阿娘托付,未能教导、辅助好弟弟,自想下去请罪。」

「不想误伤了阻止的陆将军,还请六叔准侄女留他在府上养伤,了却侄女这份亏欠。」

让陆修景留我府上养伤,是进宫前,我俩说好的。

这会,陆修景面对六叔的问询,却低下头,缄默不语。

我惊愕,也恼怒于他的沉默,却不敢显露在脸上。

生怕六叔疑心,我是有意在拉拢陆修景。

更怕六叔对弟弟的死生疑,怀疑我是在为他谋划。

六叔探究的目光,在我二人之间不断来回,最后定在了陆修景身上。

「陆卿,新宅安置尚需时日,公主诚心照拂,你便好生在她府上将养。」

8

六叔留下了陆修景。

我等他回公主府时,才找到机会,问他为何出尔反尔。

「你?」陆修景挑眉,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尖锐无比,「难道不曾出尔反尔?」

我心惊。

没想到他还会在这儿,等着我。

我和陆修景相识十七载。

在灭门之仇前,我们在东宫有过六年相处,曾彼此互生过情愫。

天真地许下过,执手偕老的誓言。

不过他一个兵部侍郎庶子,想尚公主,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年仅十五的他,背井离乡去赵地投奔了我六叔。

我说过,会等他建功立业。

怎奈人生无常,受叔叔们信服的阿爹,意外薨逝。

阿爷年岁已高,身体每况愈下。

而弟弟尚幼,枉有皇太孙之尊,却无皇太孙之权,处处被掣肘。

为固东宫之势,我违背了与陆修景的诺言,选择嫁给了平南侯之子。

这件事上,是我有负于他,我无以辩驳。

「我希望,没有下次。」

陆修景讽刺一笑。

「你个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9

国葬后,新帝登基。

我主动交出手上内库及皇商的管理权,以示臣服。

六叔疑心有所稍减,但还是未消尽。

因此,每日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的事儿不少。

短短吃穿用度,被人揶揄嘲笑,都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

只我这命,是靠药吊着的。

少不得上品的人参、灵芝。

喜珠看到好不容易拿回来的,全是些根须、碎屑。

气得直接掀翻了托盘,要去找截胡的陆修景理论。

我拦下四喜,独自到陆修景暂住的院子。

陆修景一见我,免不了冷嘲热讽。

我好声好语应着。

只问他伤可好些了,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新送的礼物,可还喜欢。

若有其他想要的,我亦可以尽数寻来。

陆修景的脸,一点点耷拉下来。

「少虚情假意,惹我恶心。」

「若是只能做到这份上,便趁早打消,我帮你送宇航回去的念头。」

我微收了唇角,只留微许笑意。

「那你想如何?」

陆修景板脸。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蹙眉,疑惑摇头。

陆修景牙槽作响。

「装傻是吧?」

「那我给你选?」

「人参和宇航,你要什么?」

我心里发颤,深吸了一口气。

「宇航。」

「好,连月,你很好。」

咬牙切齿的夸赞,伴着的,自然是更粗暴的对待。

陆修景将我拽出府,又推上马。

一骑两人,将我带到了青楼。

出门仓促,我未带帷帽,进进出出的人好奇地打量我。

我转身想走,陆修景手一带,将我拉入怀中。

我挣扎不脱。

「还请陆将军自重。」

陆修景冷笑,一手搂住我腰紧贴他,另一手跟望过来的人打招呼。

「这就受不了了吗?」

「我当年赶回来,被你乱棍敢出公主府时,围观的人可比这个,多多了。」

愤懑之余,不忘对挣扎的我警告。

「离双星伴月,可只差三天了。」

我念着宇航,只得先跟他进去。

他是来应约,早到的人看到我们进房,纷纷打趣。

问他出来消遣,怎还带着女人?

「听说我有约,她自愿跟来,为大家斟酒。」

与他熟识的,不是六叔以前藩镇的将官,就是其将官之后。

一众人闻言不再顾及,起身向我围过来。

「姐姐生得真好看,不知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有许了人家?」

「姐姐,可别被陆将军风流倜傥的外表骗了,他人就是块木头,无趣得紧,姐姐不如跟我回家吧!」

「像姐姐这样气质卓然、行若扶柳的美人,该娇养在家才是。」

让我给打败、「逼死」自己弟弟的人陪笑、斟酒?

我不是软弱的人,经历过比这更难的局面。

但都没有陆修景这把无形的刀,扎在心口痛。

我凝眼看着他。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苦笑,说「好」。

「别忘了,你应承我的。」

座上除了我,早有多位侍酒、助兴的姑娘。

风月场上的人,都是有眼力见的。

不知我何处触动了她们,每每有人要对我动手,她们都巧妙化解。

陆修景独坐,酒一杯接一杯。

看着我在座位间自如地穿行,脸色越来越差,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我视而不见。

一人喝多了上头,在我给他斟酒时,突然推开靠在他怀里的姑娘,伸手来拉我。

「姐姐怎么只斟酒,来陪我喝……」

我猝不及防,脚下不稳,被带着跌坐到他怀里。

来不及站起,他话也没说话。

陆修景冲过来,揪住他领口,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

一群人惊愕不已,反应过来拉架,场面混乱不已。

陆修景怒不可遏,粗暴地将滑到地上的我拽起来,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连月,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

「是不是让你陪床,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10

我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个跑到青楼,给一群男人陪笑斟酒的公主。

成了茶楼里,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修景避而不见,让我连吃了两日闭门羹。

眼看送宇航回去的时辰将到。

我不得已,带着四喜硬闯。

陆修景正在院子里练剑,并未收势,只沉声让败给四喜的护卫下去领罚。

我也让四喜退出去,以免她惹陆修景不快。

跟陆修景确认事项,他却说,从未答应过帮我送走宇航。

我有些生气。

「你究竟想要如何?」

陆修景仿若我不存在,依旧练他的剑。

直等我耐心将耗尽时,他才收剑走向我,目光深深,一字一顿。

「我要你活着,嫁给我。」

我想过很多种,他能折辱我的方式。

独独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我灭了你满门。」

陆修景眼里染上湿意,扯出的笑又冷又苦。

他伸手带我转了半圈,从后抱上我,不准我看他。

「买卖布防图,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你不知道吧!我是阿爹将我阿娘送给勋贵,弄出来的孽种。」

他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怕你嫌弃我,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我心刺痛了一下。

「我嫁过人了。」

陆修景环在我腰上的手,一紧。

「你们新婚不到一年,他便在自家养了妾室,最大的孩子,如今都能上马拉弓了。」

「所以别跟我扯,你跟他举案齐眉,感情甚笃,逼我去刨他的坟泄愤。」

陆修景停下,嗤笑一声。

「我一直想,去年听到我阵前斩杀他的那刻,你可曾后悔?」

「毕竟他,除了有个好阿爹,行军打仗差我太多。」

「若当年你嫁给的是我,今时你和你弟,或许能多撑一撑,反败为胜也不一定。」

院门外,一声气恼的「景哥哥」传进来,让陆修景搂住我腰的手,松了劲。

人是几天前,我让四喜想办法尽快找来的。

新晋权贵定北侯家唯一的姑娘,柳三娘。

他家大郎,在战场救过陆修景的命。

据说,陆修景对她言听计从。

小姑娘对他也很是喜爱,一心想嫁于他为妻。

年近二十,还没定下人家。

陆修景心思玲珑。

眼下在藩镇赵地的官眷,都尚在来京路上。

他看到柳三娘,便知是我的手笔。

「这,就是你请我帮忙的诚意?」

11

继青楼斟酒后,我又多了个新的话本。

成了被英勇无敌的陆将军新欢,痛打的狐狸精。

这两个话本,能相继在茶楼演绎的如火如荼。

都是我的授意。

不过我指望的,不是陆修景的善心。

而是我那位道貌岸然的六叔。

陆修景被下旨申饬,不得不像我低头。

我以为,这大大下了他的面子。

识趣的话,送走宇航后,他该立马卷铺盖走人。

不想二日一早,他带着柳三娘来我院子,给我道歉。

柳三娘看我在院里浇花,不甚服气,忍不了又骂骂唧唧。

「她这不,好得很吗?一没缺胳膊,二没少腿。」

「我不过轻轻推了她一下,谁能想到她那么弱,一推就倒。」

「还有,我也没有骂错啊!」

「她当年害你沦为笑柄,今时为了活命,使狐媚手段勾引你,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四喜听不下去,要赶人。

柳三娘噘嘴。

「好了,好了,是我错,行了吧!」

「你不是狐狸精,是他记吃不记打,上赶着往你跟前贴。」

她腮帮鼓鼓,指着陆修景。

「求求你,看他年老色衰,没人要的份上,你就收了吧!」

柳三娘拽走了四喜。

庭院里,只剩我和陆修景。

他唇角微勾,笑了笑。

「怎么样?没想到自己算盘,也有落空的时候吧?」

「不是。」我眼眨了又眨,「这怎么回事?」

「她喜欢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她的挡箭牌。」

12

日头渐大。

我不自觉抬手,遮了遮日头。

陆修景伸手过来,要帮我挡太阳。

我往后避开一步。

陆修景错愕的愣在原地。

「我并非成心为难你,只是想逼你活下来,哪怕只是恨我,也没关系。」

方法没用对,但这份心,怎会不知呢?

可知道、明白,又如何?

我打断了他的错愕,也打断了他的抱歉。

「事情已了,陆将军今日既有闲暇,便搬出去吧!」

「你……」陆修景红了眼,「还是想死,对不对?」

我不语,算是默认。

他激动起来。

「为什么?」

「你可以可怜宇航他十七年来,困在我的身体里,为他停留。」

「可以为你弟弟嫁给你不爱的人,可以为他死。」

「为何独独,不能为了我活下来。」

「难不成这天下,人人皆在你眼中,只有我陆修景罪该万死,不配得到你的真心?」

不是这样的。

若非生于帝王家。

若行事,能全凭自己心意。

若不是一个病秧子。

我何尝,不想与心上之人厮守终生呢?

可我生于帝王家,注定被责任所缚,不得自由。

没有选择。

我不死,对六叔而言,便如他当年是悬在弟弟头上的那把剑一样。

我垂眸藏起泪意,再退一步。

我说「是」。

陆修景愣了片刻,转身大步冲进屋,在我的妆奁里翻找。

一无所获后,又在屋里翻箱倒柜。

直至在我枕下,翻出一只玉色一般,断痕尤见的簪子。

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是我大婚那日,他死命要留在我手里。

被我扔出去后,离去时又放在府门口的簪子。

他质问我,为何要留着他阿娘的这只簪子。

「你明明对我还有情,为何不愿承认?」

我竭力稳住心神,压下不顾一切的冲动,苦口婆心。

「新帝登基,大封功臣。」

「你不知道,一王三侯,为何独独没有战功卓著的你吗?」

「你拿命博来的前程,不该毁在我手里。」

一滴泪,从陆修景眼眶滑了出来。

「你,一定要拿这些,来与我说事吗?」

「你明明知道,我从军,求的天下安定,百姓安居。」

「功名利禄,只是为能娶到你。」

「若因它而失去你,我宁愿不要。」

13

四喜这两日,总追着我问,那日我究竟对陆修景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呢?

我是大魏国的公主。

是弟弟的臣子,也是六叔的臣子。

是阿爹、阿娘的女儿,弟弟的姐姐。

最后,才是连月。

我摊开手,「拿过来。」

四喜拿着信封的手一紧,扑通跪地。

「殿下,您就真非死不可吗?」

「便是太医说您时日无多,但能多活一日是一日,不是吗?」

14

六叔一直在追查弟弟的下落。

我既让弟弟走,自然有六叔察觉后的应对之策。

现在还活着,不过是不用假手于人。

六叔查出了坤宁宫焦尸的来处,自有预感我会来找他。

他面上不显,依旧和颜悦色。

可我无心与他话家常,直入话题。

拿出了我的东西。

六叔看后,脸色铁青,将东西重重拍在龙案上。

「你这是,要逼宫吗?」

「臣不敢。」

「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臣弟承祐已死,天下尽知。」

「陛下有何必,自寻烦恼。」

六叔猛地抓起按在手下的纸,撕起来。

「凭着几封捏造的书信,你以为就能胁迫朕。」

我垂目。

「臣手上自有陛下亲书信件,若陛下执意追查,天下人便会知道,承祐的削藩之心,皆因陛下使人挑起。」

「到时陛下失了出师之名,这皇位,是否还会坐得如今时这般安稳?」

六叔盛怒,拍桌而起。

「放肆?」

我抬起头,直视天威。

「臣是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六叔瞪眼看我良久,眼中怒气才一点点散去。

他人归于平静,坐回了龙椅。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懂承祐,为何不懂朕?」

我本就跪在地上未起,俯首一拜。

「陛下只要不再追踪,臣可以死。」

六叔转脸看向侧室,提高了声音。

「出来吧!」

隔门被打开,陆修景失魂落魄从对面走过来,跪在我旁边不远处。

「臣还是愿以一身功名,换她不死。」

痴子,为何就是不明白。

我之于六叔,犹如当年,六叔之于弟弟,弟弟之于六叔。

他让你听到,我这日这番言辞,就是让你看清我的无情,只效忠于他啊?

你为何,还是要成为扎进他心里的,另一根刺?

六叔转而看向我,问,「那你呢?」

我这一生,半生都在权衡。

眼下只要我死,六叔会放下对弟弟的忌惮。

陆修景凭实力,也完全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如此有利的事,我向来不会犹豫。

我伏地再拜。

「臣可以死。」

15

北方鞑靼来犯。

陆修景奉旨领兵,出兵前来见我。

早前在宫里,我的立场已然分明,不见自是比见得好。

可我心里忽上忽下,终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一夜未眠。

天光透亮时。

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冲出了房门。

我想,如果陆修景还在。

那我这生,便也为自己,任性这一次吧!

跑到府门时,陆修景已驱马跑出一段。

我止步于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喊他。

他似有感应般,回过了头来。

将副将催促的声音抛诸脑后,他下马,大步跑向我。

「你……」

太近了。

我退后一步。

「祝将军此去旗开得胜,奏凯而归。」

「我,能抱抱你吗?」陆修景眼光透亮,「就,抱一下。」

我勾唇浅笑。

「等你回来,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陆修景的眸子,彻底亮起来。

跟毛头小子一样,欢喜到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副将出声催促,说再不走,时间就赶不上了。

他转身走出一步,猛然回转身,一步并两步,张臂紧紧抱住我。

「等我。」

16

「是军报。」

来送东西的公公,恭恭敬敬的。

说一切都是陛下旨意,他只管做,不知缘由。

六叔,怎会平白无故告知我军情。

想来是陆修景出征前,担心我信不过书信,求来的。

这傻子,为了这事,想必又惹六叔不快了。

17

陆修景出征后,柳三娘不时到我府上来。

一来二去,我俩处成了朋友。

她是爱玩闹的性子,最喜凑热闹。

逢年过节更是闲不住。

今年重阳,又央我陪她去登山。

说我身子骨弱,就是太过娇养。

便是一步登不上五岳,爬个土坡,也算讨了好彩头。

她晃着我手臂。

「月儿姐姐,你就陪我一起去吗?」

我正要应答,一口气堵着,忙拿帕子掩住。

避开柳三娘咳嗽,不让她看见,帕上沾的血迹。

久病之身,便是有再好的汤药,终也是如泥牛入海罢了。

为不让人看出我这具身体,已然被掏空。

我每顿,都会逼着自己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可人还是眼看着,一日比一日消瘦。

四喜自是知道,我这样是为了什么。

只在无人时,偷偷抹眼泪。

说我便是瘦成一片纸,外人也只会觉得好看,看不出别的。

若真是这样。

那就太好了。

便是真的要死了,也要撑到北方局势平稳一点,才好。

不让那身在战场的人,远隔千里,还会我这身子骨挂心。

只是,我没等到北方的平稳,先等到了陆修景领兵直入北地的消息。

我朝将士,缺乏在极寒天气作战的经验。

也远没有鞑靼人,耐寒。

眼看这入冬了,暴雪将至。

他还带兵追击,不是胡来吗?

18

我拖着病体,不顾四喜劝住,执意进宫。

六叔面上,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

我也想与他维持这面上的和睦。

但我俩,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说,「这一仗打太久了,国库空虚,今时他们不乘胜追击,等来年开春,对方卷土重来,更无胜算」

我气得喘不上来,缓了缓, 按住胸口才能说话。

「是不是只要能打胜战, 无论死多少人, 都没有关系?」

六叔沉声。

「让他放手一搏的人, 可是你啊!」

19

两年多。

我收到了十八封军报, 每份都附有陆修景的一份亲笔信。

前面十七封,都写着「安好,勿念」。

大抵是怕我觉得他报喜不报忧, 才将军报一起给我。

而今日这封, 只有两个字「信我」。

信你会回来吗?

十五岁, 你投奔六叔。

不过马高,连上阵迎敌的资格都没有, 却敢带着伙头兵偷袭敌军粮草。

我信你。

但我也怨我自己。

如果我没有给过你希望。

你是否,不会如此激进?

20

「月儿姐姐, 你收到景哥哥的信了吗?这次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柳三娘在门外的喊声,被四喜压下去。

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知道, 前方送来了军报。

只是没有我的信。

所以陆修景历经了一场, 我无缘从字面得见的凶险之战。

我告诉自己,朝廷未另遣将帅, 他的伤情,盯是控制下来了。

只我这病体残躯, 真能撑到他回来吗?

可硬撑,终改不了我行将就木的事实。

不到两月,我病倒,再没能从床上起来。

上次我咳血的事,从府里传出去。

四喜大力整治过府上,这次他应不会收到消息的。

所有人只会以为,我新得了本棋谱。

日日躲在府上钻研,连房门都不愿意出了。

21

就这样, 我也熬到了开春。

四喜说今日天暖,推我出房晒太阳。

冰雪初化,湖边柳枝发新芽。

北方的寒冬,也要过去了吧!

这样, 陆修景他们的情形就会好转了, 真好。

柳三娘高喊着,从外跑来。

「月儿姐姐, 捷报,我军大破鞑靼,景哥哥万军之中, 直取鞑靼可汗首级。」

我不过微微一笑,却似要将五脏六腑全咳出来, 吓坏了四喜和柳三娘。

四喜忙让柳三娘推我回房休息,她去请太医。

我摇摇头, 缓缓抬手,指着最先抽芽的柳枝。

四喜顺着我指的方向,跑去折柳枝。

弥留之际。

我看见陆修景从她去的方向,向我走来。

他带着笑。

不过他手上拿着的, 不是柳枝,而是冰凌花。

他停下,屈膝蹲在我的轮椅前, 对上我的目光,笑着说,「我来接你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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