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攻破城门这天。
被我灭了满门的陆修景,带兵闯入了长公主府。
他让我在毒酒、匕首和白绫间,选一种死法。
「吊死鬼太难看,匕首捅个血窟窿不体面,还是毒酒吧!」
陆修景怔怔望着我端起酒杯。
突然「哇」一声躺到地上,打滚,大哭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1
从六叔带兵奇袭京城。
我就知道,我那皇上弟弟撑不了几天了。
这场一个清君侧,一个平叛乱的对决,胜负已定。
弟弟终归还是太年轻。
六叔统领藩镇二三十余年,实力强劲,那是他说削藩就能削藩的。
眼看败局已定,弟弟扮作太监,跑来找我想办法。
我曾力劝过他,不要操之过急。
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容他人在塌边酣睡。
我也能理解。
只是眼下,纵我腹有奇诡,也是无力回天。
我给了他两条路,要么三请退位,要么死遁。
他并不甘心,设想无数可能。
可此时服软认输,再卧薪尝胆,已为时已晚。
六叔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弟弟自知无望,跪下求我跟他一起走。
这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我的弟弟。
我拿帕子擦干他的眼泪,双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姐姐病体残躯,哪经得起这折腾。」
「只能辜负阿爷、阿爹、阿娘他们的托付。」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2
六叔生性多疑,要让他相信弟弟真的死了。
还需要一具尸体。
我命婢女四喜拿着令牌,让守外城的将领意思意思。
守其它门的,就直接降了。
没想他们这意思意思,也就真只是意思意思。
我刚备好寻死三件套,还没决定好选哪个,叛军就攻入了长公主府。
领兵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被我灭了满门,因功侥幸逃过一劫的陆修景。
仇人见面,自然格外眼红。
何况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不将我大卸八块,我都得感谢他高抬贵手。
陆修景吼退众人,冷眼扫过我备好的毒酒、匕首、白绫,咬牙瞪着我。
「公主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便自己选一样?」
真有这好事。
我感激涕零,颔首谢他成全。
「吊死鬼太难看,匕首捅个血窟窿不体面,还是毒酒吧!」
陆修景怒眼圆睁,看着我的手从白绫,到匕首,最后端起毒酒。
我将杯口贴至唇边,只待饮下给六叔一个交代。
站对面的陆修景,突然「哇」一声,躺到地上。
打滚,大哭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妈妈。」
3
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叛军大将陆修景。
哭着,在地上打滚。
这可能吗?
我一脸惊愕,但并不陌生。
十七年前,我第一次遇见陆修景。
他便也如这般,在地上打滚。
只是那年,我们都才九岁。
陆修景又远比同龄人瘦弱、个头小。
在地上打几个滚,倒也还说得过去。
可如今,这长手长脚的,还这么撒泼打滚。
多少有些违和。
我哄了好半年天,才将人哄好。
眼前的人是陆修景,却不完全是。
他没有陆修景的记忆。
他说他叫宇航,今年五岁,生活在一个有着消防车和奥特曼的地方。
他还给我背了一长串家里人的名字,和一堆数字。
说只要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他妈妈就会来接他。
这些话,跟我十七年前听到过的,一模一样。
刚哭过的眼睛微红,带着懵懂,眼神有着别于他这个身高的清澈明亮。
「你真是连月姐姐?」
我点头。
宇航盯着我,左看右看,惊讶于我怎么一下长这么大了。
而我只能在心里感慨,他怎么还这么小。
「你怎么又回来了?」
宇航垂眸想了好一会,嘟嘴摇了摇头,说他只是睡了一觉。
然后用他那亮晶晶的大眼,注视着我。
「姐姐,你不是说很快就能送我回家吗?」
「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十七年前,我的确答应过宇航,会想办法送他回家。
为此,我日日泡在摘星楼,与国师研究天地异象。
只不过,在我得知双星伴月日,可以送他回去后不久,他便从陆修景的体内消失了。
半个月后,便是双星伴月日。
如今旧事重提,我迎上他信任的目光,权衡一番,点了头。
外面再次闹腾起来。
有人大喊,「将军,皇宫方向走水了。」
若是让人发现陆修景不是陆修景,怕是凶多吉少。
我忙抓起他的手腕。
「你相信我吗?」
他满是困惑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快速道,「记住,接下来我不叫你睁眼,你就不要睁眼,也不要说话。」
「还有,会疼,不要哭。」
陆修景的副将推门而入时,正好撞见我拿匕首刺中他。
副将暴起,挥刀砍向我。
我大喝,「放肆。」
刀停在了我脖子边。
副将被我气势镇住,一时忌惮我的身份,不知如何是好。
4
我掌控了局面。
只是保命、救人可以。
要发号施令,多少有点白日做梦。
我望着北方被火光照亮,被浓烟席卷的天空,着急要出府进宫。
叛军充起护卫之责。
以外有百姓暴乱为由,将我挡了回来。
我无意为难他们,让他们帮忙递了进宫的牌子。
5
陆修景只是失血过多,并未伤及要害。
太医处理好他的伤势,一并替我请平安脉。
嘱咐我切莫多思,以免病情加重。
我温声谢过,让四喜送太医出府。
陆修景的几个部下一字排开,拦在床前,不准我再接近他。
我并不惧,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了我的眼神。
在意的,是我刺向陆修景时,他惊愕后,过于平淡的反应。
那一瞬,那个对上我目光的人,分明就是陆修景。
可若陆修景身体里的人,还是宇航。
我对他置之不理,便是将他丢入狼窝。
「醒来,让他们滚出去。」
床上的人应声。
「好的,姐姐。」
我扶额,一言难尽。
床前四人听到这过于清亮的应和,集体石化。
被我呵斥,才一脸不可置信地出了房间。
我走到床边,确认床上人的身份。
他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咬定自己是宇航,委屈我为何又不认识他了。
我信了,但没全信。
我缓缓往后退了几步,手忽而抽出头上的簪子,扎向自己。
床上的人一瞬变了脸色,扑过来夺过我手上的簪子。
吼着「你疯了」,将簪子狠狠掷到了地上。
人一瞬间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刚懵懵懂懂的人,是宇航没错。
现在怒不可遏的人,是陆修景,也没错。
所以这个人身体里,住了两个人。
一番对谈,理清头绪。
就是谁的意识强,谁就掌控陆修景这具身体。
少时人尽可欺的陆修景,被一个小鬼头压制,能说得过去。
现如今,心志弥坚,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会抢不过一个小鬼?
「为什么?」会在我喝毒酒时,被一个孩子夺去意识?
陆修景眼底的寒意,蔓延开来。
「因为我恨你,想看你生不如死。」
四喜送完太医回来。
听到陆修景这话,冲进来对着他破口大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
「没有公主,你别说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命都早没了。」
6
十七年前。
我救了落水的陆修景。
但醒来的人,是宇航。
因宇航异样,我先是求了阿爹,留他在东宫休养。
后又央求阿爹,让他成了弟弟的伴读。
再后来,查出陆修景是被自家嫡兄推下水。
等宇航消失后,也未收回这份恩典。
所以,我不仅救过宇航。
也曾救过他的命,给过他平步青云的机会。
但他能有今日,是他自己浴血疆场,拿命换来的。
与我无关。
何况我后来,还一手主导了灭他满门的通敌案。
哪敢奢望,如今处境颠倒,他会网开一面,予我一份好脸色。
此刻的陆修景,目露凶光,也无念及旧情的意思。
「连月,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
「你最好认清楚形势。」
我拉不住气恼四喜,忍不住虚咳起来。
四喜念及我,帮我平复气息后,压着怒气退到了我身后。
我调整好状态,问陆修景想如何?
陆修景神色几变,眼里极快闪过的那抹亮色,快得像是我的错觉。
想来他是没料到我如今身体这般不中用,又如此好说话。
他嗤笑一声,带着轻蔑和挖苦。
「长公主殿下长袖善舞,怎么讨好人,还需要人教吗?」
这话听着狠。
但说了,跟没说也差不多。
四喜偷偷揶揄他是纸老虎,就摆着看能唬人。
我却不这么看,所谋甚大,才会不轻易宣之于口。
不过离双星伴月日,还有半月。
要陆修景协助我送宇航回家,并不着急。
眼下最要紧的。
是让六叔相信弟弟已死,相信我真心臣服。
我在倒座房房前,望着北方,等宫里的回信,枯坐了一夜。
天光破晓。
四喜担心我撑不住,帮我拢了拢披风,再次劝我回房歇息。
实在不行,回去梳洗醒醒神,或吃点东西,也是好的。
我先天患有心疾,身子骨一向不好。
这会全靠强撑,连摇头都没什么力气。
六叔那眼睛多毒啊!
但凡在我脸上看到丝破绽,都会加重他对弟弟死遁的疑心。
我不能有一丝疏忽。
7
宫里来人准我入宫时,已近巳时。
来人是六叔亲随,还传召了陆修景。
我担心陆修景情绪不稳,稍不留神,又被宇航夺了身体,让他躺床上装昏迷。
六叔亲随面上对我恭敬、礼遇。
却不顾我阻拦,执意让陆修景一并进宫。
昨日,叛军入城,皇后的坤宁宫大火。
现下城里、宫里的形势,已被六叔的人控制住。
但遍地的狼藉,无一不昭示着昨夜的兵荒马乱。
我和陆修景,走到坤宁宫外时,大火已被扑灭。
只余断壁残垣,残留的热气,和漫天纷扬的灰烬。
六叔朝摆在中间的焦尸跪着,仰天大哭。
一声声哭喊着,只是来清君侧,来辅助侄儿治国。
问侄儿,为何要狠心抛下他这个叔父而去。
我听到,腿一软。
不知一路隔我远远的陆修景,何时走到了我旁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就公主这身子骨,入戏还是别太早得好。」
他话里有话。
我却连半个眼神,都不想分给他,挣开他,跌跌撞撞扑过去。
六叔看到我,过来抓住我手臂。
让我过去看,让我告诉他,地上躺着的,不是他的侄儿。
我人,原只是虚弱无力。
等确认过地上三具尸体。
言语逐渐混乱,神智也不清楚起来。
一会痛哭,一会又说他们不是我的弟弟、弟妹和侄儿。
身体扛不住这样的情绪起伏,撑不住晕厥时,都不知道是谁接住了我。
只最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结实的触感。
醒来时,六叔一脸伤心加忧心的,在榻边守着。
他说我弟弟已经出了意外,我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
话里话外,却还是不忘与我确认近时宫里的情况。
什么样的说辞,更易让人相信,我是通些门道的。
六叔听得认真仔细,神色悄然变化间,眉眼里还是有疑虑未消。
「阿月,你并非轻贱性命之人,为何要寻死,又怎会伤到陆卿?」
才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
我沉痛的面容上,多了些许愧疚。
「侄女有负阿爷、阿爹和阿娘托付,未能教导、辅助好弟弟,自想下去请罪。」
「不想误伤了阻止的陆将军,还请六叔准侄女留他在府上养伤,了却侄女这份亏欠。」
让陆修景留我府上养伤,是进宫前,我俩说好的。
这会,陆修景面对六叔的问询,却低下头,缄默不语。
我惊愕,也恼怒于他的沉默,却不敢显露在脸上。
生怕六叔疑心,我是有意在拉拢陆修景。
更怕六叔对弟弟的死生疑,怀疑我是在为他谋划。
六叔探究的目光,在我二人之间不断来回,最后定在了陆修景身上。
「陆卿,新宅安置尚需时日,公主诚心照拂,你便好生在她府上将养。」
8
六叔留下了陆修景。
我等他回公主府时,才找到机会,问他为何出尔反尔。
「你?」陆修景挑眉,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尖锐无比,「难道不曾出尔反尔?」
我心惊。
没想到他还会在这儿,等着我。
我和陆修景相识十七载。
在灭门之仇前,我们在东宫有过六年相处,曾彼此互生过情愫。
天真地许下过,执手偕老的誓言。
不过他一个兵部侍郎庶子,想尚公主,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年仅十五的他,背井离乡去赵地投奔了我六叔。
我说过,会等他建功立业。
怎奈人生无常,受叔叔们信服的阿爹,意外薨逝。
阿爷年岁已高,身体每况愈下。
而弟弟尚幼,枉有皇太孙之尊,却无皇太孙之权,处处被掣肘。
为固东宫之势,我违背了与陆修景的诺言,选择嫁给了平南侯之子。
这件事上,是我有负于他,我无以辩驳。
「我希望,没有下次。」
陆修景讽刺一笑。
「你个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9
国葬后,新帝登基。
我主动交出手上内库及皇商的管理权,以示臣服。
六叔疑心有所稍减,但还是未消尽。
因此,每日明里暗里,给我使绊子的事儿不少。
短短吃穿用度,被人揶揄嘲笑,都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
只我这命,是靠药吊着的。
少不得上品的人参、灵芝。
喜珠看到好不容易拿回来的,全是些根须、碎屑。
气得直接掀翻了托盘,要去找截胡的陆修景理论。
我拦下四喜,独自到陆修景暂住的院子。
陆修景一见我,免不了冷嘲热讽。
我好声好语应着。
只问他伤可好些了,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新送的礼物,可还喜欢。
若有其他想要的,我亦可以尽数寻来。
陆修景的脸,一点点耷拉下来。
「少虚情假意,惹我恶心。」
「若是只能做到这份上,便趁早打消,我帮你送宇航回去的念头。」
我微收了唇角,只留微许笑意。
「那你想如何?」
陆修景板脸。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蹙眉,疑惑摇头。
陆修景牙槽作响。
「装傻是吧?」
「那我给你选?」
「人参和宇航,你要什么?」
我心里发颤,深吸了一口气。
「宇航。」
「好,连月,你很好。」
咬牙切齿的夸赞,伴着的,自然是更粗暴的对待。
陆修景将我拽出府,又推上马。
一骑两人,将我带到了青楼。
出门仓促,我未带帷帽,进进出出的人好奇地打量我。
我转身想走,陆修景手一带,将我拉入怀中。
我挣扎不脱。
「还请陆将军自重。」
陆修景冷笑,一手搂住我腰紧贴他,另一手跟望过来的人打招呼。
「这就受不了了吗?」
「我当年赶回来,被你乱棍敢出公主府时,围观的人可比这个,多多了。」
愤懑之余,不忘对挣扎的我警告。
「离双星伴月,可只差三天了。」
我念着宇航,只得先跟他进去。
他是来应约,早到的人看到我们进房,纷纷打趣。
问他出来消遣,怎还带着女人?
「听说我有约,她自愿跟来,为大家斟酒。」
与他熟识的,不是六叔以前藩镇的将官,就是其将官之后。
一众人闻言不再顾及,起身向我围过来。
「姐姐生得真好看,不知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有许了人家?」
「姐姐,可别被陆将军风流倜傥的外表骗了,他人就是块木头,无趣得紧,姐姐不如跟我回家吧!」
「像姐姐这样气质卓然、行若扶柳的美人,该娇养在家才是。」
让我给打败、「逼死」自己弟弟的人陪笑、斟酒?
我不是软弱的人,经历过比这更难的局面。
但都没有陆修景这把无形的刀,扎在心口痛。
我凝眼看着他。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苦笑,说「好」。
「别忘了,你应承我的。」
座上除了我,早有多位侍酒、助兴的姑娘。
风月场上的人,都是有眼力见的。
不知我何处触动了她们,每每有人要对我动手,她们都巧妙化解。
陆修景独坐,酒一杯接一杯。
看着我在座位间自如地穿行,脸色越来越差,眼里都要喷出火来。
我视而不见。
一人喝多了上头,在我给他斟酒时,突然推开靠在他怀里的姑娘,伸手来拉我。
「姐姐怎么只斟酒,来陪我喝……」
我猝不及防,脚下不稳,被带着跌坐到他怀里。
来不及站起,他话也没说话。
陆修景冲过来,揪住他领口,一拳就打在了他脸上。
一群人惊愕不已,反应过来拉架,场面混乱不已。
陆修景怒不可遏,粗暴地将滑到地上的我拽起来,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连月,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
「是不是让你陪床,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10
我成了古往今来,第一个跑到青楼,给一群男人陪笑斟酒的公主。
成了茶楼里,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修景避而不见,让我连吃了两日闭门羹。
眼看送宇航回去的时辰将到。
我不得已,带着四喜硬闯。
陆修景正在院子里练剑,并未收势,只沉声让败给四喜的护卫下去领罚。
我也让四喜退出去,以免她惹陆修景不快。
跟陆修景确认事项,他却说,从未答应过帮我送走宇航。
我有些生气。
「你究竟想要如何?」
陆修景仿若我不存在,依旧练他的剑。
直等我耐心将耗尽时,他才收剑走向我,目光深深,一字一顿。
「我要你活着,嫁给我。」
我想过很多种,他能折辱我的方式。
独独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我灭了你满门。」
陆修景眼里染上湿意,扯出的笑又冷又苦。
他伸手带我转了半圈,从后抱上我,不准我看他。
「买卖布防图,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你不知道吧!我是阿爹将我阿娘送给勋贵,弄出来的孽种。」
他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怕你嫌弃我,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我心刺痛了一下。
「我嫁过人了。」
陆修景环在我腰上的手,一紧。
「你们新婚不到一年,他便在自家养了妾室,最大的孩子,如今都能上马拉弓了。」
「所以别跟我扯,你跟他举案齐眉,感情甚笃,逼我去刨他的坟泄愤。」
陆修景停下,嗤笑一声。
「我一直想,去年听到我阵前斩杀他的那刻,你可曾后悔?」
「毕竟他,除了有个好阿爹,行军打仗差我太多。」
「若当年你嫁给的是我,今时你和你弟,或许能多撑一撑,反败为胜也不一定。」
院门外,一声气恼的「景哥哥」传进来,让陆修景搂住我腰的手,松了劲。
人是几天前,我让四喜想办法尽快找来的。
新晋权贵定北侯家唯一的姑娘,柳三娘。
他家大郎,在战场救过陆修景的命。
据说,陆修景对她言听计从。
小姑娘对他也很是喜爱,一心想嫁于他为妻。
年近二十,还没定下人家。
陆修景心思玲珑。
眼下在藩镇赵地的官眷,都尚在来京路上。
他看到柳三娘,便知是我的手笔。
「这,就是你请我帮忙的诚意?」
11
继青楼斟酒后,我又多了个新的话本。
成了被英勇无敌的陆将军新欢,痛打的狐狸精。
这两个话本,能相继在茶楼演绎的如火如荼。
都是我的授意。
不过我指望的,不是陆修景的善心。
而是我那位道貌岸然的六叔。
陆修景被下旨申饬,不得不像我低头。
我以为,这大大下了他的面子。
识趣的话,送走宇航后,他该立马卷铺盖走人。
不想二日一早,他带着柳三娘来我院子,给我道歉。
柳三娘看我在院里浇花,不甚服气,忍不了又骂骂唧唧。
「她这不,好得很吗?一没缺胳膊,二没少腿。」
「我不过轻轻推了她一下,谁能想到她那么弱,一推就倒。」
「还有,我也没有骂错啊!」
「她当年害你沦为笑柄,今时为了活命,使狐媚手段勾引你,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四喜听不下去,要赶人。
柳三娘噘嘴。
「好了,好了,是我错,行了吧!」
「你不是狐狸精,是他记吃不记打,上赶着往你跟前贴。」
她腮帮鼓鼓,指着陆修景。
「求求你,看他年老色衰,没人要的份上,你就收了吧!」
柳三娘拽走了四喜。
庭院里,只剩我和陆修景。
他唇角微勾,笑了笑。
「怎么样?没想到自己算盘,也有落空的时候吧?」
「不是。」我眼眨了又眨,「这怎么回事?」
「她喜欢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她的挡箭牌。」
12
日头渐大。
我不自觉抬手,遮了遮日头。
陆修景伸手过来,要帮我挡太阳。
我往后避开一步。
陆修景错愕的愣在原地。
「我并非成心为难你,只是想逼你活下来,哪怕只是恨我,也没关系。」
方法没用对,但这份心,怎会不知呢?
可知道、明白,又如何?
我打断了他的错愕,也打断了他的抱歉。
「事情已了,陆将军今日既有闲暇,便搬出去吧!」
「你……」陆修景红了眼,「还是想死,对不对?」
我不语,算是默认。
他激动起来。
「为什么?」
「你可以可怜宇航他十七年来,困在我的身体里,为他停留。」
「可以为你弟弟嫁给你不爱的人,可以为他死。」
「为何独独,不能为了我活下来。」
「难不成这天下,人人皆在你眼中,只有我陆修景罪该万死,不配得到你的真心?」
不是这样的。
若非生于帝王家。
若行事,能全凭自己心意。
若不是一个病秧子。
我何尝,不想与心上之人厮守终生呢?
可我生于帝王家,注定被责任所缚,不得自由。
没有选择。
我不死,对六叔而言,便如他当年是悬在弟弟头上的那把剑一样。
我垂眸藏起泪意,再退一步。
我说「是」。
陆修景愣了片刻,转身大步冲进屋,在我的妆奁里翻找。
一无所获后,又在屋里翻箱倒柜。
直至在我枕下,翻出一只玉色一般,断痕尤见的簪子。
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是我大婚那日,他死命要留在我手里。
被我扔出去后,离去时又放在府门口的簪子。
他质问我,为何要留着他阿娘的这只簪子。
「你明明对我还有情,为何不愿承认?」
我竭力稳住心神,压下不顾一切的冲动,苦口婆心。
「新帝登基,大封功臣。」
「你不知道,一王三侯,为何独独没有战功卓著的你吗?」
「你拿命博来的前程,不该毁在我手里。」
一滴泪,从陆修景眼眶滑了出来。
「你,一定要拿这些,来与我说事吗?」
「你明明知道,我从军,求的天下安定,百姓安居。」
「功名利禄,只是为能娶到你。」
「若因它而失去你,我宁愿不要。」
13
四喜这两日,总追着我问,那日我究竟对陆修景说了什么?
能说什么呢?
我是大魏国的公主。
是弟弟的臣子,也是六叔的臣子。
是阿爹、阿娘的女儿,弟弟的姐姐。
最后,才是连月。
我摊开手,「拿过来。」
四喜拿着信封的手一紧,扑通跪地。
「殿下,您就真非死不可吗?」
「便是太医说您时日无多,但能多活一日是一日,不是吗?」
14
六叔一直在追查弟弟的下落。
我既让弟弟走,自然有六叔察觉后的应对之策。
现在还活着,不过是不用假手于人。
六叔查出了坤宁宫焦尸的来处,自有预感我会来找他。
他面上不显,依旧和颜悦色。
可我无心与他话家常,直入话题。
拿出了我的东西。
六叔看后,脸色铁青,将东西重重拍在龙案上。
「你这是,要逼宫吗?」
「臣不敢。」
「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臣弟承祐已死,天下尽知。」
「陛下有何必,自寻烦恼。」
六叔猛地抓起按在手下的纸,撕起来。
「凭着几封捏造的书信,你以为就能胁迫朕。」
我垂目。
「臣手上自有陛下亲书信件,若陛下执意追查,天下人便会知道,承祐的削藩之心,皆因陛下使人挑起。」
「到时陛下失了出师之名,这皇位,是否还会坐得如今时这般安稳?」
六叔盛怒,拍桌而起。
「放肆?」
我抬起头,直视天威。
「臣是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六叔瞪眼看我良久,眼中怒气才一点点散去。
他人归于平静,坐回了龙椅。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懂承祐,为何不懂朕?」
我本就跪在地上未起,俯首一拜。
「陛下只要不再追踪,臣可以死。」
六叔转脸看向侧室,提高了声音。
「出来吧!」
隔门被打开,陆修景失魂落魄从对面走过来,跪在我旁边不远处。
「臣还是愿以一身功名,换她不死。」
痴子,为何就是不明白。
我之于六叔,犹如当年,六叔之于弟弟,弟弟之于六叔。
他让你听到,我这日这番言辞,就是让你看清我的无情,只效忠于他啊?
你为何,还是要成为扎进他心里的,另一根刺?
六叔转而看向我,问,「那你呢?」
我这一生,半生都在权衡。
眼下只要我死,六叔会放下对弟弟的忌惮。
陆修景凭实力,也完全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如此有利的事,我向来不会犹豫。
我伏地再拜。
「臣可以死。」
15
北方鞑靼来犯。
陆修景奉旨领兵,出兵前来见我。
早前在宫里,我的立场已然分明,不见自是比见得好。
可我心里忽上忽下,终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一夜未眠。
天光透亮时。
我最终还是忍不住,冲出了房门。
我想,如果陆修景还在。
那我这生,便也为自己,任性这一次吧!
跑到府门时,陆修景已驱马跑出一段。
我止步于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喊他。
他似有感应般,回过了头来。
将副将催促的声音抛诸脑后,他下马,大步跑向我。
「你……」
太近了。
我退后一步。
「祝将军此去旗开得胜,奏凯而归。」
「我,能抱抱你吗?」陆修景眼光透亮,「就,抱一下。」
我勾唇浅笑。
「等你回来,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陆修景的眸子,彻底亮起来。
跟毛头小子一样,欢喜到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副将出声催促,说再不走,时间就赶不上了。
他转身走出一步,猛然回转身,一步并两步,张臂紧紧抱住我。
「等我。」
16
「是军报。」
来送东西的公公,恭恭敬敬的。
说一切都是陛下旨意,他只管做,不知缘由。
六叔,怎会平白无故告知我军情。
想来是陆修景出征前,担心我信不过书信,求来的。
这傻子,为了这事,想必又惹六叔不快了。
17
陆修景出征后,柳三娘不时到我府上来。
一来二去,我俩处成了朋友。
她是爱玩闹的性子,最喜凑热闹。
逢年过节更是闲不住。
今年重阳,又央我陪她去登山。
说我身子骨弱,就是太过娇养。
便是一步登不上五岳,爬个土坡,也算讨了好彩头。
她晃着我手臂。
「月儿姐姐,你就陪我一起去吗?」
我正要应答,一口气堵着,忙拿帕子掩住。
避开柳三娘咳嗽,不让她看见,帕上沾的血迹。
久病之身,便是有再好的汤药,终也是如泥牛入海罢了。
为不让人看出我这具身体,已然被掏空。
我每顿,都会逼着自己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可人还是眼看着,一日比一日消瘦。
四喜自是知道,我这样是为了什么。
只在无人时,偷偷抹眼泪。
说我便是瘦成一片纸,外人也只会觉得好看,看不出别的。
若真是这样。
那就太好了。
便是真的要死了,也要撑到北方局势平稳一点,才好。
不让那身在战场的人,远隔千里,还会我这身子骨挂心。
只是,我没等到北方的平稳,先等到了陆修景领兵直入北地的消息。
我朝将士,缺乏在极寒天气作战的经验。
也远没有鞑靼人,耐寒。
眼看这入冬了,暴雪将至。
他还带兵追击,不是胡来吗?
18
我拖着病体,不顾四喜劝住,执意进宫。
六叔面上,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
我也想与他维持这面上的和睦。
但我俩,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说,「这一仗打太久了,国库空虚,今时他们不乘胜追击,等来年开春,对方卷土重来,更无胜算」
我气得喘不上来,缓了缓, 按住胸口才能说话。
「是不是只要能打胜战, 无论死多少人, 都没有关系?」
六叔沉声。
「让他放手一搏的人, 可是你啊!」
19
两年多。
我收到了十八封军报, 每份都附有陆修景的一份亲笔信。
前面十七封,都写着「安好,勿念」。
大抵是怕我觉得他报喜不报忧, 才将军报一起给我。
而今日这封, 只有两个字「信我」。
信你会回来吗?
十五岁, 你投奔六叔。
不过马高,连上阵迎敌的资格都没有, 却敢带着伙头兵偷袭敌军粮草。
我信你。
但我也怨我自己。
如果我没有给过你希望。
你是否,不会如此激进?
20
「月儿姐姐, 你收到景哥哥的信了吗?这次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柳三娘在门外的喊声,被四喜压下去。
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知道, 前方送来了军报。
只是没有我的信。
所以陆修景历经了一场, 我无缘从字面得见的凶险之战。
我告诉自己,朝廷未另遣将帅, 他的伤情,盯是控制下来了。
只我这病体残躯, 真能撑到他回来吗?
可硬撑,终改不了我行将就木的事实。
不到两月,我病倒,再没能从床上起来。
上次我咳血的事,从府里传出去。
四喜大力整治过府上,这次他应不会收到消息的。
所有人只会以为,我新得了本棋谱。
日日躲在府上钻研,连房门都不愿意出了。
21
就这样, 我也熬到了开春。
四喜说今日天暖,推我出房晒太阳。
冰雪初化,湖边柳枝发新芽。
北方的寒冬,也要过去了吧!
这样, 陆修景他们的情形就会好转了, 真好。
柳三娘高喊着,从外跑来。
「月儿姐姐, 捷报,我军大破鞑靼,景哥哥万军之中, 直取鞑靼可汗首级。」
我不过微微一笑,却似要将五脏六腑全咳出来, 吓坏了四喜和柳三娘。
四喜忙让柳三娘推我回房休息,她去请太医。
我摇摇头, 缓缓抬手,指着最先抽芽的柳枝。
四喜顺着我指的方向,跑去折柳枝。
弥留之际。
我看见陆修景从她去的方向,向我走来。
他带着笑。
不过他手上拿着的, 不是柳枝,而是冰凌花。
他停下,屈膝蹲在我的轮椅前, 对上我的目光,笑着说,「我来接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