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在我家做马夫的少年,现在成了士族权贵。
他应该最恨我。
当年他说喜欢我,我却把他推入池水差点淹死。
后来我家道中落,四处求人借钱时再次遇见他。
我尴尬得想逃。
他却把我叫住,隐忍地盯着我许久:「三年了,你还要躲去哪?」
1
两个月前,我遇见了醉酒的谢长旬。
他死死抱着我,哭着问我这三年去了哪。
我以前那样对他,现在哪里还敢见他。
趁着他没清醒,我天没亮就跑了。
我逃回了自己的小破屋。
我曾是相府大小姐,三年前周家被抄后,我靠二叔卖力气打铁养活。
二叔病倒后,我日夜给人洗衣服凑钱买药。
但昨天,我连这份活计也丢了。
走投无路,我来找我爹旧时下属姚府尹借钱。
但我没想到,我会在这再次遇到谢长旬。
我是偷溜进来的,被下人发现要撵出去。
我求着他们让我一见姚大人,对方嫌恶地拉着我往外拖,拉扯间我被狠狠掼到了地上。
忽然,有人大喊:「谢侯爷来了!」
我浑身一僵,伏在地上不敢动。
2
谢家是京城大族,权势滔天,谢家侯爷是人人巴结攀附的对象。
谢长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喘。
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我想爬起来灰溜溜离开,他却忽然在门口回首过来。
目光直视我的方向。
我不相信他是认出我了,却还是忍不住心慌。
「这样脏的下人下次跪远点,别冲撞了人。」
谢长旬说完离开许久,我才抬起头,隐约看到回廊后他身边有一婉约女子,挽着他的手臂巧笑嫣然。
两人举止亲昵,形容恩爱。
如今他已是大权在握的王侯,他不必再祈求谁的感情。
想来当年小心翼翼说喜欢我,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吧。
我被赶出姚府后,坐在后门路边不知道去哪。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头,一个笑得眉眼成缝的老奴往后指了指。
我顺着看过去,看到谢长旬站在门内看我。
「后悔了吗?」谢长旬冷冰冰地问我,「知道我今日陪眉儿回姚府,所以你到这来堵我?」
3
姚晴眉曾受我的委托,帮过谢长旬几次。
谢长旬能喜欢上她,并与她订下婚约,也是情理之中的。
毕竟那个时候的谢长旬什么都没有,有人待他好他便千恩万谢记在心里。
当然谁对他不好,他也记着。
我就是对他不好的那个。
他应该很高兴见我狼狈。
我勉强一笑:「我是来借钱的。」
他眉头一皱,一时无话,开始盯着我破烂的手看。
我的手是给人洗了一年衣服洗烂的,很难看。
我想他应该高兴够了,于是转身离开。
他忽然急了,猛然往前追出半步:「你跟我回去!」
这又算什么事?是把我当成他年少落魄时未完成的执念了?
我叹了口气:「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就别辜负了她。」
「当年我也只是把你当替身,你应该知道吧?」
谢长旬抿着唇,面色变得铁青。
4
谢长旬曾是侯府流落在外的血脉,他十六岁时被卖到我家做马夫,他比我还小一岁。
那时他干干瘦瘦的,但样子却生得好看,最主要的是他长得和谢家三公子谢宣城很像。
我与谢宣城青梅竹马,但他却忽然娶了别人为妻,我负气之下,便把谢长旬带在身边膈应他。
那时谢长旬不爱说话胆子也小,时常有人欺负他。
我替他教训了几回那些人,给他伤口擦药,他就开始用温热渴慕的眼神看我。
后来他被找回侯府,但也不得宠,当时夺爵之争下他只是其他人的垫脚石罢了。
许多人还因他之前在我家做马夫的事来嘲笑他,甚至有人骂他是面首,对他羞辱至极。
我便开始跟他避嫌。
直到他跟我说喜欢我,我把他推下了花园冰冷的莲花池里。
大冬天,我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再没见过他。
半年之后相府因朝堂上党派之争,轰然倒塌,全族被抄。
我也结束了自己锦衣玉食的日子。
直到三个月前谢长旬接管谢家,算来我们已有三年没见过了。
他那么恨我,昨天见了我没让人把我打死,想来也是他心胸还算宽广。
在姚府没有借到钱,今天我又换了张府。
张府上的几个纨绔公子是京城里出了名的。
他们直接拿了银子一把扔到水池里,让我下去捞,捞起来就是我的。
我没犹豫,立马跳了下去。
池里的水很深,差点被淹死,在快沉到底下的时候才被下人拎了上来。
我抱着银子趴在地上咳嗽,没注意身段被打湿的衣裳勾勒得暧昧。
夏衣轻薄,几个纨绔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言语轻薄。
「啧啧,侯府大小姐当年那副傲气呢?」
「谁叫你以前得罪谁不好,要得罪谢侯爷。」
「侯爷到处找你呢,要是把你送到侯府去,说不定能晋个官职。」
这时一枚玉坠从我怀里掉落,一人捡起来嘲笑:「什么破石头,周大小姐还随身带着?」
我要去抢,他便戏弄地丢进水里,恶劣地说:「下去捡啊,别淹死了。」
他话音未落,我已转身再次跳入了水中。
岸上的人都惊了。
我水性实在不好,疯了似的在水里扑腾乱找,沉到池底之后也没找到玉佩。
要被淹死的时候我再次被人抓了上去。
「我的玉坠……」我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说,作势还要下水去。
救我的人把手里的东西举到了我眼前,我一看,立马双手抢过攥在手心。
还好,找到了。
「所以这算什么?一个让你恶心的替身送的东西,也值得拼命去找吗?」
我一僵,抬头才发现,救我上来的是谢长旬。
他浑身湿着,早已不是少时轮廓的脸依旧俊逸出尘,那双眼却死死盯着我。
我的心陡然一颤。
5
谢长旬送我的不算好玉,里面杂色很多,我却一直留着。
因为那是他攒了许久的月钱,帮人挑水劈柴好几个月才买来的。
那样的年少真心,炽热真诚,很少有人不心动。
可我也知世事无常人心易变,高位之人最恨的,就是曾见自己微末时狼狈之态的人,何况我曾那羞辱他。
我不敢再招惹他,捡起地上的银子就爬起来要跑。
「周乔月你敢跑,我就把你那要病死的二叔扔出城去!」
我不得不顿住脚步,狼狈站在原地。
最后,谢长旬答应帮我医治二叔,而我则跟他回谢家。
他随便把我带到了一个院落。
「如果当初你没那样对我,肯看一看我的真心,现在侯府主母之位应该是你的。」
我枯坐床头,沉默不语,脑中恍惚都是他年少时的样子。
「是不是今晚过后,我们就能两清?」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这一晚他可以肆意羞辱我,解这么多年心里的怨气。
以后我在他眼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谢长旬却对我怒目而视,气得笑了出来:「周乔月你还真是不知疾苦的大小姐,把所有事情都想得那么简单。」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逼在床头:「两清?这么多年的恩怨你说两清?你的薄情寡义能两清?你的一走了之能两清?那我算什么!」
算什么呢?
我想大概算我真心喜欢,却又已经般配不上的人。
谢长旬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发现自己喜欢谢长旬之后,我才明白我对谢宣城的感情不是喜欢。
是不甘,是年少轻狂时被打脸被辜负的不甘。
当年我那么骄傲,就像现在的谢长旬一样,所以我最懂他现在对我的心情。
他如今万般得意,只有一事是屈辱心结。
我曾拒绝过他,他势必要羞辱我,来满足当年的怨恨和不甘。
既是偿愿,也是报复。
他刚刚的话太凶了,我咬着唇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心里酸涩得厉害。
谢长旬,别这样对我。
见我哭了,他愣了一下,想抬手给我擦眼泪,但最后又硬生生忍下那一丝柔情。
「周乔月你别得寸进尺,你二叔我已经找人照顾了,你还要怎样,现在觉得委屈了?哭哭啼啼给谁看?
「你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是吗?」
他眼里的落寞变成隐忍的阴暗,一把掰过我的脸,狠狠吻了上来。
唇瓣厮磨,急促的动作混合着惩罚的恶意。
直到我被他推着倒在床榻上,他还在发狠地吻我,我俩都衣裳尽乱。
这时我开始发了疯地挣扎,用手狠狠捶打他的肩,用脚去踢他,尖声大叫着让他放开我。
忽然,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
看到我手中握着的那支要刺向他的簪子,他的眼神陡然变得死寂。
他松开了我,没管凌乱的衣裳,直起身低头盯着我看,眼里尽是讽刺的荒凉。
「又想杀我,被我这样的人喜欢很屈辱是不是?」
我十指揪紧开了的前襟,遮掩自己的身体,躺在床上默默缩成一团,一边无声流泪一边发抖。
「是觉得我玷污了你吗?」
「你果然还是看不起我,你借钱求遍所有人,也不会来见我。」他说着,自嘲地笑了一下,「躲了我三年,周乔月,你都没把我当回事,我为什么要把你当回事?」
但他还是走了,放过了我。
临走前,他把怀里一盒药膏冷冷扔在了桌上:「你以为你还是周家大小姐?别在我这里耍脾气,没人会纵着你。」
我仍旧缩在床上,捂着肚子哭得伤心。
我委屈极了,如果他知道当年我推他落水,是为了救他的命。
是不是会对我宽容一点?
6
当年谢长旬毅然回侯府,成为了府中夺权之人的眼中钉。
我偷跑出府去找他,想叮嘱他小心。
他跟我表白,我是很惊喜的,但在看到谢宣城在不远处时,我选择把他推下水。
谢宣城是个小心眼的人,自我把谢长旬带在身边开始,他就不止一次说过要杀了谢长旬。
我不得不把谢长旬推入水,他落水重病,也暂离争权漩涡保住一条命。
才有后面借病韬光养晦两年,成为如今的谢侯爷。
谢长旬留下的那盒药我收了起来,却没有用。
想着哪天走了,还给他。
我迟早要走的。
下次再走,希望可以多躲他一些时间,最好是可以一辈子不要再遇见。
大概是因为生气,谢长旬几日都没来见我。
姚晴眉却来了。
她从前在京城贵女里排不上号,不过我后头一个小跟班,如今却有了侯夫人的待遇。
「乔月,长旬是不是跟你动手了?」她满含歉意,「对不起乔月,他只是太恨当年的事了,一时没放下,我会劝一劝他的。」
「嗯。」我冷淡地点头,转头去倒茶。
再回头,却看到姚晴眉在盯着我领子里的痕迹看。
那是前几天谢长旬留下的。
「狗咬了,过几天就好。」我淡淡解释道。
姚晴眉明显没信,眼底有瞬间的阴狠。
但她还是撑起笑意:「长旬好像很生气,他把你抓回来肯定是想报复你的,还好这几天他在我那,不然你怕是要受苦。」
「他昨日跟我说起婚期呢,他不喜欢冬天,你觉得开春举行婚礼怎么样?」
我想起我和他最后一面那个寒冬,没回姚晴眉的话,而是问:「你能劝他把我放了吗?」
过了许久。
「他是真的恨你,没那么容易放你走的。」姚晴眉拒绝了我,「你要走,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思索了下:「那你能让他来见我吗,我有话跟他说。」
姚晴眉却说谢长旬不想见我。
但她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乔月,谢宣城还活着,你知道吗?」
于是我去见了谢宣城。
他被关在一个偏僻的院子里,跟疯了没什么两样。
隔天,我就真的见到了谢长旬,他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我没办法在侯府久待,眼下是真怕谢长旬要关我一辈子。
所以我打算告诉他当年真相。
7
「当年你回侯府之后,我被父亲禁足,那次我偷跑去见你是想看你过得好不好,推你下水也是怕你被谢宣城报复,而且我——」
「够了,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他。」谢长旬大发雷霆,「为什么要去见他,这么多年是还没忘了旧情吗?」
我愣了,谢长旬却又说:「我早就知道你把我当他的替身,但我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可笑是不是?」
「包括现在也一样,你只要答应永远留在我身边,不再想着别人,忘了谢宣城,我可以既往不咎,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我呆了,我根本不喜欢谢宣城。
最让我震惊的,还是谢长旬肯放下脸面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误会了,我跟他早就没有任何关系,说我喜欢他的都是谣言。」我如实说完,迟疑着补了一句,「其实当年,我挺喜欢你的。」
这次换谢长旬呆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说喜欢他。
他几乎眼睛瞬间就亮了,却又小心翼翼地,像生怕美梦碎掉:「你是后悔了吗?」
他不信我喜欢他。
但他很怕我收回我的话,于是狂喜着抱住我,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颤音:
「如果那天见面你肯对我说一句后悔,我不会把你关在这里,我不会生你的气,我找了你三年,看到你的时候我快要疯了。
「我知道那天在姚府上,你不是来等我的,你怎么可能等我,你一直在躲我,所以我害怕,怕你又跑了,才关你的。
「你说喜欢我的话我当真了,乔月,以后别想再离开我,你只能喜欢我,必须喜欢我,好不好?」
谁都想不到外人面前生杀予夺的谢侯爷,在我面前会如此地卑微祈求。
但他抱着我许久,发现我都没有什么反应,终于放开我,忐忑问:「乔月,你愿意嫁我吗?我此生只爱你一人。」
我听着他令人心动的誓言,想起他和姚晴眉亲密的背影,抬手抚上他的脸,轻声说:「谢长旬,我怀孕了。」
「我们三年没见,你不知道我过得如何也不奇怪,我在外面已经跟人成婚了。」
8
他整个人都像瞬间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
我看着他眼里欢喜慢慢褪去,变为无边死寂。
「周乔月,你耍我?」
他眼神空洞,我却在里面看到了彻骨的恨意。
随后,谢长旬给我找了大夫来。
大夫告诉他,我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因为我不太显怀,又一直用宽大衣物遮掩,所以之前谁也没发现。
谢长旬的脸色一直很冷,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地离开了。
我还是被他关在院子里,他还是没有放我走的打算。
这点让我有些意外。
不过院子里的下人从不苛待我,每日给我炖各种补品,管家还会经常带大夫来给我诊脉。
我俨然一副养胎的架势。
时间转眼而过,很快便已入冬。
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过谢长旬了。
直到再次见到姚晴眉,她说谢长旬去外地赈灾了,三月不会再回。
我觉得,他是被我气跑了。
「长旬回来之后,我们会完婚。」姚晴眉这样跟我说,隐隐有点胜利者的得意姿态。
她又盯着我的肚子,有些嫌弃地故意问:「孩子是谁的?」
我不咸不淡地说:「外头得来的。」
于是姚晴眉便指责地说:「如果你早就不干净了,就不该再来招惹他。乔月,你已经配不上他了,等他回来你跟他说清楚,让他死心不好吗,何必这样做下贱事?」
这么说,都怪我了?
可她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样的话?她算什么东西?
「我难道不是一直在让他死心吗?是他自己不肯死心的。」我故意刺她,「你要知道,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人困极一生,他对我就是如此。」
像是被我说中了最害怕的东西,姚晴眉脸色发白。
接着,她怨恨地看着我:「你别太自信了周乔月,他只是不甘心,他恨你,你以为你对他来说有多特别吗?」
她当着我的面拿出一枚玉坠,跟谢长旬送我的一模一样。
我看着玉坠,心口冰凉,想起自己跳下水池捞玉坠的可笑行径来。
这次我没法再开口跟姚晴眉争了。
连她都看出来,他只是不甘心,不是爱我。
我也不是他的特例。
我怀孕快五个月的时候,腹部已经明显隆起。
深冬大雪,侯府已经开始准备大婚事宜,府上处处挂红。
谢长旬提早赶了回来。
9
夜里,我裹着厚厚的被子躺在榻上,半夜却被热醒。
睁开眼睛看到谢长旬出现在我身侧。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就这样抱着我,没睡。
「开春你就成婚了。」我提醒他,眼下同床共枕实在不大好。
「你可以成婚,我不行?」
我听出来他还在生气,声音于是小了点:「那你为什么不放我走?」
「我差人打听过了,那人已经死了,你又能去哪,回去给他守寡吗?」他嗤笑。
「不管守不守寡,总不能和你躺在一张床上。」我闷闷说,「我听说你之前爱上勾栏花楼,是习惯了睡别人的床吗?」
他突然凑过来,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周乔月,你是要气死我吗?」
「……不敢。」我又不是胡说。
但我是真不敢惹他,便转开脸不再说话。
他看出来了,更生气了:「你就这么怕我?」
我刚要点头,他就恶狠狠地说:「好,你怕吧,你越怕我,我越要关你。你怕我一辈子,我就敢关你一辈子。」
谢长旬因为我怕他的事,生了很大的气,天没亮就走了。
下午的时候,有下人给我送来了一张白狼皮,说是谢长旬从外地带回来的。
我收下皮子之后,听到下人在门外跟谢长旬汇报。
他听到我没有推脱就接受了,夸那下人会办事,赏了银钱。
我回去对着那张厚实的皮毛看了许久,直到外头天都黑了,我取来针线开始动手缝制。
用了两天,做完了一张披风。
还剩点料子,我干脆给加工成了一顶帽子。
做好后,我让人把帽子给谢长旬送去,就当是送他的大婚礼。
我听下人说,他收到之后马上就戴上了。
「那就好。」我说着,转脸就把叠好的披风给了下人,「这个去送给小院里关着的谢三公子吧,天儿挺冷的。」
下人被我的话吓了一跳,口头答应了,但我知道他一转头肯定告诉谢长旬。
我猜的没错。
谢长旬再次怒气冲冲地来了。
「周乔月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我当你这么好心,给我做了顶绿帽子!」
「那你还我。」
「你——」谢长旬气急,他看样子很想凶我,要来抓我的手,可最后瞥了一眼我隆起的肚子,只能硬生生站在原地。
他恼怒非常,又没办法拿我怎么办,最后只能恶声恶气地问:「这么多年,我就真的比不上他吗?」
果然,还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他确实不爱我吧,只是想跟人争个高低。
我认真看着他:「自然,年少之时欢喜,怎么会轻易忘记?」
他安静了许久,而后不再看我,只是望着披风,没有波澜地说:「浪费我猎来的这么好的皮子。」
「你猎的?不是买的吗?」我诧异,要在大冬天猎这样一头狼,他得费多少心思。
他却讽刺睨我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拿这个气我是想让我放你走是吗?我告诉你周乔月,我让你跑过一次了,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要离开我,休想!」
10
这时姚晴眉进了屋来,看到谢长旬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后关切道:「侯爷怎么在这?让下人好找,外头送婚服的人来了,叫您去试试呢。」
见谢长旬不答话,姚晴眉才像是看出我俩之间的不快,问我:「乔月你又惹侯爷生气了?」
我对姚晴眉一向不假辞色,何况我真挺讨厌她的。
所以我也不给她面子,翻了个白眼:「与你何干?」
姚晴眉神色滞住,有些难堪,向谢长旬求助:「侯爷。」
谢长旬果然接了她的话茬:「走。」
他们一起离开了。
直到过年之后,我都没再见过谢长旬。
现在他是高高在上的侯爷,要把我关这里不闻不问,我没有办法,只能等着。
我以为他大概成婚前都不会再来见我。
直到一日下午,我偶然把桌上一碗药膳弄洒了,没喊下人来,自己蹲在地上小心收拾的时候,谢长旬闯了进来。
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是下人没给你安排够吗,怀着身孕还折腾自己?」
「只是一点小事,并不折腾。」我并不觉得有什么。
他盯着我,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你在相府的时候,也会亲自做这些事吗?」
我怔然。
多年磋磨,我已经忘了曾经做大小姐时过的日子了。
这三年太苦,我为生计发愁、为一口饭一个铜板丢掉尊严的事太多了。
双手变得粗糙,心变得麻木,我以为我已经不在意了。
直到今日蓦然被谢长旬提起,我才鼻头一酸。
原来,还有人在意我吃苦。
还有人记得我曾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
我忍不住哭了,谢长旬却慌了。
他手忙脚乱安慰我,把我揽在怀里拍我的后背,哪还有之前冷声冷气的样子,完全是拿我没办法。
我含着泪问他:「谢长旬,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那你觉得我每天偷偷到这来守着你是为了什么,我会找你三年又是为了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当年我本想一直留在你身边,做个马夫天天喂马也好,只要能见到你,直到看清谢宣城对你的觊觎,我才主动回侯府的。
「这些还不够证明我的喜欢吗,周乔月你到底有没有心?」
11
他将我抱得越发地紧了,我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起伏。
见我没推开他,他眼里有些希望,低头想要吻我。
我却在最后关头退缩了。
「……你让我好好想想。」我找回了那一丝理智,强行让自己不再贪恋他的温度。
我离开他的怀抱,却看到姚晴眉站在窗外,脸色极其难看。
之后的几天,我想了很多事,都是关于我和谢长旬的。
我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内心,我确实还喜欢谢长旬。
何况这天,我还从管家口中得知了一件事。
「外人都说侯爷风流,时常上勾栏听曲儿,但小姐不知道,侯爷是为了你。
「自小姐失踪后,侯爷苦寻无果,怕您走投无路被人骗去那腌臜地方,才时常过去,他是为了找您。如果小姐因为这件事和侯爷有芥蒂,那实在是不该。」
我没想到谢长旬竟然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难怪后来他一接手侯府,就查封了京城那么多花楼,还提出「官员不得狎妓」这一规定,搞得京城不少人说他过河拆桥。
原来都是因为我。
他为我做的这些,我不可能不感动,也终于生出了靠近他的勇气。
我打算跟他坦白所有的一切,这三年的事如果他能接受,我就告诉他,这个孩子其实是他的。
在姚府之前那夜的相遇,虽然是他主动抱住我的。
但是是我没忍住,先偷亲了他。
然后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他不肯放我走了。
他抱着我哭,一边流泪一边胡乱吻我。
我们有了慌乱的一夜。
所以这个孩子是他的。
12
打定主意后,我打算跟谢长旬说清楚。
但我还没出院子,姚晴眉就忽然来了。
她穿着大红的婚服,进来就将头上的珠钗弄乱,用簪子自己划伤了自己的手臂。
我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她就哭着摔在地上,大喊:「乔月你疯了!我知道你嫉妒我要跟长旬成婚,可我是真的爱他,你为何还要这样对我?」
「你不爱他,也不允许有别人来爱他吗?」
她对我句句控诉,下一刻,谢长旬出现在了门口。
我算是明白了姚晴眉的心思。
谢长旬听到了她的话,尤其是最后那句,脸色明显不好,狠狠皱眉问我:「你推了她?」
「我只是穿着婚服来给乔月看看合不合身,我以为我们姐妹一场她会祝福我,可我没想到她竟然这样恨我,她不想我们幸福。」姚晴眉声泪俱下,实在梨花带雨惹人心疼。
我觉得很累。
面对谢长旬的质问,我只是无所谓道:「你要是信,那就是我推的。」
出乎我意料地,谢长旬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发怒。
他眼里反而有了些受伤:「我巴不得是你因为嫉妒推她,可我知道你不会为我那样做,我就算是明日成亲,你也能笑着跟我说恭喜是吗?」
姚晴眉没想到谢长旬没有马上帮她,哭着扯住谢长旬的衣袖:「侯爷,明明就是她……」
「够了,别演了,她不会推你的。」谢长旬眼里有些讽刺,或许是对演这出蹩脚戏码的姚晴眉,也或许是对他自己。
他接着说:「因为她根本就不在乎我。」
他眼里的痛心刺伤了我。
被年少所爱之人困极一生的,其实是我。
我一直懦弱,不敢走向他。
我心疼他。
我几乎是马上就要把这几天思考的结果说出来。
然而下一刻,我被愤怒的姚晴眉狠狠推倒在地!
太疼了,肚子好疼,我一瞬间痛得冷汗湿了后背。
谢长旬冲上来把我抱起,一路慌张地喊着让人找大夫。
我在床上痛得死死揪着谢长旬的手不放,大夫查看我的情况之后眉头紧锁。
我害怕极了,想求他保住这个孩子,谢长旬却先我一步开口:「孩子是谁的?」
他冷冰冰的眼神让我的心骤然凉了半截。
他果然还是在乎的,我嫁人的事是他心头的刺。
我本可以解释,告诉他孩子不是别人的,是他的。
可一想孩子若是保不住,那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于是我忍着剧痛,勉强出声:「我说过了,我已成婚,孩子自然——」
「不可能,别骗我了!」
「那个男人在你出现在姚府的三个月前就死了,不是他的,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乔月,我不会嫌弃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你的孩子,你要是生下来,我把他当自己的看待,他如果是男孩就会是侯府嫡长子。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
我知道他没骗我。
明明知道孩子不是亲生的,他还……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要说出这种话,是何等放低姿态。
于是我别开脸,咬着没有血色的唇,更加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他眼里满是深情,我怕辜负,也怕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跪在床边,双目里有血丝,束在冠里的发也有几缕垂下,看起来很可怜。
他是费了多少心血才走到这个位置,却在我面前如此卑微。
我心里闷得难受,也终于明白。
他还是当年炽热真诚喜欢我的那个少年,从未变过。
「谢长旬,你没有配不上我,是我自己已经配不上你了。」
所以他越是说喜欢,我越是不敢靠近。
因为我已经配不上他了。
那时,周家被抄一年之后,父亲母亲含恨而终。
困窘的我无钱安葬父母尸骨。
就为了买两口劣等棺材,我去给人冲喜做妾。
但那家老爷在我过门当天就死了,我受尽白眼和辱骂,被赶了出来。
在遇到谢长旬的半年前,我又嫁了一次人。
嫁给一个瘫子,久病让他的性格变得扭曲。
我终日伺候他,面对他的喜怒无常和各种打骂。
他摔杯子砸我、故意尿在床上让我收拾、辱骂我贱货,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于是在他被一颗枣噎得瞪直了眼的时候,我没有喊人,任凭他死在我眼前。
然后我又被赶了出来,还得了个「丧门星」的名号。
我是早就配不上谢长旬的。
配不上他一往而深的痴情,配不上他干干净净的心。
我越想,越是忍不住心中闷疼,忍不住哭了出来。
见我眼泪的谢长旬慌了,一边慌忙给我擦泪,一边着急地解释:「从来没有配不上,你是我金枝玉叶的贵人。」
他认真看着我:
「以前说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是大小姐,乔月你明白吗,我一直都怕自没办法站在你身边,才拼尽全力走到如今。
「得来荣华富贵高位权柄,不是为了让你高看我一眼,我只是怕自己娶不来你,现在我也怕。
「还好你还在,你愿意嫁我吗?」
恍惚间,我泪如雨下,对他点了点头。
谢长旬狂喜着抱住我,近乎祈求地说:「乔月,别再离开我了。」
我感觉到脖颈里的温热湿意,他哭了,是喜极而泣的泪。
我以为孩子最后是保不住的,但没想到上天终于善待我一次,他被留下了。
之后我在小院养身体, 同谢长旬把许多话都说开了, 才知道姚晴眉那枚玉坠是她自己找人雕的, 谢长旬压根不知情。
「她以前是帮过我两次, 她以为凭借那些恩惠我会喜欢她, 她想多了,没有谁会因为恩情而爱谁,何况我知道, 是你托她帮忙的。
「跟她订婚也只是侯府和姚府各取所需的合作, 本来迟早都要取消的, 因为我要娶的人只有一个。」
我问:「那她现在……」
「姚家送她去城外的庵子里做姑子了,她再也不能回城内。」
谢长旬摸了摸我的头, 遗憾地说:「可惜了婚服,原本是给你准备的。」
我一呆:「你要娶的是我?」
「一直都是你, 在把你带回府里的那一刻,我就想着娶你, 成了侯府夫人, 让你再也跑不了。」
原来,这三年他一直在等着娶我。
13
因为我肚子月份大了, 成婚不方便,谢长旬只能暂时把婚期后延。
某天, 我终于告诉谢长旬,孩子是他的。
「那天晚上,你真的都忘了?」
因为太过惊喜,谢长旬好一会没反应过来,愣愣地说:「我以为我太想你,想疯了,做了个梦。那样的美梦我不是第一次做,所以不敢当真了。」
我忍不住笑了。
「是我不好, 没早点找到你,让你受苦了。」谢长旬捧着我被磋磨粗糙的手,眼里满是心疼,「手疼吗?」
我不再故作坚强, 对他说:「疼, 好疼。」
大冬天在刺骨的冷水里给人洗厚重的衣服,手被搓得发红, 生了冻疮开裂,怎么会不疼?
幸好,我终于还是有人疼的。
「以前的事, 你真的不觉得我羞辱了你?不恨我?」我靠在他怀里小声问他。
谢长旬说:「当年之事我甘之如饴,我甚至希望你能多可怜可怜我。」
「我看到你偷偷让人揍自己, 故意揍给我看来装可怜,不过我没拆穿。」我终于绷不住, 把自己当年就知道的事说了。
谢长旬温柔地抚摸我的长发,笑道:「所以后来就算再多人攻讦我,骂我面首,我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是自愿的。」
「哪有什么恨, 我对你从来只有求之不得的爱。」
我赖在他怀里,仰头快速在他侧脸吻了一下,看着他眼里升起的欢喜, 我说:「谢长旬,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谁的替身,我喜欢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