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神仙眷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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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给了青梅竹马,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送亲的那天大雨滂沱,我被压在滑坡的乱石之下。

狼狈地探出骨肉模糊的手,差一点点就能碰到那僧人鲜红的衣摆。

但那僧人恍若未觉,只是横抱起任性来抢亲的公主。

这样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就这么慢慢、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1

我嫁给了青梅竹马,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送亲的那天大雨滂沱,我被压在滑坡的乱石之下。狼狈地探出骨肉模糊的手,差一点点就能碰到那僧人鲜红的衣摆。

但那僧人恍若未觉,只是横抱起任性来抢亲的公主。

这样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就这么慢慢、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2

我和小和尚的缘分开始在六岁这年。

彼时我天生壮,又被秀才爹养得健实极了。桐花巷一条街打过来,小屁孩儿里没有不认我做老大的。

「无聊啊真无聊。」我叼着根狗尾巴草嚼来嚼去,「今日是招猫呢,还是逗狗呢?」

刘财主家的小胖墩儿挺有眼色,见我快嚼烂了,立马换了一根塞我嘴里。

「姜大王,听说巷子尾巴新搬来一户,那家的小孩儿还是个和尚呢。」

我立马起了兴趣,呸呸吐掉嘴里的草。

「我还没见过小和尚呢,走,咱去瞧瞧。顺便让这小和尚知道,这条街的大王是谁!」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过去,在门口看见秀才爹的那一瞬间就怂了。三步并作两步躲进旁边的桐树后,生怕他过来罚我去抄书养性。

幸好秀才爹跟那个新搬来的山羊胡相谈甚欢,我离得远,只听见一些零星的字眼,什么「暂住」「避祸」等等。

偷听得正起劲儿呢,忽然背后有只手拍了拍我。我以为是刘小胖墩儿,不耐烦地往后一撅屁股,把人顶出去。

「哎……」

听见这陌生的声音我暗道不好,一转头,就看见光溜溜的大脑门子坐在地上。

这就是那个小和尚?!

顾不得给他立规矩,察觉到秀才爹有往这儿来的迹象。我先发制人捂住这小和尚的嘴,一脸凶相地威胁他。

「别出……」声。

我惊呆了,无他,面前这小和尚也长得太太太——俊了。

眉眼黑亮,瞳仁清澈。

叫我平白想起爹曾经摇头晃脑念过两句诗:「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3

我摇了摇头,后面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唉,果然跟爹说的一样,我就不是读书的料。

「唔唔……」

小和尚不知道是被我捂的,还是单纯给气的,秀气的脸蛋憋得通红。

我连忙松开手,生怕真把人捂出个好歹。

小和尚瞳仁亮亮的,道:「女施主,你不能……」

我哼了一声,朝他举了举小拳头。

小和尚果然闭了嘴,只是一双眼睛被水洗过似的,看起来更黑更亮了。

他跟年画上的娃娃好像,看得我心里痒痒。想起秀才爹给我讲过的女大王,我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一个好主意。

「小和尚,我告诉你,我是这条街上的女大王。」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女施主,你……」

我举起右手,顿时啥声音都没了。

我很满意,自顾自地继续说:

「女大王都会掳来一个俊俏相公,我左思右想,倒勉强能轮到你……」

「女施主!」小和尚似乎打了个激灵,「不、不、不用勉强!」

于是,我把左手也举起来了。

4

从那以后,整条街都知道姜大王多出来个和尚相公。

大人们不以为意,笑笑也就过去了。可小孩子们不一样,是一个赛一个地当真。

「滚出桐花巷!」

「臭和尚!」

我来得不算及时,一来就听见了这些污言秽语。光说还不算,几个眼熟的小孩儿还抓着一把小石子往人身上扔。

被围在最中间的,赫然是我的小和尚!

我勃然大怒,小牛似的冲进包围圈,一下子把小和尚护在身后。

「你们干什么!」

那几个小屁孩儿不敢扔我,但也有些收不住的石子儿,全劈头盖脸地朝我身上招呼过来。

刘小胖墩儿皱着眉制止:「停。」

他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来,想给我打打身上的土。他手里倒是没抓着石子,但拿了一把麦芽糖。

我这才发现,那几个小屁孩儿嘴里都嚼着糖!

我气狠了,不叫他碰我。

「刘小胖墩,你做什么还收买人打他?他得罪你了吗?我不是跟你说过,他就是我姜大王的压寨相公,你总要看看我的面子吧?」

刘小胖墩儿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眼圈还有一点发红。

「姜姜,你还和我玩好不好?我给你买最红的发绳,最甜的糖画,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攒铜板给你买……」

「我不!」

我牛脾气一上来,推了他一把。小胖墩儿一个迾䢐,到底下盘够稳站住了。

我拽起浑身是土的小和尚,拉着他转身就跑。

5

我们跑了好远好远才停下来,身后刘小胖墩并没有追过来。我气喘吁吁,手里的小和尚更是下一秒就要不行的样子。

我刚松开拽着他的手,小和尚自己反而又不知不觉握紧了。他脸蛋儿红扑扑的,像被胭脂洇透了。

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姜青荷。」

我还没听过别人叫我大名,不过这名除了秀才爹,就只告诉了他来着。

我用另一只手给他拍着土:「怎么啦?」

小和尚抿了抿嘴:「谢谢你。」

长这么大很少有人这么郑重其事地给我道谢,我挠了挠散乱的双丫髻,不好意思地低头。

「小和尚,对不起。要不是我,刘小胖墩也不会叫人欺负你。不过之前你怎么不跟我说呀?以后他再欺负你,你跟我说,我保护你。」

小和尚很惊讶,还是点了点头。

「好。」

我高兴极了。

小和尚平日里都避着我走,现在看来也把我当成朋友了。我顿时身上哪儿哪儿也不疼,牵着他往家里走。

「小和尚,小和尚,我以后能去你家里玩吗?」

「能。」

「小和尚,小和尚,你会梳双丫髻么?」

「我会学。」

「小和尚,小和尚……」

6

我提防着刘小胖墩儿的报复,但奇怪的是,小胖墩儿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嬉皮笑脸。

只是小和尚在时,他就像瞎了一样看不见。

装看不见也好,我心想,小胖墩不喜欢小和尚,可……谁让我有一点点喜欢呢。

就一点点。

这两人古怪的氛围没能持续多久,寒来暑往,房檐上的麻雀换了一窝的那日,小和尚跑过来支支吾吾的。

我不耐烦:「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小和尚念经似的条件反射:「青荷,说话不可如此粗俗……」

我斜他一眼。

小和尚偃旗息鼓。

他叹了口气:「青荷,我要走了。」

「去哪里?」

我莫名有些心慌,连忙追问:「是去远游还是见哪个亲戚?能带上我一块儿吗?」

小和尚摇了摇头。

「青荷,我要去京城了。」

我心里重重一颤,不是很能理解他说的话。只模模糊糊地觉得,我的小和尚不要我了。

就像生我血崩的娘一样,再也见不着了。

「小和尚!」我大喊,「你是大骗子!你说过你会陪着我的!你明明还答应过我,等长大了就还俗嫁给我做压寨相公!」

泪珠断了线一般停在我脸上,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秀才爹说我这么彪悍的姑娘难嫁出去,好不容易快养成一个小和尚了。那么大一个压寨相公说没就没了,我的命好苦哇哇哇——

小和尚见我哭得那么惨,顿时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他从没见我哭过,想必是吓坏了。

「青荷。」小和尚出了一脑门子汗,「对不起,可,师父把我养大,现在他快死了,我必须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立马不嚎了。

转念一想,要是一直陪我长大的秀才爹快没了,天涯海角我也得去见他,人之常情嘛。

我勾起右手小拇指:「那你见了就赶紧回来,要是不回来,我就把你掏鸟蛋的事捅出去,让整个桐花巷的人都知道。」

小和尚呆呆地道:「青荷,明明是你骑在我脖子上掏的鸟蛋。」

哼!我才不管。

「拉钩上吊,一百年……」

7

到底变了。

小和尚竟一直没回来。

来来往往的行脚商里,不曾有他的消息。天南海北的信客手里,也不曾有他寄来的只言片语。

从春到夏,从秋至冬。初时我还日日在桐花巷口等着,期待着某一日,他笑着说:「青荷,不可……」

后来我怕来往的人中有人像他,更怕没人像他。

「青荷。」

我猛地一回头,是刘小胖墩在叫我。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他小胖墩了。

刘子麟不知吃了什么好玩意儿,个头跟柳树一样抽条。几年过去,便比我要高得多了。恐怕现在就算我踮起脚尖推他,他也不见得会晃一下。

不过我也不会去推他了,长成大姑娘的我,甚至不敢回想以前街头霸王的黑历史。

「姜青荷。」

大概是见我在出神,他又唤了一声。

我忙回过神:「怎么啦?」

他笑了笑,浓黑的眉头跟着扬起来。

「姜大王在想什么?不知属下能不能为你分忧?」

我脸色爆红:「刘、小、胖、墩!过去的称呼就不要提啦!」

「哈哈哈哈。」

讨厌的刘子麟笑得十分痛快,单手挎着背后的箱笼,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变出凤凰模样的糖画来。

我很馋,但坚定拒绝:「不吃了,再吃下去胖成猪头就更难嫁出去了。」

他贱得很,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也不管有没有噎死我。然后摆了摆手,背着我朝相反的方向回家了。

「那我娶你,怕什么?」

这个刘子麟!

我气鼓鼓地嚼着糖画,就当是啃他的脑袋。

8

秀才爹咳了两声:「小荷,怎么一直看着子麟?情窦初开了?」

我不满控诉:「爹——」

真是越老越不正经,不正经的爹和不正经的刘子麟凑在一起,那就是加倍的不正经!

可我也没有办法,朝廷的税一年收得比一年重。连我爹这种有秀才名头的读书人,也得加倍努力挣铜板了。

刘财主家仍是桐花巷里最有钱的,刘子麟一说想读书,他爹就立马花钱把他送到这儿来学了。

爹一边笑着一边咳,我倒着水,忍不住开始每日的例行抱怨。

「小和尚,小和尚,真是个臭和尚!」

爹一口喝完:「还惦记你那个压寨夫君?小荷啊,他跟咱又不是一路人,你还不如多看看身边人。」

我倔道:「你家彪悍姑娘身边哪有什么人啊?这些年愿意娶我的只有那个臭和尚,我念一念,念一念他说不定就回来啦!」

「小荷。」爹摇了摇头,背着手回屋里去,「你不喜欢旁人也罢,但你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要为自己做打算了。」

打算?

我一个人站在水缸旁边,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模样不错的脸。

六年过去了,不知道小和尚现在长什么样。但他长什么样,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爹说得对,我得做打算了。有消息灵通的商人说,今年京城里的朝华公主及笄要大办,税比往年会重得多。

爹咳嗽不好还要教书,我总不能一直拖累他。

小和尚啊小和尚,再也不见啦。

9

命运向来不饶人。

我还没来得及做打算,没享过一天福的秀才爹就病倒了。他病得那样厉害,喉咙里的鲜血无穷无尽地往外涌。

我慌了,一时间六神无主。

「爹,你别吓我!小荷什么都听你的,把药吃了、把药吃了就好了。对了!我去问刘子麟借几个钱……」

「小荷。」爹笑了,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这么轻的力道,却犹如千钧摁住我,「人活多少,都是有数的,别费那个钱了。」

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我脑海里只有这一个想法,爹一个人把我拉扯到大。我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他会怎么样,不,我根本不能没有他!

我慌张站起来,却又腿脚不稳地跪下。刘子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厚重的手掌按着我的肩膀。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爹:「夫子,这是何苦?」

爹笑了笑,嘴角涌出更多的鲜血。

「她心悦的不是你,叫夫子如何好意思收你的恩惠?子麟啊,咳咳咳,放下这些。你到京城去吧,去考取功名,以你的学识……」

爹忽然更用力地咳了起来,像是垂死挣扎的人在和鬼差决斗。他瘦削的脊背虾米一样弓起,似乎要把心肝肺一气全咳出来。

「小荷……咳咳……你也去京城吧……不见他……一面……我知你总不会……甘心的……黑匣子里是……爹给你攒的嫁妆……他若愿意娶……就嫁……若不愿……咳咳……你也不要纠缠……」

他眼睛里好像已经看不见影了,只一味地瞪大,厉声道:「听见了么!」

「好。」

10

爹没了。

简单地处理好丧事后,我终究还是决定去京城。

这本是从没有过的打算,可一来父亲临死前的嘱咐历历在目,二来……

我也确实是不甘心。

见一面吧,哪怕是一面,这六年的少女相思与懵懂心事,便尽然有所交代了。

「决定了?」我分明一字未说,刘子麟却跟先知似的问。

我点点头:「决定了。」

刘子麟默然片刻。

他宽厚的大掌突兀地揉了揉我的头,一下又一下,好像这样就能揉尽所有的难过。

「青荷,决定了就去做。」

我唇角努力扬起点弧度,勾起个不算笑的笑。

「刘小胖墩儿,我走了你可别哭鼻子。」

刘子麟呵了一声,继而往我怀里塞了个钱袋,重量坠得很。

「我处理好我爹的生意,过不了多久也会上京赶考。」

我不要他的银子,爹的丧事他帮的忙已经够多了。但这家伙猴一样地灵活,胳膊一翻竟塞进了我好容易打包好的包袱里。

他沉下眉:「青荷,拿着吧。夫子不肯收我的治病钱,已经足够叫我后悔半生了。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更是从我心上剜了一块肉。」

我一时怔怔。

刘子麟却忽然变了神色,紧跟着啧了一声。

「我的姜大王啊,你该不会真的信了吧?」

「啊啊啊啊!」我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往外蹦,「你、又、骗、我!」

刘小胖墩真是贱得很,他是天底下最贱的人!

11

我还是收了他的钱,路途迢迢,总不能一路既偷又抢地去。

只是心下难免感叹,欠他良多。

我一步一步离开生我养我的桐花巷,走了二三十步,没忍住回了头。

刘子麟还站在那儿,脱去了往日嬉皮笑脸的那层壳,目光似乎极其执拗地望着我。

这一幕,莫名让我想起我和小和尚。那日小和尚走时,我是以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吗?

见我回头,他笑了笑,然后挥手。

「走吧,姜大王。」

我张口,那句调侃的小胖墩儿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我已然发现,他月白色的袖口底下,赫然绣着青线挑的并蒂莲。

我近乎,落荒而逃。

12

从桐花巷到京城,路可真不是好走的。我第一次见识到外面的世界,没有我想象里那么好。

光明正大的抢劫,山野黑店的迷药,和蔼可亲的拐子……这些我统统遇到了个遍。

幸而我天生力气大,可称得上神力了。寻常三五壮汉根本奈何不了我,唯一能比的,也就只有……

刘子麟了。

想起他,我嘴里本就没滋没味儿的干粮,顿时更没味儿了。

何苦呢?

他的模样很俊,剑眉星目,是最招女孩子喜欢的。整个桐花巷适龄女孩子的心里,可能都住着名叫刘子麟的如意郎君。

但这郎君,一直没松口娶亲。

想着他,想着小和尚,想着我们三人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苍天造化弄人。

原本想着到京城给大户人家娘子当护卫挣点钱,等他来了还给他。现在看来,再也不见,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我一个无父无母的,何必耽误他呢?

爹说过,男子不会等女子太久。要不是有我在,他也早就娶续弦了。

刘子麟,总不可能等我一辈子吧?

13

正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突然有一道黑影猛地蹿进我怀里。我一惊,险些尖叫出声。

不过定睛一看,只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兔子而已。

我摸了摸自己脏兮兮的脸,「真是的,这年头兔子比人过得还好。」

小兔子胖乎乎的,乖巧地窝在我怀里。看它这表现,我彻底熄了打牙祭的心。

「快给我搜!」

结果这时,一道娇蛮的声音忽然响起,这片无人的小破林儿顿时热闹起来。

前后不到半刻的工夫,我面前就多出许多枣红色烈马,以及马上威风凛凛的官兵。

唯一一匹白马上,坐着贵气逼人的姑娘。

我见势不妙,立马跪下行礼。兔子却没被这阵势吓到,比我还怡然自得地坐在我头上。

白马上的姑娘披珠戴翠,一身装扮贵不可言。她像是人间富贵花,公主恐怕也不过如此。

我略微出神,那姑娘绣眉一皱。

「本公主问你话呢!」

还真是位公主!

我脑袋压得更低:「草民……叩见公主。」

公主没多给我一个眼神,只是昂首对一旁披着金甲的官兵说:

「把珠珠带过来。」

珠珠?

我头上忽然一轻,是兔子被金甲官兵提走了。

原来这就是珠珠,怪不得肥得跟猪一样。

金甲官兵刚要把兔子递给公主,后者连忙躲避,生怕沾上一星半点晦气似的。

她掩住口鼻:「乞丐碰过的,去洗刷干净再给本公主。」

乞丐……

好吧,我看着自己一身破烂和污泥。若是站在她身旁,还真是个乞丐模样。

公主哼了一声:「若不是我跟着裴哥哥一心向佛,非得把你这个小偷就地正法。」

小偷?!

我爹是读书人,他最在乎脸了。公主说什么我都能忍,谁让她是公主我是平民,可是……

「草民不是小偷。」我小声反驳,声线跟着颤抖,「回公主,是这、是它自己跑过来的。」

这一行人本来要走,马都已经掉头了,坐在白马上的公主纳罕地回头。

「贱民碰了我的东西,不就是小偷吗?本公主说你是,你还能不是不成?」

同一时间,二十余名金甲士兵抽出鞘中刀剑。

唰的一声,寒光凛凛。

我无比确定,我打不过他们。

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到京城一路上所有的委屈和风霜都比不上现在。

「回公主的话。」我闭了闭眼,双手隐秘地攥成拳头,「我是。」

14

我劫后逃生,却没丝毫喜悦。

唯一的好消息是,终于看见了京城。

高大威严的城门和那些偏远小地方截然不同,排着队的百姓也比桐花巷里的穿得体面。

我有一点儿不安。

时隔这么多年,我能找着小和尚吗?就算找着了,他还记得我吗?

这一切全是未知数。

但,我愿意为这未知数冒险。

付出仅剩的盘缠进城,我被眼前的繁华迷了眼。宽阔平整的街道两旁叫卖声不绝,到处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这就是京城啊。

凭这一眼,便不算白来了。

「快快快!一妙禅师要在市口与人辩经了!」

不知谁突然嚎了一嗓子,原本井然有序的市场一下子乱了起来。

卖包子的不卖了,买珠花的不买了。众人纷纷抛下手里的东西,着急忙慌地往一个方向赶。

我目瞪口呆。

桐花巷里偶尔会有云游老僧路过,却绝对不会有这种万人空巷的场面。沿路的商贩说京城笃信佛学,原来是这么个全民的笃信法。

我连忙跟上去瞧热闹。

到地方人群早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犹如铁桶。我不由咋舌,想着来都来了,就尽量踮起脚尖儿看看这一妙禅师长什么样。

只一眼,便呆住了。

太像了太像了!不!这就是小和尚长大的样子!一模一样,几乎是按比例放大的容貌!

唇红齿白,眉如远黛。不过比小时候更多了几分仙气,一袭白衣显得高不可攀而有距离感。

「你挡着我了!别人还看呢。」一旁的大婶不耐烦地拍了拍我,才使我回过了神。

我连忙道歉,顺便打听起小和……一妙禅师的事。

大婶有意让我这个外乡人见见世面,也不计较我刚才的失礼,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讲了。

「这可是我们京城最年轻最有名也是最有为的禅师!他年纪轻轻佛法高深,辩倒住持却又不肯接位。待人和善,心地善良,常常不顾身份,在市口讲学辨义……」

讲起一妙禅师的好来,大婶十分投入,根本就停不下来。

我心里有点儿好笑,实在没想到一起掏鸟蛋的故人摇身一变,竟成了这么个神仙人物。

「最重要的是啊,京城顶顶尊贵的朝华公主,哭着闹着说要嫁给他呢。」

我颤了颤指尖:「那他……」

大婶自豪得很:「禅师是何等人物?据说在太和殿前求了三天才作罢。不过本来也是,叫和尚娶亲,本就是该遭天谴的事儿!」

我心里的弦先松后紧。

是啊,他连皇家威严都敢忤逆,更不可能因为儿时莫须有的约定还俗娶我。

做梦罢了。

我深深地呼了口气,仿佛呼出了一路上所有的委屈和艰辛。

15

在我满脑子乱糟糟不知道想什么时,辩经终于到了尾声。一妙禅师大获全胜,对手悻悻地认输。

百姓们心不甘情不愿地作鸟兽散,迟迟不肯走的也被手持棍棒的武僧驱逐。

我心里仍乱糟糟的,但是咬定了一件事。这本就是我一个人做的梦,我不会纠缠他。但是至少,至少让他看我一眼。

如果认出来了,当个朋友叙旧也好。如果没认出来……就当梦醒了。

一名高大健壮的武僧很快发现了我,他凶恶地皱着眉,脸上一道陈年的刀疤几乎划破了小半张脸。

「女施主请离开这儿,辩经已经结束了。」

他意外地还算客气,可一妙禅师还在稍远处,根本不可能看见我。

我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跑。那武僧没料到我突然发难,却也及时地追上我阻拦。

「女施主!女施主!」刀疤武僧挠了挠颅顶的香印,将木棍横在我身前,「我就纳了闷儿了,师弟是个和尚啊和尚啊!」

我已经离得很近了,只好大喊:

「一妙禅师——」

他果然回头。

似乎定晴看了我一瞬。

这漫长的一瞬里,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青荷。」

最终,那一袭白衣朝我走来。

他近看出落得更仙了,举手投足都是不染凡尘的气质。颜色浅淡的嘴唇轻扬:「青荷。」

我笑了,道:「小和尚!」

一如当年。

武僧用诡异的眼神打量我们两个,好像撞见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

跟着小和尚回寺庙的一路上,我控制不住地嘴角带笑,絮絮叨叨地讲着他离开的六年。

从桐花巷里的桐树,到天空飞过的鸟儿。我迫不及待地,想一股脑儿全告诉他。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我,悠远得如同一潭水。但是这潭静谧的水,却会因为我的话语而涟漪波动。

这比我想过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他不但一眼就认出了我,言谈间也没有生疏。看出我囊中羞涩后,十分自然地邀请我住进护国寺。

简直,像梦一样。

「青荷。」

他认真倾听,终于开口。

我笑着看他:「怎么啦?」

「从桐花巷到京城,你吃了很多苦吧。」

我眼睫颤了颤,一时间想到了沉甸甸的银子,想到了路上的歹人,更想到快到京城时遇见的不知哪一个公主。

但我张了张口,只是说:

「……还好啦。」

我岔开话题:「你呢?这些年过得好吗?」

「不是很好。」怎料他摇了摇头,「时刻担心掏鸟蛋的事被青荷捅出去。」

我一囧,不可避免地又回想起了黑历史。

他倒是翘起唇角一笑,白衣出尘的气质一瞬间勾连了凡尘。

我便也跟着笑了。

「青荷。」他忽然不笑了,漆黑沉静的眸光定在我身上,「你怎么不问我?」

我隐有预感:「……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不回桐花巷,也不曾捎给你只言片语。」

16

我静了片刻。

一时之间心里比初见着他时还乱,我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但我隐隐害怕这个问题,会撕开现在表面上的平静和安稳。

「这不重要。」我屏了口气,「故友相逢,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羽敛住了眸光。

「嗯。」

我们自然而然地谈起了其他。

自此起,我就暂住进了护国寺。这里虽没有女尼,却有些小姐太太暂居的客房。

我自觉不能干吃白饭——尤其是这里的素斋能叫人把舌头都吞掉,便日日晨起洒扫,也帮僧人们劈些柴火。

「女施主天生神力。」拦过我的刀疤武僧面露讶色,惊叹地看着我三两下劈开一堆柴火。

我用灰扑扑的袖口拭了拭汗:「我也就这点儿用了,不比师父你深明佛法,还能看家护院。」

武僧挠了挠戒疤:「看家护院?那不是狗吗?」

我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对了。」他左右看了看人,一把拉着我到角落里,掏出个油纸包的物什,「我今日吃剩了些。」

虽然素斋好吃,但我也受不了整日吃素。刀疤武僧告诉我,如今四处不太平,为了保证武僧们的战斗力,护国寺允许他们吃少量的三净肉。

我闻着丁点香味,眼都直了。

也顾不上客气,两下拆开油纸便往嘴里塞。味道说不上多么好,但极大地满足了味蕾。

「青荷。」

我听见小和尚找我的声音,险些一口气噎死。拼了命咽下去,便连忙示意武僧不要说出去。

他指着我想说什么,我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冲出去了。

「青荷?」

小和尚微皱着眉,盯住我看。

我紧张极了,害怕是周身的味道暴露了。一边后悔一边往后退一步,企图蒙混过关。

但小和尚抬起了手——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蹭在我的唇角,保养得当的指腹只有点读书的茧子,在肌肤上摁出些细微的痒意。

我一动不敢动。

那玉一般捏成的手指仔细地擦净,才放过我略艳的唇瓣。他收回手,垂下的白衣袖口自然而然遮住。

不辨喜怒道:「走吧。」

我晕晕乎乎地跟着他。

直到一路顶着旁僧的目光出了护国寺,才想起问他干什么。

小和尚不看我:「料想你在寺里待腻了,便带你出来走走。」

「哦。」我犹豫地走到他前头去,「小和尚,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对不……」

「青荷。」

他垂着眼,像小时候一样乖巧静默。

「是我该对你道歉,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因为我的缘故,总是耽误你许多。」

我见不得他这样,急急道:「我们是自小的朋友,不用说这些见外的话。」

「不。」他眼睫颤动,沉静如水的眼瞳泛起涟漪,「我们不只是朋友。」

17

我简直不该如何回答。

脑子浆糊一样地乱,一会儿觉得这话别有深意,一会儿又害怕是自己想多了。

倒是小和尚见我不说话,便抿了抿唇,转头买了街上的糖画给我吃。

他不再提,我想问也无从发问。食不知味地吃着模样寻常的糖画,小口小口地抿完了。

摊贩们大多认识小和尚,彼此之间只敢小声交流甚至用眼神示意。面对小和尚时,跟面对神仙显灵似的毕恭毕敬。

也有百姓用多余的注意看我,我不由得自觉和小和尚保持一定距离,免得玷污了神圣的形象。

小和尚似乎没发觉,他坚持留下铜板后,自然地牵动起我的袖口。

「走吧,天色有些黑了。过几日会有灯会,到时再带你来。」

我呆愣愣地道:「……好。」

和小和尚短暂地出行没在寺庙里掀起水花,我照旧过着往常的日子。在护国寺里虽说清贫,但也还过得去。

日日劈柴洒扫,还交到了刀疤武僧这个朋友——实在没办法,我这一身力气也不是白来的,总要吃些三净肉。

我在后院的台阶上扫着,听见前头罕见地有些嘈乱。来护国寺的贵客至少面子上一心向佛,是不敢大声喧哗的。

「哪个叫姜青荷?!」

我本想看热闹,却突然无缘无故远远地被点了名。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还没想起来人已经气势轩昂地进来了。

——竟是公主。

那个说我是小偷的公主。

我连忙扔掉扫帚行礼,头沉得低低的,只能瞧见她掺了金线的精致绣鞋。

她身边似有一个丫鬟正指着我:「就是她!公主,就是她总缠着一妙禅师!」

我有些惶惶,隐约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

「贱民也敢肖想。」公主沉着脸,一点看不出天真烂漫的样子,「母后说得对,癞蛤蟆总是想吃天鹅肉的。」

她没认出我,然而事情却变得更糟。

我笨嘴拙舌地解释:「民女、民女和禅师是同乡,家道中落,特来投奔的。」

公主呵了一声:「我竟不知,裴哥哥还有你这样的同乡。全天下都是我父皇的地盘,你不如来投奔我。」

「既投奔我,便是我的奴才了。」公主冷笑着拍了拍手,旁边带进寺庙的二十余个金甲卫顿时朝前一步。

我向后一退:「公主,草民……」

没有人听我解释,两个金甲卫速度极快地摁住我。我用蛮力拼命挣扎,到底逃脱了。

但这后院四四方方,又没其他客人或沙弥在此。我惊慌地大喊呼救,一时也无人听闻。

公主恼羞成怒:「连一个贱民都抓不住,白白养着你们有何用?快给我摁住她,淹死在水缸里了事。」

他们堵在门口,我便真成了无头苍蝇。就算再怎么恐惧挣扎,也逃不过二十个训练有素的金甲卫。

四五个金甲卫冒着汗用力制住我,压着我往满当当的水缸里摁。我一面尖叫一面反抗,像一尾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公主银铃般地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小云,你看她这样真好玩!」

我的脑袋已经探进水缸里了,鼻子和耳朵灌得满满的。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知道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是要死了吗?

不,我不想死!

18

然而我强烈的求生欲没起到丝毫作用,恍恍惚惚间神游太虚,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许多张熟悉的脸。

我自问这辈子谁也不欠,可记忆定格在记忆里的刘子麟身上,猛然想起还欠他许多钱。

「住手!」

我被人猛地从水里提起来,立时狼狈地咳嗽。原是武僧又找我劈柴,正一脸凶相地手持棍棒。

那几个摁住我的金甲卫,已经全倒在地上打着滚儿了。

「阿弥陀佛。」武僧脸上的神情是我从没见过的严肃和高深,「朝华公主,佛门重地,怎可造杀孽?!」

我连耳朵里的水没倒完都顾不得了,原来这狠心的公主便是一心想嫁小和尚的朝华公主!

连百姓都知,她可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受宠的公主。我死里逃生也没多少庆幸,得罪了这样一个人……

朝华公主不屑道:「你若是还想在护国寺里待下去,便不要再碍本公主的事。」

我慢慢松开因为恐惧而抓住僧袍的手,尽管浑身痉挛不止,也还是上下牙齿磕磕绊绊道:

「是我……草民有罪,和这和尚……无关。」

公主被我取悦到了:「听见了吗?你这和尚还不滚开!」

「朝华。」武僧不紧不慢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跋扈。」

他解下外袍,拢住瑟瑟发抖的我。

「你既然以权势压人,也别怪贫僧仗势欺人。」

公主先是好笑,继而狐疑地盯着他,目光中渐渐浮现惊诧。

「原来是你——你不是应该在陇西?来京城干什么!」

她极为不甘地低头,前后几乎是两副面孔。

「还请世子见谅,朝华一时情急,无意为之。」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她说完硬梆梆行了个礼,带着金甲卫转身离开,看也没再看我一眼。

我傻了,被这虎头蛇尾的景象刺激的。

「你你、你你是陇西王世子?」

我一个刚来京城的都知道,陇西王说是乱臣贼子都不为过。在陇西拥兵自重,连京城的天子都是不怕的。

怎么、怎么当了和尚呢?

「阿弥陀佛。」武僧挠了挠头上的戒疤,「俗家身份,浮云而已。」

他不欲多说,又恢复了往日万事不关心的散漫,只是突兀地别过身去:「换件衣裳去吧,免得染了病。」

我裹着他灰扑扑的僧袍,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既觉得世事实在是不公,他们天潢贵胄,而我命如草芥。

又实在……难过。

他听见声音,道了句非礼勿视。然后转过身闭着眼,动作极快地替我拢紧僧袍。

复又睁开:「若实在是害怕,我站在门口。睡一觉吧,她不敢再来。」

我仿若灌了水的脑袋下意识按他的话做,换了衣裳沉沉地睡了一觉。万幸梦里什么都没,也什么都有。

19

「你要走?」

小和尚肉眼可见地不高兴,压抑着什么柔和地问:

「可是有哪里不方便?又或者我招待不周?」

我眼眶一酸,几乎要脱口而出。

「……没什么,只是想家了。」

他略有些急切:「青荷,你的家人不是都——」

我下意识抬眼:「你怎么知道的?」

他垂下眼睫:「你忘了?你来京城的第一天,就告诉我了。」

我说了吗?或许吧。

这不重要,我摇了摇脑袋,再次郑重地和他道别。

朝华公主让我意识到,凤凰天生要和凤凰待在一块儿,而老鼠最好回到老鼠自己的地盘上。

两不相干,活得长久。

我已经见过想见的人,京城此行,便一辈子无憾了。

小和尚闭了闭眼,愈发像庙堂上泥塑的菩萨。他声音很轻,似乎在害怕。

不,菩萨怎么会害怕呢?

「青荷,明日就是灯会了。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看,你怎么能走呢?」

是了,是有这件事。我略微犹豫还是同意了,答应他的事,我是从不变的。

夜晚的灯会很热闹。

我和小和尚都穿着便服,他还戴着兜帽遮住光头。我们从人群稀少处渐渐汇入人流,欣赏着满街琳琅满目的热闹。

他花了两个铜板,却是买了条红头绳。

「青荷。」他示意我伸出手来,接着认认真真地缠上我的手腕,「我早预想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

「什么情形?」我顺嘴追问。

他却是摇了摇头,没回答。

我有些不自在地将手收回到袖子底下,那根红绳系得刚刚好,但莫名存在感很强,怪……叫人心痒的。

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摊贩上,果然发现了好玩意儿。这摊上的面具工艺高超,狐狸和兔子活灵活现。

我一向最喜欢这两种动物,当即用武僧给我的辛苦钱买了。

「小和尚,你喜欢吗?」

我兴致勃勃地朝他举起狐狸面具。

「喜欢。」他看着我无奈地笑,「不过——我更喜欢这个。」

他拿走狐狸,忽然离我很近。趁着我没反应过来,原本要给他的面具就戴在我自己脸上了。

我只好把兔子给他。

戴着半张面具的人,就更不会被熟人发觉了。我便没刻意和他划开距离,但也躲开了无意碰到一起的袖口。

谁让一场以青梅竹马开始的梦,即将归于尾声了。许多事他不提我不提,便永远只是年少的荒唐痴语。

20

挂着最高的那盏荷花灯,是这盏灯会最大的彩头。我满意地玩到尾声,意犹未尽地和许多人一起昂着头看它。

很精美,很漂亮。

「青荷想要。」

他说的是肯定句。

我还没嗯一声,今晚格外亢奋且积极的他,已经主动找老板去了。

我追了没两步,一个错眼,惊愕地发觉,已经不知道哪个是他了!

满大街的兔子狐狸面具泛滥,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也多是戴着兜帽神神秘秘的,好营造节日气氛。

小和尚呢?个个都像他呀!

我想喊他,又唯恐叫旁人听见。

本打算站在原地,却被汹涌的人群裹挟着往一边去。好容易离开人群,只好站在一棵桐树下等。

许多人像他,许多人都不是他。

又一个戴兔子面具且戴着兜帽的人从我眼前走过,我几乎要丧气了,却听他说——

「我曾预想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

「你和我,如同新婚夫妇,携手漫步在繁华的人流当中。」

那兔子面具离我近了。

「只有你我,永远只有你我。」

「青荷,住持已经同意我还俗。那你,还愿意同我永结同心吗?」

我一时没回答。

那兔子面具离我愈发近了。

「贫僧,冒犯了。」

那颜色浅淡的薄唇印上我的,近乎粗鲁地纠缠。我一步步被迫后退,直到身后的桐树干叫我退无可退。

我们隐在树下,无人注意。

他凶极了,完全看不出一点出尘的气息。我舌关一直后退,腰肢却被箍紧,也撑着无力的我不从树干上滑落。

我渐渐感到溺水似的,他也终于肯放缓节奏。薄唇一路沿着鼻尖向上,又倏忽向下,难耐地停在了颈窝里。

21

小和尚真的还俗了,为了我。

只要脑海里转过这个念头,我心里就又酸又甜的。似乎数年的等待和期盼,终于修成正果似的。

直到我看见,他被逐出护国寺时的情形。

我当然早早地住在外头的客栈里,那日小和尚死活都不让我出门,说要和护国寺众人泪别,怕我瞧见笑他。

我答应得好好的,临到头了却隐隐不安。

到了护国寺门口,几乎堵得水泄不通,比以往任何一次讲经还要热闹百倍。

「一妙禅师真的犯下如此过错?!」

「不可能吧?他连公主都能拒绝啊!难道有什么女子比公主更美?!」

「天呐!一妙禅师真的要还俗了!」

「我还以为有多出尘的大师呢,说到底不就是个贪恋红尘的花和尚!」

「哈哈哈哈!」

我顶着这些嘲讽和质疑的声音一路向前挤,咬着牙,不顾旁人怒目而视。

住持问:「这是最后一次机会,贫僧再问你一遍。一妙,你当真要还俗?」

我的小和尚,笑着说:「要。」

一字,却有千斤之重。

住持面色沉重,为了失去一个接班人而感到惋惜。他抬起了手,旁边两行高大的武僧扬起了棍棒。

「啪!」

是结结实实摔打皮肉的声响。

我捂住了自己的嘴。

明知他听不见,还是尽量隐忍地无声哭泣。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却一点儿也不耽误我感知他的痛苦。

还俗,是必走这一遭的。

不过他原来跟我说师父疼他,不会有多重。可,现在这分明是要把人打死!

「啪!」

一声又一声。

小和尚白衣染血,顽强地跪在那里。却垂着头,静默得如同昏过去。

我终于忍不住了,正要强冲出去。

突然有一个手持棍棒的武僧松了手,以身覆在小和尚之上。其余诸人收势不及,硬生生落在皮肉上。

「你这是做什么?」

住持又惊又怒。

那是脸上有刀疤的武僧,也是我在护国寺内唯一的朋友,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似乎透过人群看了我一眼,我不敢确定,因为中间隔着许多许多跨越不过的人。

「师兄弟一场,剩下的,替他也罢。」

其余僧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不忍昔日同门被打死。犹豫间,鼓点似的棍棒落在了武僧身上。

直至打完。

所有人关上门回到护国寺,没有人去管我的小和尚。我想去搀着他,却被另一个挨打的人抢先一步。

他踉跄地,扶起了小和尚。

小和尚还有些意识,也勉力扶着他往外走。他们二人相互支持,慢慢地走。

小和尚半合着眉眼,神志被痛得有些不清。我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重复地在念着两个字。

旁人分辨不出的字。

「青荷。」

「青荷。」

「青荷……」

22

小和尚伤得极重。

他发着高烧,浑浑噩噩间,总是念着:

「青荷,青荷,青荷……」

我把我们所有的家当全部贱卖,找了京城最好的医师,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

他嘴唇苍白,牙关死死地闭着。我没有办法,只能撬开唇舌,一点一滴地喂着极苦的药。

可钱,终究有花完的时候。

伤,也依旧不见好。

朝华公主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乔装打扮,褪去往日的锦衣华服,穿着小太监的衣服,旁边还带着个挎着药箱的白胡子老头。

她甚至比生了病的小和尚还憔悴。

我知,民间有所传闻。近来最受宠爱的公主惹得龙颜大怒,据说还绝食数日以死相逼。

她见着小和尚的那一刻,眼泪就流下来了。趴在他床边,不顾形象地哭着。

「裴哥哥!」

我心里一紧,小时候小和尚从来不肯告诉我他的俗名,说都是过眼云烟。可公主怎么……罢了,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宫里来的御医立刻诊脉,重新收拾了一副药方。等到尘埃落定,朝华公主才肯看角落里的我。

她认出我了,也依旧不喜欢我,却没有叫我滚的力气了。

「真不知道裴哥哥喜欢你什么。」她哑着嗓子,面容即使憔悴也依旧美丽,「我不顾脸面地守在他身边六年,成了京城里的笑话。」

她惨笑一声,不知在笑谁。

「他说,愿一心研究佛法。但你来了,佛法就不重要了,更不用说本就不重要的我。」

我心里有股难言的酸涩。

竟然有一点点,是为她。更多的,还是为桐花巷里的数年。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再见他。」

公主忽然站了起来,虽然虚弱,眼神却隐约透露几分天潢贵胄的气质。

她喃喃自语:「父皇本就不怨我纠缠他,我们原也,只是我一厢情愿。」

御医的药很管用,小和尚悠悠转醒。

他勉强撑起身体:「谢公主赠药。」

朝华公主眼里的泪一瞬间就掉下来了,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小和尚。

「裴哥哥,六年里,你就没有一刻为我动心么?」

小和尚沉默片刻。

「公主。」

她已经从这简短的沉默里得到答案,转身就走,不复往日里的趾高气扬。

小和尚还是说:「情爱之事,本就是没有理由的。」

23

公主真的再没来过。

这当然是好事,我永远忘不了屈辱和濒死,但也忘不了身份之别。

——我永远无法报复她。

哪怕她因小和尚为我还俗而心痛,我心里也没有多快活。

「小和尚。」我看着大病初愈的他,「你后悔了吗?」

如果没有这一遭,他还是万人敬仰的禅师。而不是像现在,不能离开客栈叫人发觉,也无人探讨佛学。

他执着青黛,慢慢地为我画眉。

「从未。」

我硬起心肠:「可是我后悔了,原以为跟着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没想到现在什么都没捞着。」

我确实后悔了。

为了我,根本不值得。

描着我眉形的青黛一颤。

「青荷。」他的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像很难过,「别说这样的话,你用刀刺自己的心,我是会跟着痛的。」

他懂,我明白,他都懂。

「青荷,我们成婚吧。」他毫无预兆地说,「我不需要锦衣华服,琳琅满目。平生所求,唯你而已。」

「不后悔?」

「得妻如此,再无所求。」

24

决定成婚后,一个新的问题摆在眼前。

——银子不够了。

我没告诉小和尚,想着简单一些。仓促办完后,再一路回桐花巷去。

之所以不回桐花巷办,是因为我知道,小和尚想让护国寺里的师兄弟瞧见他过得好。

甚至在那一天沾沾喜气。

我东凑西凑,就算再怎么简便,有些东西也只能咬着牙省。

「有人说是你的亲戚。」店小二很不耐烦地把包裹往桌子上一扔,「叫我带给你的。」

亲戚?

我在京城哪有什么亲戚?

但我没敢多问,若不是我出了房钱,店小二是恨不能立马把我扫地出门的。

谁让公主从这儿离开的第二天,我的画像就贴满了大街小巷。

——勾引禅师的浪荡村妇。

我当然愤怒,但直觉是她干的。

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议论声和讽刺的眼神已经使得我麻木了,值得庆幸的是,小和尚不出门,还不知道这桩糟心事。

我掂了掂包袱,还挺沉。

里面躺着一封信、包好的糖画以及……

好几个堆叠的金银元宝!

我已经预感到是谁了,急切地拆开信。

果然是刘子麟!

「青荷:

我知道,你已经察觉我的心思了。我无法说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目光总是停驻在你身上。

但我更知道,你对我别无他意。

我甚至曾卑劣地想着,若能中个进士归乡,你爹说不定会促成我们的婚事。

哪怕,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

后来你说要迢迢千里找他,我几乎死心了。可数年的两小无猜,还是想最后再看一看。

我是在灯会那日进的京,恰好撞见你们。我看得出来,你们互相钟爱。

这样也好。

这些银两是我以哥哥的身份赠予你的,预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不用担心太多,我在京城做了生意,这些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的。也不用着急还我,等姜大王发大财了再说吧。

哈哈哈哈。

京城的糖画很好吃的。

小胖墩留。」

我舔了一口凤凰模样的糖画。

不是很好吃,微涩。

又骗我,刘小胖墩。

25

有钱能使鬼推磨,再麻烦的婚事也能办成喽。

我们在京城请不来宾客,只能花钱雇了些。一应物件弄得像模像样,竟使我有些紧张起来了。

「青荷,不必紧张。」

小和尚温柔地给我梳着头发,瞧着铜镜里的我笑了。

我嗔他一眼:「说得容易。」

他刮了刮我的鼻子:「脾气是愈发大了。」

我又要瞪他,他忙道:「谁叫我喜欢呢?」

小和尚俯在我耳边,近乎耳鬓厮磨。

「瞧着娘子,我便心中欢喜。」

我的耳朵悄悄红了。

终于捱到了成亲那日,我们暂且分开。他在城里,我到城外。

我披上盖头,抿了口脂。

静静地等着小和尚——也是即将成为我夫君的人。

天蒙蒙亮时,喜婆拧着眉毛冲进来。

「不好啦姑娘,外头下起来了。」

我迷迷瞪瞪地惊醒,没想到自己坐着也能睡着。更没想到,那淅淅沥沥的声响也没把我吵醒。

我听着噼里啪啦,「希望过一会儿就停。」

然而天不遂人愿,越靠近吉时,外头的雨就下得越大。

喜婆眉头快拧到一块儿去了:「不成不成,这么大的雨别想迎亲送亲了。唯一的一条道上容易滚落山石,这要命的事儿我可不干!」

她转了转眼珠子:「除非——加钱!」

我无心听她继续说什么,满脑子都是滚落山石。是了,爹曾说过,这样的天气走山道是极危险的。

不行!

我猛地站起来掀开盖头,不顾喜婆震惊的眼神,闯进了漫天雨幕里。

小和尚是认死理的,一定会走这条道儿来接我。规矩是小事,危险才是大事!

我跑进泥泞的地里,眯着眼睛只管往前走。马上就是吉时了,我还是自己出现在城里吧。

山道两旁更是潮湿,嶙峋怪石卡在坡体上。我心中也怕,只能加快速度跑。

哪曾想眼前突然出现一袭红衣。

是小和尚来啦?!

我凑近才发觉:「怎么是你?」

朝华公主站在雨幕里,穿着鲜红的嫁衣,美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和她一比,我的嫁衣颜色黯淡不说,绣鞋上也全是泥泞。

但重要的是——

今日是我要嫁人啦!

公主冷冷地看着我,仍然是极厌恶的眼神。

「你简直是宫里的老鼠,怎么都赶不走你。不要脸皮,也不知廉耻,害得裴哥哥前途尽丧。」

我身体的温度丧失得更快,心下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想起小和尚对我的好,不知哪儿来一股力量涌进来。

「无论如何,今日,是我与他成婚!」

公主的脸色一下难看极了。

我终于在她面前扳回一城,连腰板都挺直不少。

可惜好景不长,我听到了一声闷响。

闷响?

我心中大骇,这分明是石头滚落的声音!

余光瞟见比人高的石头滚滚而落,正是冲着我二人的方向!

电光石火之间来不及思考,我用力把公主推了出去。不是说有多喜欢她,而是她如果死在这,恐怕我和小和尚也活不了。

谁让她爹天下最大呢!

我猝不及防地被卷入巨石下,刹那间剧痛席卷我的全身。我仗着浑身有力气,可却不能完全推动,反而反复碾动我的身体。

痛,太痛了!

我像是被巨斧劈开,整个人的五脏六腑被重重碾碎!

26

但这是值得的。

因为仅仅片刻后,小和尚就骑着马路过了这段山道。

我忍着痛意想,幸好没砸到他。

痛得太久反而麻木,我浑身的温度都被黏腻潮湿的雨水带走。而身下,也是一片红色的血洼。

公主离我很近,她吓傻了般。身上也有些磕伤,不知还能不能动。

「小和尚。」

我说话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探出唯一能动的手。我想摸摸狂奔过来的他,叫他不要害怕。

虽然好疼,真的好疼。

下一秒发生的事,却叫我浑身血液凝结。

27

他越过我,抱起了公主。

红艳艳的喜服下摆纠缠在一起,被雨水粘腻地打湿,像得天独厚的一对璧人。

「小和尚——」

我用尽全身力气喊着他,大口大口地涌着鲜血。艰难地探出一只手,被砸得露出骨头的手。

很难看。

我差一点点,就要碰到他的靴子。

他偏过头。

被雨水打湿的眉眼像是沾着露水的莲花,眉眼高洁出尘。他面如观玉,穿着喜服更衬得颜色好。

嘴里吐出的话却是无情。

「青荷,公主冒天下之大不韪赶来,我不能叫她失望。」

我几乎难以理解他在说什么。

不能叫她失望,便能叫我失望吗?

他接着道:「况且,桐花巷偏僻……」

我很有眼色地听懂了。

于是呕着血,再不说一句废话。

瞧着失而复得的公主埋在他怀里,被他抱着上了马。

渐渐地,渐渐地走远了。

再也看不见了。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笑了。

雨水流进我的嘴里,尝着又冷又苦。

我以为,他是良人。

我闭上眼睛,微不可闻地念:

「一妙禅师,祝你得偿所愿,高官封爵,得尚……公主。」

「也祝我,再也不见你。」

28

后来我也忘了我是怎么从巨石下出来的,总之爬着爬着便漫无目的地往外走。

意外遇见了刘子麟,他带着我去找医师。我木愣愣的,只记住了一句话。

「此后不良于行……」

我失了魂似的活着,他也就那么照顾我。我迷迷瞪瞪地知道,要是没有他,我是活不下去的。

可即使有他,我也不像个活着的人了。

他高中探花的那日,我拄着拐杖偷偷走了。愿他以后前途似锦,再没像我这样的人拖累他。

有一妙禅师和公主的消息吗?

大约是有的。

路上的人鄙夷地看着我,嘴里却笑着讨论什么事。但是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也不想听。

无非是——

天造地设的一对罢了。

我蓬头垢面,没人认出我,也没人想靠近我。就这么随意地拄着拐杖一路瘸着,有吃的就吃,没吃的竟也没饿死。

走了不知多久,我倒下了。

老了,死了。

这短短一生的后半段,倒也算自由。

29

我清醒了一点。

发现自己还在巨石下, 刚才的只是自己不甘心编造的幻想。

我觉得自己很贱, 在幻想里, 也没忘了麻烦无辜的人。

我浑身很冷很冷, 眼前渐渐黑起来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不下了, 但还是很难受。

我知道,我要死了。

直到眼前,再无一丝光亮。

30

小和尚心底最深的秘密:

青荷。

你一直没问我为什么那么多年没回桐花巷, 但是我知道, 你很在意。

我不敢告诉你, 更不敢说与任何人。

其实很多年前,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 我非凡人。

31

「仙君历劫回来啦!」

这消息一出,一瞬间炸了整个天庭。

好事者连声追问:「成了没?」

仙君的崇拜者撇了撇嘴:「有仙君在, 什么事都能成,更何况区区情劫!」

讨论到最热闹时, 才有司命星君匆匆赶过。众人眼疾手快拦住他, 非要给个准话不可。

「快说!仙君这情劫渡过得可容易吗?」

「是不是极快?还是惯例冷心冷情地一刀解决?」

司命星君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仙君……没渡过。」

「什么?!」

这像是沸水里洒了滴油,整个天庭比之前更加沸腾。消息被风吹着, 卷入到哪怕是最下品的仙侍房间里。

「青荷!」

牡丹仙子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冲进来,一脸吃瓜后满足的表情。

「你猜我知道了什么?最新瓜, 仙君情劫不过,现在境界大损呢!」

穿着青碧色的女子正在浇花,闻言雪白的皓腕微微一顿。

她和牡丹都是最下等的仙侍,不过……

若是能渡过劫难后,修为自然大增,成就通天坦途也不在话下。

最凶险的情劫连仙君都渡不过,若是旁的仙渡过了,更是能极快地提升品级。

被称为青荷的荷花仙子继续浇着花:「这消息天庭早就传遍了, 你我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大用处。」

「也是,现在所有人都在打听那凡女,我探听到了再与你说。」艳光四射的牡丹撇了撇嘴, 「对了, 前几天找你玩,怎么一直不在啊?」

青荷微微一笑:「下凡找了个乐子。」

她眯了眯眼。

那场梦她也做了。

于你而言,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场情劫。于我而言,可是唯一一条向上的通道啊。

别怪我啊,仙君。

32

仙历九十六万又四百三十一年。

这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足够闲出屁来的天庭讨论一万年了。

不,严格来说, 是三件。

一者最年轻的仙君渡情劫不过,境界有损。

不知多少仙女仙男哭成泪人, 感觉高岭之花毁于一旦。

为什么不是毁在他们身上?

二者平平无奇的下品仙侍青荷,不知为何修为大增,地位也一跃足以与仙君比肩。个中内情捂得严实,真是奇也怪哉。

堪称是一步通天了。

三者……

闭关结束的仙君偶遇刚发达的青荷仙子, 据说一见钟情,当场潸然泪下。

一面喃喃着错了错了忘不了,一面又道, 终究是你更无情。

而青荷仙子……

似乎懒得搭理仙君。

此后万万年,青荷仙子一心修道。而仙君,一心求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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