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生了。
朝堂上准驸马正在慷慨陈词,力荐我这个公主去和亲蛮夷。
我冷笑一声,「蛮夷这么好,你怎么不让你妈去?」
后来,宠我的父皇真把他妈送去和亲了。
1
「公主……说什么?」
准驸马萧让大为震惊,不敢相信一向温婉端庄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堂而皇之地站在金銮殿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本宫说,和亲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人选自然要好好挑。侍郎的母亲和蛮王年纪正相仿,样貌也颇为端庄美丽,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萧让宽大的袖口下握紧拳头,眼睛被怒火憋得通红。
他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公主,臣知你心里有怨。但如今是国家危急存亡之时,正需要公主为国献身。」
前世正是他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逼得父皇当场中风才止住风波。我也被盖上了祸水的名号,匆匆嫁进萧府了事。
上辈子,我被那老妖婆百般磋磨,为了给父皇添些助力都忍了。哪曾想最后还是功败垂成,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大火烧遍了整个皇城。
重活一世,反正都是要死,我凭什么惯着这两个孽障?
我慢慢走下来,走到他近前。正当他以为我要像往常那样把他扶起的时候,我用脚尖儿踢了踢他的头。
啧,像皮球。
「本宫从未说不愿意和亲,只是自古以来,和亲都需要身份贵重的陪媵,皇室子嗣稀薄,只能从诸位忠臣的家里出了。」
「萧侍郎的母亲听说出身大家,勉强可以给本宫提鞋。」我缓缓低下头,盯着他足以杀人的目光,「萧侍郎,还不谢恩?」
全场鸦雀无声。
萧让已经憋得脖子上青筋暴出,一旁的侍卫都做好了拦住他的准备。然而我知道他不敢,于是有恃无恐地宣布。
「可惜萧侍郎光嘴上说说,此次朝会结束,下次再议他母亲的事。」
朝会还真的这样结束了。
他们都觉得我疯了,也都被我这股疯劲儿吓住了。
「好!」
等人走干净了,父皇如梦初醒,笑得像个傻子一样给我鼓着掌。他甩开要来扶他的大伴,乐呵呵地凑到我跟前:
「朕的女儿是天家贵女,就得这样有底气。」
他一点儿都没有因为可能有的麻烦迁怒于我,还是和前世一样和蔼慈爱。想起他的结局,我的眼睛忍不住酸涩。
他紧张地给我擦眼泪,「囡囡怎么哭了?」
我挥退闲杂人等,把前世的经历伪装成一场梦给他讲了讲。父皇的脸色变了又变,听到萧让母子对我的磋磨,嚷嚷着要把他全家赐死。
大冬天被摁着跪在雪地里立规矩,看着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妾被纳进了公主府,重病缠身也请不来大夫……
他的囡囡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听到社稷不保,父皇幽幽地叹息一声。
他一直知道自己平庸,在王朝末年的余晖里,平庸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2
从那天开始,整个京城的人都觉得我俩疯了。
父皇还好,对我的梦将信将疑,还抱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心理,只是同意了我一些小小的要求。
比如赐给我扇巴掌的特权,只要踏进宫门,就得做好被我扇巴掌的准备。
知道结局必然的我看什么都不爽,连贵妃宫里的狗都挨了一巴掌。
我记得上辈子城破逃命,它踩了我一脚来着。
萧让不知什么心理,仍然没放弃让我和亲。当然,我也没放弃把他妈送过去。
他穿着我曾经最喜欢的烟色长袍,芝兰玉树地站在那儿,宛如谦谦君子:
「公主,何必这样欺骗自己呢?你明明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这样折磨自己,臣看了,也会心疼。」
他西子捧心的表情还没表演完,就被冲到脸上的茶水凝固住了。
我呕了一声,摆了摆手:
「都怪你,本宫没忍住。」
他扯了扯唇角,「无论公主做了什么,臣都不会怪公主。因为臣知道公主的心意,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我含情脉脉地望向他,「萧侍郎要是真的知道本宫的心意,就把你母亲送到宫里,陪本宫说说话。」
他脸色一变,「臣想起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我撇了撇嘴,玩儿不起就算了。
婢女绿竹忍着笑把东西收拾干净,「公主,您真的不喜欢萧侍郎了?」
连身边亲近的人都对这件事将信将疑,实在是我之前太过于痴迷他。萧让身上的官是我争来的不说,连他母亲的诰命也是我眼巴巴地请封而来的。
到头来,养出了两条白眼狼。
这辈子我可不想再和这没心肝儿的东西扯上关系,反正都快死了,我想了想,让绿竹去给我找个男宠玩玩。
男宠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上辈子,萧让根本硬不起来,比宫里的太监还货真价实。还自诩洁身自好,谁知道他不去青楼不是不想去,而是去了白浪费钱。
绿竹办事儿我放心,没过多久就拉来几个带刀侍卫。我从中一瞅,里面有个穿着朴素的偏生格外好看。
绿竹很懂我,「那是个新来的马奴,奴婢是找总管挑的人。只这一个身份卑贱的,到底没舍得舍下。」
总管是瞧着我长大的,当然知道我的喜好。我怎么瞧他怎么顺眼,在一群侍卫里也是鹤立鸡群。
绿竹又凑到我耳边悄悄道:「总管验过了,包准公主满意。」
这个满意是哪个满意,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我咳嗽了两声,脸皮还是有点薄,留下那一个,让其他人走。
我蹲下身,抬起他的下巴打量。
身材格外强壮,脸型却并不粗犷。窄窄的柳叶眉飞入鬓角,漆黑的瞳仁直视着我,像草原上危险的野兽。
「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才垂下眼睫,避免直视我:
「回公主,奴名曜。」
曜,倒是很像他的眼睛。
3
我就此过上了腐败的生活。
当然,这也要得益于侵犯中原的蛮王暂时被热心的邻国赶了回去。一场风波偃旗息鼓,但所有人都从中看到了更大的隐患。
邻国夏,实在是太强了。
父皇闷闷不乐陪我喂鱼,「看来,你的梦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是发生过一遍的上辈子。
我知道他一时肯定难以接受,也没再多劝,美滋滋地喂着他的宝贝鱼。
他忽然盯住了曜,「这个太监朕没见过,不像是太监啊。」
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挡在了曜的身前:
「新来的,可能宫里的师傅没阉好。」
顿时我感觉如芒刺背,狐疑地回过头,人高马大的曜还是低着头站在那儿。
父皇冷哼了一声,大概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刚要训斥两句,却听宫女说萧让入宫求见。
父皇摆摆手,让人把他赶出去,我正愁没事儿干连忙拦住,想听听他又要说什么。
拉着曜躲到假山后,萧让这次没端架子来,走得也飞快。他匆匆地行了个礼,脸都急红了。
「陛下是一国之君,怎可做这种事?」
我愣了,我明显地看见我爹的背影都是愣住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味儿呢?
「我……朕做什么了?」
萧让急得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臣的母亲不见了!」
你妈不见了你去找啊……
等等。
父皇强忍回头看我的冲动,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人敷衍走。
「囡……」
「不是我干的!」
我简直比窦娥还冤,虽然确实想把老妖婆送去和亲,但是我还没付出行动啊。
而且皇权的影响力日益减少,从萧让的态度就可见一斑。我充其量身份高贵,还真没那个兵力在不惊动父皇的前提下把老妖婆绑来。
不对,前世分明没有这一出,唯一的变化……
好你个萧让!
这辈子脑子更聪明了,还学会自己提前把人藏起来,引导舆论压迫皇室。
我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把这个想法和父皇一说。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杀意。
其他人死不死的不要紧,但萧让,是一定要死在我们之前的。
萧让母亲失踪的这口锅,被扣在了我和父皇头上,矛盾本就尖锐的皇权和世家更是一触即发。
在风雨欲来的氛围下,京城里不知何时流传了新的八卦。
公主突然不喜萧让,是因为发觉他无法人道。
流言越传越猛,等到发现时已经无法遏制。萧让有心反驳那是洁身自好,却也心知自己无能为力。
然而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同僚看他的眼神,终于隐隐放出消息,说会于上元佳节赏光最大的妓院——倚红楼。
我早早赶到了那里。
周围有父皇仅剩的暗卫已经埋伏下来,只要萧让出现在人群里,就会立时被格杀当场。
他必死无疑。
来都来了,我自然点了个包间享受着。两朵温柔的解语花一左一右,状似不经意地挤开了在我身旁站着的曜。
「贵人您尝葡萄。」
纤纤素手喂到我嘴边,又有柔荑按摩肩颈,我不由舒爽地喟叹一声。
这就是人世间最大的享受吧。
一道炙热的视线定在我背后,我骤然回头,曜老老实实地站在我身后。
又来?
难道是我疑神疑鬼?
「无事。」
我笑着安抚两位美人,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梅开二度回头。
曜仍旧安静的垂头站着。
还挺乖。
4
目标总算出现,身边还围着一群同好做证人,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偏偏这时,场上出现个老太婆。
那张老脸化成灰我都认得,分明是我前世的婆婆。
萧让不是把她藏起来了吗?她怎么会出现在倚红楼?难道……
前世也没发现这老妖婆老当益壮啊。
细看之下,我发觉不对,她不是主动出现,而是被推到萧让跟前。
还有,萧让怎么还好好的?
我心中隐隐不安。
干脆径直跑下楼,这时偏生闹起来,却是暗卫们自相残杀!
怎么回事!
「公主,你怎么在这儿?」萧让既心虚又紧张,「臣盛情难却,受邀前来此欣赏歌舞,绝不是背叛公主。」
这点我倒是信,他也只能欣赏歌舞了。
很快,他就被动乱惊到,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桌子底下。
我顾不上搭理他,下令撤出倚红楼,暗卫们且战且退,将要完全退出去时,突然有人朝我放了冷箭。
我眼前一花,幸好曜已经将我扑倒在地。箭矢几乎擦着发丝而过,插入柱子的箭尖还是深色的,可想而知涂有剧毒。
我惊魂未定,「你没事吧?」
曜滚烫的肌肉压在我身上,目光沉沉地望向某个方向,健壮的臂膀直接把我提溜起来看。
「擦中公主了吗?」
我摇了摇头,「并未。」
「公主。」萧让这时跳出来挡在我身前,敌视的看向重新退回我身后的曜,「您千金之躯,卑贱的奴仆怎能冒犯?」
多好笑啊。
前世萧让从没把我当作千金之躯过,整日以折辱我为乐。那些丫鬟小厮都不屑干的活,全塞给了我。
寒冬腊月洗衣只是家常便饭,我也并非表里如一的温婉,数次都想和他一拍两散。
可是皇室需要和世家一起维持岌岌可危的和平。
明明世家吸饱了国家的血,然而内忧外患时,先低头的却只能是父皇。
我能做的,也只有不给他添麻烦了。
萧让那时最常说的话就是:
「公主还以为自己是千金之躯啊?」
可惜,如今他还好端端地站着。
重来一世,我再也不想和他扯上关系了。
「他不是奴仆。」我漫不经心地扫过所有人,「是本宫新选的驸马。」
我没看到,身后的曜霍然抬头。
萧让脸色铁青,「公主,男子来青楼寻欢作乐本是寻常。公主气愤是应当的,但不要因此失了理智。」
「哦。」
我用一个字堵住他所有逼话,带着曜闯出人群,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暗卫之事。
「公主,前些日子您为何要抓老身,今日又要害老身唯一的儿子?」
老妖婆比萧让聪明得多。
5
皇城司大约已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件事情竟然同时牵扯到公主和驸马以及驸马他妈。
世家借着这个借口发难,在父皇阴沉的脸色下闯进皇宫里要对我定罪。
「公主不满萧侍郎,也不该派人刺杀他。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按本朝律法当斩。但如今尚且需要公主和亲,联合蛮夷对抗夏国,此事便这么定了。」
丞相好毒的嘴,三两句就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心中嘲讽。
无论国家情形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些世家蛀虫脑子里仿佛只装得进和亲。
皇室和世家联姻了那么多次,也没见他们对我和父皇心慈手软啊。
「本宫是不满萧侍郎,他不能人道,却又碍于权势,不愿自请退位。本宫是大梁唯一的帝女,难道能嫁给太监?」
其他人咳嗽了两声,全当没听见。
萧让实在忍不了,「公主慎言!」
老妖婆也委屈道:「公主是天家贵女,难道不知言论能杀人的道理?红口白牙地污蔑我儿,老身又能如何自辩?」
我气得发抖,「分明是你们诬陷本宫!
「萧侍郎好歹毒的算计,先是把自己母亲失踪嫁祸于皇室,又赶在将要自证时把水搅浑,目的不就是为了掩盖你是太监的事实?」
丞相先萧让一步开口,「公主可有证据?」
我冷冷一笑,「本宫倒是有,就怕你们不敢查。那些打斗的人根本不是暗卫,他们留下的刀兵细细去查,分明有夏国的痕迹!」
局势顷刻之间调转,萧让反被我扣了一顶通敌卖国的锅。
老妖婆脸色剧变,「公主想必是看错了,老身今日拜谢公主将我从贼人手中救出。」
我笑盈盈道:「既是有恩,那便必报。本宫不愿舍有用之身,蛮夷又确实需要有人去和亲,不如您……」
一行人趾高气昂地来,又灰溜溜地飞快逃走。
我和父皇对视一眼,再没强撑起来的架子,都是忧心忡忡。
「暗卫忠于皇室多年,怎么会有人背叛?」
背叛的人不是暗卫,我没骗他们,青楼里被遗落的刀兵确实有夏国的痕迹。
那老妖婆八成也是被夏国人绑走,又有内奸通风报信,夏国才赶在这个节点浑水摸鱼。
把局势搅得更乱,皇室和世家斗起来,他们夏国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父皇愁眉不展,「他们已经出手了,我们却还不知道敌人在何处。」
大梁积弊已久,上下早已不是一条心。
我看向宫外,老妖婆领着她儿子已经走得没影。她心里或许暗暗自喜,庆幸不用迎来一个不好拿捏的公主儿媳。
上辈子,她最喜让我在正午时站在阳光下立规矩。仿佛苛求我,能让曾经受到婆婆折磨的她被治愈似的。
这远远不是结束。
「父皇,派人联络蛮夷,就说——
「要送和亲公主过去。」
6
接下来几日,父皇频频在朝堂上给萧让些甜头。知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是解除婚约的补偿。
萧让愤愤地接受。
随着赏赐的力度越来越大,老妖婆却坐不住了,预感到其中有些阴谋。
难道是想公主驸马重归于好?
老妖婆当然不愿,此时皇室也不像前世那样衰弱好拿捏。她快刀斩乱麻,给儿子定下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这几日谁都没作妖,京城里有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到蛮王派使者入京,世家仍然不懂我们打什么主意。
「曜,萧让该见见蛮王使者了。」
一身黑色劲装的曜应诺离开,他比我想象的要更有用。武功高强人也聪明,最重要的是越看越俊美,我不舍得只把他当作男宠。
不过我时刻记得我身边有内奸,暗卫在倚红楼截杀萧让一事,知道的除了父皇,只有我身边的人。
他是最该怀疑的。
可同时又说不通,如果他是内奸,放任我死在那儿,对他才是最有利的。
不多时,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即将成婚的萧家公子与蛮王使者在青楼争妓。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人。
蛮王使者的身份尊贵,是蛮王最信重的弟弟,当即就告到了父皇那里。以萧让为首的世家也不甘示弱,把他抬进了皇宫。
没错,就是抬进来。
萧让脸色苍白,虚弱的夹紧双腿,下身一片惨烈的血迹。
看出我的疑惑,曜贴近我的耳廓:
「两人发生争斗,萧让不小心被重伤。」
「咳咳。」
这还真是重伤,这下子他再怎么流连青楼辟谣,也绝不会有人再信了。
萧让强撑着瞪大双眼,通红的眼里全是恨意:
「还请陛下为臣作主,蛮夷之人在大梁境内无法无天,该斩!」
从他敢指着使者的鼻子来看,八成是被伤害了个完完全全。
父皇既想笑又得忍,不管再怎么不喜欢萧让,蛮夷到底是外族人:
「使者远道而来,大梁未曾怠慢。如今对大梁臣子痛下杀手,又是何意?」
蛮夷使者以及带着的侍卫全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他闻言并不惊慌,敷衍地行礼:
「我族风俗如此,勇士争抢美人需要决斗。没想到大梁的男儿如此弱不禁风,不过……」
他黏腻的目光停在我身上:
「大梁的女子倒都格外美丽,堪配我族勇士。」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竟就这样迈步朝我走来。绝不单是因为我的美色,也是凭此试探大梁的虚实。
我掩唇一笑,「本宫已有良配,不劳使者费心了。」
曜适时挡在我身前,劲装包裹的身材高大强壮,罕见地主动开口:
「使者若要按风俗比斗,曜自当奉陪。」
使者的脸色变了又变,突然哈哈大笑,便接过了。
后面他再没无礼,面上真诚地向萧让致歉,赔偿些塞外的金银珠宝。萧让当然不愿意,但连世家也知道,不能把使者得罪狠了。
父皇也降下抚慰性的赏赐,割舍掉一些利益。世家满意离去,更没人管躺着的萧让。
使者偶尔垂涎地看向我,在父皇不耐烦的催促下,才跟着去商量和亲大事。
「公主。」躺着的萧让叫住了转身欲走的我,「您就这么恨臣吗?」
7
他气息奄奄,面如金纸,望向我的眼神有愤恨也有期盼:
「臣曾是真心迎娶公主的,可大梁积弱,又只有您一位公主,为了家国大义,臣才在朝堂上忍痛割爱。」
他此刻很像记忆中的一个人,是我前世病重缠身时对镜自照的模样。
我苦苦解释,「蛮夷之地用心险恶,不会真心与大梁缔结盟约。必是等大梁与夏两败俱伤,才会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我非不愿和亲,只是和亲无用啊。」
他不耐烦地拂袖而去: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至少我懂他,献祭未婚妻获得好名声,还能再延续世家数年安稳,这是他眼里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恍然轻笑,「本宫也曾真心想嫁你。」
落魄的世家旁支考中进士,样貌不俗又洁身自好,彼时公主也颜色好,谁看了不说一句神仙眷侣?
他面露喜色,勉强坐起来:
「臣回府便回绝母亲安排的亲事,唯盼公主与臣重归于好。」
我摇了摇头,臂边的火红披帛滑落,被落后半步的曜小心地提起。
「不必,你非良配。」我冷眼望他,「还是好好对待许姑娘吧。」
我和曜缓步离开,站在门外的许姑娘也正好进来。她一语不发地垂着头,着人将萧让抬回府。
萧让难得有些愧疚,「阿月,我……」
「不必多言。」许月温柔的捂住他的嘴,「月儿知道你的为人,况且是公主故意离间我们,那断不是你的真心话。」
萧让一时大为感动。
只是他没瞧见,许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嫌弃地甩了甩手,满眼都是鄙夷。
他们的婚事敲锣打鼓,和亲的事宜也逐步推进。世家不相信父皇这么轻易地割舍掉心肝肉,可眼下的事实又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蛮夷使者甚至是父皇派信邀请而至的。
每每有人谈起,父皇总是嚎啕大哭,说为了国家只好牺牲女儿。
我也神色郁郁,驻足在宫内,许久未见外人。
当然,主要是避免再偶遇使者,他认为我要嫁给他年迈的兄长。按照他们兄死弟及的规矩,他自觉提前动手动脚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他已经规矩好几日了。
我瞧了瞧铜镜里盛装的自己,曜正垂着眼睫,为我插上最后一根凤凰簪。
「怎么伤了?」
他下意识捂住手腕,又反应过来我不应该看见。
我吻了吻唇纸,唇色更加娇艳欲滴,也更配这一身浓艳的嫁衣:
「能让他消停的,只有你了。」
「请公主责罚。」
「伤得重不重?」
我握住他的手腕,从掌心的茧摸索到结实的小臂。
他克制住抽手的冲动,整条手臂都僵硬起来:
「让公主见笑了,一点皮外伤。」
腕上的伤虽不重,却也没他说的那般轻。曜的身手我知道,再来十个使者,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伤口是利器划开所致,必定是那使者耍了阴招。
8
所幸,今日就有他的好戏看。
和亲出塞的这一日,也恰好是萧让娶妻的日子。
日落黄昏,我远远看着,穿着大红喜服的人哭晕在马车里,驶向遥远的塞外。
蛮王使者鼻青脸肿,顾忌着没走远,只敢用眼神窥探着轿子里的佳人。
我前世的婆婆。
父皇擦了擦强挤出来的几滴泪,「他们发现人不对,不会闹起来吧?」
「章也盖了,名也写了,东西也留下了。」我愉快的笑着,「使者是个聪明人,她不是公主也得是了。」
天高皇帝远,一辈子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是假货。
只是掀开盖头,看见一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公主,天知道蛮王是什么神情。
父皇扯了扯脸皮,「朕都不敢想有那么大的女儿。」
「她长得显老。」
父皇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少见出声的曜:
「朕发觉你这个侍卫最近话不少。」
我拍了拍父皇,「我给他胆子了。」
曜垂头不语,耳朵却悄然爬上了两抹红。
萧府的喜事办了一夜,等到天明时,干睡了一夜的萧让才发现自己母亲迟迟未起。
他迟钝地意识到不对。
闯进宫里,见到正在描眉梳妆的我,他彻底恐惧起来:
「公主不是去和亲了吗?你在这里,去和亲的是谁?」
「皇室又不是只有本宫一个公主,父皇新认的干女儿抢着要为国捐躯,本宫只好把机会让给她了。」
萧让大怒,「荒唐!你这个毒妇!」
「萧侍郎不是说和亲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吗?如此生气又是做给谁看?你也说过这是皇族的责任,难道世家就光享受不出力?」
他无言以对,随手扯过东西要砸。曜长剑出鞘,一身气势直接将他逼退。
萧让恨恨离开,踉踉跄跄地朝着皇城外追去。
但和亲的车驾早已远去。
追不到的。
新婚的许月姑娘及时出现,泪眼涟涟地把萧让暂且劝回。他的理智回来了,便去拜访朝中各位世家代表的大臣。
得到的全是闭门羹。
因为父皇已把蛮族和大梁签订的十年合约透露给他们,数十年安稳的目的达到了,他们不会在乎损失是公主还是老太婆。
萧让自己单枪匹马,去追也追不上,救母心切地尝试了几回,竟然因为劳累而中风。
幸好嫁进门的新妇不离不弃,始终死守着萧让,悉心照顾自己倒霉的夫君。
我抽出时间去看望了一次。
萧让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小小的空间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仆人敷衍着服侍他,声音不大不小地咒着他早死。
像极了前世弥留之际的我。
于昏沉之时,窥见了京城燃起的漫天大火。
烧死了父皇,也烧死了世家那些吸血虫,不知道有没有把逃走的萧让烧死。
我眼含恶意地忽略他求救的手:
「看见萧侍郎过得好,本宫便可放心了。」
许月满脸笑意地恭送我离开,回头看见萧让,那点笑意全收了起来:
「夫君,妾身对你不好吗?你曾想中断与妾的婚约,妾却从未想过抛弃你。」
他只能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呜咽声。
9
暗卫不远万里传来消息,萧让的母亲在蛮夷过得十分不如意,格外思念家乡和独子。
作为她的干妹妹,我自然要把这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传信与她。
无论是坏消息,还是坏消息。
当然,作为萧让的干姨母,我也把蛮夷那边的消息着人一字一句地念给他。
无非是老迈的蛮王发现货不对版,阴沉着脸赏给了使者。使者见到人也傻眼了,却不得不替大梁隐瞒。
老妖婆的身份在蛮夷坐实,蛮王到底不敢叫她去死。使者也捏着鼻子认了,每日给她些吃的,死不了得了。
可怜她一把年纪还要整日放牧,受蛮族所有人嫌弃,比死了还难受,偏偏萧让的坏消息让她连死都不敢。
苟延残喘地期盼着我高抬贵手的那一日。
可上辈子,谁又对我高抬贵手了呢?
他们母子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和记忆中差不多的时候,夏国朝大梁发起了进攻。
有我前世的记忆撑着,父皇安排得还算井井有条。可猪队友在这儿摆着,重生也不代表无敌。
到头来只是比记忆中晚了一些,依然是势如破竹的兵临皇城下。
世家早早得到消息,包袱款款地离开,把破碎的山河留给了我和父皇。
那滔天的火光,仿佛即将重现。
哪怕我重生之后尽其所能,也没有力挽狂澜。不过我心满意足,想干的事,想惩罚的人全都做了。
「跑吧。」
我把值钱的东西给忠心的宫人分了分。
宫里剩的人不多,能跑的全跑了。这无可指摘,谁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贴身婢女眼眶通红,「公主,和我们一起逃吧。」
我摇了摇头,「我是大梁的公主,受万民供养长大,也自当与大梁共存亡。」
这是我理所应当的宿命。
「奴婢也不逃。」
「傻丫头。」我厉声怒喝,「想想你的爹娘,你想叫本宫到地下也死不瞑目吗?」
最终宫人跑的跑散的散,我预备去陪伴父皇度过最后的时光。
「你也跑吧。」
曜静默半晌,「公主曾说过,择我为新的驸马,还作数吗?」
我不由苦笑,「你替我办了那么多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没享受到半点好处,还非要陪着我送死。」
「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我语气坚定,「唯死而已。」
「曜知道了。」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仿佛要把我的容貌篆刻到心里,才缓步离去。
局势恶化迅速,父皇已经站在城墙上指挥了。
我及时地陪在他身边,望着属于大梁的破碎山河。
黑云压城,士兵肃立。
「父皇,囡囡下辈子,还要做你的女儿。」
夏军只围不攻,被世家把控的军队且战且逃,大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今日,我与父皇就会在地下团聚吧。
城门下站着黑压压一片大军,领头的将军忽而退后一步,恭敬地站在骑黑马戴银面具的人身后。
那人气势不凡,是突然从后方出现的。隔着很远,目光仍然准确地看着城墙上的我们:
「问大梁皇帝、公主安。」
那声音清晰悦耳地传来,隐约间有几分熟悉。
我站直了身体。
「此番前来别无他意,只为求娶大梁公主。」
父皇不可置信,「这便是夏国的求娶之道?可有半分诚意!」
那人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熟悉而俊美的脸。
是曜。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神色,「朕前来,就是最好的诚意。」
父皇气急反笑,「朕早看出来他不怀好意,没想到一国之君也能亲自当内奸。囡囡,你别怕,父皇绝对不会把你交给他。」
我制止了父皇继续说。
周围士兵都露出劫后余生的神色, 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 谁也不愿意参与战争。
如果现在谁破坏这个机会, 谁就会被撕碎。
我曾经猜测内奸曜的身份很高, 却没想到有这么高。看来前世夏国的知己知彼, 也绝少不了他们国君的功劳。
该说他是胆大心细,还是有恃无恐呢?
我重生一世,从未想过逃避, 哪怕是大仇得报之后, 也坚持与大梁共存亡。而以大梁的条件, 打败夏国只能在梦里。
所以我也只能去死。
但如今,好像有了新的选择。
我朝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笑:
「大梁公主, 应了你的求娶。」
番外——曜视角
有记忆以来,父皇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你是注定要做王的人。」
他说得没错。
我三岁开蒙, 六岁张弓,八岁入军队打磨。教过我的师父, 无一不承认我是天纵奇才。
王位非我莫属, 我也对得起黎民百姓。
整个国家养精蓄锐,直到蓄势待发, 先是试探性地吞并了一些小国,没有遭到任何有效的反抗。
接下来先攻邻国大梁, 就能直捣蛮夷。这片大地上的每一寸,都会是我的。
他们说,王好战。
然而整个天下,除了战争,又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出于对对手的尊敬,我潜伏进了大国梁观察。它一直走着下坡路,皇室和世家争权夺利,如今说一句千疮百孔也不夸张。
或许抵抗程度还不如那些小国。
没意思, 希望接下来的蛮夷有些意思。
不巧的是,准备撤回时,我竟被大梁荒唐的公主看上了。
她顽劣,她疯狂, 她荒唐……
可她又是那么的。
有意思。
她说, 我会是她的驸马。
我明明应该看不上区区驸马,可又为什么时常在心里想起呢?
无论我怎么一拖再拖, 战争还是开始了。不统一所有的版图,到底会有些遗憾。
然而她誓与大梁共存亡。
我只是稍稍想一下她冰冷的尸体,那点遗憾一下子烟消云散, 化为心脏处的窒息感。
一个大梁而已。
我力排众议,趁人之危迎娶了她。
朝堂上称她为妹喜妲己一流, 我肃清了许多遍,才止住了莫须有的传言。
但我知道, 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再也不会是她的驸马,而是她手中一道保卫大梁的护身符。
因为她知道我骗了他。
她温柔,她小心,她宽容。
那样灿烂的笑容, 那样荒唐又有意思的她还在,只是我见不到了。
珍奇的珠宝换不来,拓宽的疆土换不来, 罕见的异兽换不来。
没关系,她是我的了。
总有一天,她会再次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
「驸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