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竹蜻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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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让我娶池萤,我不愿意。

后来我在官场步步高升,又因卷入党争跌入谷底。

池萤替我照顾母亲,偶寄书信给我。

重逢时,我想求娶,她却说自己早已嫁人,如今家庭美满夫妻和睦,大儿三岁,小女满月。

她说完,又问我:「少爷,你呢?」

1

池萤是我的丫鬟,但她不喜欢我。

罪魁祸首是一个竹蜻蜓。

小时候她爹给她做了个竹蜻蜓,我看着好玩儿,嚷嚷着说也要。

她爹立刻从她手中抢了递给我。

我伸手接过,她哇哇大哭。

她爹又急又气,起初还小声哄着,说什么日后再给她做个新的,渐渐就没了耐心。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哭声太吵,我也没了玩耍的兴致,因此又将竹蜻蜓还给她。

没想到她爹立马跪下,还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嘴里不停说着什么少爷不要生气这类话。

池萤一下子就不哭了,傻傻地看着她爹。

我愣了片刻,随后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径直离开。

从那之后池萤便很讨厌我。

我觉得不可理喻。

明明抢她蜻蜓的不是我,打她爹巴掌的也不是我。

先生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诚不我欺。

从那天起,我与她相看两厌。

原也无妨,毕竟曾家宅子很大,大到可以轻轻松松容纳下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

我与池萤地位悬殊,有心去躲,到死都不一定能再见到。

偏偏母亲看中了她对我的冷漠,破格提拔她到我书房伺候书墨。

母亲告诉她:「长林年纪小,身边莺莺燕燕多了难免心思不稳,荒废学业。你要多看顾他,让他一心向学。」

池莹是家生子,她爹是府里的车夫,她娘在厨房干活,可以说全家都是仰曾家鼻息而活。

她本就一门心思替我母亲分忧,又有了这句话当令牌,乐得十年如一日约束我,比最古板的老妈子还严苛。

我烦不胜烦。

为此时常跟她打嘴仗。

架不住她牙尖嘴利,我十打九输。

输得多了,我更讨厌她,奚落她一辈子嫁不出去。

她面容平静,说道:「不劳少爷费心,家里很早就已经给奴婢定下一桩亲事。」

我心里忽然又有些泛酸。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她一个下人都有对象,我堂堂少爷却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这不公平。

我闹到母亲跟前去。

母亲哭笑不得,最后允诺我:「待你中举,我给你抬一位良妾进门。」

我闻言大喜,问她心中是否已有合适人选,想偷偷去瞧一眼。

瞧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

母亲却极神秘地摇了摇头,说暂且不能告诉我。

我还想再缠,她板起脸:「中进士之前,想都别想。」

跟父亲是同样的腔调。

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脚下生风一溜烟跑了。

2

父亲和母亲对我中举这件事有很深的执念。

因为曾家曾经辉煌过。

爷爷刚出生那会儿,是家里最鼎盛的时期。外有良田千亩,内有皇帝御赐无数。

其后因家族站队不慎,迅速由盛转衰,渐渐没落至无人提起。

到我出生时,家底几乎全被掏空。

家道中落换句话说就是贫穷,不管你如何守着昔日辉煌不肯放手,都逃不脱没钱没粮带来的真实窘迫。

在这方面,经历过大起大落的爷爷最早看透。

「你大可以在饥寒交切时吟诗一首叹命运不公,可吟过之后呢?要么低头,要么饿死。」爷爷用力合上账本,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爹,「你清高,你情愿忍饥挨饿,可家中妻儿老小又该如何?心气那样高,何不一开始就齐齐上吊挂满横梁?」

彼时我年纪尚小,被爷爷发火的模样吓得不轻。

父亲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被爷爷训得面红耳赤,而后竟真的收了浑身傲气,老老实实去一家酒楼应聘伙计。

他识文字通算术,从记账的管事开始做起,一步步成长为后来富甲一方的商贾。

这些年家里日子好过了很多,可他始终有个心病。

他希望曾家再出一个读书人,重新站在宣政殿上,重现家族往日荣光。

这个重担被托付给了我。

我日夜苦读,终于不负他所托所望,在一场大雨之后考中进士。

可进士虽中,名次却不靠前,因此还需等待空缺才能走马上任。

这一等,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也许遥遥无期。

家父已老,我等不及。

于是我又去应考博学宏词科。

再中。

这下终于无须等待,立刻授官。

父亲喜极而泣:「天佑曾家。」

我亦狂喜。

只有池萤仍旧冷冰冰。

她嘲讽我:「少爷不事生产,整日只懂埋头读书,一饮一食皆有专人负责打理,如此小心呵护若还不中,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不爱听她挖苦,随口反驳:「天下举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她哂笑:「我哥哥自幼要帮家里干活,每日从学堂回来便忙得脚不沾地,连温书的时间都没有,也没见他考试落榜不中。」

她哥哥叫池斐,人如其名,文采斐然,天赋也在我之上。

我面上发烫,讷讷辩解:「教习说了,似你大哥那等天才,实乃万里挑一。」

她这才点头:「是。不像少爷你,生性愚钝,胜在勤奋。」

我心中微恼:「说话总这般不客气,究竟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自然您是少爷。」她貌似妥协,「只是奴婢谨记夫人之命,一刻也不敢忘记鞭策少爷,以免少爷因一时成功过于骄矜,继而得意忘形为家族招来祸端。」

又是夫人。

每次这样争论一番后,池萤就会把夫人也就是我母亲搬出来替她压阵。

碍于孝道,我不好多说什么。

却实在看不惯她那副狐假虎威的小人模样。

在我看来,她当年能以车夫之女的身份进入书房,掌管我的书墨,不过是走狗屎运而已。

母亲跟父亲一样,唯恐我读书不努力不刻苦不能重振家族,故而在替我挑选婢女小厮时格外用心。

太漂亮的不要,太狐媚的不要,太贪图名利想攀高枝的不要,反正就是务求院里哪怕一花一草都尽量不要太过惹眼。

池萤便被动进入了我母亲的视线。

母亲喜欢她,最开始只是喜欢她不喜欢我这一点,后来渐渐地,不知道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对她的喜爱又噌噌噌连上好几层楼。

常常偏疼她更甚于我。

天知道,别人红袖添香都是美事一桩,只有我,每次一进书房便挨说教。

好在如今科考顺利,我终于熬出了头。

摆脱池萤有望。

谁知我左等右等,美妾没能成功等来,反被母亲一句话打得晕头转向。

她竟让池莹做我的妻!

我誓死不从,直挺挺跪下:「母亲,儿子反对。」

3

池莹亦是满脸倔强,跟着跪在我母亲身前,求她收回成命。

母亲不为所动,面上带着笑劝慰池萤:「不用顾忌你和任家那小子的婚约,婚约在科考前便已经作废了。」

她和颜悦色地向池萤解释完,又转头看我:「你年纪渐渐大了,娶妻之事便该提上日程,至少先议定。池莹这些年跟在你身边,知根知底,有她守着你,免得你得意忘形去外面鬼混,我这心里也放心一些。」

我正要哀号再求,池莹忽然抢在我前面,问道:「婚约已经退了?」

她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吃惊地扭头看她。

与跟我相处不同,在母亲跟前,她极少有这样逾矩的时候。

没想到一纸婚书让她失了分寸。

母亲看起来并不在意她情急之下的冒犯,只是点头,随后命人拿来解除婚约的协议。

「科考前两个月我就已经安排人办妥了这件事,只是怕影响到长林和你哥学习,所以才瞒到现在。你看看,两家都已经签过字了,也去衙门走完了流程。」

池莹脸色惨白,表情却还算镇定。

她伸手接过协议,逐字逐句看清上面所书内容,然后微垂下眼帘:「但凭夫人做主。」

说这话时,她脊背挺得很直,声音仅有一丝颤抖。

我猛然回神,忆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对她的同情霎时烟消云散。

不是。

你好歹再争取一下。

终身大事岂能这样草率答应?

母亲笑容欣慰:「按理说,池家门第不够,我不该选你做正妻。原本我确实只打算把你留给长林为妾。可你有个争气的哥哥,首次参加科举便中了进士,排名还十分靠前,替池家挣足了脸面,这点的确是意外之喜。」

说着,她满目慈爱地看向我:「我毕竟只有长林这一个儿子,免不了替他精打细算。」

池莹依旧垂着脑袋回话:「哥哥能够中举,全靠老爷和夫人多年前开恩,同意他跟随少爷一起学习,资助了束脩不说,还允他脱了奴籍。大恩大德,奴婢全家没齿难忘。」

她好似因退婚一事伤心过了头,话里有自暴自弃的味道。

我心中一急,下意识出声阻止:「恩情与嫁娶乃两码事。不该混为一谈。」

开什么玩笑?

谁若是娶了池萤这个母老虎,将来的人生定然黑漆漆的,一点亮光也见不到。

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4

池莹闻言抬眸看我。

她不知道我心中的真实想法,眼中有诧异,还有些许感激。

我这才注意到她眼眶通红,似在强忍眼泪。

要了命了,我最怕女人在我跟前哭。

尤其是池萤,她面对我时一向骄傲得很,何时在我面前掉过半滴眼泪?

想到这里,我心里蓦地一软。

其实池萤也有优点。

母亲喜欢她,她亦发自内心敬重我母亲,冬日送护膝,夏日送团扇,年年都用心。

对我严苛,也不过是奉母亲之命而已。

其实她对别的人都很好。

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喜爱她。

除了我。

因为每日早鸡鸣晚狗吠时,头悬梁锥刺股读书的只有我。

可,往往我念多久,池萤便会站在我旁边守多久。

我永远伸笔有墨,抬手有书,全仰仗她数年如一日尽职尽责。

见鬼。

我按住胸口,竭力想把心中不忍尽数按压下去。

没有成功。

「母亲容儿子再想想。」我匆匆开口,拉起池莹离开。

她任我拉着。

走到四下无人处时,我停下脚步问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自嘲一笑:「我跟任乐水指腹为婚,定亲十余载,多年情分,到头来竟抵不过五百两银子。」

「他是因为五百两银子退的婚?」我大为不解。

池萤道是,说协议上有写。

我心中羞惭,下意识替母亲辩解:「你别怨我母亲,她只是习惯花银子解决事情。」

池莹摇头:「夫人至少光明正大,什么事都摆到明面上讲。」

她真是时时刻刻不忘维护母亲,简直比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尽心。

我放下担忧,出口安慰她:「天下男人多的是。往后你哥出息了,你也能跟着嫁个好人家,任乐水算个屁。」

她闻言反问:「少爷可是不愿娶我?」

我正要说不,心底却忽然闪过片刻犹豫。

竟真的短暂思考娶她的可能性。

随即觉得自己疯了。

娶一个处处跟自己做对的婢女为妻,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多犹豫一瞬都是对后半生幸福的不尊重。

自认为想清楚后,我与她对视,认真点头:「不愿。」

她听明白我的拒绝,轻声说道:「我帮你。」

见她答应得爽快,我心里反倒冒出来些没来由的苦闷,于是转过身拍了拍栏杆,嘴里习惯性讥讽道:「什么叫帮我?明明是帮你自己。否则嫁过来也是独守空房的命。」

她站在我身后,语气平静地接话:「少爷所言极是。」

真是……

岂有此理。

不能嫁给任乐水,她伤心不已。

不能嫁给我,她……她欣然接受?

我心中更觉烦闷,浑身上下哪里哪里都不舒坦,想发火,却又没有由头。

索性出府喝酒。

5

世人总是说,良人难觅,狐朋狗友却不难寻。

我跟世人不一样,不仅觅不到良人,连一起喝酒吃肉的朋友都没有。

这些年来,科考做官像两道枷锁,层层叠加,一直沉重而无声地压在我肩头。

我不敢放松,不敢恣意,唯恐让父亲母亲希望落空。

如今熬得苦尽甘来,攒了满腔情绪想发疯,竟还是无处可去。

我心中茫然,四处转悠,转到酒肆买了一壶酒,咕咚灌下半壶,还剩半壶,然后抱着酒壶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处。

城郊青草霏霏,少男少女旁若无人依偎。

一对……两对……三四对……

我数着数着,忽然瞧见一张眼熟的侧脸,揉了揉眼,更觉熟悉,霎时心头火起,一脚踹了过去。

「好你个任乐水,池萤还在为你伤心,你就在这里搂上了新人。」我酒过三巡,醉意蒙蒙,说话做事都比往常放肆许多。

年轻男子冷不防被踹倒在地,骂骂咧咧地扭过身。

果然是任乐水。

他见到是我,顿时偃旗息鼓:「曾少爷,你说这话也太没道理。」

我握紧拳头:「区区五百两白银……」

如何能与池萤相提并论?

池萤再不讨喜,那也是我曾家出去的人,饱读诗书,满身富贵。

怎能被人这样看轻?

任乐水愣了片刻,旋即冷笑:「曾少爷含着金钥匙出生,不识人间疾苦,不知道五百两是多少人一辈子也挣不来的财富。」

「那也不该……」我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负心薄情……」

他身影一晃为二,二晃为五:「负心薄情?我说你们母子也真是有意思。一个拿钱砸人,一个骂人下贱。事都让你们做完了,话也全让你们说完了,真以为有钱就了不起?」

「最起码我不会因为银子而退掉指腹为婚的亲事。」我拳头想要挥出,却被一双手死死抱住。

池萤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授官在即,少爷还是不要惹事为好。」

我茫然地转过身:「他都有新欢了,你还护着他。」

池萤一张脸影影绰绰,看不清表情是笑是哭:「我不是护他,是担心少爷你。」

我心中一喜,反手捉住她的袖口,咕哝道:「你别担心,看本少爷替你出气。」

说完这句,我再度转身,对着空气来了招大鹏展翅,然后彻底醉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一盆凉水泼在我脸上。

我睁开眼,又抹了把脸,看清楚站在眼前的是父亲,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他冷着脸:「先前的事还记得多少?」

「全记得。」我不敢隐瞒。

「好——好得很。」父亲怒极反笑。

然后罚我在祖宗牌位面前跪满三个时辰,反省自身。

我老老实实跪着,左思右想,冥思苦想,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想到头痛欲裂,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6

不愿意娶池萤没错。

人总要为自己的幸福负责。

替池萤出头没错。

池萤生在曾家养在曾家,她被看轻,丢的是我们曾家的颜面。

那我错在何处?

我想不通,所以不认错。

硬扛着跪了整整一夜,跪到天光泛起鱼肚白,肚子咕噜咕噜乱叫唤。

「不争气的东西。」我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然后身体一翻,改跪为坐,最后伸长了胳膊和腿,舒舒服服躺了下来。

刚闭眼,又被泼醒。

这一次是池萤。

同昨日相比,她今天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软弱和脆弱都见不到了,眼睛里只余冰冷。

「曾长林,你任性能不能有个度?」

我任性?

我是为了谁?

见她不识好歹,我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池萤你搞清楚……」

「我爹死了。」

我愣住。

池萤静静地看着我:「任乐水挨打之后心中不忿,但他拿你没办法,便去找我爹讨要看病治伤的药钱,我爹不愿意给,争执时惊了马,老爷从车里摔了出来,擦破些皮。我爹被马踩中胸口,踩断了好几根肋骨,肋骨戳破了心肺,人当场就没了。」

我呆若木鸡,傻站在原地,嗫嚅踟蹰许久,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转身离去。

7

池父走得突然。

刚当上秘书省校书半天的池斐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不得不递交辞呈,回家守丧。

这一守便要三年,三年之后,不知京城又有多少人才出。

池家的顶梁柱轰然倒下,盼望多年的希望也跟着落空,一时间,池萤变得比往常沉默了许多。

我于心不忍,特意求到母亲跟前,想替池萤求一个自由身,再给她家置办一处两进院落,供他们家剩下的三个人生活。

母亲摇头:「池萤和她爹娘很早就脱了奴籍,只是感念曾家之恩,加上曾家招工历来出手大方,所以才一直留在府里帮忙干活。至于宅院,你父亲之前跟池斐提过,被池斐拒绝。池斐一直是个有骨气的孩子,他总想着将来自己出人头地,就一定能改善池家生活。」

见帮不上什么忙,我颓然回屋,稍调整状态后方才前去吊唁。

虽然动手害死池父的是任乐水,可归根结底,事由我起,我也脱不开干系。

池萤一盆冷水泼向我,倒也不算泼错了人。

我步履沉重地往偏院设的灵堂走,还未走到,便隔墙听到有人在说话。

是池萤的娘亲。

「……瞒着你,是因为知道你藏不住事,若是早告诉你,你一定伤心。你一伤心,被你哥瞧见,你哥那么护你,免不了分心。科考是大事,你哥身体劳苦,心也疲累,不能让他在那个节骨眼上出事。」

我一时没听明白在讲什么,想来是些私密体己话,正打算回避,又听他们提到母亲。

「你莫怨恨夫人,退亲一事其实是你阿爹去求的。」

听到这句,我错愕得停下脚步。

池萤退亲一事不是母亲的主意吗?

「半年前我无意中见到任乐水在街上跟人风流鬼混,我去拽他,反被他推了一把,还说男人三妻四妾正常得很,何况你还没嫁过去,我更没资格管他。我气得要死,回来把事情跟你阿爹一五一十说了,你阿爹当时便说要去揍那浑小子。我劝住了他,因为怕事情闹大了传到你和你哥耳朵里。没想到那小王八蛋变本加厉,日日搂着女人在街上闲逛,我和你阿爹没招,这才去求了夫人。」

真相竟然是这样。

「夫人本想报官,请衙门裁决,毕竟是任家有错在先。后来为着咱俩两家孩子科考让步,才花了五百两银子让任乐水赌咒发誓说科考前绝不风流胡闹到人前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池萤她娘长叹一口气:「真要论起来,这些年咱们家欠曾家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我和你爹都是家生的奴才,夫人本可以攥着契约不放,一辈子拿捏我们,任你和你哥聪明绝顶也无济于事,便是闹去衙门也是她占理,但是她没有。不仅没有,还给了我们全家盼头和实打实的好处。」

她开解池萤:「都说深恩如巨债,难还。为娘不期望你多喜欢少爷,只希望你能念在过往情分上,不要因为你阿爹的死迁怒到他身上。他本意也是为你好,是那姓任的发神经,才害得你阿爹惨死。」

我听到最后,没觉得轻松,反而愈发愧疚。

想离开,挪不动步。

想进去,脚下似坠有千斤。

池斐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这些年少爷与你不对付,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直瞧在眼里,却因为自己也寄人篱下什么都做不了。幸好你足够争气,才没在少爷手里吃多大亏,甚至时常还能让少爷吃瘪。哥哥为你自豪,又十分自责,觉得我妹妹聪明伶俐,若是生在大户人家,也该是个被求亲者踏破门槛的娇娇女。可惜……」

8

可惜池萤生来是池家女。

她爹是马夫,她娘是厨娘。

她自小没有锦衣罗裳。

她学识才华分明不弱于我,所过的生活却与我截然不同。

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父亲曾经跟我说过的一段话。

那是他听闻竹蜻蜓一事后对我的开导。

他问我:「你是不是不明白池萤为什么生气?」

我点头。

他又问:「前两日柴家那小姑娘拿走你一本画册,你生气吗?」

我摇头:「不生气。她说喜欢,我便送给她了。」

父亲抚须微笑:「你满屋子画册,少一两本自然不算什么。可穷人家的孩子不同,池萤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哪怕只是一个随处可得的竹蜻蜓,也是她的宝贝。宝贝被人抢走,自然既愤怒又委屈。你以为她莫名其妙,其实不是,是你没站在她的立场想过,所以不理解。」

我那时候年纪太小,道理似懂非懂,很快便把池萤抛至脑后,只追着父亲问为什么会知道穷人的想法。

父亲说:「因为我也曾经穷过,穷到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刚开始我以为自尊心便是我能抓住的一切,后来才明白,其实我最重要的珍宝是你母亲,还有你。」

想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池父对池萤的意义。

她活到现在,拥有的宝贝太少太少,算下来只有阿爹、阿娘、哥哥,还有自己。

如今阿爹没了,伤心,是理所应当。

可伤心之余竟还要被亲人劝说懂事。

原来这就是父亲说的——穷人苦,苦在其身,苦在其行,苦在其心。

困顿,又因困顿不得不忍受委屈,连肆意发泄也不能。

因为无力善后,所以生怕怒意波及旁处。

不像我。

哪怕我发火烧错了对象,也自有父亲母亲乃至整个家族在背后替我撑腰。

池萤娘亲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来。

我却始终没有听到池萤发出任何声音。

她安静着,好似不存在一般。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哥哥放心,我不会因此埋怨少爷。」

她一如既往地懂事。

我心里却开心不起来,只觉得沉甸甸的,好像自己变成了一艘破舱小木船,正缓缓沉入被淤泥填满的湖底。

池斐的声音接着传来:「哥哥知道你不喜欢曾家少爷,你放心,等三年孝期满,哥哥一定好好做官,在朝中给你找一个好郎君做夫婿。」

池萤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她没再说话。

四周急剧沉默,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我不敢靠近,只得转身离开。

9

没过多久,我在朝中的官职也被定下,是做太子校书。

对于初涉官场的我来说,这是一个还算光鲜的位置。

而且所有见过太子的人都说太子正直而仁慈。

唯一让人心忧的是,陛下不喜欢他,不喜欢到已经连续两次提出废黜太子。

虽然两次都因朝臣激烈反对而作罢,但足以让刚到太子身边不久的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我不敢贪功,不敢冒进,唯恐成为天子震怒下被波及的池鱼。

父亲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忍耐,小心行事。

他说曾家情况特殊,祖辈站错队得罪了人,如今能再度中举做官,已是那家后人愿意高抬贵手的结果。

他越这样说,我便越能理解池萤。

甚至隐隐对她添了感激之情。

多亏她这些年锲而不舍地磋磨我的锐气,否则以我小时候的淘气程度,长大后必然也是不知道收敛的性子。

如今官至太子近前,接近权力却未真的拥有权力,才知道谨慎自谦的好处。

事实上,暂时藏起锋芒并不丢人,因为连太子也蛰伏了起来。

接连被打击后,太子终于成功意识到皇帝陛下的担忧来自何处——不是他不够好,而是他太好。

陛下已老,可他却还很年轻,风华正茂,且威望极佳。

感悟之后,太子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朝堂收了回来,往后再召集文人门下,只研究琴棋书画诗酒花。

陛下很满意,太子终于松了口气。

我也觉得还行。

日子便一天一天过了下去。

时值京中九月末,燥热散去,凉意初显,我下值后无处可去,索性溜达到西市看画。

画没看到半张满意的,倒瞧上一个玉瓶。

这玉瓶巴掌大小,广口长颈,内里通透明亮,瓶身底色洁白,上绘仙鹤祥云等图案,画工细腻,一看便知是精品。

只是看图案原是一对,不知为何只摆了单个在这里。

卖瓶的是个衣衫洗到发白的穷书生。

他解释说这瓶最开始的确是一对,只是另外一个被娘亲送给了大姐当嫁妆,所以他只有手上这个。

「听家中长辈说过,这对玉瓶合在一处,原本价值至少百两,可如今一对只剩下一个,便成了缺憾,所以我给公子算便宜一些。」穷书生满脸诚恳,「三十两如何?」

我不愿占他便宜,大手一挥:「五十两。」

他愣了一下,然后连连道谢:「多谢公子慷慨。」

我摆手示意无妨:「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定是外地来京赶考的学子。五十两银子,省着点用,够你待到明年春闱。剩下的日子就好好温书吧,别出来摆摊了。」

他再次道谢。

10

我原本不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

只是做官这些时日以来,愈发觉得世人艰辛。

人人都知道京城春花美,百紫千红煞是惹人怜爱,却不知道京城险山陡峭春江寒。

年年秋天都有无数陌生面孔涌进京城,年年春天都有人绝望崩溃泪洒考场,待到进士科放榜之日黄麻纸被贴上礼部南院东墙时,更有不止一人痛哭流涕投河投江。

青丝白头,无人在意。

我回到家,把玉瓶放进书房。

放下的一瞬间心里想,若是瓶子稍大一些,若是池萤还在府里,一定会摘来鲜花插进瓶里。

随即自嘲摇头,意识到自己是痴心妄想。

三年服丧期已过,池斐早已回朝任职。

他复任后第一件事便是预支一年俸禄,然后带着娘亲和妹妹搬出了曾家。

如今池萤是池家待嫁的小姐,不再是我的婢女。

身份与过去有了天壤之别。

我私下拜托母亲去池家提亲,被池斐婉言回绝。

母亲劝我另娶,我总说再等等。

等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别的同僚妻妾都有,孩子叫我叔叔、叫我伯伯的也都有。

也许我只是在等池萤转变心意。

话虽如此,两家关系却并未因为婚事不成变得生疏。

相反,池萤隔三差五还是会到曾府探望我母亲。

只是不常与我碰面而已。

母亲仍旧夸她,夸她懂事,还夸她孝顺。

无人再提起我和池萤的婚事。

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连我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恍惚。

不过感慨归感慨,春去秋来,日子还是照常过。

去年年底,先帝驾崩,太子成功苟到登基。

水涨船高,我也一路顺利往上爬,如今已升任至户部员外郎,从六品。

一切都好,缺点是每日天不亮便要出发去上早朝。

幸好我已经能无比自然地隐藏起自己的真实情绪。

从不抱怨披星戴月苦,甚至还能微笑着与诸位同僚一起高声夸赞陛下新颁布的免除江南地区苛捐杂税的相关法令英明至极。

同时在心里暗暗叹息,叹陛下到底还是太年轻,操之过急。

江南几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他初登帝位,一来便要拿卧榻前的狮子开刀立威,简直自寻死路。

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

还有户部郎中、侍郎、尚书等人位居我之上。

没人想听我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在宣政殿中大放厥词,质疑陛下一心为民的英明决定。

所以我只有保持沉默这一条路可走。

没过多久,政令发出,江南几个富饶重镇的节度使明面上高高兴兴接了旨,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一转身便把皇帝卖了,跟几大世家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大家相安无事过了个好年。

春闱过后,夏汛来了,江南一下子堤也不稳了,稻也死光了,别说苛捐杂税,正常的税都收不上来了,个个嗷嗷待哺,上书求陛下大发善心开国库开私库调度接济。

听说陛下震怒,在御书房里闷不吭声摔坏了三个瓷瓶和一方砚台,然后被死死拦住。

私库不富裕,摔不起。

不过这些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我自身难保。

几大世家不光在江南势大,朝中也有他们的爪牙。

最开始提议减免赋税的户部首当其冲。

尚书大人找到我和另外两位共事的同僚,苦口婆心劝我们担下这口锅。

两位同僚黑着脸应了。

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行,枯坐到下值后谁也没理独自走了。

鬼使神差又走到了西市,意外见到去年卖玉瓶的穷书生……和池萤。

穷书生又在摆摊卖玉瓶,身上衣衫洗得更旧,还打上了补丁。

我狐疑地走近,细看才发现是一对中的另外一个。

池萤刚问过价,嫌贵不打算买。

我示意包好,递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不料穷书生摇头:「公子,涨价了,这一个卖八十两。」

池萤当即拦住我:「别买,我刚刚问时,他明明说三十两。我就说他卖得贵,现在一看,果然是个奸商,见你穿得好,便随意叫价。」

见被拆穿,穷书生愣了一瞬,随后破罐子破摔一般开口:「这位公子,我跟你实话实说吧。这玉瓶我一开始便有一对,也确实价值百两。只是想着先便宜点单卖出去一个,等买主细细把玩之后发现它的好,迫不及待想给它凑成对之后再高价卖另外一个。这样两个加起来比直接卖一对还要多挣一些。只是没想到你买下一个竟然忍得住几个月不再出现。我家中出事,再度缺钱,没办法,这才想着拿出来贱卖给别人。」

池萤讥笑:「你满嘴胡言,谁敢信你?」

我示意池萤少安毋躁,随后问穷书生:「今年春闱你可中了?」

穷书生点头:「同进士。」

「同进士也来当奸商,简直丢读书人的脸。」池萤更加不满。

穷书生扫她一眼,无可奈何地笑道:「小姐衣食无忧,自然不知道穷人家的苦楚。」

这下终于轮到池萤愣住。

她苦了十几二十年,头一次被人说不懂穷人苦。

我失笑,重新掏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穷书生:「这对玉瓶我很喜欢,不用找零。」

11

为这事,池萤一路喋喋不休。

我满脸无奈:「不过一百两而已,何必一直念叨我,到家也不肯停?」

她很不满:「老爷挣钱不易,夫人操持家里也很不易,偏偏你花钱总是大手大脚。」

离开曾家后,她仍习惯性叫我父母为老爷夫人,只是不再自称奴婢。

我笑着解释:「那书生我去年见过。今年再见,似乎比去年还要狼狈落魄许多,也许真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才这样。」

池萤将信将疑:「你确定自己不是被人骗了?」

「他若骗我,我不过损失一百两。可若他所言皆属实,我便又救他一次。」我从容微笑,「能站上宣政殿的人,有几个不是火眼金睛?」

她这才作罢:「算了,就当你说的是真的。不过少爷,夫人寿辰将近,你说我今年该送些什么给夫人好?」

「哥哥今年刚升了屯田员外郎,按理说我们该送些更好的礼物才是,只是这几年阿娘身体不好花了很多钱,哥哥手头也不宽裕,我就只好去集市上看,想着多用点心,兴许也能挑到好东西。」池萤表情微愁,「结果没想到西市卖的东西,有些竟然比东市还贵。像刚刚那个玉瓶……」

她话音忽止,似是不想再扫我的兴。

我随口接话:「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你知道我母亲这几年唯一想要的就是儿媳。」

池萤顿时露出惭愧的表情:「我很少出席京中宴会,不认识适龄待嫁的官家女子。」

我只好叹气:「母亲中意的是你。」

「少爷放心,我知道你不情愿。」

过去这么久了,她竟然还记得这一茬。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扯起假笑澄清:「我没有不情愿。」

池萤脸上笑容顿时消失:「少爷……」

我重复:「说真的,我没有不情愿。」

她顿时面露为难:「好吧,那看来只有我不情愿。」

真不幸。

我改主意了,奈何她没改。

她不想嫁给我的心坚如磐石。

「开玩笑的。」我再次扯起假笑,「女人什么的,耽误我做官。」

12

为了缓解尴尬,池萤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听哥哥说最近户部形势不太好,你还好吗?」

我勉强笑了笑,决定如实告知:「不太好,可能会成为弃子。」

池萤怔怔地看着我。

她本就聪慧,一下子便想通其中关节,因此脸色更差。

我无奈地笑:「运气好还能留在京中陪母亲过完寿辰,若是运气不好,恐怕这个月就会被贬出京。」

池萤呆了呆,随后轻声安慰我:「倘若你真出什么事,我一定常来看望夫人,你不用担心家里。」

「何必呢?」听见她这样承诺,我心中情绪反而复杂,「你和池斐只是受了曾家一点点恩惠而已,何必让自己被所谓恩情绑住一生?」

她摇头:「不是的。夫人待我好,我心里的确感激。但我也是真心喜欢夫人。」

「我父亲是商人,我母亲是小贩之女。商人也没别的本事,就是看人准,眼光好,会押宝。」我目不转睛盯着池萤,「你哥自幼聪明,任谁都能看出来只要稍加提携必有成就,我们曾家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看似让了小利,实则占大便宜。」

池萤仍旧摇头。

她问我:「你还记不得小时候那个竹蜻蜓?」

当然记得。

万恶的竹蜻蜓。

「那天我哭了很久,不是因为你抢走我的竹蜻蜓,而是因为我发现我护不住自己喜欢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阿爹很厉害,他会带外面最时兴的头花给我,会买布让阿娘给我裁做漂亮的小裙子。我以为阿爹无所不能,结果连阿爹也护不住。」

池萤笑容苦涩,目光却落在空处。

「少爷,你不知道,最开始竹蜻蜓没了的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了。可后来看到阿爹情愿自扇巴掌也不敢得罪你时,我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天塌是这样。」

她说得平静,我心里却涌起一阵心疼。

「阿爹以前总是很骄傲地跟我说,说老爷夸他马车驾得又快又稳,老爷离不开他。他偶尔带回家一些好吃的零食,也都是老爷赏的,夫人送的。」池萤扭头看我,「我沉浸在阿爹阿娘给我编织的梦里面,以为世界就是这么温柔,处处充满善意。直到见到你,阿爹的背一下子就佝偻下去了。」

她眼神中有迷茫:「我亲眼见到他卑躬屈膝地讨好你,终于明白,原来阿爹不是什么厉害的大英雄,没有谁离不开他,他只是一个看主人脸色吃饭的奴仆。

「因为你的出现,我的梦破了。也因为你,我发誓这辈子都要挺直腰杆活,绝不讨好任何一个人。」

我恍然大悟。

原来记忆中那个小姑娘生气,气的不是我。

而是卑贱如尘埃的自己。

「你以前爱说我巴结夫人,我不那么觉得。在我看来,夫人付我工钱,我替夫人做事,天经地义。我做事做得格外上心,是因为夫人后来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夫人,所以用心。不是报恩,也不是讨好,是真心换真心。」

她说得诚恳,我无言以对,只小心翼翼为自己辩驳了一句:「我当时真没想抢你的竹蜻蜓。」

池萤莞尔:「我知道。其实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无意中伤害到了我这个穷人的自尊心。」

「说实话,我不怪你,也不讨厌你。只是确实没有喜欢过你。」她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我,「这些年你有多勤勉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天资聪颖。虽然稍逊于我哥哥,但也是众学子中的佼佼者,不然也不会在未及弱冠之龄便考中进士。你比很多人都厉害。」

「但努力归努力,聪明归聪明,这不代表我就一定会喜欢上你。情之一字,很多时候不是那么功利的东西。我对你,确实没有心动的感觉。哥哥说了,他会努力做官,让我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嫁的夫婿。」池萤语气中有淡淡歉意,「很抱歉,少爷,你从来都不在我的选择之中。」

话已经坦白到这个份上,我明白自己确实希望渺茫。

还没来得及伤心,又听到小厮来报父亲病危的消息。

我如雷轰顶,狂奔到父亲病榻前时,父亲已奄奄一息。

13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指干瘪而骨节突出,像是只剩下皮包骨,又像是被冬风摧残的枯枝断木,在空气中摇摇欲坠。

我惶然不解:「怎么会突然病得这么重?」

母亲不停擦拭着眼泪,哽咽着回我:「其实病了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你父亲知道你最近在朝中处境不好,便嘱咐我想法子先瞒着你,以免你徒添担心。」

原来还是我没用。

我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好似掉进了一个无止境的黑色深洞。

母亲还在喃喃说着,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我茫然彷徨地望向四周,想找到一丝希望。

四周跪满了人,个个都神色哀伤。

有人呜咽,有人抿嘴不言。

另一侧,大夫松开把脉的手,然后冲我和母亲摇了摇头。

母亲霎时哭得更悲。

哭声中,父亲的眼神忽然恢复些许清明。

他伸出手,在母亲手背上缓缓摩挲,眼睛里出现我的模糊倒影:「之前你爷爷老友升迁,在京城办了场烧尾宴,宴请所有前去祝贺的同僚与亲朋。那时候曾家已经没落了,我很少有机会吃到好东西,你爷爷便厚着脸皮带着我去了。」

父亲松开母亲的手,又轻轻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道叫『缠花云梦肉』的菜,那菜在所有菜色里不算最奢靡,但味道很好。我听说厨子做这道菜时,要先备好里面所需的各种食材,荤素都有,然后选取筋道肉皮整个一裹,再用重物将其压制成扁状,最后切成薄片才能盛上桌。你不知道,一口咬下去……」

「咬下去……」他忽地皱起眉,不再往下回忆。

「文梳……我胸口有些闷……闷得难受。」说完这一句,父亲缓缓闭上了眼睛。

文梳是我母亲的闺名。

13

我浑浑噩噩地操持完父亲的葬礼,又在池斐的提醒下向朝廷递交了辞呈。

丁忧去职三年,这一次轮到了我。

池斐有空时便会带着妹妹来看望我。

这次出事,他二人出了许多力。

尤其是在安慰母亲这方面,池萤比我做得更好,更用心。

她真心把我母亲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娘亲。

因此也见不得我自暴自弃。

「几年前我刚失去阿爹时,内心很痛苦,想指责所有人。」池萤坐在我身边,轻声细语地说,「我怪你找任乐水麻烦,怪老爷那天让阿爹驾车送他去上早朝,怪任乐水发疯害我阿爹,怪夫人帮忙取消婚约,怪阿娘瞒着我,怪哥哥要考那个莫名其妙的科举,怪我自己。」

「我觉得所有人都有错,不然阿爹怎么那么突然就走了,连只言片语也没能给我们留下。」池萤轻轻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少爷,你只是太过悲痛,所以想要发泄。」

「老爷病重,你却被蒙在鼓里,这的确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你觉得自己混得太过糟糕太没用,所以才害得自己父亲垂危之际依然放心不下你。但世事难料,很多事情都不受我们控制。」她语调难得温柔,「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

她的声音越飘越远,渐渐模糊不清。

我安静地埋头坐着,坐了很久。

原来这就是失去爹爹的感觉。

14

一晃便是三年过去。

我素服守孝,哪儿也去不得,什么也不关心,对外界一应变故无知无觉。

直到朝廷来人,嘱咐我复职。

我踏出家门,才知道池斐前些时日出了事。

难怪池萤近来总是闷闷不乐,却还硬撑着不在我和母亲跟前透露分毫。

想到池斐兄妹这几年对我曾家的照顾,我努力振作精神,四处打听,发现明面上池斐是因为贪污罪被远贬重州,实际上是得罪了阉党。

自江南赋税一事匆匆了结后,陛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朝政便渐渐被阉党控制。

如今阉党当道,池斐起复之日将遥遥无期。

这次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去送一送池斐。

夕阳西下,我替他斟满一杯酒:「这三年里,多谢你照顾曾家。」

他一饮而尽,空杯还我:「我妹妹,还有我阿娘——」

「你放心。」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给人承诺。

也是最后一次。

因为这杯酒,我被指控结党,紧随池斐之后被贬。

照顾两家老弱,我实在有心无力。

母亲身体不好,在我的竭力劝阻下,她终于打消了随我一同赴任的念头。

我跟她说:「留在京城等我回来。」

池萤后来悄悄问我:「还有机会吗?」

我给不出回答。

时事艰难,机会并未掌握在我自己手中。

临行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给昔年那位卖玉瓶的穷书生写了一封信,托他帮忙照顾家母和池萤母女二人。

听说他正任着蓝平县县尉,那县距离京城腹地不足百里,是个富县好缺。

寄出信后,我老老实实地被流放至与重州千山之隔的陵州,任一个被明确规定不得干预政务的闲散职位。

一路跋涉,终于在中秋次日赶到陵州。

也终于收到了穷书生千里之外寄的回信。

除去信头和落款,正文只有两个字:安心。

笔锋藏而不露,正如其人。

有他承诺,我暂时放下心来,专心适应起自己的贬谪生活。

时间悄悄流逝,冬日渐至,我窝在临时搭建的简陋小屋中,想象着京城此时的热闹与繁华。

爆竹声声除旧岁,不知道母亲近日身体状况如何。

是否想念我。

也不知道池萤是否一切都好。

其实这段时日池萤寄了几封书信来,只字不提自己,内容都跟我母亲有关。

我无言回复她,因此只与池斐通了几封书信。

他同样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好在新结识了两个朋友,闲来无事时便相约同游,寄情于山水。

见山给山取名,见水为水作诗。

算是苦中作乐。

我心生向往,有心学之,奈何陵州这边官场较之京城更为复杂,倘若我盲目交友,恐牵连旁人,故而总是孤身一人。

我提笔给母亲写信,告诉她一切都好,又嘱咐她务必保重身体,最后想了想,照旧在信末问池萤安。

母亲的回信来得比往常稍迟。

我心中惴惴不安,好在展信之后发觉仍是她亲笔所写,且字迹流畅,这才放下心来。

又这样熬过两年,陛下终于支撑不住,抱病西去,扔下一大堆烂摊子给新帝头疼。

新帝继位改元,大赦三天。

很遗憾,我不是被赦免的官员之一,再度被贬。

其实贬无可贬,只是上头的态度摆在那里。

朝政仍旧被宦官把持,因为新帝年方十岁,诸事不知。

我自知召回无望,也许会老死在这里,索性开始教学生。

学生们无一例外全都很穷,穷到念不起书。

我不分男女,不收束脩,一概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教起。

作为回报,他们教我做木工,教我编头花,教我缝衣裳。

还做了一个竹蜻蜓送给我。

我盯着竹蜻蜓一夜未眠。

然后提笔写下第一封寄给池萤的信。

信上说,假使我不幸身死他乡,请她看在母亲对她还算好的份上,多多照顾。

不料,我这边刚做好诀别的准备,又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急诏。

急诏的意思很简单,命我赶回京城。

我喜极而泣,连日奔袭一路回了京。

没想到见到的第一个故人是池萤。

15

池萤特意赶到城门外的驿站替我接风。

暌别多年,再见故人。

我手足无措。

想问她近来可好,想问她可曾吃什么苦。

可千言万语绕到唇齿舌尖时,又觉得自己犯傻。

她既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衣衫干净又得体, 面庞丰盈, 一看就知道过得并不糟糕。

反倒是我。

失意多年, 居无定所, 四处寄住。

有时住庙里, 有时住道观。

前些日子寄人篱下,想着帮忙烧柴,结果不小心把人家厨房烧了, 眉毛胡子也全都烧掉, 头发焦煳, 养了许久才养好一半。

好在池萤仍旧以善待我。

她眉眼盈盈,语调温柔:「少爷, 你终于回来了。」

她竟然一点都不嫌弃我。

我心脏霎时扑通扑通狂跳,忍不住想起自己这些年藏在内心深处不敢言说的希冀, 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身体可好?

可曾思念过我?

她拢了拢自己鬓间散落的碎发,柔声说道:「刚开始确实过了一段艰难日子, 夫人散尽家财想找人替你求情, 却无人敢应。好在沈大人很快升调回京城,他一得闲便会到曾家替你探望照顾夫人。前几年夫人在中间牵线, 我和沈大人结发为夫妻,如今大儿三岁, 小女刚刚满月不久。」

她简单说完,笑吟吟望着我:「当年若非少爷有心,我也不会有机会认识到沈大人重信守诺的一面,还只当他是狮子大开口的奸商。」

沈大人。

沈莲溪。

那个卖玉瓶的穷书生。

我狼狈后退两步,勉力扯起笑容:「恭喜。」

怕她察觉异常,又连忙补充:「一路奔波劳顿,突然有些头晕。」

她连忙扶我坐下,又告诉我沈莲溪自从知道我会回京之后便日日算着脚程, 估摸着今天能到,盼着能亲自迎接,不料临出门前,刑部那边忽然出了事, 他必须赶去处理, 便只能她一个人来。

「对了,哥哥比你早回来半年。他今日也是被公务绊住脱不开身, 等过几日忙完回京,一定会立刻赶来同你叙旧。」池萤语调添了欢快,「夫君和哥哥二人从未放弃过替你说好话, 还有你们曾家几位老者,也一直暗中替你活动。你如今回来, 一定不要忘记去拜访族中几位长辈。」

我怔怔地注视着她,等她说完, 缓缓点头答应。

她静了静,忽又问我:「少爷,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啊……

「还好。」

没什么不好。

爬过山,游过水, 溯过溪。

被风拍过,被雨砸过,被雪埋过。

有时宿在阴冷潮湿的北厢房。

院子里长满杂草。

我站起身, 笑送池萤出门:「你先行,我洗个澡,然后回家去见母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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