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忽如一夜春风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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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为履行诺言,将我嫁给相貌丑陋、心思歹毒的乞丐之子。

所有人都称赞父亲一诺千金,君子大义。

甚至有读书人将此事作书刻碑,传为佳话。

无人知道,我仅仅活了三年,便被凌辱致死。

也无人知道,少年将军凯旋,抱着我的尸骨犯下滔天杀孽。

因为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1

父亲年轻时与乞丐做赌,说若是他输了便把自家宝贝千金嫁给他儿子。

他不知道那乞丐原本就是个赌徒,千门三十六局,局局精通。

这人做的最后一局,就是给自己的儿子搏个前程。

而我,是这局中最无足轻重的棋子。

在场所有人都赢得心满意足,只有我满盘皆输。

我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郑道赌输了钱回家,还带了四五个人。

他毒蛇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半晌诡异地笑一声:

「兄弟们,我大家闺秀的娘子。

「请便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那些人便堵住了我的嘴,将我抬到屋子里。

他们说郑道欠了赌债,用我来还。

他们扯碎我的衣裳,将我的头撞在墙上。

「砰砰砰!」

我左眼叫血糊住了,耳中也响起尖锐的嗡鸣。

我想吐,可我吐不出来。

我想死,可我却连手都抬不起。

最后一刻,眼前出现的竟是父亲的脸。

他笑着同我说:「君子一诺千金,驷马难追,慧儿最是听话,应知爹这一生全赖身上清明。」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十三岁,前一瞬才指着铺满蜜桃的冰酪要再吃一碗。

后一瞬便如神识归位,整个人像被邪祟上身,直呕出一口血来。

婆子丫鬟们都慌了,七手八脚地将我抬到屋子里。

叫郎中的也去了,叫母亲的也去了。

而我直挺挺地躺在雕花的牙床上泪流满面。

心中的惧怒几乎要将我烧了。

2

正值寒冬,推开窗就是簌簌的雪和北风。

嫡亲的妹妹在同母亲玩雪,两人穿得厚,脸也红扑扑的,行止间都是快意和温情。

几个小丫头怕二人摔了,又拦又护,自然也是笑声一片。

是我懂事以来便不曾享受过的滋味。

父亲是山西道监察御史,母亲是世家的嫡幼女。

自从知道我被父亲赌给乞丐之子以后,我便是被家族放弃的女儿。

他们在外头从不说起我这个女儿,教养上也更看重妹妹。

母亲更是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仿佛抱我一下都会染上什么恶心的东西。

父亲同我说得最多的,是人无信而不立,父母之恩大过天。

故而为了家族的颜面,为了父亲的官声,我便在及笄的次年嫁给了一个粗鄙丑陋、五毒俱全的人。

因为长时间的生疏,出嫁那日甚至无人为我掉一滴泪。

仿佛走的,是一个极其无关紧要的人。

如今也是,我才呕血倒地,屋里头还搁着刚喝完的药碗,母亲便带着妹妹出去玩了。

母亲带着妹妹回屋的时候,还带进来一身的风雪。

「慧儿起来了?」她笑着唤丫头去找瓷瓶子,「你妹妹非要够那梅树最上头那枝,说给你看看外头的景儿呢。」

「是呀是呀,祁儿若要,就要最好的!」

「哈哈哈哈,对对对,天下最好的东西合该都是我祁儿的。」

母亲说完,并不曾多看我,自顾抱起妹妹便要去里间儿换衣裳。

「瞧你淘的,袄子都沾湿了,快换下来,我的眼珠子可不能受风寒啊。」

我按着帕子又咳嗽几声,身侧的丫头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小姐,咱往里头站站吧,这风多大呢!」

我摇头,心已经凉透了,再吹什么风,都无碍了。

我的宝贝妹妹,自小就和东阳王世子定了亲,那个天纵英才仙山童子般的人物。

他俩大婚的那日,我就在集市上买菜,因为两文钱和摊主讲得口干舌燥。

忽然就有人推了我一把:

「御史家的小女儿出嫁啦,快去讨彩头啊!」

车架前头有五六个红娘,一路走,红娘便撒一路的喜钱。

「千金出嫁,多福多子!」

我被人流撞倒在地上,半篮子的青菜被踩得七零八落。

我看着蹲在地上找铜板的人群,挺直了腰板儿转身就走,不曾流连一眼。

回家的时候,郑道打了我半宿,他问我王爷府上办宴,为什么不请他这个连襟。

为什么呢?

我的嫁妆被郑道输得干干净净,他三天两头便要带着我回家打秋风要钱。

我不肯,就要挨打。

后来父亲单独找我,我以为他终于知道我的苦日子,要救我了。

但是他和我说:「慧儿,周家不能被一个乞丐拖累,你帮帮父亲。」

我满面的泪都干涸在了脸上,甚至呼吸都停住了。

我不错目地看着父亲,企图在他的眼里看到对我一丝的怜爱。

毕竟,我额头上被打的瘀青还在,我瘦得人都脱了相,我头发枯黄得如草一般,甚至我从小不离身的金项圈儿都没有了。

父亲,您能不能,帮帮我呢?

那一日,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出父亲的书房,后退两步下跪叩头:

「周慧,拜别双亲!」

出门我便去衙门写了断亲书,敲着锣打着鼓说周家不顾亲生女儿死活,我要和他们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世人纷纷指责我白眼狼,没有良心。

我和郑道说,我和周府已经没有关系,若再去便要被主人家打出来。

他去了两次都被赶出来,对我下手便更狠。

直到再没有指望,干脆将我一齐卖了。

我仍还记得,前世我不愿意嫁,妹妹来劝我。

她说:「我们被家族供养,锦衣玉食十数年,比别人一辈子都过得好。如今家族需要我们,难道我们还要推辞吗?那不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若我是姐姐,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伸出手来,阖上窗,将那片雪白挡出去。

真想看着他们三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啊。

3

待我伤好的那日,鸿声楼已经查到了我要查的东西,预备了我要买的杀手。

我捏着一柄匕首,带着几个死契的家丁出了门。

因要过年了,街头热闹得紧,卖灯笼的、卖字画儿的都排成一列吆喝。

我凑过去买了一盏虎头虎脑的灯,举起来笑说:「妹妹定然喜欢这个,买回去送给妹妹吧。」

我找的那个人就在街尾的赌庄里,今日怕是手气不错,他哈着气喜滋滋地走出来。

是我一见到就想吐的那张脸,是我恨得夜不能寐的人。

郑道。

我捂着胸口在几吸之间喘匀了气儿,对着杀手说:「把他抓去那座宅子。」

我将上一世我和郑道成婚的那座宅子买了下来,里头的陈设还是前头主家的,并指一抹就是一层厚厚的灰。

郑道被紧紧地捆在了柱子上,他从前凶神恶煞的样子全然不见了,此时哭得眼泪鼻涕都混在一起。

「大、大人,求您松松手把小的当个屁放了。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了您,小的今日把手留下,您行行好。」

我饶有兴味地走近一步,上一世,我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不住发抖,这人于我,如同恶魔一般。我除了俯首做奴,似乎毫无还手之力。

可现在不一样,他这样卑贱、渺小,如我手间的虫子,恶心,但构不成威胁。

我从杀手手上接过他的刀,一只手甚至握不住,我只能用两只手端着。

看清是我之后,郑道眼睛突然亮起来了。

「小娘子,小娘子莫玩笑!你是……啊!」

鲜血唰地一下就喷出来,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郑道断了一只手,此刻痛苦地叫嚷着。

我身上发抖,缓了好半天才道:「割了他的舌头,然后堵上嘴。」

说完之后,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只觉得从头到脚的血都是凉的,真的,好痛快啊。仿佛梦魇被驱散,心中的惶恐和不安瞬间便安静下来。

我低下头从郑道的钱袋子里翻出一枚玉扳指,然后叫那个杀手去买最好的金疮药,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千万。

4

换好衣裳回家的时候,我发现老虎灯上沾了两滴血。

「哎呀,不是最好的呢。」

若沾了母亲的血,才正经高贵。

故而周祁果真不喜欢这盏灯,她冷着脸将灯扔在床脚下。

「你出门可去过羊街。」

羊街是城中最三教九流的地方,常年盘踞着赶不走的乞丐。

我微笑着摇摇头:「没去过,妹妹怎么说起那儿。」

「桃儿姐姐说你以后就要嫁到那里去了。」

她略有鄙夷地看着我:「母亲总是心疼你,你害她总是哭,你能不能早一点嫁出去?」

我仍旧笑着,弯腰将虎头灯又拎起来。

「妹妹说的是母亲身边的桃儿姐姐吗?」

我手劲儿有些大,虎头灯的杆子被我撅折了,咯吱一声。

「哎呀,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快拿走吧。娘说过年要带我看打铁花呢。」

我慈爱地抚摸周祁的头,她想躲开,我便不笑了,用另一只手死死摁住她的脖子。

「妹妹听话。」

毕竟以后,你要顺从、要乖巧、要为家族为父亲挣名声。

要听话,妹妹。

5

过年前,世家中有一场极盛大的宴席。

整个都城的贵女都会出席,有人因一阕词被称第一才女,有人会因一手琴被赞艳光无双。

上一世妹妹跳了支舞,祀神的乐舞云门。

周祁高台上端庄神秘的样子,被奉若神女。

而我,坐在女席母亲的身后。若谁家问我一句,母亲便会露出无奈的神情:「慧儿平日只喜欢绣绣花,这些东西一概碰不得的。」

我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母亲别有意味的眼神。

是啊,若是出头拔尖了,如何还好嫁与乞丐之子?

便是这样平平无奇,往后叫人知道了也会叹一句,人才也不算差得太多。

谁能不说,他们的打算久远呢?

母亲,这一次我要叫您失望了呢。

6

我在家中一年,有七八月不见父母都不足为奇,没有人会想起我,甚至都会默契地选择不提起我。

正方便了我日日出门。

今日在旧宅子中的,是被绑来的桃儿。

她被倒吊在郑道的眼前,我伸手一推,她便会来回晃。

桃儿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我,仿佛如何也想不到家中那个忍气吞声的大小姐,如今竟然在这里,笑着坐在这满是血污的荒宅之中。

是啊,要不然上一世的时候,她怎么敢私吞我的嫁妆,在我出嫁之后明里暗里地讥讽我,从小便在母亲和周祁的耳边说我往后有多不堪。

我站起来,笑着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一圈。

她的脸正好对上郑道的。

「桃儿姐姐,看呀,这就是你上辈子和我说的好郎君。」

我说完,一刀抹过桃儿的脖子。

她纤长的脖颈喷出更多血来,喷在郑道的脸上。

我看着他吓到昏厥的样子,不能抑制地笑出声来。

一边笑,一边流出了泪。

身后的杀手仿佛都被我镇住了,好一会他才走过来,抬手递过来一方素色的帕子。

「主子。」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话,从前我说什么他只是点头,我还以为他是哑巴。

我伸手将帕子拿过来,擦干净脸。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杀手蒙着面,一双眼在夜中深深地看着我,火光映照下,微红。

「小人没有名字。」

我点点头,冲着他走过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你很好,没有名字,也不会好奇,很好。」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加快,感受到他身上微弱的颤抖。

弯起唇,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你能以真面目示我,才更好。」

说完之后,我告诉了他一个地点。

「现在,去这个地方,救一个人。千万,要救下他。」

7

我要救的人,是陈牧。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刀可斩猛虎,一箭可贯四目。

今日他与异族细作交战,被重伤在长街。

前世的今夜,我认出了这个在世家宴会上风头无两的少年人,冒死救了他。

而这一世,如此好的人,我就离远点吧。

杀手救了人回来,罕见地停留。

他犹豫再三,开了口:

「主人为何不亲自去救?」

我正在梳头的手顿了顿:

「我才夸过你很好,不要问,听话。」

杀手沉默地看着我,良久叹了一口气便隐匿在黑暗中。

鸿声楼说这杀手武功不凡,心思缜密,只是为人古怪。

确实古怪,见到我这样的怪物,还有心思叹气。

8

世家宴席当日,我在母亲的点头下穿得素净且俗气。

素是为了不争,俗是为了证明不受苛待。

而周祁穿着宫中赏赐千金一寸的仙人锦,上头的祥瑞云纹由二十多个绣娘绣了五个月才成。

我安静地坐在母亲身后,看完了周祁惊为天人的一舞,她如众星捧月的公主,受尽瞻仰崇敬。

不同的是,席面上无一人说话,别说恭维,便是闲话都没有人讲一句。

母亲觉察不对,惶惶然地站起来,又知道失态立马坐回去。

她不知道为何,本应接踵而来的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因为她得力的大丫鬟桃儿失踪了,没有法子告诉她,年根上被皇帝从蛮荒接回来的长公主之女,庆云县主今日要跳的,也是云门。

长公主年幼时便被送出去和亲,如今国家强盛被接了回来,所剩不多的心思都在这个有外邦血统身子又不好的女儿身上。

刚重生的那几日,我想了五条路子令长公主将她的女儿送到宴席上跳这曲云门。

乐舞复杂,为防个万一,报上的单子写的只是作诗,只等今日一舞名动。

而这宴会的东家国公府同父亲素来是不对付的。

「好啊,周御史家的闺女,果然同传闻中一般,是这都城中最最娇贵的女子。」

长公主率先叫了声好,其余命妇才敢出声附和。

只是这一场,庆云县主不曾上台,连作诗都罢了。

母亲焦心,四处同人打听,最后在得知缘由后险些在园子里闭过气去。

我痛心疾首地扶着母亲,装作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子:

「完了母亲,这下妹妹得罪了长公主殿下了!」

「闭嘴!」

母亲又清醒过来,极快地扇了我一个嘴巴。

不重,轻到在脸上都留不下痕迹。

傻母亲,我这是在提醒您,若牺牲了妹妹,还能保住咱们周家呢。

9

宴后第三日。

庆云县主与东阳王世子巧遇了,说书的讲是群山见月,天作之合。

转头长公主便得知东阳王与我家的婚事,气得砸了府中十余件珍玩。

那县主娘娘更是张扬,昱都的首饰、布料、胭脂水粉铺子一律都不许同周府买卖。

父亲在山西道任职,还要十多天才能回昱都述职。

母亲急出了病,口舌生疮,连粥都喝不下几口。

而我的好妹妹也在家中闹了起来,向来被捧在手心里的人,哪里吃得下这样的亏。

她甚至来我的房中发脾气,将我妆奁中的东西尽数都摔到地上去。

「混着蛮夷血统的东西,凭什么这样大的脸面!凭什么!」

我安静地看着她发疯,然后柔声哄她:

「咱们还能跟皇家争一时意气不成?妹妹放心,只要嫁进东阳王府的是你,那笑到最后的便还是咱们家。你说是不是?」

周祁扔东西的手一顿,扭头来看我。

「那是自然,我是昭国最出挑的女子,世子不娶我还能娶谁?」

下午的时候,杀手同我说,周祁出门去了。

而母亲来找我,说递了帖子到公主府,叫我和她同去赔罪。

「你是长姐,长姐如母,咱俩为了祁儿受些委屈无妨,只要能叫长公主消气儿,你父亲回来也会高兴的。」

她要我做好女儿、要我做好妻子,现下又要我去做自己妹妹的好母亲了。

我乖巧地点头:「母亲说得对,为了妹妹,慧儿愿意的。」

母亲面上十分舒心地笑起来。

但是马车驾到长街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的好女儿,正在长街上同县主吵架。

「别以为你是皇亲国戚便能这样跋扈,等我父亲回来了,定要参你!」

妹妹指着县主鼻子说这话时,母亲下车的脚一滑,直接摔到了地上。

她顾不得疼,赶紧跑上前去,铆足了劲儿给周祁一巴掌。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孽女!你得了失心疯啦!」

周祁仿佛也缓过神来,捂着脸愤愤不平地跪下。

母亲见状即刻便叩首:「县主恕罪,臣妇这就将这孽女绑回家严加管教!」

县主倒是一片温婉大方:「御史大人官声清明,却教不好女儿。」

说完便施施然走了。

这时候我才走到前面去:

「母亲,还要去长公主府赔礼吗?」

10

母亲一路上如丢了魂儿般,周祁如何哭,如何唤她都如听不见似的。

回到府上,周祁就被关了起来。

母亲拉着我坐到正厅:

「我听说,祁儿出门之前,去了你的房里。」

我如往常一样乖巧地揭开一碗茶,撇去浮沫又吹了吹递到母亲面前。

「母亲喝茶。」

她没有接,只是死死盯着我:

「慧儿,这些年,母亲竟看错你了!」

我平静地抬起头,叹了口气,然后松手将一碗热茶都摔在母亲衣襟上:

「母亲怎么不肯喝茶呢?」

母亲哎哟一声站了起来,霎时便要抬手甩我一个巴掌。

我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然后轻轻咳了咳,黑衣的杀手便从廊下的窗子翻了进来。

我眯起眼,笑着同母亲说:

「您不肯喝茶,就要吃药了。」

我叫杀手买了上好的五石散,母亲和我亲爱的妹妹,已吃下不少了。

今日,母亲当街受了那样大的气,理当疯了才是。

我接过杀手递过来的药,都倒进另外一碗茶中,用食指搅和了,送到母亲面前。

「母亲,喝吧。」

11

杀手在夜里替我关了窗,将我从椅子上抱起放在榻上。

小心翼翼地,仿佛我是什么易碎的好东西。

他以为我睡了,坐在我的床边一整夜,可是他不知道,很久之前起,我便再也没有睡实过。

我的耳朵、我的脑袋永远醒着。

我能听到风雪打窗的声音,我整夜都是叫人窒息的噩梦。

这个奇怪的杀手逾矩了。

但是这后半夜,我竟睡得安稳。

12

十日过得很快,自打知道母亲得了疯病,无论真假,长公主都不再为难我家。

父亲回到昱都的那日,就被一个乞丐拦在了门口。

他高举一枚玉扳指大叫:「十年之诺,大人同我爹打赌,输了便将家中千金嫁与小人成婚。信物在此!」

上一世这场景发生在一年后,父亲在江南任上查处三位贪官,意气风发。

当着众人的面,他温和有礼、行止有度。

言语间便叫人知道,他君子重诺,言出必行。

再加上有意宣扬,父亲贤名甚至传到了盛阳宫中,得了皇帝嘉奖。

而今日,我早早叫人在城门口将家中变故一齐讲了。

父亲急慌慌地要回来一问究竟,却被个乞丐拦了路。

「哎呀!快快让开!」

谁知道这乞丐脏污一身就抱住了父亲的腿。

「大老爷不守诺言,如今杀了小民就是!」

几个来回之间,场面已不像周家原先预想的模样。

父亲看了看围过来看热闹的人,无奈之下只能正了正冠,同那乞丐周旋起来。

「我家大女儿尚未及笄,小公子且先待我回家安顿,择日定亲可好?」

「谁知道择日你大老爷会不会反悔,我今日就住到你们家去!如若不行,咱们今儿谁也别走!」

上一世的郑道有父亲拼死嘱托,举止有度,每一句话都照本背诵,哪有这样无赖的样子。

父亲被搅扰得没有法子,只得将他先带回府中。

13

刚安顿好这头,母亲犯了病,站起来便要一头撞死,四五个婆子拉着都费劲。

父亲到母亲院子里,被来人撞了个趔趄。

母亲抱着他号啕大哭:「相公,你回来啦!」

哪里还有丝毫贵女的仪态?

母亲在父亲的怀里,呜咽着说完这些事端,恶狠狠地看向我:

「都是这个逆女!」

没错,母亲并没有真疯。

那日我同她说,若是她疯了,长公主便不会再针对周家和妹妹。

母亲果然便喝下了那碗她根本不知道装的是什么的水,日日演起疯病来。

我惶然地掉下眼泪,一派温婉乖巧。

「给母亲喝下的是安神粉,慧儿也是急上了头,求父亲责罚。」

父亲转过身,审视地看着我。

「慧儿这法子虽险,倒也是缓兵之计。」

许是又想起那乞丐来,父亲的脸色又沉下。

「你先回去吧,我同你母亲有话要说。」

「不能让她回去,还有个男人,蒙面男人,她要害死我们家!」

才好好说了两句,母亲便揪着父亲的衣服神情激动,仿佛要即刻杀了我才能舒心。

她一边哭,一边喊着:「我可怜的祁儿!」

父亲叹气,将母亲抱在怀里安抚着。

我出门时听到他说:「不怪你们,怕是我朝中树的敌,这样借刀杀人的计策,也只有他们。

「慧儿快要及笄,你要赶快好起来,那场婚事来了。」

即便如此,即便周祁得罪了长公主,即便现下嫁女儿给那个乞丐已不能令父亲名声大噪。

我还是要被牺牲。

只因为父亲觉得如今官场上有人盯着周家,若周家不守诺言,必然会被大做文章,累他声名。

14

周祁得知乞丐住进了家中,十分开心。

「那乞丐虽大字不识,为人也粗鄙,可看着就是个老实人,想来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她是想说,若父亲因此贤明名大噪,便是什么县主公主都不好再和她抢婚事。

我只柔弱地看着她点头:「妹妹说的,自然是对的。」

她颇为得意:「母亲总说你是最听话的,果然如此。有的时候我都在想,怎么偏偏同你血脉相连,你和我丝毫不像。」

父亲回来的当日,妹妹便被解了禁足。

她跑到父亲的书房,哭闹了好大一通,父亲也很心疼,哄着说一定在朝堂好生周旋。纵使得罪了长公主,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人这一辈子,总要将父母天性散发出去,若大女儿不成,便尽数都放到小女儿身上。

小时候父亲总说:「女儿娇养些又如何,小小闺女,怎么顽劣还能捅破天不成?」

我只是缓缓微笑,我的好妹妹,若能选择,谁不想同你一般天真愚蠢不知事呢?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周祁想一出便是一出,她拉着我的手:

「走,去看看你未来的夫君。」

我挣脱不开,索性任由她拉着我往那处院子走。

乞丐的院子在西北最偏的一处,周祁到时正看到那人在吃饭。

他筷子都使不上,用手扒拉着胡乱塞到嘴里,渴了就饮一口酒,再就着衣服抹一把嘴。

油滋滋地蹭满了衣裳。

这个,是前世那几人中为首的一位,叫六子。

赌中了些小钱,便在羊街做了地痞。

这一世我叫杀手找到六子时,他还在做乞丐,自然是饿怕了。

我淡然地看这场景,周祁却绷不住了,她嫌恶地叫了一声,甩落我的手。

仿佛里头那粗鄙的人,是我一般。

她拉着我来,本是在县主那里受的气无处可发,想在我身上找回几分面子。

最终实在受不了要与这人结亲戚的,也是她。

我低声同她说:「祁儿,不得无礼,这往后是你的姐夫。」

里头六子循声看过来,喜滋滋地喊:「这可是我的娘子?真是仙女下凡一般的人物!」

说罢,他直冲冲地向周祁跑过来。

周祁吓得失声,赶紧叫丫鬟拦住。

「什么糟污的东西,快别让他看我!」

周祁娇养长大,容色绝美、衣着明艳,直把六子看呆了去。

「娘子!娘子!」

那一日周祁被吓得晕了过去,母亲不由分说给了我一个耳光。

「你怎么能带祁儿去见那样的人?」

母亲气得双目赤红,仿佛忘记了那是她和父亲自小就打算叫我嫁的人。

我捂着脸怯怯地看着母亲:「娘,那样不堪的人,慧儿不想嫁。」

她这才意识到不对,赶紧拉住我的手:

「什么叫不堪,娘只是气你妹妹被吓坏了,母亲看过了,那人还是淳善的。」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15

父亲述职,皇帝只是问了一句便不再搭理。

他回来的时候面如缟素,甚至身上都没了从前那般的儒雅。

「完了,我的仕途怕是到头了。」

他晚饭的时候这样说,母亲连带着周祁都哭起来。

「那我怎么办,爹,我和世子的婚事怎么办?」

父亲动了气,摔下碗筷就回书房了。

东阳王府并没有在这个节骨眼退婚,可是都城却起了流言。

上一世称赞父亲的书生、瓦舍都反了过来,只说父亲迂腐顽固,年纪轻轻赌博输掉自己的女儿,十年后见了那乞丐不堪的样子竟然还要将女儿嫁过去。

更有人在簇星台上以此为题辩论,一位姓文的书生称此举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官。

这里头,我连头都没起。

是东阳王府和长公主的手笔。

世事便是这样莫测,没有利益相关的时候,便相安无事花团锦簇。

若有利益牵扯,便谁都能给你一刀。

那夜,我同杀手说,将六子和我娘都带去宅子吧。

而我乘着马车去了长公主的府上。

16

长公主是不愿见我的,我同她说是要献个方子。

县主从异域到都城来后,身子便弱,太医院的人连番看了好几拨都不见好。

上一世长公主重金请了一位游戏人间的道长,那道长给了一个药方,说是强健身体滋养容色。

县主吃了果然大好,母亲后面也想尽办法抄了一份过来给周祁吃。

我偶然见过,记了下来。

如今借一笔那道长的功德,便算借的,死了再还。

长公主看了那方子,仍旧冷冷地盯着我。

我恭谨叩头:「殿下若有疑虑,香丸制成民女可以身试药。」

「你一个闺阁女子,何处来的药方?又怎么知道庆云的病症?」

我额头贴着地面,声音不急不缓:「父亲回都城之后便打听了殿下的喜好,是以民女斗胆听得一两句县主的病症。至于方子,是民女偶然间得一道长所赠,他给民女算过一卦,说这方子可斩民女一段毒缘。」

长公主没再多问,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

「旁人家族都是同气连枝,一心向外。你们家倒是有趣,挺分崩离析的。」

「殿下,民女自私自利,不是什么大义之人。若非要嫁给那个乞丐,毋宁死。」

我话说得再恳切不过,长公主嗯了一声算应下了。

「若方子有用,你这婚事本宫管了。你那母亲也是心狠。」

我略有哽咽:「谢殿下垂怜!母亲哪里能做得主,民女不怪母亲。」

许是这话略略挑起了长公主的什么思绪,她叹了口气叫人送我回去。

坐在马车上时,我看向宅子的方向,轻轻合了眼。

若杀手失败了,这一趟,只是我的后路罢了。

17

杀手没有失败,官差找到母亲的时候,她手执一把带血的匕首晕在了门口。

六子被刺十多刀,惨死在院中,身边还有一具死了多日的女尸。

而这其中,另一位活人,是个没有右手的男子。

那男子没有舌头,不会写字,已然是疯癫的模样。

这成了都城最大的疑案,母亲醒来只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便要哭晕过去。

短短几日,大街上已经都在传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嫁给乞丐,故而杀人。

我日日都三叩九拜去寺庙拜佛,回回都哭得和泪人一样。

长公主在宴上叹息,说我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

这邪风刮得太急,急得刚回都城的父亲束手无策。

现在外头都在骂他,泯灭人性、畜生不如,竟然推自家闺女入火坑,又逼得妻子动手杀人。

圣上叫父亲先料理家中事再去上朝,同停职的意思只差一纸公文。

父亲也日日都往外去,银子流水一般往出花,却没有一家敢接。

后来几日干脆酗起酒来,大骂时运不公,有人要害他。

「我周仪坦荡一辈子,两袖清风鞠躬尽瘁,没有害过一个人啊!到底是谁要害我周家!到底是谁啊!」

他在堂前喝酒的时候,我便坐在堂后的秋千上。

杀手安静地站在我身后,不急不缓地推着秋千架子。

「你不好奇吗?」

他手上的动作慢了片刻:

「你是主子,你欢喜便好。」

我闭上眼睛,惬意地扬起脸,夜风从我脸上刮过,冷且清楚。

「他们在意什么,便要失去什么,他们欠下的债,合该用最宝贝的东西来换。」

周祁难得地安静下来,自从想去看母亲被拦下之后,便乖巧地躲在院子里哭。

偶有心情不好便站在我的房里冷冷地盯着我:

「你是不是没有心,你怎么不急?」

懒得装样子,我一手支着下巴笑着看她:

「妹妹很急吗?可是你又没什么办法,真是可惜。」

她气得要上前来打我: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得好死。」

我点点头,坐起来将她的手腕握住:

「确实,妹妹的诅咒十分灵验呢。」

我可不就是没得好死,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又问:

「妹妹,你说母亲最在乎最宝贝的东西是什么?」

「自然是我!」

周祁说得没有一丝犹豫,面上甚至带了一丝坚毅和决断。

我放开她的手腕,很是应承:

「自然是妹妹。」

18

将近年关的时候,母亲的案子还没有审理出眉目。

却有一位媒婆登门了,她说是给瑞王来说亲,想纳二姑娘为妾。

我爹拍着桌子大骂,就要赶人出去。

媒婆颇为不屑地说:

「周二姑娘同我们王爷两情相悦,大人还是问问再说吧!」

周祁应着这声便跪在堂上:

「爹,您就允了吧!祁儿想让娘回家过年!」

父亲眼看这场景,气得呕出一口血来,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瑞王今年五十有二,比父亲还大上十岁,是这都城里有名的闲散王爷。

周祁本没有这人脉,还是县主生生牵的线。

东阳王府来退婚的那日,周祁也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眉目间都是隐忍和妥协,像谁呢?

像我啊。

父亲大病三日,同意了瑞王府的事儿。

不因别的,只因为圣上的革职文书下来了。

正三品的父亲,因私德不修被贬到洛城做了通判,这辈子怕是升迁无望了。

19

腊月十五,母亲被放了回来。

衙门想了个离奇又合理的故事,将一切都栽到郑道的身上。

他含冤,做了替死鬼。

而母亲这回,真的疯了。

她面对哭得如泪人一般的周祁,无动于衷。

见到我和父亲也不认得。

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救我,相公救我!」

从前雍容华贵的妇人,头发枯黄,不知怎么还被烧掉了一块,如今一个髻都梳不起来。

她没有受什么明面的刑,整个人却如虾子一般佝偻起来,一有响动便缩在角落里。

原来有周祁照应着,一餐一饭她都亲手去喂。

过完年,周祁便被一顶小轿抬进了王府。

母亲便没了人看顾。

阖府上下都没剩几个人,有积年的老仆都忙着搬家南下。

她便跑到我的院子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的指甲抠在门框的木屑里, 面上还带着笑。

「母亲来找慧儿吗?」

她撇着嘴, 一副要哭出来的委屈样子:

「我找祁儿, 祁儿不见了。」

20

我还是心软, 将母亲留在了我的院子里。

我给她梳头, 给她喂饭,教她分辨人和时辰。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说:「周祁死了,母亲, 周祁死了。」

她这时便会如孩子一般号啕大哭, 我又耐心地给她擦去眼泪。

我抱着她, 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听话,不哭, 慧儿还在。」

21

杀手说要带我走,他说洛城复杂, 是个虎狼之地,我们一家去了怕是给人顶锅的。

我说我知道, 上辈子父亲办的那桩大案就是在洛城。

因他同瑞王和东阳王的利益勾连, 伪造罪证,叫洛城原来的通判顶下贪污的罪责。

那家人姓陈, 满门三十六口,都被斩了。

我笑着将母亲指尖的花绳翻到自己手上:

「你走吧, 我现下不需要杀手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却没有走。

22

南下的时候我家遭了水寇,整个船舱的人都吓破了胆。

母亲抱着自己的包袱四下去找周祁。

她急得嗓子都哑了,又不敢大叫出声,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喊祁儿、祁儿、祁儿……

水寇登船,提着刀朝我冲过来的时候,我心下突然便松快了。

我笑着说:「母亲,你去找周祁吧, 我走了。」

没有人应我,我跳下了淮阴河。

番外:

1

我是陈牧,商界奇才、天之骄子。

我三分之一的财产换了张名为系统世界的游戏通行证,三分之一的财产换了这个世界配角周慧的重生。

剩下的那些, 我买了个新皮肤——

无名杀手。

很多年以后, 我已经和周慧成婚了,我将她从淮阴河底救上来, 带她来到临城的一处小渔村。

这里的村民世代靠打鱼为生,民风淳朴、心思至纯。

周慧很喜欢这里,她有时光着脚在海边儿捡贝壳, 有时候散着头发在院子里打网。

我笑着说:「你生来就该这样自由自在。」

她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笑:「那, 我生来便遇到你就好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周慧, 我愿意做第一个。

第二个是我们的女儿,叫小珠儿。

小珠儿生来便又黑又瘦,村民见了都叫她黑珍珠,说她是这江河湖海中最美的一颗。

小珠儿便会张着缺几颗牙的小嘴大喊:「我娘才最美!我不美!」

我和周慧笑得溢出了眼泪, 四目相对,世界安逸。

2

周慧很聪明,有一日我正吃饭, 她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她这个时候头发已经有些白了,一笑的时候眼角就会带起一片可爱的纹路。

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往哪走?下辈子我叫你生来就遇到我!」

老子现实世界早破产了,再回去打光棍吗?

气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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