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死后,我嫁给了权倾天下的苏丞相为妾。
入府第一日,丞相夫人命人端来一碗绝子汤,我知道这也是苏丞相的意思,便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也不会怀上他的孩子。
可多年后,他轻抚着我的小腹总觉得惋惜。
他说:「璜儿,若你我能有一个孩子该有多好。」
我脸上带笑,眼中却皆是冷意:
「大人,您忘了,那碗绝子汤了吗?」
1
我名梁璜,年方十八,建安三年,我嫁给苏丞相为妾。
我本也是高门贵女,只可惜家道中落,难以生计,不得已嫁入高门,为人妾室。
世人皆知,我容貌秀美,知书达礼,可惜身子孱弱,不能生养。
入府那日,正是初雪,一顶小轿将我从偏门抬入府中。
没有任何礼数,直接抬入一小院内。
嫁衣单薄,我四肢冻得冰凉,哪怕进了府,房内也未燃起炭火。
我明白,我一妾室,入府第一日,总要叫我懂些规矩。
我从黄昏坐到深夜,苏景行并没有来,反而是来了数个夫人院中的人,端来一碗汤药。
为首一人掀了我的盖头,目露鄙夷。
我大略猜出她应是夫人身边的崔姑姑。
「姨娘体弱,恐受不得生育之苦,夫人不忍姨娘受罪,特叫大夫开了方子,一剂便可见效,姨娘趁热喝了吧。」
汤药已经递至眼前,只轻轻一闻,便知这药,是极苦的。
我端过药碗,嘴唇微张:
「谢夫人赏。」
说罢,便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这药,果真苦入肺腑,强忍着要干呕的欲望,我擦擦嘴角,将药碗递回。
崔姑姑见我老实,便也满意地笑了。
留下一句「姨娘明白便好」,便又带着人风风火火地离开。
院子霎时清冷,甚至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未曾留下。
我苦笑一声,自顾褪去绯红嫁衣,卸去金钗,就着床榻上的薄被睡去……
2
次日方才鸡鸣,便有人推开了房门。
我被人惊醒,不由皱眉起身,只见数位奴仆端着梳洗用具入内。
大约察觉出我的不悦,一人俯身行礼,道:「姨娘恕罪,只是该去给夫人请安了。」
说着,几人便掀开被褥,将我从床榻上拉起,开始为我梳洗打扮。
我有些疑惑:
「你们是?」
还是那人,一边为我梳头,一边道:「奴婢名唤明萱,从今日起便贴身伺候姨娘了。」
其余几人依次各自报了姓名,我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起得这般早,故而天微亮,我便已站至夫人院内,等待下人来唤。
我以为今日是她刻意要我站规矩,这才命人将我早早叫起,便做好了要等待许久的准备,却不想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已有人出来传唤:
「姨娘,夫人叫您进去呢。」
我微微诧异,却也不动声色地进了偏厅。
夫人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亲和,却是笑意不达眼底。
第一日是要敬茶的。
崔姑姑早已准备好茶水候在一旁,我乖顺地跪在夫人面前,垂着头,端过茶水,恭敬奉上:
「奴婢给夫人请安,夫人请用茶。」
为人妾室,不过就是个贵重点的奴才罢了。
我垂着头,瞧不见夫人的神色,她也未曾出声,我便就这般静静等待。
良久,我双臂发酸,已微微颤抖,将要端不住时,她才接过茶水,抿上一小口:
「起来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
「多谢夫人。」
她神色淡淡的,似对我颇为不满。
我也明白,有哪个女人是真心愿意自己的夫君三妻四妾的。
她是秦将军长女,与苏景行夫妻三载,府里一直未曾纳妾,直至她年前诞下一子,损了身子……
此次我入府,怕也有秦将军的手笔。
可笑她为笼络夫君的心,却要亲自将我送至苏景行枕边。
哪怕我对她几乎毫无威胁,也要断了我同她争的可能!
「梁姨娘昨夜睡得可好?」
并未赐座,我便只能站在原地,还要恭敬应对。
「多谢夫人关怀,奴婢许久未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自然是未睡好的,可夫人既然问了,我又如何能答不好?
可我似乎想错了,我瞧见她面露诧异,偏头看了眼崔姑姑。
崔姑姑锐利的目光朝我扫来,我镇定自若,仿若未觉,只听她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梁姨娘家道中落,听闻还需替人浆洗衣物度日,怕是过得艰难。」
这样直白的道出,叫我脸上一阵难堪,似乎还能隐隐听见下人们的议论声和笑声,只我站在原地咬着唇,一言不发。
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夫人再说了些规矩,便也心满意足地放我走了。
「姨娘不必介怀,夫人待人极好,日后姨娘到夫人身边多多侍奉,夫人高兴了,姨娘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回自己院内的路上,见我还白着脸,明萱只以为我是被吓着了,故而轻声安慰着。
我勉强勾起一抹笑意,对她点点头:
「好……」
3
今夜,苏景行来了我院中。
他来的时候有些晚,此前也并未有人来传话,故而此刻我已褪了外衫,正准备歇下。
听明萱来报,不由又慌张地穿起了衣裳,但已来不及了。
他一进门,便是我未施粉黛、长发披肩、慌忙穿衣的模样。
一见他进来,我顿时如小鹿般惊慌,一时不察,被衣裙绊倒,跌了下去。
我只觉脸上滚烫,就这样顺势跪俯在地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见过大人。」
「呵。」我听见他一声轻笑,似乎是坐下了,「起来吧。」
我垂着头起身,忽地被他一把拉入怀中。
「还未见过谁家妾室对主君行这般大礼的。」
「奴不是……」
我又惊又羞,险些急出泪来,却引来他哈哈大笑。
「哈哈哈,璜儿果真有趣。」
他一挥手,明萱等人自觉退下,苏景行说罢,将我一把抱起,便往床榻走去。
我知他要做什么,也早知会有今日,但未经人事的我却霎时浑身滚烫,羞得不敢瞧他。
「大人……」
他一挥衣袖,闪灭了烛光。
我身体微微颤抖,他以为我是害怕,便安慰道:「莫怕。」
感受到身前凉意,我双手捂面,任由他动作,掩下眼底的一片寒光……
4
深夜,我们同寝而眠,本已昏昏欲睡,却突地被他握紧了手:
「手这样冷,怎么不换厚实点的被褥?」
我想大约是他来得突然,她们还未来得及换上吧。
我以为他也冷,便忍着不适的身子准备起身出去唤人,却又被他一把抱住:
「做何?」
起身灌入了凉气儿,我冻得一哆嗦,下意识往他怀中缩去:
「奴去唤人拿被褥。」
可他似乎很喜欢这样,便拢着被褥将我抱在怀中取暖:
「今夜便如此罢,明日再换上。」
「是。」
我又哪里有拒绝的权利,只他如何高兴便好。
所幸他身子暖,这样抱着我也不再觉得冷了……
次日鸡鸣,苏景行便起了。
大约是早有准备,几位侍女捧着朝服、梳洗用具进来,便轻手轻脚地开始服侍。
我知他要赶着上早朝,他既起了,我也不敢再睡,忍着冷意便哆嗦着为他穿衣。
他皱眉,将披风盖在我身上,妄图抵挡些寒意:
「为何房内连个炭火都没有?可是下人怠慢?」
我垂眸,强忍着委屈的泪意,勉强笑道:「奴新入府中,许是还来不及置办。」
「来不及置办?」苏景行冷笑,「府中还缺这一床被褥、一盆炭火不成?」
我垂下头,心中苦笑。
府中自然是不缺这些东西的,只不过是不愿让我用罢了。
不过,瞧他这反应,我猜,今夜也能睡个暖和觉了吧......
5
目送苏景行出了院门,我便也如昨日一般,去了夫人院内。
今日她留了我许久。
我在雪中站了半个时辰,待已冻得唇色发紫、瑟瑟发抖时,才得人传唤。
她面色难看,冷着脸问我:
「梁姨娘昨夜睡得可好?」
她昨日也是这般问我,但我猜,今日怕不能如昨日那般好过了。
果然,她说要教我如何服侍大人,便将我留了下来。
她叫我伺候她用膳,我需站在她身侧,观她眼色,推测她想要哪道菜食,便上前夹至她的碗碟之中。
可若是错了,崔姑姑手中的针便会狠狠扎进我的皮肉中。
一顿早膳,叫我双手颤抖、面色惨白。
夫人满意极了,只道:「大人公务繁忙,心中烦乱,在府中总要叫他舒心,梁姨娘还需勤学苦练才是。」
她的意思是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
念及此,我浑身一抖,哆嗦着俯身称是。
出了院门,我几乎站立不稳,苦笑着对明萱说道:「明萱,我怕是讨不得夫人欢心了。」
明萱宽慰道:「姨娘只要听话,夫人不会为难姨娘的。」
是吗?
我笑容苦涩。
怕是不能吧......
回到自己院内,我叫明萱取来伤药,却发现手臂上除了几个微不可察的红点外无旁的痕迹,似乎并无上药的必要,便又道:「不必了。」
这大约就是丞相府教人规矩的手段,分明痛入骨髓,却又伤势甚微……
6
接下来的日子,夫人日日教我规矩。
教我如何研磨,如何奉茶,如何端正行走……
我怕极了,却又避无可避。
只有苏景行在时,我才有短暂的好日子可过。
有厚实的被褥,有烧得正旺的火盆,有可口的吃食……
可他一走,等待我的又是更折磨人的规矩。
我想要他来,又想他不来。
可夜里太冷了,他不在时,我便只有一床薄被,冻得难以入睡。
「大人明日还来吗?」
行事之后,我缩在他怀中,小心询问。
他未觉我言语中的小心,反而轻笑道:「璜儿真是越发黏人了。」
黏人?
我轻轻一抖,小心抬眼,妄图观察他的神色,可光线昏暗,我根本瞧不清。
怕他不喜,我轻声道:「大人不来也无妨的。」
他察觉出我言语中的慌乱,轻吻我额间安抚,道:「我这几日公事繁忙,恐不会归府,你安心待在府中,待我回府,便来看你。」
几日不回?
我有些惶恐,想要再开口时,却被他一把压下:
「好了,夜深了,睡吧。」
可是……
「大人?」
「璜儿,你最是乖巧听话的。」
这话看似夸奖,但我却察觉出了他此刻的不悦,不由微微颤抖,老实闭嘴,带着恐惧随他入睡。
次日他走后,我便又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夫人大约也知道大人这几日都不在府中,罚得越发狠了。
这日我跪在雪中,高举着茶盏,练习奉茶的姿势,却终是受不住,一下病倒。
或许是因为体弱,又或许是因为那碗绝子汤,也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磋磨,这一病来势汹汹,只叫我连床榻都下不了。
夫人院中来人,见我真一副要死的模样,才命人请来大夫。
大夫见了我,直直摇头:
「身子亏得这样厉害,切记不可再着凉了。」
闻言我不由苦笑,着不着凉的,如何由得了我?
「多谢大夫。」
大夫留下方子,多是些滋补的药物,所费银两不少,我少不得又遭了不少冷言冷语。
「还是姨娘身子金贵,夫人也不见得用过这些好药!」
我无从辩驳,院中下人都是夫人派来的,我也只能默默忍受。
7
苏景行回府,听闻我病倒,便往我这赶来。
「怎么还着凉了?大夫可看过了?」
他回来了。
我眼中一亮,正要开口,明萱便抢先了一步,道:「夫人一听姨娘病了,便请大夫来瞧过了。大夫说,姨娘不过是染了风寒,静养些时日便好。大人不若过些时日再来看望姨娘,若是给大人过了病气,那便是姨娘的罪过了。」
闻言,我垂眸不语。
他才来,便又要走了……
「我身子强健,还怕这小小风寒不成?」
明萱脸色微变,还要再言,却被苏景行摆摆手轰走。
「下去吧,我与璜儿独处一会儿。」
明萱面露不甘,警告般朝我扫视一眼,才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递给我:
「暖玉养人,你体弱,要日日带着。」
我面露惊喜,双手小心接过,半晌,眼中亮光渐消,又还回他手中:
「大人该给夫人的。」
不该给我的,夫人要是知道了,我怕是又少不了受一顿磋磨……
他坐在床沿,将我揽入怀中,固执地将暖玉塞入我手中,道:「叫你拿着便拿着,我自少不了她的那一份。」
这话平添些许怒意与厌烦,我很快便察觉出苏景行似乎对自己这位夫人很是厌恶。
我面上不显他色,只乖巧地将暖玉攥紧,靠在他胸前示弱:
「大人,您要歇息吗?」
他脸上本就满是倦意,此刻闻言,不由瞧着我轻笑一声,道:「璜儿知我。」
说罢,他便自顾褪去了外衫,上榻与我一同入眠。
思及这些时日的委屈,我窝在他怀中,忍不住无声落泪。
「璜儿,怎么了?」
他察觉出我的不对劲,慌张询问。
我抬眼,顿觉万般委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哪怕入府前便已猜想到日子怕不会好过,却也未曾料到会是这般痛苦。
我只是一个小妾,没有我,他还可以纳很多个更年轻更貌美的,告诉他,他会为我做主吗?
夫人娘家权重,又为他生有一子,大人虽不喜她,对夫人却也算敬重,从未薄待。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只能乞求他们的施舍度日……
「大人今后,常来……好不好?」
他来了,我便好过了。
他察觉出不对,不断追问,我却只是摇头,半晌过后,他也只能先抱着我不断安慰。
大约是有他在叫我安心,且这几日我都未曾睡上一个好觉,此刻痛哭过后便不由渐渐睡去。
次日,服侍我的人便都换了。
苏景行甚至直接给我换了个院子,比原先宽敞了两倍不止。
「等你风寒痊愈,便搬过去吧。」
「这些个奴才,既不会伺候人,便都发卖了,我给你挑了几个能干的下人,今后都听你差遣。」
「还有今后的月例银子,也不必去崔妈妈那领了,管家每月亲自来送。」
苏景行握着我的手,叹息一声,道:「今后有什么委屈,同我说便是,莫要委屈了自己。」
他为我做了这些,不会得罪了秦将军么?
「大人,奴怕秦将军为难于您。」
「原来璜儿在顾及这个。」苏景行一怔,似乎才意识到是这缘由,他不由愉悦得大笑出声,一把将我拥住,「璜儿,你果然是讨人喜欢的。」
我目露茫然:
「大人?」
苏景行轻笑,随即便是轻蔑地冷哼一声:
「我还会怕那个老东西!」
我很快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虽是靠秦将军的扶持,才走到今日。可作为交换,他也已为秦家做了数不清的见不得人的脏事儿。后秦家见他权势渐大,便又威逼利诱,使两家联姻,将他与秦家紧紧绑在一起,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秦将军,老了,将军府早已不似从前那般风光,秦家又能拿捏他到几时?
思及此,我将头轻靠在他胸前,眉眼低垂。
苏景行,其实也忍不住想对秦家动手了吧……
8
身子渐好,我便搬入新院。
当日,崔姑姑到访,瞧了瞧布置稍显奢华的院子,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怨毒。
「梁姨娘身子既已大好,也该继续日日请安才是。」
我面上笑道:「那是自然。」
可心下却不由嘲讽,夫人与我,又如何能相安无事呢?自是得闹府中鸡犬不宁才好啊!
我表现得太过镇定自若,与前些日子判若两人。
崔姑姑试探的目光扫来,我不惧地回视。她皱眉,似想到什么,冷笑出声:「姨娘不要以为有大人宠着便可恃宠而骄了,内宅还是夫人在管的!」
「是吗?」我轻笑,毫不畏惧地瞧向她,「那便,走着瞧吧!」
「你!」
崔姑姑看着气极了,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我瞧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心中早有思量。
次日,我装扮鲜亮,特意晚了一盏茶的工夫才出院门,果然见到夫人时,她正满脸怒意:
「梁姨娘好大的谱儿啊!」
我微勾唇角,仿若未闻,缓缓俯身见礼:
「奴婢给夫人请安了。」
说罢便自顾起身,到一旁的红木凳上坐下。
她气极,猛拍了一把桌面:
「梁姨娘!本夫人还没允许你坐呢!」
我故作受惊模样,捂着胸口,满脸委屈,扮足了一位恃宠而骄的宠妾模样:
「大人舍不得奴婢累着呢,奴婢想着夫人与大人夫妻一体,自然也舍不得让奴婢久站,便坐下了,夫人莫不是还要怪罪?」
「你……」
她正要发作,却又被我一把打断:
「夫人可切莫生气,瞧着脸上又苍老了几分呢!叫大人看了,又要同奴婢说您人老珠黄、不堪入目了。」
「你!你……」
她气得浑身颤抖,却是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还是崔姑姑替她顺气,使唤人将我给绑了。
「敢对当家主母不敬,来人,上家法!」
我拼命挣扎。
大约未曾料到她们竟敢对我动手,脸上满是惊慌:
「你们敢!我要告诉大人!」
崔姑姑冷冷笑道:「梁姨娘,老奴可是说过了,内宅还是夫人在管的,你一低贱妾室,还敢对夫人不敬,那就是该打!便就是大人在这儿,也没有纵容妾室羞辱当家主母的道理!」
许是抓住了教训我的把柄,崔姑姑面露得意,不由得逞一笑。
「给我按住了,狠狠打!」
「啊!」
一棍又一棍落在我身上,太痛了,叫我不由妥协求饶:
「奴婢错了!啊!夫人,饶了奴婢吧!」
「夫人,饶命啊!」
「啊!」
挨完这整整二十棍,我整个人瘫倒在地。
夫人脸上的表情早已由愤怒转为痛快。
「梁姨娘,饶是大人宠爱你又如何?一个低贱的妾室,如何与正室夫人相比!今日夫人心慈,只是小惩大戒,还不磕头,谢夫人宽恕!」
我早已疼得浑身冒汗,眼前发黑,难以动弹,闻言也没有动作。
崔姑姑便朝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会意,上前搀起了我,按着我的头便往地上狠狠一磕。
我脑袋昏沉,却又瞧清了夫人脸上的得意,她似乎自觉自己又胜了一局,便施舍般摆摆手:
「将梁姨娘送出去吧。」
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我惨白的脸上缓缓勾起唇角。
夫人啊夫人,你又输了呢!
9
苏景行回来瞧了我一眼,便去了夫人院中,发了好大的火。
尽管她院中所有人都咬死了是我出言不逊,羞辱主母。
但是,可惜呀!
大人不信啊!
我院内人向来被她拦在外头,他们自然也听不见我说了什么,只听见我凄惨的求饶声。
如此一来,他更确信了是她刻意折磨,毕竟,先头不都是这样吗……
她引以为傲的管家权没有了,苏景行甚至将我抬为了侧夫人。
「委屈你了。」
我俯在床榻上,背上一阵剧痛,不用看也知定是青紫肿胀的,这一月怕都要趴着入睡了。
知道他做的事情,我惨白着一张脸,面露担忧:
「大人不必如此,总要顾及着秦将军的颜面,若是害了大人,奴实在……」
苏景行皱眉,似乎颇为不悦,将我打断:
「那老东西如今能奈我何?他教出来的好女儿,从前只是尖酸刻薄,我尚且能忍,如今是越发怨毒了,害我家宅不宁,我不休弃已是给他与阿衡颜面了!」
我知道,苏北衡,是苏景行尚在襁褓的儿子。
这应当便是苏景行一直留着秦家的原因吧!
苏北衡身上流着苏秦两家的血,这便是维系两家关系的枢纽!
此刻我心跳加快,不由开始思索,若是杀了苏北衡……
不!
不能如此,孩子总是无辜的。
收回思绪,我轻声应答:「奴明白了,多谢大人相护。」
他轻抚着我的脸,疼惜道:「你如今是我的侧夫人,不再是奴婢了。」
我面露羞红,垂着头不敢看他,磕磕巴巴道:「妾……妾……明白了……」
「呵,」他轻笑一声,「怎么还这般害羞?」
我受不得调笑,此刻更是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中,又逗得他大笑出声。
10
数日后,夫人娘家便来了人,坚持要见我。
我觉着他们定是刻意为之。
不然为何在我正好能下榻之时前来?
苏景行差人来将我领去了书房。
来的是秦将军长子,秦时栎!
他一见我便目露惊艳与贪婪,我强压下心中的厌恶与恨意,走至苏景行身侧。
「大人。」
他顺势牵过我的手,小心避开伤处,叫我在他身侧坐下。
「这位便是梁姨娘吧?果然是绝代佳人,难怪叫姐夫这般疼惜。」
这话虽无错处,却莫名叫人不适。
我不理会他,甚至都未曾瞧他一眼,只垂眸盯着地面。
我听见苏景行说道:「她如今是我的侧夫人。」
言外之意便是他秦时栎叫错了。
我瞧见秦时栎面露尴尬,半晌,才讪笑道:「家姐被家中娇惯坏了,苛待了梁夫人,我代家姐替夫人赔罪了。」
他说罢,我便见他朝身后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便举着一个不算小的木箱至我面前打开。
我瞧了一眼,里面是整箱黄金,这样多,怕是有近百两。
秦家如今竟能随意拿出百两黄金送人了?
我面上不显,只是似征求意见般看向苏景行,见他点头,才将这赔礼收下。
「璜儿既收了你的赔礼,此事便揭过吧。」
秦时栎赔笑称是,我听着两人又说了些场面话,苏景行便将人催走了。
「璜儿从前见过他?」
我想说何止是见过,他的模样早已深入骨髓!
但我深知有些话还不能宣之于口……
「妾未曾见过,只是……莫名不喜。」
苏景行一怔,随即又是撑着头瞧着我轻笑:
「璜儿总能说出些叫我高兴的话来。」
我面露不解:
「什么?」
他似不愿解答,反而是把玩着我的一缕头发,轻声道:「该不喜的,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日后若碰到了也要离得远些,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人,简直猪狗不如!
我乖巧称是:
「妾知道了……」
11
我听闻秦时栎去夫人院中坐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第二日便又有一顶轿子从偏门抬入府中。
听下人说,新入府的这位姨娘,生得娇俏动人,一支掌上舞更是勾人心魂。
大人不愿去夫人那,我也还在养着伤,这位姨娘倒来得正是时候……
一连几日,他都未再来,怕是这位新姨娘叫大人满意得很。
最后一笔落成,我失神地望向窗外,方才开春,此刻也只有点点绿意,分明是生机盎然的模样,却叫人欢喜不起来。
「在做什么?」
我一惊,这才发觉他已站在了身后。
「大人……」
我正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
「不必。」
他瞧着我的画,笑得颇有深意:
「我竟不知璜儿还会作画。」
我面色羞红,见他已拿起画来细细端详,不由垂下头来,顿觉心脏跳动得格外用力,只因那画上人,是他……
苏景行淡笑着在我身旁坐定,揽过我的腰肢,一手执笔:
「还少些东西。」
我瞧着他一笔一笔勾勒,画中人也渐渐清晰,只见在他身旁笑意盈盈娇俏地看着他的女子,不是我又是谁?
「璜儿觉得此画如何?」
我双手小心地捧起这画,有些局促,又满脸欢喜:
「大人画的,自是极好的。」
「那便叫人装裱挂上。」
「嗯。」
我低声回应着,随即又小心递上一个荷包。
那是我亲手绣的,上面是他喜爱的梅花,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行」字。
苏景行拿在手中细细观赏着,毫不吝啬地发出赞叹:
「璜儿果真心灵手巧。」
我受不得夸,一下又红了脸:
「妾闲来无事。」
他大约就是喜欢我这般模样,拉着我好一顿亲昵,却又想着我身上还养着伤,不由咬牙切齿:
「仅是收了她的管家权,便宜她了!」
我气息不稳,却想起了那位新入府的姨娘,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忽然推开他,开口道:「大人自可去寻孙姨娘。」
苏景行一愣,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一阵惊慌失措:
「大人,妾……」
他瞧着却并未生气,反而抵着我的头直笑:
「孙姨娘舞姿尚可,我不过去欣赏了几支舞罢了,可没干旁的,璜儿可别冤我。」
他,这是在解释?
我正要再言,苏景行却又调笑道:「璜儿拈酸吃醋的模样,也美极了。」
我双脸霎时爆红,便是冲去内室,说什么也不愿再出来。
12
接下来几日,他一回府中便来我这,道我无事,便也给了我部分管家之权。
那两人也终是坐不住,趁苏景行不在,便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也是,不过才留了大人几日,魂便又被我勾走了,如今我也得了部分管家之权,她们又如何满意?
「入府当日本就因来见过姐姐,但听闻姐姐正在养伤,便不好叨扰了,姐姐勿怪。」
早就听闻孙姨娘长得似朵娇艳兰花,如今一见,果真楚楚动人、娇媚非常。
「妹妹说的哪里话,妹妹能来我便高兴了,迟些早些的也没什么。不过我这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有些自己做的栗子饼,妹妹尝尝。」
自己做的栗子饼,实不算好看,但也算是给了我面子,孙姨娘尝了一小块,连连点头:
「姐姐手巧,做出来的吃食也是不差的。」
我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了上首的夫人:
「夫人也尝尝吧。」
她不咸不淡地瞧我一眼,崔姑姑更是直接冷笑一声:
「夫人可不吃这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我笑容凝固,霎时变得窘迫难堪:
「是……奴婢这实没什么……不知夫人来,已差人去买夫人爱吃的梅花饼了,此刻许是……还未回……」
说罢便是叫人将这不堪入目的栗子饼撤下了。
瞧我这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夫人自是满意极了:
「自梁姨娘迁院以来,本夫人还未曾来坐过,也不知梁姨娘这伤养得如何了?」
她笑意不达眼底,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不怀好意,我已是侧夫人,她还叫着姨娘,不是膈应又是什么呢!
但我却恍若未觉,反而乖顺坐于下首,语气中带着几分恭敬:
「先前对夫人多有不敬,是奴婢的错处,夫人是当家主母,得大人敬重,奴婢自也应恭顺敬服,尽心侍奉,那日出言不逊,还望夫人莫要怪罪。」
听我说出这话,她只当我是上回被打怕了,不由得意轻蔑了起来:
「梁姨娘能明白便好。」
正巧这时去买梅花饼的下人回来了,我不假他手,亲自端至夫人面前,微微屈膝俯身:
「夫人说的是,奴婢子嗣无望,又无依仗,今后还望夫人多多垂怜。」
见我示弱,她不由高傲地抬起下巴,却又是故意磋磨,待我撑不住身子发颤时,才似勉为其难般伸手拿起一块,我顿时松了口气,这才敢站起,看向孙姨娘勉为其难地笑笑:
「孙姨娘也用些吧。」
孙姨娘似未觉我的窘意,笑着拿起一块:
「多谢姐姐。」
自觉又已拿捏了后院,夫人又摆出了主母的姿态,刻意教训了几句:
「这梅花饼可不是我爱吃,而是大人喜欢,你们也需记着点大人的喜好,尽心侍奉着。」
「是。」
「是。」
一叠梅花饼很快便见了底,也总算叫她又耀武扬威了一回,夫人高兴了,这才得意洋洋地离开。
「梁姨娘身子瞧着也大好了,明日起便继续请安吧。」
想到她先前的磋磨,我面色一白,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地俯身:
「是。」
见我又是这般模样,夫人自是觉得痛快,冷笑一声便领着孙姨娘扬长而去。
待她们一走,我便瘫坐在地。
一旁婢女小荷忙将我搀住:
「有大人护着,侧夫人不必去请安也没事的。」
我平日里待这些下人极好,我的柔弱可欺她们也看在眼里,如今见我被吓成了这副模样,自然心疼。
我凄惨一笑,由着她将我搀进房内。
「总不好一直叫大人为难。」
「侧夫人您总是一心为大人着想。」
「大人待我好,我也没什么能为他做的。」
想到先前夫人说的话,我又道:「对了,大人爱吃梅花饼,你再去买一些回来吧。」
「是。」
见小荷走了,我一改软弱模样,冷眼弹了弹指间余粉。
请安?
呵!怕是不必了吧……
13
他来时,我正在刺绣,他看清我手上的绣品,又是一喜:
「璜儿这是在给我做衣裳?」
我娇羞一笑:
「嗯,妾为大人做身夏衣。」
苏景行从身后拥着我,满脸惬意:
「璜儿怎么满心满眼都是我呢?叫我欢喜极了。」
容貌秀美,乖巧懂事,所思所想皆是他,又从不索求他物,怎么叫人不喜欢?
我面上不显他色,只淡笑着端起梅花饼送到他身前:
「大人尝些。」
「你怎知我爱吃?」
「今日夫人与孙姨娘来坐了坐,说大人爱吃。」
苏景行皱眉:
「她们来做什么?可有为难你?」
我摇摇头:
「并未。」
身旁的小荷不住了,一把跪到他面前:
「大人明鉴,夫人哪里是没有为难,侧夫人只怕大人您难做,这才不愿叫您知晓。
夫人今日气势汹汹地来了,好一顿磋磨,侧夫人伏低做小的,被吓得站都站不住!大人您不知道,夫人身边的崔姑姑最是知道折磨人的手段,任凭伤得多重,都能叫人看不出痕迹。
奴婢虽是后来才服侍的侧夫人,却也能猜测出侧夫人怕是每日请安都在崔姑姑那受了好些苦头,故而今日侧夫人一听夫人说,明日起要去请安,便吓得脸色都发白了。」
苏景行一听便要去夫人那替我讨个公道,被我一把拉住:
「大人,算了吧,妾无事的。」
苏景行疼惜地拥着我,亲吻我的侧脸:
「璜儿啊璜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大着胆子回抱他,轻笑道:「大人能常来妾这坐坐便好。」
我听闻他叹息一声,道:「今后不必再去她那请什么安了,有我在,没人再敢伤你。」
我感动落泪,微微点头:
「多谢大人。」
他并未多待,只说还有公事要忙,便走了。
可很快崔姑姑的惨叫声便响彻整座丞相府,据说是苏景行命人给了她一顿板子,用上死劲儿,怕是腿都废了。
就着惨叫,我随意从匣子里抓出一把银子,放入小荷手中。
苏景行待我极为优厚,可我要这么多银钱也没什么用,大多时候都拿来赏人用,但这样多的一把却也是未曾有过的。
小荷诚惶诚恐:
「侧夫人?」
我看出她不敢拿,硬是塞进她手里:
「多谢你为我说话,听闻你家中还有一位病重的小妹,拿着找个好大夫吧。」
小荷几乎是瞬间流出了泪,郑重地跪地给我磕了个头:
「多谢侧夫人。」
我叫她出去,听着渐渐消失的惨叫声,缓缓勾起唇角。
夫人啊夫人,崔姑姑也没了呢!
14
夫人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往我这来了,却被苏景行留下的人给挡了回去。
我听着院外的动静,就是没有瞧见,也能想象出夫人此刻面上的怨毒与憔悴。
也对,服侍她多年的心腹就这样被废了,谁能忍受呢?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废了她的,可是大人,与我有何干!
当夜,夫人吐出一口黑血,这是明显的中毒模样。
府中乱作一团。
甚至请来了御医。
数位御医救治了一夜才勉强保住她一条性命。
事情闹得太大,秦将军也亲自来了府中,没过多久,几人便带着一众仆役冲入我院内。
我正在做大人的夏衣,不明所以,却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本能地走到苏景行身边。
他安抚着拍了拍我的手,秦将军满含杀意的目光朝我扫来,我害怕得往苏景行怀中缩去,便听见他叫人搜院。
我院中陈设简单,几乎没什么可搜的东西,一众仆役没一会儿便都出来,搜出些存疑的东西,便叫太医辨认。
太医连连摇头:
「都不是。」
见此情形,我不由委屈般抓上了苏景行的衣角,他便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随后便瞧向其他人,语气不善:
「本官说了,不可能是璜儿,秦将军搜了院,可满意了?」
秦将军看向我,面色不善,如今却不敢得罪了苏景行。
「可夫人昨日的吃食都查过了,并无问题,除此之外,便是吃了姐姐院内的东西……」
我瞧见孙姨娘拿帕子掩着脸,眼神飘忽不定,似意有所指。
她说了这话后,我便见秦时栎面色猥琐,邪笑着看向我,道:「姐夫,不若将这残害主母的贱人交给我,我必有法子叫她开口,交出解药!」
看着他这般模样,我不由浑身一抖,一下跪倒在地:
「大人明鉴,昨日夫人来我院中,也只吃了些梅花饼,那梅花饼还是从外头买的,我与孙姨娘都吃了呀,还有大人,您也是吃了的,若是有毒,岂不是我们四人都要毒发!」
苏景行将我扶起,揽在怀中做出相护的姿态:
「你们也不必这般急着把这罪名扣到璜儿头上,实情究竟如何,本官自会查明!说到底,这都是本官的家务事,还轮不到外人在我府中闹得鸡犬不宁!」
我瞧见秦将军明显气红了脸,对着苏景行怒吼道:「苏景行!那是我女儿!我也能算外人?真要说外人,当是你怀中护着的这贱人!」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可我却听苏景行冷笑一声,可谓是毫不客气:
「秦将军!这位是我的侧夫人,本官正有意将她抬为平妻,管府中内事,怎么能算外人!」
「你……你……」秦将军明显气极,捂住了胸口,几乎喘不上气,叫我有了他将要断气的错觉,「你宠妾灭妻,苛待我女儿,你……我要参你!」
我见苏景行仿若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讥讽出声:「苛待?她住着我府中最宽敞的院子,吃穿用度皆是最好,数十个仆役任她使唤,我剥她管家权,是因她善嫉成性、折辱良妾。她如今中毒,是因歹人作祟,与我何干?我宠妾灭妻,更是可笑,我不过多给璜儿赏了些银钱,叫她代管了些杂事,既无管府中的账目出入,更无动你女儿的嫁妆铺子,何来宠妾灭妻之说!」
「你!」
秦将军这回被气到说不出话来,这时我才见秦时栎面露怒意,上前理论:
「姐夫,你别忘了,你能有今日,可都是靠我父亲的提携!还有你的独子,也是家姐为你生下的。」
我知此事戳中了苏景行的痛处,若非如此,他怕早就将她休弃了。
果然,苏景行此刻明显不悦,冷冷扫向秦时栎:
「本官已说了,会命太医全力医治,查清实情,还要本官如何,莫不是几位是铁了心要冤死璜儿不成!」
我不动声色地瞧着这场闹剧,本以为将要结束了,却不想孙姨娘如此没有眼色,此刻竟然故作为难,揪着帕子开口道:「大人,夫人确是在侧夫人院内吃了那梅花饼才毒发的,而且那梅花饼还是侧夫人经手过的……」
我在心中暗骂一句蠢货。
本就事不关己,偏生便要上赶着送死!
我抬眼,果然见苏景行霎时表情阴翳,将她吓得后退一步,顿时改口:
「也……也许是那个婢女……」
我听苏景行冷笑一声,便知他是不会放过孙姨娘了。
「孙姨娘既是秦家人,便就跟秦将军走吧,来人,送客!」
苏景行话音刚落,我便见孙姨娘惊惧地瞧了秦时栎一眼,后者则恶劣地舔舔唇角,叫孙姨娘霎时白了脸,跪爬着过来拉住苏景行的衣角求饶:
「大人,奴是您的人啊!大人饶命!」
苏景行冷眼扯回自己的衣角,揽着我便进了房门,很快便有仆役不顾孙姨娘的声声求饶,将几人「送」了出去。
我脸上满是惊魂未定,一直攥着他的衣裳,指尖早已发白,却一直未曾松手。
他便一根一根挑起我的手指,最终相握,轻声抚慰着:「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
我霎时落了泪,扑在他怀中痛哭:
「大人,妾害怕,真的不是妾做的。」
他拍着我的后背,不断安慰:
「我信你,没事的,莫怕,莫怕……」
安抚了我之后,苏景行便抓了一众仆役盘问,那日是小荷去买来的梅花饼,自是她嫌疑最大。
她被人带走,再送回来时,已是满身伤痕。
我忙叫人去请了大夫。
伤口足足处理了两个时辰,我知她必定是痛极了。
说到底还是我害了她。
「说是我也没什么的。」
我本不想牵扯到旁人,却不想还是连累了小荷。
小荷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我只知此事与侧夫人无关。」
我心中一震。
世上怎会有如此忠心耿耿之人?真叫人,心生怜惜……
15
数日后,苏景行查到了「真凶」。
我从下人口中听闻,是苏景行从孙姨娘院中搜出了「毒物」,证据确凿,他便带人前往秦将军府,擒拿孙姨娘,送去衙门。
据说前去擒拿时,孙姨娘正在秦时栎房内,已浑身是伤,衣衫不整,腿间全是血,便是谁都能想到发生了何事。
一时之间,秦将军府算是颜面尽失。
「秦将军也是有铮铮铁骨的人物,怎么养的儿子却这么……」
「长姐尚且中毒未愈,他却先与自家姐夫的妾室搞上了,真是……」
我听着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陷入沉思。
此事在京城被传得沸沸扬扬,似乎是被人刻意闹大。
会是谁呢?
正想着,便瞧见一人从院外走来,见到来人,我微微一笑,起身迎接:
「大人。」
苏景行……
是了,我猜这大约是他给秦家的一个教训,他在告诉秦家,今非昔比,不是谁都可拿捏驱使他的!
若安分守己,便相安无事,但若是非要闹腾,那便彻底撕破脸!
「璜儿,我的夏衣可制好了?」
他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说的话却叫我哑然。
「还未。」
哪有这么快的,花样都还没绣完呢!
「妾每日多绣一会儿,早些……啊……」
正说着,他却一把将我抱起,往床榻走去。
「哈哈,夏日还长着呢,我可舍不得璜儿熬坏了眼睛。」
「大人,妾的伤势……」
苏景行故作不悦道:「大夫说你已大好了,休想再哄骗我。」
我:「……」
奸诈!
事后,他轻抚着我的小腹,惋惜道:「璜儿,若你我能有一个孩子该有多好?」
夜色昏暗,我脸上带笑,眼中却皆是冷意:
「大人,您忘了,那碗绝子汤了吗?」
我能察觉到苏景行浑身一僵,随即将我紧紧抱住:
「璜儿,是我错了……」
我微微一怔,道:「大人无错。」
一个妾室,有没有孩子又有何妨呢?反正,他已有一个嫡子了……
16
次日,我故意不遮掩脖颈间的痕迹,去「探望」了夫人。
太医说,那毒损了肺腑,虽救回了性命,但夫人日后都需静心休养,方可延续寿命。
我瞧见了,却觉得太医怕不是在说浑话。
面色枯槁,半头白发,分明就是行将就木的模样。
「奴婢给夫人请安了。」
我懒洋洋俯身,便自寻了位置坐下。
「你害我至此,如今还敢来?」
我盈盈一笑:
「夫人说的哪里话,大人都查清了,害了您的是孙姨娘,可不是奴婢。」
我听她冷笑一声,便是气极怒吼:「他还不是为了护你这个贱人!」
我掩嘴笑道:「夫人可不要胡言乱语,分明是您善嫉,千方百计想要除掉奴婢这个宠妾,大人不过是怜惜奴婢这样一个无辜女子罢了。说不定啊,还是您自个儿下毒,妄图诬陷奴婢呢!」
「你!」她瞧着明显气极,捂着胸口止不住地咳嗽,「你……害了崔姑姑,咳咳……如今又害我……咳咳……到底有何图谋!」
图谋么?
我不再掩饰地露出嗜血的笑意,直直看向她:
「不过是一命还一命罢了……」
「你们秦家可欠着我三条人命呢!」
我一步步上前,仿若索命的厉鬼,她终是怕了,开始恐惧地后缩:
「你……到底是谁?」
我未理会她的疑问,反而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那盘栗子饼,可惜崔姑姑不让夫人吃呢。夫人若是吃了,可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说到底呀,还是我替夫人教训了这个,害死您的奴才呢……」
「我要告诉大人!我要告诉我爹!咳咳……贱人!」
她唾液飞溅,我故作嫌弃地捂着嘴后退几步,轻蔑又敷衍地俯身告退,待走至门边,又似想起什么,转身道:「对了,忘了告诉夫人,大人已经决定让我抚养小公子了呢,还未谢过夫人,替我生了个这般可爱的儿子。」
「你!你!噗!」
眼看着她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我霎时变得惊慌,上前搀着她大喊:「快来人啊!快请大夫!夫人!」
一众奴仆听闻动静,慌张地进来查看,很快便有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找大夫,可惜,为时已晚……
17
我靠在苏景行身上悔恨般哭泣:
「都是妾的过错,妾不该去探望夫人。」
苏景行抱着我安慰:
「不是你的过错,她本就油尽灯枯,命不久矣了。」
他显得有些烦躁,我猜这烦躁不是因为我,而是烦他这位夫人死都死得不安宁!
他不在乎她是死还是活,是病是残,只是不要再给他惹了麻烦。
可显然,死了一家主母,又怎么可能不麻烦呢?
「夫人恐不愿见妾,妾便不去为夫人守灵了罢。」
「本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你不去也好。」
「多谢大人体谅。」
我靠在他怀中继续抽泣着,眼底却越来越冷。
我怎么可能去替她守灵呢,她不过是第一个,还会有下一个!
秦家,可还欠我两条命呢!
都要一一偿还!
18
次日我正拿着小玩意儿逗弄着阿衡,小荷便进来,直道秦将军一夜白头,连行走都要叫人搀扶,不过耳顺之年,却仿若百岁老翁。
今日阿衡便送入我院中,由我抚养。
闻言我不大在意般,头也不抬,只继续逗弄着阿衡,他不怕生,此刻被逗得生出笑意,我也跟着笑了。
「女儿死了,自然叫人伤心。」
我见小荷瘪瘪嘴,又道:「秦小将军倒是不见伤心,还是那副阴冷模样,还悄悄塞给了奴婢一封信,叫奴婢转交给您。」
那日小荷看起来伤得那样重,却不想第二日便可下床走动,想来也是手下人下手有分寸,没有刻意为难。
我稍显诧异,他?给我送信?
「奴婢本不该接,但想着他那般性情,想必不叫奴婢也定会寻了旁人,倒不如奴婢接了,也好过叫旁人抓了您的错处。」
我伸手接过,微微一笑:
「小荷,你做得很好。」
我也很好奇,自家长姐尸骨未寒,他又能给我送什么信。
我一边逗着阿衡,一边将信打开,待看清他写的内容时,却气到浑身颤抖!
【你姐姐肤如凝脂,柔弱无骨,却不经折腾,也不知你这贱人是何滋味儿。】
他知道我是谁了!
这个畜生!
信件足足用了十张信纸,一字一句,写清了他是如何折辱我姐姐的!
【苏景行可知自己的宠妾拿他做刀,阴毒狠辣?】
【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子时,我在家姐院中等着你这贱人!】
小荷不识字,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但见我怒极至此,也知道这信上定是些污言秽语!
「奴婢拿去烧了。」
她正要拿走,却被我一把按住:
「这信,还有大用。」
我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想要即刻冲出去砍死他的冲动,强压下满腔恨意。
他自然不会放过我,不过是在除掉我之前还想折辱我一番罢了,可惜他大约还不明白何谓夜长梦多。
他不该给我三日时间,这三日,可太长了!
他既洗干净脖子往刀剑上凑,我不满足了他,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这番「美意」!
19
苏景行这几日一直忙着应对来吊唁的宾客,白日里几乎都不再来,晚间一来便是一脸倦意。
这几日我一直为他按头,好叫他舒适些,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力道忽轻忽重。
苏景行应是察觉了不对,拉住我的手,坐起:
「今日是这么了,有事同我说?」
我咬着唇,一副忐忑模样,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才似下定决心般,取出一封信,双手小心奉上。
「秦小将军,今日给妾送了封信……」
苏景行看向我,目露疑虑,皱着眉接过,待看清书信内容时,忽然暴怒,一把掀翻了茶桌:
「这腌臜货!」
我临摹了他的字迹,写了这封信。
整封书信,满是污言秽语!叫他如何不气!
我吓得一下跪倒在地,眼中落泪,惶恐辩解:
「妾只与秦小将军见过两次面,两次您都是在的,妾实在、实在未曾……勾引……大人明鉴!」
苏景行忍着怒意将我扶起,书信被他捏作一团,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璜儿这般佳人,谁人不喜?也只有他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才能生出这样的心思!」
我瞧清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杀意:
「自家长姐尚且尸骨未寒,他便又生出这等龌龊心思,这样的人留在朝廷又有何益!」
我咬咬唇,一副自责模样:
「大人这几日烦心,妾本不应再叫大人恼怒,但又恐此事被他人利用,日后叫妾与大人生出嫌隙,让大人不悦……」
苏景行便是爱惨了我这副模样:
「璜儿总是事事先为我考虑。」
他眼中满是爱意,将我拉入怀中,贴着我的脸便想要亲近:
「璜儿啊璜儿,若是没了你,叫我如何是好?」
「你好像从未向我讨要过什么,璜儿你说,你想要何物,便是天上的星星,我都为你摘来。」
我只当他是玩笑话,便也同样笑道:「那便要天上的星星。」
苏景行哑然失笑:
「璜儿要与不要,都叫我苦恼,你说该如何是好?」
我看向他,试探般道:「那便不要了?」
「那怎么能行,璜儿难得向我讨要一样东西,这天上星星,我是摘定了。」
我笑而不语,只当他是寻我开心,这天上星星如何摘得……
20
次日早朝,秦时栎便被人弹劾,贪墨军饷,数额甚巨,天子震怒,将其打入天牢,严加审问。
消息传入秦老将军耳中,顿时急火攻心,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不过几日,秦将军府便挂起了丧幡……
21
我轻摇着摇床,阿衡摆动着四肢,咬着手指笑着。
我见状,笑得越发灿烂。
「知你舅舅也命不久矣了,你也替我高兴,是不是?
你别怨我,他们先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过是同样取了三条人命罢了。
你娘若不折辱于我,我还能叫她死得痛快一些,可谁叫你娘不叫我好过呢,你说是不是?」
「羊……娘……」
我一愣,他方才说了什么?
「乖阿衡,再叫一声啊。」
「娘……」
这一回,我听得真切了,不由将他抱起,拿着一只拨浪鼓逗着他。
我知他听不懂,却不知是否是藏在心中太久了,现下总忍不住想要说出来。
「我姐姐本许给了张家哥哥,若是未碰上秦时栎那畜生,怕也已有了孩子吧,说不定也有你这般大了,可惜,张家哥哥也娶了旁人了,无人再记得我姐姐……」
泪水滴落,我恍若未觉。
「我父亲母亲为求这么一个公道,双双丧命,家中只我一个了。可我一弱女子,无权无势,又能如何呢?总归,要借旁人的手罢了……」
门外传来动静,我知有些事情瞒不住了。
轻轻拭去泪珠,我将阿衡小心放回摇篮之中,摸了摸他的脸颊,轻笑道:「你父亲该拿我问罪了。」
果然小荷走进来,面露忧色,道:「侧夫人,大人差人来请您去书房一趟。」
「知道了。」
早已料想到了这一日,我平静地理了理衣裳,先取出一个木盒,放到她手中:
「里头是些碎银子,你拿着,赎了卖身契,出府去吧。」
「侧夫人?」
小荷拿着木盒,眼眶微红,饶是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瞧我这副交代后事的模样,也知道我多半是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我对着她盈盈一笑:
「去吧。」
说罢,便不假他手,取上为苏景行制好的夏衣,抬步朝书房走去。
「见过大人。」
苏景行端坐在内,就这般定定地瞧着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怒意与心伤。
但最终也只是朝我招招手,道:「过来。」
我一步步上前,走至他身侧,他不语,我亦不言。
良久,他单手挑起我手中的衣裳,问道:「制好了?」
我如往常般笑着:
「制好了。」
他猩红了眼,定眼瞧我,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璜儿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瞧着他的脸,眼眶微红,缓缓跪至他身前,淡然一笑:
「大人既已知晓,妾又何须多言,要杀要剐,大人请便吧。」
他一把钳住我的下巴,脸上是滔天的怒意:
「我要你亲口说。」
我吃痛,手中衣裳落地,我眼中含泪,他脸上竟闪过一丝惊慌,霎时松了手。
他想说些什么,却叫我先了一步:
「大人想要妾说,妾便说。」
苏景行张口欲言,却终是闭上了嘴。
我跪得端正些,缓缓吐出一口气,便开口道:「六年前,我父亲被奸臣陷害,我与姐姐、母亲一同跟着父亲流放岭南,岭南的日子过得艰难,可好歹,我们都活了下来。
三年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父亲便想带着我们去江南谋生,原想着哪怕是卖些字画,也能好过在岭南的日子。可初到江南,才知,何为江南米贵,偌大的江南,却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幸而一位绣娘心善,好心收留。
那三月,母亲做了绣娘,父亲上街卖些字画,我与姐姐便帮着绣些手绢香囊之类的小玩意儿,补贴家用。攒够了钱,我们便租了一破旧小院,正正经经地过起了日子。
再后来,一位张秀才赏识父亲才学,知家中还有两个女儿,便请了媒婆前来说亲,姐姐就这般许给了张家哥哥。
本以为日子已经定好了,可才定亲不过三日,秦时栎瞧上了姐姐,执意要姐姐做他的妾室,可姐姐已然定亲,又如何肯从!
这畜生!竟就将姐姐当街掳走!再见姐姐时,她已是浑身是伤,死不瞑目!
父亲母亲悲愤欲绝,去了衙门,却被人打了出来,四处投告无门,他们便要上京城,敲登锣鼓,哪怕是没了这条命,也要为姐姐讨一个公道!可才出城门不久,便冲出一群匪寇,将父亲母亲活活打死。」
说到此处,我已是泪流满面,绞着手中的帕子,脸上满是恨意:
「所以他们该死,秦家害我父亲母亲与姐姐三条性命,便也该拿三条性命来还!尤其秦时栎那畜生,他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终于说出了这些话,我大口喘气,待平复了下来,便拭去泪水,看向苏景行:
「妾以大人为刀,借大人权势复仇,自知罪无可恕。如今大仇得报,妾已死而无憾了。大人想要如何惩治,妾绝无怨言。」
苏景行面上不闻喜怒,只道:「梁璜,我能将秦时栎下狱,自然也能让他无罪,若他无罪赦免,你又要如何?」
我看向他,突然就笑了:
「大人,世上有些人便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他秦时栎亲自送上的一百金,妾可都用上了呢。若他不能获罪而死,便也有人能不叫他活着!」
他如今一条丧家之犬,还能有谁护着!
他还未死,我又如何能甘愿赴死?
我语毕,苏景行却是久久未言,只是瞧着我,眼神愈发冰冷:
「梁璜,本官最厌恶成为旁人棋子!」
说罢,他便差人前来将我带走。
22
他未曾处置我,只是将我囚在院中,遣走了我院中所有下人,也命人带走了阿衡,只有小荷去求了苏景行,执意留下。
「我不是叫你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奴婢想继续伺候侧夫人。」
见小荷执拗站于身侧,我叹口气,罢了:
「我可再给不起赏钱了。」
见我松了口,小荷便是笑着给我添了茶:
「奴婢不要赏钱,也定尽心侍奉。」
府中都知道了我不知做了何事,惹来大人震怒,一夜之间便失了宠。
起初几日,府中下人还观望着,不敢为难。
可随着日子过去,就知大人是真对我不管不问,不由都轻视了起来。
送来的吃食一日比一日要差。
我却不哭不闹,安静待在院中,或写字读书,或作画刺绣。
转眼已过去俩月。
这日夜里,我正欲就寝,苏景行忽然醉醺醺地闯进了我院中,倒在我身上,我一时扶不稳,便被他压倒在地。
「璜儿,你再疼疼我……」
「什么?」
他醉言醉语,我一时听不大懂。
可他却已昏睡过去,怎么叫也未有反应。
我一人搬不动,便叫来了小荷,两人一同将他扶到了床榻上。
想着他大约不愿再与我同睡,便与小荷一同简单收拾了偏房睡下。
入府之后,我一直保持着鸡鸣即起的习惯,次日醒来时他却意外地还在睡。
难道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可我不记得他今日是不是休沐,若是误了早朝,那岂不是叫旁人抓了把柄?
思及此,我不由轻拍着他的肩头唤他:
「大人,大人,该起了。」
苏景行睁开眼,大约是宿醉不适,便捂着头,目露迷茫,待看清是我时,便愣了神,似乎是不信,又抬眼扫向四周,这才确信了自己到了我这儿。
我便就这般安静蹲在床榻前,他看我半晌,最终转身背对着不再看我,却也不忘落下一句:
「我今日休沐。」
果然是休沐么?
我站起身来:
「那大人好好歇息吧。」
说罢,我便起身出了房门。
今日早膳送得晚,便只有两碗清粥。
早些时候小荷还会抱怨,如今便也只是皱眉,将看着稍浓稠一些的那碗端至我面前:
「侧夫人,您用这碗吧。」
我默默将两碗粥调换了过来,道:「你忙前忙后辛苦,我每日只是写写画画,理应少吃一些,你用这碗吧。」
小荷未再推迟,我们便就这样喝起了清粥。
「再过些日子,院子里种的菜便也勉强能摘了,届时奴婢给您炒几道小菜。」
「好。」
放下碗我才发觉苏景行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见过大人。」
小荷定是早就知道,此刻似鞋底抹了油般,一下便溜走了
苏景行越过我坐下,应是方起,发丝有些凌乱,衣裳也并未扶正。
「你看着清瘦了不少。」
闻言我摸了摸脸,倒是未觉,近来少思少虑,更是少有走动,虽每日粗茶淡饭,我也未觉身子轻减了。
「大人看错了吧。」
他似乎并不纠结于这件事情,而是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前些日子,户部王尚书说家中小女儿尚待字闺中,有意许与我为续弦。」
闻言我轻轻一笑,俯身道:「恭喜大人。」
他看我半晌,也不知在看什么,忽然间便发了怒,掀翻了桌子,拂袖离去。
小荷战战兢兢地进来将桌子扶起:
「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怔怔摇头:
「不知。」
23
今日午膳送来得尤为准时,且菜色极好。
小荷瞧见了不由惊呼出声:
「侧夫人,有鱼!」
我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那些人瞧见苏景行从我院中出去,自然便又不敢怠慢了。
三日后,那些被遣散的仆役便又被派了回来,还有已勉强能行走的阿衡。
小荷一脸喜色:
「大人心中还是有侧夫人的。」
除了依旧不能出院门,我的吃穿用度与从前一般无二。
不久后便又来了一位大夫,直言为小公子请脉,见我面色不佳,便也顺带为我诊治了一番。
大夫连连皱眉,大约以为阿衡是我所生,便直言不讳道:「夫人生育本就艰难,想必能得小公子已是万般不易,子嗣一事切莫再强求。」
我淡笑着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有劳大夫。」
大夫忙道不敢:
「我给夫人留个方子,夫人日日煮水代茶饮即可,都是些滋补的药物,不大苦的。」
「多谢。」
大夫走后,我便见小荷愤愤不满:
「定是这大夫医术不精,胡言乱语。」
「不可胡说,宫里来的,哪有医术不精的?」
小荷不解:
「夫人怎知是宫里的御医,这不是大人请来为公子请脉的大夫吗?」
我搀着阿衡行走着,防着他摔跤,淡淡道:「哪有大夫穿着官靴的?」
24
次日,苏景行便解了我的禁足,流水一般的补品往我院中送来。
小荷念及家中小妹,回去了一趟,便带回了些消息。
「奴婢在街边碰到秦小将军了,险些认不出来,如今残了一双腿,还被一条疯狗咬断了命根子,在街边行乞度日,更是时常被人殴打,好不凄惨呢。」
我煮茶的手一顿,倒是未曾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树敌颇多,如今没了庇护,那些人自然个个都要报仇泄愤。
如今他便真真是生不如死了吧……
「他瞧见你了?」
小荷道:「自然是瞧见了,那神色阴毒,似要将奴婢生吞活剥了,奴婢远远瞧了一眼,便走了。」
我冷笑一声。
他自然还记得小荷是我的婢女,他想要生吞活剥的不是小荷,怕是我吧。
「你下回瞧见了,给他一个铜板,便说是我的恩赏。」
小荷犯怵:
「奴婢可不敢靠近,吓人得很。」
我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叫旁人去便是。」
小荷捂着额头,俏皮地笑着:
「奴婢晓得了。」
此刻一人从外头走来,捧上了一个木盒:
「夫人,大人差奴婢将此物送来。」
苏景行……
我将木盒打开,里头是一块通体黝黑的石头。
小荷问道:「这是何物?」
我拿起它,不由愣了神:
「天石。」
又称流星石。
天上的星星,他真的为我摘来了……
25
看着不知何时落下的初雪,我想起了,初入府时,也是初雪……
我端着汤羹走进书房,里面是浓烈的酒气。
他双眼猩红,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朝我招手。
我上前放下汤羹,瞧清了他身上穿的衣裳,微微皱眉:
「大人,该着冬衣了。」
苏景行将我揽在怀中,言语中颇有委屈:
「你只为我制了夏衣。」
他抱着我亲昵,我不避不拒,却也毫无反应。
良久,他停下了动作,瞧着我不为所动的模样,眼中似含了泪:
「你不一样了,你变回来。」
我微微叹了口气道:「大人,那是假的。」
满目柔情是假,满腔真心也是假,从前满心满眼皆是他的模样,再也扮不出来了……
苏景行一直看着我,半晌,整张脸深深埋在我肩头,低喃:
「你是真的……」
「你骗我,利用我,你欠我的,要拿一辈子来还。」
「你这辈子都是我的……」
察觉肩头一片湿润,我惊诧转头,却被他一下捂住了脸。
「不许看!」
苏景行忽地对着我肩头狠狠一咬,似是泄愤般咬牙切齿道:「日后再敢利用欺瞒于我,我定打断你的腿!」
而后又委屈般继续低喃着:「璜儿,我冷。」
眼前依旧一片黑暗,我试探答道:「妾给大人制身冬衣?」
苏景行不满地轻哼:
「两身!」
我:「……好。」
番外
26
多年后,阿衡长大成人,科举高中,入翰林院当差,前途无量。
我便开始为他相看各家姑娘。
刘家的性子泼辣,邹家的性子太软,许家的又年纪尚小,好不容易瞧上了几家,却又都被他嫌弃。
什么样的姑娘都能被他挑到错处,我不解。
「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我瞧见一贯从容沉稳的阿衡忽地变得扭捏,耳尖微红:
「听闻,洛阳周太守家中的三姑娘,尚且待字闺中……」
我一下了然:
「我记得,年前你与李尚书家那小子一同前往洛阳游历,莫不是那时起便相中了人家?」
被我说中了心思,阿衡羞得跺脚:
「母亲!」
我轻笑着,倒是少见他这般模样。
「好了好了,我叫你父亲去送个帖子,总要看过了人品相貌,若无错处,再去下聘。」
「多谢母亲。」
夜间歇息时,我与苏景行说了阿衡的意思。
话音刚落,我便见他微微皱眉:
「那几家的,他都瞧不上?」
我知道那些个姑娘都是他精挑细选的,若能结亲,对阿衡必有助力。
「你可是答应了我,若是阿衡不喜,你不能强逼。」
总归是要相守一生的人,阿衡既已有了心仪的姑娘,为人父母的,总要照顾着孩子的心意。
「好好好,听你的,那便就定周家姑娘,我明日便派人下聘,先将人给抢了。」
我忍俊不禁:
「总要先相看一番,合适了再下聘。」
苏景行轻哼一声:
「王家先行替我们看过了,再晚些,若被王家抢去,阿衡必定闹得府中不得安宁。」
王家?
原来阿衡与王家那小子竟一同看中了那姑娘。
「那快些,不等明日了,即刻便去准备。」
说罢,我掀开被褥起身,苏景行一愣。
「璜儿,天色已晚……璜儿,璜儿!」
我仿若未闻,揣着一沓银票便叫人将阿衡叫了起来,自己则去马厩牵来了一匹快马。
「母亲,深夜叫孩儿起身,所谓何事?」
我把银票往他怀里一塞。
便把他往马上推。
「王家那小子想与你抢媳妇,你现在就骑快马,先去洛阳寻个媒婆,聘礼即刻就到,不能叫王家那小子抢了先!」
这可是他自己心心念念的媳妇,被人抢了那还了得?
我将他推上马,却被赶来的苏景行一把拉了下来:
「一个两个都在胡闹!家中长辈还没死绝呢,婚姻大事还轮得到你这小子亲去,瞧见了不被人笑话!」
随后他便又瞧向我,言语颇为无奈:
「阿衡尚且年少无知,你怎还带着他胡闹,还不回房歇息去!」
我讪讪地,自觉心急欠了考虑,便老实回了房,也不知后来他们父子俩说了些什么,总之他回来之后脸上颇为得意。
这对父子自小便有些不对付,也不知是何缘由。
这二十载,总是给彼此找不痛快,但碍着父亲儿子这层身份在,又多有顾虑,这些年来,谁也没真的得意一回。
但瞧着他如今模样,是「大胜」了?
我不由好奇:
「你同阿衡说什么了?」
苏景行朝我高抬着下巴,得意道:「日后我往东,他便不能往西;我骂他,便不能回嘴;我要教训他,便得老实跪着!」
我被逗乐了:
「也不知你们父子为何就这般不对付。」
「今日不先行立下规矩,凭他这性子,待我老了,再想打他,岂不是连他衣角都碰不上!」
我听出他言语中的理所应当,不由失笑。
今日借阿衡的婚事讨价还价,便是为了方便将来老了还能教训儿子?
27
次日,苏景行便上书告假,为早些得到奏准,更是直接去了趟御书房,得到口谕,当下便骑快马,前往洛阳。
待王尚书发觉不对时,苏景行已然出了城。
顾不得其他,他忙也前去御书房,言及缘由,陛下惊于两位臣子竟上演了一出争抢儿媳的戏码,大约是想看这出好戏,便也放其南去。
可怜王尚书为了自家儿子,原不大骑马的他,也一咬牙,备上快马,追赶出去。
奈何就是日夜兼程,也比不上先他一步的苏景行。
待他到时,苏景行已与周太守相谈正欢,一团和气。
苏景行见他,故作诧异:
「王大人怎么也往洛阳来了?」
王尚书暗自咬牙,分明就是他半路截胡,妄图抢他儿子的姻缘!
做梦!
王尚书当下直言:
「早知周太守府中的三姑娘尚待字闺中,我今日特来替犬子求娶。」
周太守面露难色,苏景行可不给面子,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大人恐未能得偿所愿了,周三姑娘已许给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了。」
王尚书冷笑:
「无媒无聘,苏大人可不要胡言乱语。」
瞧着火药味十足的场面,周太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自家三姑娘究竟修来了什么福分,竟得两位朝中重臣青睐。
苏景行轻笑道:「多谢王大人替我儿考虑,但常言道,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能得周太守之女,是犬子的福分,自不会委屈了周三姑娘,今日虽是来得仓促了,但下聘之日,三书六聘定一样不会落下,日后大婚,也必许周三姑娘十里红妆。」
王尚书黑了脸,怎么就下聘了?怎么就大婚了?
「苏……」
「周太守放心,虽说王尚书爱子院中已有了两位通房,屡次留宿青楼,但我儿一直被严加管教,洁身自好,院中莫要说通房侍妾,便是一个婢女都是没有的,贴身伺候的下人皆是男子,周三姑娘嫁给我儿,必不会受此委屈。」
王尚书气红了眼!
「姓苏的,你休要诋毁我儿!」
苏景行仿若未闻,继续说道:「但我儿不争气,虽已高中,却只得了个探花,在翰林院当个闲散从六品编修,比不上王尚书的儿子,虽未高中,却已然是正四品户部侍郎,确实有些配不上周三姑娘。但还请周太守放心,我儿知上进,将来定尽心为国效力,必定升迁有望,不会一直委屈了周三姑娘的。」
「苏景行!」
王尚书气极,他这分明就是明扬暗贬!
周太守若有所思,苏景行又接着道:「苏某也是比不得王大人的,王大人家中三子二女,苏某便只有阿衡这一子,周三姑娘若嫁过来,少些人说话,难免寂寞。」
言及此,周太守脸上已满是笑意:
「苏大人言重了,能许给苏小公子是小女的福分才是。」
这两相对比,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大人家三个儿子,将来家业由谁继承都还不好说呢!苏家就不一样了,只一个儿子,家大业大的,都由他一人继承。
一个从六品修编,一个正四品侍郎,看似王家公子更胜一筹,实则一看便知,这户部侍郎一职,多半便是王尚书给自家儿子开的后门,将来若无功绩,必定升迁无望!
苏家公子就不一样了,人家正正经经考了科举,还高中探花,别看如今官职尚低,但俗话说得好,无翰林,不相公!
内阁大臣,皆出自翰林院!
苏家公子将来,或许能站得比他父亲还高。
苏景行笑道:「周太守言重了,如不嫌弃,苏某唤太守一声周大哥可好?」
周太守笑出了一脸褶子:
「苏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叫得,叫得。」
「周大哥。」
「诶,苏贤弟。」
王尚书:「……」
奸诈小人!
28
苏景行是如何给阿衡议亲的,我并不知晓,只知王尚书风风火火地追出去,最后垂头丧气地回了京城。
周三姑娘便许给了阿衡。
婚事定在一月后,有些仓促,一切都要加紧准备。
我事无巨细,忙前忙后,事事都不愿出了差错。
苏景行怕我累坏了身子,强硬地要我歇息:
「你本就体弱,不宜劳累,一切有府中管家,无须操心。」
我微微垂眸,自然明白这些,但……
「那件事,我对他总是亏欠的,也只能这样弥补一二。」
虽是秦家害我,可孩子无辜,无端叫他失了母亲,总叫我愧疚。
苏景行宽慰道:「便是他生母在世也断断不能做得如你这般好,还说不准阿衡会被她养成什么样子,你也无须自责。」
「再者,」苏景行忽然哼了一声,我便知他将要说什么了,果然,下一刻,他便翘起了尾巴,「你要觉得有愧,不也是应对我么,不想着如何对我再好些,天天想着那混小子!」
我无奈笑道:「你跟孩子计较什么?」
「哼!」
我轻笑摇头,这人,越发孩子气了。
29
阿衡大婚那日,我高兴得落了泪, 苏景行笑我, 不像是迎新妇的, 倒像是要送儿子出嫁。
这话被阿衡听到, 两人又是一阵夹枪带棒, 我都怕他们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吵起来,所幸他们还知道分寸。
苏景行一句:
「忘了许诺我的事了?」
阿衡便愤愤闭上了嘴,最后苏景行痛快地骂了几句, 阿衡满脸怒意却竟真没有再还口!
我瞪大眼睛, 苏景行见状得意地挑眉。
似乎在说:瞧见没, 儿子还是干不过老子!
我:「……」
老顽童!
30
没过几年,我身子渐弱了, 便搬去了清净宜居的京郊养病。
大约是真怕我死了,一贯不信佛的苏景行开始日日抄起了佛经, 一串佛珠从不离身。
他一有空便来看我,后来干脆也搬来了京郊, 每日早起半个时辰赶去早朝。
我想着要不还是搬回府中好了, 他又如何也不肯。
就这样坚持了二十余年。
我身娇体弱,却依旧好好活着。
所有人都认定了我会比苏景行先死, 就连我也是这般想的。
可世事难料。
他年事已高,无心朝政, 阿衡已入了内阁,孙儿也已高中,再无憾事,他便上书乞骸骨,在京郊陪我写写画画,赏花逗鸟。
很平淡的一日,他端坐我身侧,瞧我作画, 许久未曾出声,待我画好时,他已然没了气息。
我缓缓落下泪来,依旧如往常一般, 倚靠在他肩头, 举起画作。
「你看,像是不像……」
画中男子手执折扇, 嘴角含笑,一手牵着身旁佳人,女子面露羞涩, 拿手掩面。
这是年轻的苏景行与梁璜。
那时方才开春,我们一同作了这幅画, 可惜经年累月,已然破旧了。
今日他忽然要我重画, 却未来得及瞧上一眼……
「还挂我们房中可好?」
此刻回应我的只有极轻的风声。
我浅浅笑着,缓缓握紧了他的手,闭上眼睛。
「我只当你答应了……」
31
日落西山,下人前来寻老爷与老夫人用膳, 才发觉两人已没了气息。
两人十指相握,相互依偎,恬静美好。
苏相公携夫人赶来, 泣不成声,难以言出。
知二人感情深厚、难分难舍,遂并骨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