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钗头美人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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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进府,要求我爹休妻。

我娘年老色衰,我爹毫不犹豫。

我遂带我娘,去做了梳头的婢女。

我娘说,苦了我。

我说不苦,我们自己挣日子。

1

我在我爹房外,跪了三天。

我求他别为了一时新鲜,抛弃我娘。

当初他要考功名,是我娘挨家挨户给人做栉工,一梳、一梳攒出来的盘缠和束脩。

如今,他考中后得了个九品芝麻官的职务,在县里耀武扬威,心便不老实了。

他看上了乡绅刘氏的三女儿,庙会偶遇,见色起意,腆着脸就去提亲了。

我娘那时候阻拦他:「刘三小姐比咱们的闺女才大一岁,你怎么敢糟蹋人家!」

我爹一巴掌扇翻我娘,在家里摆出县主簿的威风:「你个泼妇懂个屁!现在当官的哪个没有三妻四妾?你休管我!」

刘老爷心里也嫌我爹上不得台面,就提出个条件:

让他嫁女儿可以,但他的女儿只能给人做正妻。

我爹隔着房门,转述这话时,我娘正在给我梳发。

林县丞的小儿子与我自幼相熟,我娘想带我去说亲事。

「我给你半箱钱,你且出去住。虽是休了你,但我一定管你吃喝到死,你可占大便宜了。」

我爹在门外算计着,听动静,他定是叼着他的老烟锅,烦躁地嘬个不停。

而我娘呢,梳头的手,越梳越慢,铜镜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

「娘……」我想转头看看她,被她按住了。

「穗儿,别动,还没簪好呢。」我娘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出了哭腔。

我爹听到屋里有动静,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啥?你说啥?」

乡里乡亲的人,都说我娘泼辣。

当年我爹去百里外求学,家里就我娘带着一个我。

年轻的新媳妇儿,抱着个奶娃娃,家里再没人,总有好色之徒登门拜访。

我娘在枕头旁放着剪刀,日日磨得锋利,后来还真捅瞎了一个半夜翻墙进来的浑人。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抱着我,站到那户人家的大门外,破口大骂。

「丧了天良的狗东西,连孤儿寡母都欺负!我瞧你家也有老有小,却是一点德也不积!」

围观的人多了,我娘索性找个大石墩坐下:「你要是今天敢出门来,老娘连你下边的一起剪了!」

她抽出那把剪刀,一个血呼啦差的眼珠子,就串在刀尖上。

我那时小,看我娘威风八面的,就不觉得害怕了。

夏日炎炎,我娘抱着我从早上守到晚上,她带了干馍和水,都喂给我吃了。

有大婶来做和事佬,让我娘看在我一个小娃娃不经晒的份上,回自己院里去。

我娘低下头问我:「穗穗,晒不晒?」

我摇摇头,展开双手,架在她眉上:「穗穗不晒,娘也不晒。」

如是,我娘抱着我,在奸人门口堵了一天一夜。

那之后,再没人敢来欺凌我们母女俩,如此,我们才坚守到了我爹回来。

可他一回来,我娘就开始叹气了。

起早贪黑做栉工,没让她皱过一次眉,可反倒是盼了许多年的枕边人,让她越来越沉默寡言。

2

我爹终于愿意和我讲话了。

他路过我,厌烦地一甩衣袖,骂道:「你娘但凡生个小子,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我没忍住,攥紧了拳头。

当年我娘怀有身孕时,我爹一走就是数年,一看家信里说生了个女儿,他是看都没回来看过一眼。

等他回来了,我娘年纪大了,原本也熬坏了身子,所以没法再给他生儿子了。

大抵从郎中诊出我娘无法再生养开始,我爹就有预谋了。

他迟早要再找一个妾,甚至两个、三个,到能给他生出儿子为止。

最差不过就是现状:他直接换个妻。

所以我娘有句话说得是对的,他就是在糟蹋人家刘三小姐。

我撑着已经跪僵了的膝盖,挣扎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虽是生身父亲,可我总觉得他很陌生。

从我出生到知晓世事的几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回来之后,虽是做了官,荣归故里,但我从没觉得与有荣焉。

反倒从小院子搬进大宅子后,我多了份寄人篱下的感觉。

因为我与我娘的吃穿用度,不再靠自己的双手挣来,而是全部靠我爹的饷银维系。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我们都只能听从。

而如今,他明知我到了出嫁的年纪,县里好些的儿郎,都看重姑娘家的家世与双亲,但他依旧要赶离我娘。

所以他是既不顾我娘的扶保之恩,也不顾与我的父女之情。

我想通了,不再露出可怜乞求的神情了。

我就算跪烂了我的双腿,也不会换来他的退让。

我只问了他一句话:「爹,你执意要休了我娘,去娶刘三小姐为妻,是吗?」

他一巴掌扇在我的脑袋上,恶狠狠地说道:「你再顶嘴,我连你一起赶出去!为奴为娼,看你怎么活!」

呵,为奴为娼,看我怎么活。

他本已进屋了,似是不解气,又走出来,一脚蹬在我本就跪得难受的腿上。

「等刘家小姐进门了,你伺候好她。你要是和你娘一样,敢当着她的面说一句胡话,我就把你卖掉!」

房门「哐」的一声,被我爹重重关上。

我娘从外边买完菜回来,应是听到了最后一句,一边哭着跑过来扶我,一边冲里边喊道:

「你赶我走,我走还不行吗?穗儿可是你亲生的,你可不敢犯糊涂害了她!」

没想到我爹隔着门,来了一句:「我前脚走你后脚生娃,谁知道是不是我的种!」

「你!」我娘当场就被气昏过去了。

我扶我娘回房躺好,眼见着屋外大雨如注,我心急如焚,没拿伞就冲出去找郎中了。

那是我走过最漆黑的夜路,雨水浇灭了我对完整的家的渴盼。

我敲开了郎中的门,但郎中见我没马车载他,便说雨太大了,他的药箱会被淋坏,去不了。

我瘫倒在地,哭着扒住药铺的门框不放,涕泗横流,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正僵持着,一道惊雷闪过,忽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是元青穗吗?」

我打着颤扭过头,看见林县丞的小儿子,正坐在他家的马车上,向我这边探看。

「是、是我!林三郎你等等我!」

我急忙拉扯郎中的衣袖:「有车了!有车了……」

我满身泥泞地挤进了马车,丝毫不敢看斯文俊秀、一身气派的林怀信。

他问我:「青穗,你可还好吗?」

我咬牙忍住眼泪,衣袖下指甲掐进掌心:「我无碍……」

他看穿了我的窘迫,吩咐车夫道:「再快些,想来她家里有急事。」

原本,这些日子,我该打扮妥帖美丽,去见他说亲事的。

可偏偏,在我们只差最后一步时,让他看见了狼狈不堪的我。

而我这样狼狈的日子,因着我最亲的爹爹,才刚刚开始。

3

我照顾我娘的那晚,林怀信一直在给我打下手。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温厚善良的模样。

忙到半夜,我娘短暂地苏醒了一下。

她看到站在我身后的林怀信,瞬间就泪眼蒙胧,满含愧疚地望向我。

娘的嗓子沙哑,眉眼紧皱:「穗穗,娘拖累了你……」

一语,便让我已干涩的眼眶再度湿润。

我蹲在她的榻前,双手抱住她的肩头,哽咽着摇头道:「不许娘这么说,不许……」

林怀信许是听到了一些传言,走过来也蹲下了身。

「元夫人,青穗,你们莫忧。」他从腰间取下我送给他的香囊,给我娘看,笑得很温和,「我自幼就心仪的好姑娘,可不愿轻易放手。」

我娘闻言,才展了眉,不多时便睡着了。

黎明前最黑的雨夜,我送林怀信出府。

他将伞推到我的头顶,自己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湿了。

他笑着对我说道:「这场雨来得及时,我家田庄上好几块麦田有救了。」

我听着他的话,思忖了片刻问道:「你家田庄上,还缺农户吗?」

林怀信听出了我的意思,微微皱眉道:「你爹当真如此狠心吗?连你也要舍弃吗?」

我的手紧攥了一下伞柄,望了一眼我爹的住处。

他明知道,我娘昏迷了。

我请郎中来,前前后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从始至终,莫说探看我娘一眼,他连自己的卧房门都没出来过。

我狠狠咬了下唇:「他能弃我娘,我断然不能弃。只要他赶我娘走,我就一定会跟着我娘一起走,所以我现在在谋生路。」

林怀信凑近我,带着他温热的气息,让这湿冷的雨夜,霎时便暖了几分。

我总觉得他眼中有光。

从小到大,他每次注视我,我都觉得仿佛被星月环绕。

他似乎在犹豫什么,好看的瑞凤眼,眨巴了好一会儿。

注意到我站在冷风里,有些畏冷时,他才忙站到风来的一侧,一边帮我挡风,一边郑重地说道:「嫁给我吧,青穗。带着你娘一起来,我们同住一院,我一定为她养老送终。」

我仰起头回望他,那一刻紧绷的心都松弛了。

我原本,就是想嫁他的。

可这种想,对我而言,更多时候是一场遥远的妄想。

4

从幼时私塾门边的惊鸿一瞥,我就记住了林怀信那张面如冠玉的脸。

那时我很好奇,问夫子,为什么他们那些男儿郎可以读书,我却不能。

夫子好言安慰:「你没有束脩,自然不能念了。」

我不服气,回家偷拿了一块腊肉,再次跑去找夫子求学。

夫子正拿着腊肉哑然失笑,一个很壮的小少爷冲我叫嚣:「你可真寒酸!而且这世上哪有女子来上学堂的!你识了字又能作甚?帮你娘记一记梳了几个头吗?」

夫子制止他,但学堂里已笑翻了一片。

夫子把腊肉送回我手中,满目为难地请我走。

我耷拉着脑袋,在一片哄笑声中,踉踉跄跄地离开。

一串轻快的脚步声追上了我。

他站在我身后,并不碰我,乖巧地作揖道:「姑娘请留步。」

彼时,我们都年少。

所以他的话,听上去颇有些少年老成。

我怯生生地回眸,少年展颜,露出和善的笑容:「小生是城东林家的三子,叫林怀信。」

我后来喜欢称他为「林三郎」,正是因着他对我说的这第一句话。

他那时问我:「姑娘若信得过,以后想学写字,可在下学之后来学堂,小生给姑娘教。」

我注视着那双如星的眼眸,重重点了点头。

林怀信从不问我,为什么想学写字。

也不问我,学会写字,无处可使,又为什么要学写字。

他从不觉得,女子学写字是有违风俗的,也不觉得我这小门小户的穷丫头,不配写字。

所以我当即便将那块腊肉,塞进了他怀中。

他霎时便笑开了。

林怀信心细,自小就能一眼体察旁人的心绪。

他那时便知道,这块腊肉对我而言是不易得的,所以又送还给了我。

他挑了更简单的事,来做我的束脩:「你会绣荷包吗?或者打络子?」

少年挠挠脑袋,似是在极认真地思考:「如此类好做的小物件,姑娘会什么,只管做来送小生,小生定当竭尽全力教姑娘写字。」

我送了他一个自己缝的香囊,他随身佩戴了十几年。

被众人羞辱的低落心情,在那一刻,被暖如晨曦的林怀信扫空,我仰头笑着对他说道:

「林三郎,叫我青穗吧。元青穗。」

他此时才对上号,睁大了眼睛:「你是城南那位梳发娘的女儿?」

我迟缓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县里,但凡提起我娘,人们总是揶揄与不怀好意的居多。

没想到林怀信露出惊讶的目光,满眼皆是赞赏:「听闻元夫人不卑不亢,是个很有气节的女子,难怪你会想来私塾念书。」

那个真挚的神情,连带着那一天在他身后的天光云影,都成了我脑中经年难忘的画面。

林怀信很好,好到我每一次面对他时,都满怀自卑的祈望。

所以他此刻向我提亲,我既心动,又抑制不住心酸。

如果是从一个寄人篱下,换到另一个寄人篱下,那我和娘就只是在面临另一场绝境而已。

毕竟我爹在最一开始,也是这样风光霁月的书生。

也曾很爱、很疼我娘。

所以我终究低下了头,退开礼貌的距离。

「三郎,很晚了,回吧。」我把伞递给他,这原也是他的伞。

看着他满面的担忧,我冲他轻轻一笑:「等天晴了,我再去找你。近日我读书,许多地方读不通,还得找你请教呢。」

他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在我的注视下,坐上马车离开。

夜雨席卷,我很快就看不到他了,只听得到哒哒的马蹄,和车轮碾水的声音。

直到马车的声响也听不到的一刹,我才彻底没了笑容。

周身似乎眨眼间变冷。

明明是孟夏的夜,却和隆冬似的。

我刚转身要回去,突然看到暗夜里一个人影,惊了我一跳。

我细看去,刚看清是我爹,便听到他凉飕飕地说:「那可是林县丞家,你方才该答应他的!他能给你的,可是你一辈子都挣不来的。」

他像这些年规训我娘一般,来规训我:「女子太过矫情,可是会招丈夫厌烦的!」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令人生厌的规矩,究竟能不能改一改?

5

我没忍住冲我爹冷哼了一声。

「你究竟是为我好,想让我嫁个好人家,还是图我嫁过去,能让你和林县丞攀个亲家啊?林县丞的亲大哥是郡守大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爹气急,跑过来就要打我。

我早知道他要动手,及时闪避,眼睁睁看他扑在满是泥泞的地上,脑袋直直撞在大门上。

我丝毫没打算搀扶他,而是一抱双臂,气定神闲地说:「我明天就和我娘搬出去,你要以后娶了刘三小姐还想有个安生日子,就老老实实待着!」

我见他气到额角青筋暴起,便愈发嚣张地俯下身盯着他说话:

「不然,等你再娶之后,我就每天都站你家门口喊『元主簿不仅老牛吃嫩草,还逼亲生闺女为奴为娼』,让你在这县里颜面扫地。」

不知我爹是撞门板撞晕了,还是被我气得,他登时趴倒在地,一句话也不说了。

「呸!活该!」我啐了一口,一点儿没管他,转身去了我娘房中照看她。

我爹也怕我真发疯,天亮我收拾东西时,便已没了他的踪影。

大门敞开着,他最后不留一个字,只想让我们娘俩尽快离开他。

娘问我,眼下我们没什么钱,该如何打算。

我看向远处,回她:「娘,我们先去以前咱俩相依为命的那个小院子落脚。」

我把大大小小的包裹架在驴车上,扶我娘坐上去:「那几年咱娘俩怎么过活的,以后也怎么活。」

那几年,没有我爹,我们两个女子不也活得好好的?

这些年,听我爹的那一套规训女子的话,我原本多少是听从了的。

所以我会在我爹身边谨小慎微地做一个乖女儿,然后期待着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

等成了亲,我大抵也会和我娘这些年待我爹一样。放弃自己曾经养活一家子的手艺,将所有的日子,都耗在小小的院子里。

都耗在为了一点买菜钱,都要去挨丈夫数落的卑躬屈膝里。

小院经年无人住,生锈了的锁一敲便断。

我足足花了四日光景,才打扫好老院子。

虽然一应用度,远没有我爹那里好,但和我娘回到这熟悉的地方,过回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俩心里都很安定。

侍奉我娘养了小半个月的病后,我们攒的银钱见底了。

林怀信执意要送钱给我,都被我坚决拒绝了。

有一回,他有了气,怪我总拿他当外人。

虽然头一次见他生气,但我还是坚决退还了他的钱袋。

「林三郎,你要真为我好,就帮我打听打听,不限于咱们县里,附近云、月二城,可有妇人家缺梳头的侍女不缺。」

我见他仍低垂着眉眼,便伸手轻轻攥住他的袖口,柔声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还是你教我的呢。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抬眸注视我,本想接着和我辩驳,但最终只有无奈的一声长叹。

我打趣道:「是不是后悔当初教我认字读书啦?」

林怀信摇摇头:「我只愿我教你的那些书,对你而言是切实有益的。」

他凑近我,展颜一笑:「瞧你今日这般倔强模样,看来是读进了心里,那为师该当欣慰了。」

那双笑眼太过明媚,我不敢直视,在脸颊烧起来时,迅速转身走进了屋里。

我心乱如麻地坐在桌前出神,我娘笑着对我说:「穗穗,你听。」

我回过神来仔细听,听到了林怀信打水的声音。

既然我不收他的钱,他便做些别的力所能及的事,来帮衬我。

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看向我娘道:「娘,教我怎么给人梳头吧,我总不能靠你养活一辈子吧。」

看到被我摆在床头的一摞书,我脑中灵光一现,还想到了一条好路子。

6

秋收过后,嫁娶之事颇多,我娘收的钱少,不少人家请她去给新娘子梳头。

起初我跟着我娘,只能帮她打下手。后来她给我教得多了,我自己也能上手了。

我给邻里的小姑娘们说,我不要钱,权当练手,所以她们很乐意来找我梳头,渐渐我便能独当一面了。

而且我识字,还可以在不出门的日子,帮人代写家信。

虽然钱少,但一点一点去挣,总能生活下去。

我爹娶刘三小姐的那天,我刚好去城里的一户乡绅家,给他家的老夫人梳发。

老夫人见我心细手巧,多给我赏了点钱。

我心下有愧,看她的小孙女在院中玩耍,便唤来给小丫头扎了个年画娃娃一样的发髻,老夫人看着我,颇为赞赏道:

「你且留个住处,你在家中等信,我给别人也推荐了你去。」

我又千恩万谢了一会儿,这才叫了驴车往回走。

如此耽搁了些时辰,到我们县里时,已是夜幕四合了。

原本日落之后,大多人家都闭门休息了,该很安静的。

但越往我家走,我越听见有人在吵闹。

林怀信身边的小厮,名唤「怀生」的,远远瞧见我,行色匆匆地跑了过来。

「元姑娘,你可且先避避吧。」说着,怀生就将我往反方向劝离。

我站住脚,忙问他发生何事了。

怀生挠挠头,说道:「你爹不是今日迎娶那刘三小姐吗?谁知刘小姐与人私奔了,你爹打定主意是你娘捣的鬼,现在正闹呢!」

「他发得什么疯!」我一听就气血上涌,一撸袖子就往家走,怀生拦也不住。

可我刚扒拉开人群,便见我爹踉踉跄跄栽了过来。

我忙闪开,任他栽倒在地,摔得满身灰尘。

「你、你个泼妇!」

紧接着便见林怀信一边说着好言好语,一边向后退来:「伯母,凡事儿好说好话,您今日若真动了手,被人拿进了府衙,青穗可该如何自处?」

听到我的名字,我娘顿住了步子。

我上前两步,才看到她手里攥着把锋利的剪刀。

那一瞬间,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无畏无惧的女子。

「若我娘还要受这个负心汉的气,我今后才无法自处呢。」我走过去,不动声色拿过我娘手里的剪刀。

我爹在地上连滚带爬,冲我叫嚣:「你娘疯了!你可看管好她吧!」

我抱住我娘,给林怀信使眼色,让他快带走我爹。

不然真闹下去,出了人命,终究还是我娘不值当。

当年那个劝过我娘的大婶子,如今也在人群里。

但她此一时过来,却是悄悄竖起了大拇指:「穗穗,你娘这次打得好啊!那一脚,直蹬你爹心口,看得我都解气嘞!」

我和我娘都被惹笑了,我这才扶她在院子里坐下。

我缓缓抚摸她的后背,帮她顺气。

「娘,别气了,犯不着为那种人动气。」

我娘明白,轻叹了一下,便转而言他:「新收的麦子,林三公子送了些来,我下午磨成了面,给你烙了菜饼,快去吃吧。」

我抱抱她:「就知道我娘最疼我了。」

「也疼疼怀信吧。」

林怀信送走了我爹,大步流星踏进了我家小院。

他总是穿着得体,时时刻刻都文质彬彬的。

我娘笑着欢迎他:「穗穗,你去端出来,我们一起吃。今日全靠三公子来得及时,不然还不知道你爹要把我怎么样的。」

我感激地看向林怀信,他照旧笑意恬静地站在星光里,霞姿月韵。

他来帮我一起端菜饼,我蓦地就有些于心不忍。

我舍不得他,可我知道,我在耗着他。

所以在他低头时,我轻声问道:「你爹娘,该当因为我,在劝阻你吧?」

林怀信的身子,明显一僵。

不言自明了。

他是家世出众的少爷,我是被我亲爹赶出门的乡野丫头。

他爹娘那样看重他,让他管着所有的农庄,自然不愿让他娶我这样的女子。

哪怕让步,说破天,也只准我做他的妾。

但林怀信不愿意。

他从始至终都在对我讲,一生一世一双人,既许诺,那便要做妻,做他唯一的妻子。

所以他只是绕着弯子,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

可他越温柔,就越让我难过。

7

经由那位老夫人推荐,新一年的立秋后,我接到了给郡丞大人要出嫁的小女儿梳头的活。

我掀开珠帘,只望了一眼菱花镜,便忍不住赞叹:「好美的姑娘。」

郑小姐被我的直言不讳惹笑了,羞怯地低下了头去。

她很乖顺,梳发、盘发耗时长,她只静静坐着,隔着镜子瞧我。

我现在上手比起初快了许多,顾念着人家的吉时,竟早了许多便完工了。

见我拎起箱子就要走,郑小姐张口留我,请我喝杯喜酒。

我接过酒盅,站着喝下,说了几句吉利的话,郑小姐便让丫鬟又赏了点银钱给我。

我正谢着,她陡然问我:「元姑娘,我瞧你和我差不多大吧?」

我想了想,回她:「我今年十七岁,该比小姐虚长几个月。」

郑小姐点点头,又问我:「瞧你手艺娴熟,该是出来做栉工有些日子了吧?」

我实实在在地回话:「我娘身子不好,需得银钱看病。再者我自己也想自力更生,所以便出来做活了。」

我没想到,我能在这样的大家闺秀的眼中,看到羡慕的神色。

她羡慕我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做过许多事。

我彼时不太明白她的羡慕从何而来,直到她说:「不像我,在家时要听爹爹的,出了嫁要听夫君的。

「就连我的夫君,也是我爹为我选好的,是个我见都没见过的人。」

郑小姐好看的眉眼耷拉着,那一瞬的低落,让我想起了这几年我娘委曲求全的模样。

我安慰她,毕竟是大喜的日子。

她便强打起精神,又问我可嫁人了不曾,可有心上人没有。

我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没有嫁人,但我已有心上人。

吉时到了,郑小姐在临走前,隔着大红盖头对我说:「元姑娘心性高,有本事,将来一定得嫁心上人。」

我目送她出府,喜气盈天,我反倒觉得有几分悲凉。

为她,也为我自己。

因为下个月,我便要去林怀信的府上了。

他的二姐要出嫁,他娘专程派人来请我去梳头。

我推开挡在我身前的林怀信,收下定金,接下了这一桩活计。

林怀信是担心见了面,他爹娘会为难我。

我笑问他:「你爹娘既然能将你教养得这般和善,他们自然也不会做穷凶极恶的事,是不是?」

林怀信安静地点点头。

我不想加重他的负担,轻松地笑说:「你瞧,你娘给的定金比旁人可多不少,想来就不会刁难我的。」

中秋常有阴天,朔风席卷处已是严寒,他不接话,只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裹在我的身上。

他那时眸光坚定,对我说道:「青穗,我明白我该做什么。」

而后,他更把自己埋在了繁重的事务里。

他和我一样,想攒钱,想自力更生。

这样等他能置办得起自己的小院子,有了自立门户的能力,当真能养得起我与我娘时,就更能劝服他爹娘了。

我偶尔会惧怕他给我的希望。

毕竟以我的现状,我可以随便嫁个农夫屠户,日子不见得有多好,但至少是嫁得出去的。

但能嫁给心上人,始终是我对姻缘这一事,最美好的渴盼。

所以哪怕最终得不到尽善尽美的结果,我也想为了这点希望,去拼一拼。

但求不悔,但求无愧。

8

去给林家二小姐梳头的那天,我穿了身素净整洁的衣裳。

我娘原本取了许多她舍不得戴的首饰来,想让我风风光光登门,别被林家的人看轻了。

我摇摇头道:「我是去干活的,这些戴在身上,总归是累赘。我只管做好我的事,他们没道理看轻我。」

我娘不放心,追着我的驴车跑了好半截。

我跳下车,去扶她,她攥住我的双手,脸上强扯着笑,眼中却满是忧心:「穗穗,别委屈自己,千万别。娘还干得动活,他们不要你,娘养你,你永远是娘的心头宝……」

「娘……」鼻腔酸涩,我强忍下眼泪,「穗穗知道。娘的心头宝,绝不让人当草芥踩踏。」

我拍拍她的手背,拉她去找隔壁家的婶子,瞧天色要下雨,我劝说不如她两人在屋里做做针线活。

「娘,你等我回来,咱俩一起蒸包子吃。」我冲她一笑,坐回驴车上,向林府行去。

林怀信老远便站在街角等我,看到我的小车,他快步跑来帮我牵驴。

他笑着说:「可是快入冬了,这么早的时辰,天色还是暗沉沉的。」

我背起我的工具箱,也冲他柔柔地笑:「给新娘子梳妆,可是得赶早呢,不然误了吉时,我可万死难赎了。」

林怀信帮我去放车拴驴,我先行步入他家后院。

丫鬟掀开门帘,我一抬眸,便见林夫人为首,一屋子女眷都在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我镇定地行礼:「诸位夫人、小姐安好,我是元青穗,今日来为出嫁的林二小姐梳头的。」

林夫人张口第一句便是下马威:「给看院门的丫鬟说一声,内院都是女眷,让男子们都去外边帮忙,别进来瞎搅和。」

我知道这话,是在拦着林怀信,以防他进来为我出头。

不过不打紧,我并不需要躲在男人身后。

靠眼泪,可摆平不了人生大事。

我遂气定神闲地穿过人群,走到林二小姐身后,开始井井有条地给她梳发盘头。

我梳头的工夫,屋里除了偶尔的咳嗽声,竟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我只顾着操心新娘子,倒也不觉得如坐针毡。

见我快完工了,林夫人才说话:「听闻元姑娘的手艺,又好又快,今日算是见识了。」

我轻笑道:「既要吃这碗饭,自该练好手艺,不然愧对夫人的抬举。」

「元姑娘倒是会说话。」林夫人坐在椅子上,吃了口茶,幽幽地叹气,「唉,我那三小子,可是有两个月不曾回过家来见我了。」

我余光里瞥见,林夫人一直在注视我:「还得是元姑娘面子大,你一来,他便来了。」

「林三郎今日在此,自然是为了自家姐姐出嫁的事儿。」我做着最后的收尾,半蹲在二小姐面前,细细查看细枝末节。

「何况前两个月正值秋收繁忙,想来也是贵府教养得好,才让林三郎为了农庄上的活废寝忘食,连回家的工夫也没有了。」

林二小姐没忍住「噗嗤」一笑,倒是打断了还要与我辩驳的林夫人。

林夫人问她笑什么,林二小姐指着我说道:「好伶牙俐齿的丫头,和娘年轻的时候真像。」

我没忍住回头看了眼林夫人,刚巧她也垂眸看我,我俩对视了一眼,竟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

林二小姐生着一张鹅蛋脸,圆眼圆鼻头,看着就很和善。

相由心生,她说话也和善,想来是帮着我和林怀信的,她问我:「元姑娘可有心上人没有?」

这话,郑小姐曾问过我。

我这一次依然老实点头,但并未直说是林怀信。

这一屋子的人,都心知肚明。我此时为鱼肉,她们为刀俎,也由不得我说什么了。

林二小姐又问:「那你想嫁给你的心上人吗?」

见我迟迟未答,林夫人倒是先张口:「试问谁不想嫁自己的心上人?二丫头,你熬到这个年纪,不就是为了等你的心上人吗?」

林二小姐点了点头:「正是娘说得如此呢。娘既然能成全我,也能成全三弟弟不是?」

见林夫人抿着嘴不搭腔,林二小姐又转而问我:「所以元姑娘如何作想?」

「我自然也想嫁给我的心上人。」

我将我亲手做的一支银钗子,簪在林二小姐的发间:「可我现下过得不好,我不愿成了他的累赘。」

我答应过我娘,不能委屈自己,所以我站起来,转过身,直视林夫人。

「不过我现下过得不好,不见得我一辈子都过得不好。等我再多赚些钱,养好我娘的身子,能开个学堂,我自然会再提此事。」

至此,林夫人看我的眼神,终于从只有戒备,多了几分赞赏。

但我明白,这只是个开始。

9

我从林二小姐的房中出来,林怀信守在院门口,手都冻僵了。

他的眉眼都是慌色,问我可受了委屈不曾。

我展颜一笑,不等我说话,里间跑出来一个小丫鬟:「元姑娘、元姑娘且留步,我家夫人说,请你留下喝杯喜酒。」

我还没说什么,倒是林怀信木讷地「啊」了声。

「三郎饱读诗书,怎得今日呆呆的?」我笑他,将箱子递到他怀里,「现下我是林夫人请的宾客了,可要劳烦三公子好生招待了。」

他想明白了,好看的眉眼终于舒展,笑得憨憨的,行了一个宴请我的礼:「还请元姑娘这边请。」

记挂着我娘还在等我,那天我只小坐了一会儿,就早早告辞了。

临行前,林夫人身边的丫鬟来找我,额外又包了些钱给我。

说是见我手艺好,赏我的。

我推了回去,笑道:「若林夫人当真惜才,还望以后有活计,能多举荐举荐我。」

我想起什么,叫住那小丫鬟:「那支银钗不必归还,算我送二小姐的贺礼。」

林怀信帮我拉了驴车出来,他不由分说塞了不少瓜子花生、糕饼点心,放在我的车里。

「权当沾个喜气,别再拒绝我了。」他的双眼水汪汪的,像受了委屈的小狗。

我无奈一笑,只得收好。

「现下秋收的事都忙完了,你也该常住家里,陪陪你的家人。」我帮他紧了紧披风,「你爹娘也是明事理的,你若为了我,再这么疏离下去,反倒让他们也不好开口了。」

林怀信的心思很单纯,他想不了这样的迂回。所以他听了我的话,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我拽起缰绳,正要走,突然被林怀信按住了车身。

斯斯文文的男子,不承想力气这样大。

他喝了点酒,眼窝泛红,睫羽之下,一双眸子清亮如水:「我再攒攒钱,等明年立夏了,就带你出去看我们的院子。」

我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暗红了耳廓。

「你买你的院子,与我何干……」我拂开他的手,逃也似的离开。

只听得林怀信清浅的笑声,在我的心头漾了一路。

那天我高高兴兴地回家,和我娘美美蒸了满满一屉的包子。

天冷了,放在地窖里能冻住,之后再吃也方便。

夜里,我窝在我娘的怀里,迟迟兴奋得睡不着觉。

我对她说了我今后的计划——

我要开个学堂,专门教女子梳发和写字。

我统共会这两样,我便倾囊相授。

这样我既能赚着钱,还有可能帮到人。

万一也有和我与我娘一样光景的女子,兴许就能帮助她们渡过难关。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10

林怀信去挑宅院的日子里,我的学堂也在我家院里开业了。

起初,只有邻里邻居,知道我靠自己赚了大钱的,肯将女儿送来。

后来她们跟着我出去做活计,切实赚到了钱,远处的便也有专程来交束脩学手艺的人了。

「只是可惜,绝大部分姑娘只想学怎么给人梳头,并不想学认字读书。」

林怀信帮我记账,我端着一盘梅花酥,坐在他的院子里,一边吃一边絮叨。

他知道我喜欢花,看那一簇一簇红红火火的。他便选了个院子格外大的宅子,在新一年种花的时节,埋下了许多花的种子。

他接我的话茬,说道:「也不怪她们,当今圣上重武轻文不说,更忌讳女子识文断字、干涉朝政。皇后原本是个能文会武的女将军,还不是被他规训得乖乖当宫妇了?」

这话听得我怔愣,毕竟我们这儿只是个小县城,离着都城千里远,谁又敢想天子所思。

但他这番话,其实是人尽皆知的。

当朝皇后孟央,卸下盔甲,进了皇宫,从此少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左前锋,多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孟皇后。

我似乎懂了,附和他的话:「是了,没有出路不说,还容易惹是非。」

我咬一口梅花酥,傻愣愣地呢喃:「要是有朝一日,女子也能赶考,也能入朝为官就好了。」

林怀信长臂一展,用笔杆轻敲我的额头。

「姑娘慎言啊慎言。」

我点点头,多咬了几口梅花酥,忙塞住自己的嘴。

我忙着我的学堂,偶有空闲,也用来出去给人梳头,或者帮人写书信。

赚的钱我攒了一些,其余用来给我娘养身子或者修补院子,日子竟过得出奇的快。

我娘跟着我也闲不住,我们把院子后边的一块空地翻了翻,我娘便种了些菜,一年到头,竟也能够我们自己吃喝的了。

她后来还塞了一小袋钱给我,笑得憨实:「娘背着你做了些手绢荷包卖了,倒是远没有你赚得多。」

我将娘的小钱袋,装进我的一个大钱袋里,又塞回她的怀里:「娘,你要是闲来爱绣那些,我不管着你。可你万万不能为了帮衬我,熬坏了你的身子,不然我这些年就白费心血了。」

我娘明白,将大钱袋放进她藏在地窖里的一个坛子里。

她说,那是为我攒的嫁妆。

她要她的女儿出嫁时,也风风光光的。

「我可不准任何一个人,说我是在卖女儿。我要他们看见,我女儿穿金戴银的,是下嫁去了。」我娘掷地有声地说着,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坛子。

我没忍住哽咽了,我就知道,这些年我塞给她让她花的闲钱,她全都舍不得,原封不动为我存了起来。

娘啊,娘。

哪怕我以后成了家,子孙满堂,我娘也会时刻为我操心。

我想我永远都会是离不开娘的孩子,因为这份毫无保留的爱,滋养我过好了自己的一生。

11

后来的一切,就都很顺风顺水了。

林怀信挑了秋收之后的一个晴日,邀请亲朋好友来贺他的新居。

林老爷和林夫人早早便到了,在我登门的一刻,便被林怀信引了过去相见。

我怀里还抱着贺礼,不承想林家的长辈们都在,乌泱泱坐了一屋子,惊得我一边行礼一边偷觑林怀信。

他笑得眉眼都弯了,嘴角要咧到耳根去。

林夫人笑着问我,备了什么礼。

我说有一对摆件瓷瓶,还有我娘亲手做的些糕点:「我娘说,怕三郎今日酒醉胃里难受,所以先让他吃点糕点,垫一垫。」

听我说话实诚,林老爷也始终笑盈盈的,他问我:「既是如此,看来没有我们的份了?」

我挠挠头,众人笑成了一片。

那天林夫人将家传的玉佩给了我,她亲手将我带来的那对瓷瓶,摆放在了堂屋的正当中。

路过时我才发现,林怀信院子里的两个角房,放满了大红锦布包裹着的礼箱。

在林怀信招待宾客的时候,林老爷和林夫人,命小厮们担起那些礼箱,去了我家提亲。

我娘没有准备,慌慌张张地,反反复复只在讲:

「我家穗穗比我有本事,她一个人就养活了家里,还做了这样大的场面出来。你们以后可不能欺凌她,别把她关在院子里,让她做个煮饭婆……」

我娘最明白那条弯路多熬人,尤其是在自力更生之后,还要回去寄人篱下的痛苦。

回不去的,她宁可我嫁不出去,也不愿我过回仰人鼻息的日子。

林老爷表了态,说绝不会让我重蹈覆辙。

我嫁了林怀信,照旧做我想做的事,林家绝不会有人阻拦。

林老爷转述了林怀信的原话:「元青穗首先是元青穗,其次才是她娘亲的女儿,我的发妻。」

我能够想象,他说这话时,明眸善睐的模样。

他绝不会问我,都嫁了人,何必还辛辛苦苦自己讨生活。

就像他当初不会问我,女子学写字有什么用一样。

我和林怀信成婚的日子,定在了隆冬腊月里。

两家人都迫不及待,想一起过一个新年。

天虽冷,人情温热。

见我又挨冻又挨累,大婚的当晚,林怀信并不急着碰我,只是小心翼翼地帮我梳发。

我这满头的发髻,是天不亮的时候,我娘帮我盘起的。

现在我嫁了人,便由我的夫君为我解下。

他柔声对我说:「青穗,你别心急。我们这边刚开席的时候,我就去接了娘过来,她现在就在东院那头歇息呢。」

菱花镜中,林怀信一本正经:「你要是不习惯,等会儿我就送你过去,你还和你娘一起睡。」

惹得我忍俊不禁,站起来,一转身,就将他圈了满怀。

我故意凑近他,坏笑道:「小郎君肩宽个高,没想到腰身却窄……」

林怀信霎时便红了脸,连带眼窝都透着淡粉。

我从没见他这般无措过,似是想推开我,又万般不舍。

「青穗,你、你累不累呀?」他纠结到最后,问出这样一句让我啼笑皆非的话。

我冲他眨巴眼睛,半晌才轻声回他:「原是有些累了,但毕竟是洞房花烛夜,该行的规程,还是要行完的。」

他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打横抱起我,便转身走向了花帐里……

尾声

我与林怀信,赶上了好时候。

在我们生养的一儿一女到了该念书的年纪时,皇帝驾崩于御驾亲征的路上,皇后孟央扶持五皇子登基,孟央垂帘听政,当即便发布了准许女子读书科考的国令。

我与林怀信,自然将两个孩子都送去了学堂。

他们将来可以选择去赶考,也能选择做贩夫走卒。

若我的女儿想和我与我娘一样,做个栉工,我自然也会应允。

那是他们的选择, 前提是, 我能尽力为他们拓宽选择的余地。

十载弹指一挥, 儿子在最后的关头,放下了纸笔, 说他还是喜欢跟他爹爹一样, 奔波于田间地头, 看粮食丰收。

我摸摸他的脸颊,为他递去一块汗巾:「那可未必比读书轻松, 你若选定了, 便要定心去做, 做不成再转而求其他,明白吗?」

他的踏实柔善随他爹,乖巧点头,当天便去了田垄上。

而我那自小就爱爬树上房,和男孩子们打架斗嘴的丫头,反倒认认真真读了书,去了千里外赶考。

彼时我爹抛妻弃女的名声在外,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早入黄土, 几个县衙的小差将他随意掩埋,至今坟头草都有一人高了。

而我娘呢,虽已花白了头发, 但精神矍铄,耳聪目明,手脚也很利索。

放榜那日,她坐在摇椅上,缓缓地扇扇子,笑道:「真没想到,我家的孩子,还能有当官的一天。」

我亦笑道:「还没有信差来,娘岂知那浑丫头会不会上榜呢。」

一旁的林怀信,为我斟了杯茶。

从我年少时认识他, 他竟当真做到了数十年如一日的纯良。

我常在我娘面前称赞他,我娘反过来夸我:「也是穗穗有识人的本事。况且咱也不怕被男人弃, 纵他林三公子有一日变了心, 你离了他,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那时回我娘一个坚定的眼神。是的,离了他,我照样能活得很好, 所以我不怕。

接过林怀信递来的茶杯,我为他整了整衣领。

我们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我们知道彼此如何作想:

不问结果,只求无愧于心。丫头此番能考中是好,考不中也无妨, 她要再做打算, 或者不服输再考几年, 皆由她去。

我以茶代酒,在信差踏进院门的那一刻,敬林怀信:「三郎, 你说,人走的每一步都算数,是不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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