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妖王相柳一大清早,晨雾还未散尽,云阳子就随宗门长老在山门外翘首以盼,等候暮墟宫人的到来。只见轻烟薄雾中,山林忽然沙沙作响,阵阵寒意扑面而来,接着绿叶结霜,天空飘雪,薄雾又浓,这时,两匹银白骏马破开迷雾,拉着一驾白玉车辇,从树梢间踏空而来。正在仰望的云阳子心头一动——冰雪宫,风雪马,仙人玉尊辇。见状,迎驾的长老紧张又激动地捏着袖子,待马车落地便立刻上前,迎接暮墟宫的首席弟子聿徊。在世人心中,聿徊虽深居简出,但却是暮墟宫了不得的二号人物,因为五百年前,暮墟宫封印落海之眼,便是由聿徊一人完成。彼时各派心中还不屑嗤鼻,暗嘲一籍籍无名之辈敢以一人之力封印落海之眼,那封印定是不到三天就会被无尽渊里的妖魔冲破。却不承想自那以后,不仅无尽渊下的妖魔彻底无法逃出生天,临渊大陆上的魔也好,仙也罢,各路修真者凡路过落海之眼,皆会被那封印弹开百丈之外。也是从那以后,暮墟宫开始崭露头角,在魔宗每每势盛时,灭其锋芒。这等高人,临渊仙门,怎能不仰慕追随?怀着此等激动的心情,天剑宗众人很快就将聿徊一行迎入正殿。天剑宗掌门上清尊人已久候多时,见到聿徊进入大殿的一瞬,竟一个没忍住,惊讶得站起身来。且说临渊的修真者,寿数虽比凡人漫长,但容貌想要维持丰神绰约,却非易事。以凡人之躯问道,筑基时间决定了容颜缓逝的起点,而后修为愈发精深者,则更能延缓衰老的速度。甚至有强者可以稳固肉身不老,直到寿数至终或度劫失败陨落。是而当下,上清尊人见聿徊竟是一俊美非凡的青年男子,不由暗暗吃惊。再看暮墟宫众人,皆颜如冠玉,面上无须,上清尊人忍不住又瞧自家修者,长老们清一色的白胡子老头。除非刻意易容,否则境界上的差距,已高低立现。本就不敢托大的上清尊人当下更为客气,他亲自走下掌门高座,迎向聿徊。「贤侄远道而来,快坐快坐。」聿徊无名无号,又是暮墟宫掌门弟子,按照辈分,天剑宗掌门唤他一声贤侄并不为过。但聿徊却似没有被人这般称呼过,当下微微一愣,顿了片刻才点头落座。接着一番相互寒暄的礼数,但多是上清尊人在问候。很快两人进入正题,聿徊表明了来意,师妹含覃被妖邪所伤,当下昏迷不醒,需要借天剑宗的落云眼一用。落云眼乃南山灵脉之眼,开之则灵气喷涌,天地变色。天剑宗六年开一次落云眼,除了在招收门人时给众人观礼,也并无他用。借给暮墟宫救人,也算报答含覃当初为徒弟云阳子赴长明宗的求药之情。而且这求药,还求得长明宗元气大伤,不得不退出与临渊几宗一争魁首的局面。当下上清尊人于公于私都不会拒绝暮墟宫的请求,只可惜这个顺水人情,想做却难。因为落云眼的封印乃天造地化,六年一衰,天剑宗也只能趁封印衰减时,开一次落云眼,其他时间,封印固若金汤。那上清尊人怕聿徊不信,还亲自带他去了趟落云眼。古岩祭台上镇守着四方神兽,后人建造了白玉祭祀塔于落云眼上。天地封印便在塔中。聿徊一探便知上清尊人所言非虚,不由陷入沉思。那上清尊人亦趁此机会留聿徊小住,言宗门内还有擅愈疗之术的长老,可为含覃一诊。聿徊不置可否,暂且留在了天剑宗。当日,云阳子便主动申请照顾暮墟宫人一行。实则,是想照顾含覃。上清尊人哪里看不出徒弟的小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点头应允。稍晚,云阳子洗了个香喷喷,便准备去含覃那处守夜。然而愉快的小步伐还没迈出两步,便觉后颈一痛,人就晕了过去。接着,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只是那人眉眼沉寂,透着一股危险的妩媚。夜色深深,时已至夏末初秋,半山腰上偶有虫鸣,但大都在秋夜中静默。安顿暮墟宫人的别苑,宽阔精致,是天剑宗最豪华的迎客楼。推开房门,男人遣走了两名守夜的天剑宗女弟子,其中一人觉得不妥:「师兄,含覃仙子是女客,你在房中守夜,是否不合适?」然一向脾气不错的云阳子,却冷眼瞥来,异于平日的鬼魅气场,流泻于一瞬抬眼间,那女弟子顿觉背脊发寒,忍不住后退一步。「师、师兄……」「无事,你们出去,这里有我守着就好。」男人微微一笑,眼中绿芒一闪而逝,两名女弟子瞬间神情呆滞,点了点头,退出房间。房门一关,屋内即刻恢复了寂静。九头莲枝灯火灼燃,男人一打响指,莲灯变成了能蕴养灵力的元火。以元神化火,护卫灵气不散。走到床前,他垂眸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轻碰她的脸。柔嫩的肌肤还触手生温,好似下一刻人就会醒来。可躯壳中的元神已经碎裂,现下只是被强行锁在身体里,若不能及时修补,她则永远都不会醒来。其实不会醒来,对他而言亦无所谓。当下她元神虽裂,但依旧在身体里,足以为他炼化所用。一旦元神消散,她彻底成为一具无知无感的活死人,对他来说才是空无一用。思及此,男人抬手,掌心出现一簇绿芒。下一瞬绿芒大盛,涌现魔息,向床上的女子袭去。顷刻间房中魔气奔涌,妖灵之力向周遭荡开,甚至震动了天剑宗的护山结界。结界一响,众人以为有魔宗来袭,皆慌乱起身,四处奔走。再看客房中,此时男人已恢复了自己的容貌,一身华服,长衣逶地,指翘鎏金甲,唯独头上发带,是最简单的紫花样式。他垂着眼,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施术的右手上,一向保养极好手背竟缓缓出现干裂的纹路。终于,一个魔息浓厚的蚕茧形成,然茧房关闭的一瞬,床上忽然响起一声虚弱的兽吼。「嗷嗷呜!」相柳一愣,垂眼一瞧。竟见含覃的袖中钻出一头小兽,那兽四目双翅有耳,竟是应该已经死在异境中的颙。此时颙兽已成了巴掌大小,毫无威胁,它似乎以为相柳要伤害床上的女人,对他扑腾翅膀,龇牙咧嘴。相柳眯起眼,将颙兽一把挥开,接着魔茧封闭,隔绝外界一切事务,彻底锁住那个正在缓慢消散的元神。「开不了落云眼,你此举也毫无意义。」这时一道男音从身后响起,相柳略略回头,冷眼瞥向来人。「你的魔息已经惊动了天剑宗,看在师妹的面上,今天我不动你,你走吧。」聿徊走进屋内,看着床上的魔茧,平静开口。含覃的元神已经碎裂,唯有解天地封印,开落云眼,炼化临渊大陆磅礴至纯的灵气来修补元神。可此举难度不亚于解开鬼母封印。看聿徊竟居高临下地将自己当成一痴情男子,相柳忍不住嗤道:「本座是走是留,何须你来应允?至于那落云眼,本座要开,也不是为了她。」说罢,他的身影从屋内消失。没过多久,天剑宗的护山警铃开始此起彼伏地摇响。众人争相奔走,大呼魔宗来袭,或躲或寻,火把乱剑,一片混乱。天剑宗的一众长老亦措手不及,方才那一股可怖的魔息已冲破护山大阵,若此时妖魔来袭,后果不堪设想。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魔宗之众并未大举进犯,却是直接来了想也不敢想的无定殿殿主——当众人匆匆赶到观礼台时,皆仰望高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那是……妖王相柳?!」37.开落云眼听闻妖王相柳之名,众人面色大变。只见浓浓夜色中,空中三轮月正在缓缓重叠,三合溯月被冲天魔息染得发黑,穹顶无光,四野皆暗,众人正是慌乱时,忽见一周身腾燃绿焰的男子出现在暗月前。男子银发高束,一双翡眼如万川寒潭,他红唇微抿,屹于白玉祭祀塔的上空,暗紫华服随风曳曳翻飞。他垂眼看向地面的白塔,轻轻抬手,凝聚妖力于掌心。不需要繁复的手势,连捏诀也省了,踏上封神之旅的上古恶妖,只需向临渊展露一丝强悍,便能开天辟地。眨眼间一束耀目的光柱直冲向下,白玉祭祀塔在顷刻间就灰飞烟灭,镇守塔周的四方神兽这才惊醒,方发出连连兽吼,释放出灵力抵抗。四色灵气凝聚成四股漩涡逆流向上,欲去攻击那解封印之人。相柳见之,轻轻一嗤。他瞥向裂纹加重的右手,这一身凡躯无法承受过量的妖力已有衰竭之相。他眯了眯眼,下一刻,双手起势。顿时绿焰在空中迸发至周遭百丈远,一时间三合溯月黯然无光,此处却天地明亮。见得此景,观礼台下的众人皆惊得合不拢嘴,一长老忽觉不对,疾声颤道:「不好,快退——」然那长老话音还未落下,所有人便觉双耳一鸣。尖锐的鸣响让世界像陷入了静默般,只见空中的百丈绿焰忽然一收,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光球。再下一瞬,那光球猛地向下一冲,顿时四神兽和其灵气一同化为乌有。巨大的冲击让天地为之震颤,周遭山林消融,站在附近的天剑宗弟子更是险些殒命,若非聿徊及时赶来,张开结界救下众人,怕是在场所有人都会随草木般变成灰屑。相柳全力一击,裂山开印。众人耳中的轰鸣也变成了隆隆巨响,天摇地动间白玉观礼台分崩离析,整座山被劈成了两半,这也直接导致天剑宗往后六十年都不曾再开落云眼,因为南山灵脉用了整整一甲子才自我修复正常。而当下落云眼一开,灵脉下的灵气即刻暴动。相柳立刻收势,向落云眼飞去。见状,远处众人俱是一愣,皆不知所措地看向聿徊,匆匆赶来的上清尊人及天剑宗众长老亦是满脸疑惑,不明所以。聿徊承受着天剑宗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的注视,看着面前被劈得稀巴烂的山头,脸比锅底还黑。明明是来问药的,结果变成了拆家。还从来没有向人低声下气过的聿徊,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正在酝酿说辞时,天剑宗一颇有眼色的长老便率先出声:「定是魔宗故意捣乱,阻止我们开落云眼!」然见证全程的眼睛太多,立刻就有弟子证明:「不是、不是,是那相柳亲自开了落云眼!」长老:…………解天地封印,下灵脉核心,炼化临渊大陆磅礴至纯的灵气。每一步,都是逆天而行。但却有人做到了。其实很多年后,那人被镇压在哭山下,煎熬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逐渐神志不清变得癫狂时,却从未有一刻后悔过当初。不悔当初以一凡身解天地封印,也不悔拿半生修为炼化临渊灵气。只有剥皮蚀骨的恨和焚心成毒的怨,让他在无数个空寂的夜里,齿咬着那人的名字,将恨和怨刻入骨髓。……当含覃再度醒来时,人已回到暮墟宫。望着头顶的白玉殿,她神情愣愣,许久后闭上了眼。冗长一觉,仿佛跨越了时空和生死,浮生三梦,一切皆幻障,皆是空。那不过是他精心设计的剧情。窥探人心,环环相扣,得她怜惜,为她而死,最终破开她心中的坚冰。含覃躺在床上,许久许久一动不动。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一抹娇小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小丫头放下药碗,趴到床前,两只温暖的小手握住含覃冰凉的手:「师姐,醒醒吧,瑢儿好担心。」听着这软糯的嗓音,含覃的心微微一热,她睁开眼,看向趴在床边的小丫头,唇动了动:「瑢儿,我回来了。」……含覃回到暮墟宫,时间转眼便过了一个月。此番她大劫归来,伤势颇重,若非大师兄亲自带她下山求药,她定难逃一死。休养半个月后,含覃终于能够下床,又半个月,她在含瑢的搀扶下可以迈出房门。那颙兽也一同来到了暮墟宫,含覃没想到浮生三梦里的颙竟会出现在眼前,不由陷入了沉思。那应是皆为幻境的梦,怎么可能变成现实?含覃不知那浮生三梦的最后一梦,因他二人超乎常人的修为,桃源释恶境出现了裂隙,将他们推向了一处真实的异境。相柳原本设计好的浮生三梦,在最后一梦时失去了掌控,他们意外坠入了颙兽的无量劫。而含覃在颙自爆时,护了其一缕元神,颙兽也由此在临渊重获新生,但也修为大减,成了一巴掌大小的灵兽。含瑢一见到颙,便爱不释手地把它当成了带翅膀的小可爱。然颙生性狂妄,虽成了普通灵兽,可脾气却没变。当下不能口吐人言,只能喷火警告,含瑢被它喷了几次黑脸,最后灵机一动,抓住颙的尾巴,用它来烤兔。时间便也在平静的生活中点点流逝。然整天在外面疯跑的含瑢,很快便发现了含覃的不对劲。以往勤勉于修的师姐,不知何时会开始发呆。望着窗外发呆,看着书发呆,连练功也久难入定。此时的含瑢不明白何为心事重重,她只知道师姐这次回来,被伤了元神,整个人都变了。旁人许看不出,但她三两日便发现了不同。「师姐,你不开心。」将一只烤雪兔放在桌上,这是含瑢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含覃一愣,没有说话,只合上了手中许久未翻的书。「是谁在外面欺负了师姐?瑢儿去给你报仇!」小丫头说着就一把抓来趴在桌上休息的颙,那颙不久前才被迫烤了三只兔子,甚是疲累,此时又被这小祖宗捏住尾巴,不得不配合着再喷出一小口火。含覃见曾经万妖皆惧的颙竟落得被自家小皮猴拿来烤雪兔,一时间竟有些感慨。救下颙这一命,也不知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38.那幅画然不论是好是坏,来到临渊大陆的颙,不再是曾经那个令人谈之色变的凶兽,其狂躁的性情也在含瑢手里被迫平和。含瑢叫它小可爱,烤完雪兔还会分它一只。终暮山常年积雪,天寒地冻,处于山坳中的暮墟宫入夜后亦是寒意沁人,是而浑身厚毛的颙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含瑢的暖床鸟。见大名鼎鼎的凶兽被自家徒儿蹂躏到这般地步,天虚尊者也忍不住悄悄汗颜。他自是知晓那颙是何方神圣,见其在慢慢恢复实力,生怕有朝一日凶兽发怒,一口吞了自己的小徒儿泄愤,所以后来天虚尊者以掌门的身份给了颙兽自由。哪想颙一飞走,含瑢便哭肿了眼。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蹲在雪地里守着抓来的兔子,等颙回来烤兔。这让蹲在树上,已有一人高的颙忍不住无声一叹,张开翅膀又飞回了含瑢的身边。含瑢一见到颙,便抱着它号啕大哭——「师姐走了,你也走了,你们都不要瑢儿了。」于是,它留了下来。这一陪伴便是数百年,它依然是一只暖床鸟,哪怕已经恢复了全部的实力。后来含瑢长成了一娉婷少女,她向往红尘的瑰丽,独自离开了暮墟宫,再后来她在尘世中情窦初开,恋慕上一人,又为那人犯下大错。她本该在与鬼母的交易中,死于元神割裂之苦,而它也本可在那年飞升离去。可最后,它选择了飞入无尽渊,张开自己的双翅,将她护在羽下。灰飞烟灭前,它向慌忙赶来的含覃提出了最后的请求——「让她忘了我。」「否则,她会难过。」一场无量劫,它积累千年的怨恨终于在那小少女的笑靥中渐渐消弭。相伴数百年,白雪山巅,无尽荒原,皆有她和它的身影。只故事的最后,他们朝夕相处的阁楼,人去楼空,只余桌上一只雕工笨拙的凶鸟。……这世间前生后世,各有前路,众生不过是踏上自己因果业报的旅途。世人总观他人果报,再唏嘘论因,然一切是是非非、对对错错,终会在流年辗转中,消逝于时间的尽头。那一年含覃归来,元神受损,闭养于暮墟宫近半年,才勉强恢复。含瑢看着难展笑颜的师姐,心中暗暗着急。她去问了师父,也去求了师兄,可师父只是摇头,师兄更是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她。她只能多烤些兔子,多做些山珍美味给师姐送去。到了深秋,她在山中寻了数日,终于在一处断崖前找到了一朵圣霜芝。圣霜芝乃终暮山地宝,有愈灵之效,只于寒冬来临前在绝壁上生长。彼时还是孩童的含瑢也颇有韧性,硬是爬上绝壁,摘下了珍贵的圣霜芝,也因此摔了一跤,小胳膊骨头裂开,她忍着疼痛,趁药灵气丰沛,赶紧回宫给含覃做了一道煲霜芝。次日初雪,含瑢备好菜,来和含覃一同用膳。然含覃却不在屋中。桌面铺陈纸笔,含瑢端着煲霜芝,瞧见桌上放着一幅画。画中男子似有一头白发,细眉长眼,红唇微翘,容貌甚是妩媚。他正靠在树下小憩,衣摆处舒展着一条长长的蛇尾。蛇尾旁开满了紫色的花,那花是终暮山中没有的,含瑢低头细看,却在蛇尾旁发现了【阿银】两个字。「阿银……」小丫头皱起眉头,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很是疑惑,「阿银是谁?」然一旁的颙却闻之一震,翅膀一抖,冲向含瑢。随着一声「哎呀」,含瑢被颙一抓,手中的煲霜芝砸向了桌上的画,美丽的蛇妖周身沾满汤汁,含瑢一惊,也顾不得烫,赶紧救画。然一拿,纸就破了。那日正是初雪,含覃回来后并未责怪含瑢,她收起那幅坏掉的画,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随后数日,含覃闭门不出。含瑢捧着受伤的小胳膊,暗暗垂泪,满心自责。一同闯下大祸的颙,自也被含瑢收拾了不止一顿。「坏鸟,明天和我一起去给师姐道歉!」然道歉这种事,怎么能让堂堂凶兽去做,颙兽不从。于是当夜,颙被含瑢薅光了半身鸟毛,第二天便被含瑢裹在布袋里,一同去给含覃赔不是。次日清晨,风雪还未停,含瑢便提着布袋来到了含覃的房间外,却恰好遇见一陌生女子从含覃的房里出来。那女子衣着清凉,身姿妖娆,一看就不是名门正派。她见到含瑢,有些感兴趣地停下脚步,弯腰挑起含瑢的下巴:「啧啧,这暮墟宫真是个神仙地儿,连个小丫头都这么漂亮。」含瑢鲜少见到外人,盯着面前容貌妖艳的女子,眼中全是好奇。然而当她看见女子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大腿时,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姐姐,暮墟宫很冷,你要多穿点。」说着,含瑢还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件披风,递给女子。妖莲一愣,柳眉轻轻一挑:「小妹妹,我乃无定殿妖莲。」无定殿之名,谁人不怕,而她妖莲还是临渊有名的魔姬。可含瑢只点了点头:「妖莲姐姐,这里很冷,你还是要多穿些衣服。」瞧这漂亮的丫头还是个小顽固,妖莲收下披风,勾唇一笑:「小丫头,今日我受你一衣,往后有事你就来叶芜城的天地大乐宗找我。」说罢,妖莲披上披风,潇洒离去。彼时年纪尚幼的含瑢自是不知天地大乐宗的名号,所谓天地大乐,便是以房中术修乐空双运之法,简言之,就是男女双修。与之类似的,还有合欢宗、玄女派,都是临渊男修们暗自神往的地方。那妖莲出生于天地大乐宗,当下已是无定殿恶主。而含瑢在无意中与妖莲结下了这一衫之缘,在她被逐出宗门变成厌凉后,天地大乐宗在渡生门创建之初,最举步维艰时,爽快地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而那时,天地大乐宗的宗主正是妖莲。39.玄冰灵蕊至于妖莲亲自登门造访,究竟所为何事,想必各位看官皆期待万分。那妖莲是个爽快女子,见到含覃便开门见山,将一根紫花发带往桌上一放。「他成日拿着这发带,连角都磨破了,却还硬撑着不开口,含覃仙子你就当做做好事,送佛送到西。」含覃看着眼前熟悉的物什,神情却十分木讷:「我不会去为一妖魔做事。」哪想妖莲掩面一笑,别有深意道:「对仙子来说,送那妖魔归西,难道不好事?」……妖莲离开后,含覃盯着桌上的发带,目光呆滞。就连含瑢进了房间,掏出布袋里的颙兽向她道歉,她亦神情恍惚。她没听清含瑢说什么,只在颙兽想去啄那发带时,忽然心头一跳。这时,含瑢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师姐、师姐?」含覃猛地一怔,这才发现,桌上的紫花发带已不知何时被自己握在手中。……一宿未眠,次日清晨,含覃便去了后山高崖,天虚尊者的洞府。「师父,弟子近日道心不稳,难以入定。」她神情晦涩,言语中亦透着颓唐。天虚尊者看着自己第二个弟子,忍不住无声一叹。他知晓含覃入了桃源释恶境的浮生三梦,归来时元神碎裂,聿徊带她去了天剑宗,可后来却是无定殿相柳为她开落云眼,对方还炼化了临渊灵气为她修补元神,所以徒弟这一命,是魔宗救回来的。「你心中若有挂念,自是不能安心修炼。」天虚尊者不愧是过来人,仅是知晓了事情的后半段,便自然而然地脑补出了一场小年轻们纠结于世俗眼光,却还是忍不住爱来爱去的故事。眼见徒弟开窍,天虚尊者倍感欣慰。然这时,含覃又问:「师父,魔宗之人是否都罪大恶极,理应当诛?」闻言,天虚尊者忍不住胡须一颤:「你啊,怎么老和你大师兄一样,难道仙门就人人君子,岿然坚守正道?」自诩正义如长明宗,也有善德仙尊那等人皮魔心之人。含覃自是知道自己问了迂话,她只是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是弟子愚钝。」天虚尊者重重一叹:「含覃,你不是愚钝,而是缺七情六欲之悟,少八苦九难之劫,天劫将近,你还差一颗神魔之心,你可有悟?」神的慈悲,魔的杀伐,含覃似明非明地点点头:「近日似乎有悟。」天虚尊者却依旧摇头:「你还未悟,神魔不过是人性极致,神福泽苍生,对是苍生,错也是苍生,魔好杀戮,万物灭则有生,杀亦是道。」听闻此话,含覃目露怔然。天虚尊者见她似被点醒了三分,接着又道:「若你心中还有牵挂,就去了结牵挂,待你真正开悟那日,便会明白为师今日的话。」她一直执于循规蹈矩地修习,只待飞升那一日到来。然古往今来,强悍的肉身并不罕有,但真正飞升上界者,却寥寥无几。人与仙神的距离在哪里?便是一颗神魔之心。曾经昆仑虚境中有一神物,名唤玄冰灵蕊,百万年一生,极寒裂魄,十分强横。它随聿徊取走玄冰时一同离开了昆仑,又因沾染了上神之气而生出了灵智,却冷心冷情不通人性,所以它选择了随聿徊下界,转生成人。那时,聿徊曾对它说:「人是这世间最复杂的动物,欲壑难填,妄念众多,你若无法摆脱质碍,修炼成仙,便是昆仑神物,也会消失于六界中。」当了百万年的无知之物,自然想要另一种活法。聿徊见它心意已决,便道:「那今后你就随我下界修行,做人的规则,本尊多少还是懂一点。」于是后来的后来,天虚尊者就有了两个不通情爱的冰徒弟。40.终暮山外心有牵挂,便去了结牵挂。这一日,含覃枯坐房中,独望桌上烛火,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她终于选择了遵从本心。临走前,她探望了熟睡的含瑢,嘱咐颙兽照顾好她。漫漫长夜,前路风雪,她终是踏上玉陵剑离开了暮墟宫。御剑于风雪中,她没有张开结界,任刺骨寒风吹透全身,她似乎想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似也在用这种方法来惩戒自己。一出终暮山,风雪便寂,晴月映照着莽莽荒原,天地间一片雪白。含覃刚飞至荒原上空,就见雪地里有一队人马。两辆马车,一大一小,皆华丽异常,车队前后还有数名高手护卫,四周灵火高燃,那队人马静默在雪地里,候在终暮山的出口,似乎在等谁。含覃见之,微微皱眉,落地收剑,走了过去。然还未走近,她便瞧见妖莲从前面那辆较小的马车里下来,妖莲一见到她便快步上前,面上笑容更是灿烂:「真是菩萨显灵啊,好姐姐,你总算肯出来了。」没想到两日前才登门的妖莲竟会等候在终暮山外,含覃不由面露疑惑,目光投向远处那辆大马车。妖莲一眼便知含覃在想什么,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压低嗓音道:「姐姐现在明白奴家为何只身上门了吧?」身为魔宗妖女敢孤身登门暮墟宫,妖莲当然没有活腻,却不得不走这一遭。而后两日她还等候在这冰天雪地中,若不是暮墟宫的小丫头送了她一件火鳞披风御寒,她这精心保养的如花美貌怕是就要提前枯萎了。接着,妖莲又在含覃鬓边耳语了几句。含覃闻言,面色愈沉。她望向远处的马车,神情复杂,片刻后,她终于点了点头:「让我留下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当含覃走向那辆大马车时,已变幻了一副容貌。姿色平平,好似一俗世女子,她还捏碎了一粒苍雪草种,周身浸染了苍雪草的味道。然她还未走近马车,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那声音是她熟悉的,可当下却有几分虚弱。站在马车前,含覃闭了闭眼,伸手掀开车帘。「谁?」里间咳喘刚停,就厉声道。站在含覃身后的妖莲赶忙上前解释:「这是属下从附近寻来,专门伺候您的丫头。」「本座不需要什么丫头,滚!」话音一落,车帘重重摔下。里面的人好似心情极差,还顺带掀翻了杯碟,顿时马车里一阵「咣当」声响,妖莲生无可恋地看向含覃,接着又好声好气道:「公子,这都已经三日了,仙子不愿意出来,属下也没办法啊。」这话着实戳人肺管子,车内忽然一静,接着对方阴沉的话音响起:「妖莲,你是不是活得连日子都不会数了?」妖莲一愣,赶紧改口:「属下记错了,是两日,天亮后才是第三日。」可若再加上一路车马劳顿,又在终暮山外徘徊数日寻找暮墟宫的入口,这前前后后加起来,已有半个月光景。「哼。」里面人重重一哼,显然还未息怒,可他脾气还未发完就又咳了起来。肝火一动,那咳声重得似要把肺都咳出来,妖莲不由看向含覃,只见她眉心深皱, 眼中似有一抹忧色。妖莲垂下眼,嘴角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公子,以您这身子骨,再在这儿守两日,怕是就要提前归……归隐田园了, 这等人的事儿急不来, 不如咱们先去附近的城镇,准备一番再来, 您说可好?」半晌,里面没有出声。算是默许。见状, 妖莲长长地松了口气,接着她清了清嗓看向含覃, 扬起一副傲慢的腔调:「我们公子就交给你了,小心伺候着,否则本姑娘扒了你的皮!」放下狠话,妖莲向含覃挥挥小手, 便火速离场, 跳上前面那驾小马车。有灵舟不乘, 故意要用凡人的车马,这等苦情戏码真是折腾死无辜群众了。妖莲一走,含覃的视线又落回面前紧闭的车帘上, 敛去复杂的思绪,她目光一定, 提起裙摆,跨上马车。然她刚进入车厢, 双眼还未适应黑暗, 车内沉滞的空气就忽地一动——她微微一愣, 没有闪躲,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谁给你胆子进来?」那人沙哑的嗓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手指不停收紧,只差一念, 就要捏碎她的喉骨。含覃看着面前的男子, 双眼无神,银发散乱,衣衫亦是皱巴巴。他的脖颈上密布着火舔般的裂纹, 就连扣住她脖子的手,亦干枯得像暮年老朽般。一瞬间, 含覃觉得喉头很酸,像哽了一块苦杏般。她看着对方无神的眼,咽下喉中苦涩, 闭了闭眼,低道:「是妖莲姑娘让我来照顾公子。」陌生的气息, 陌生的嗓音,相柳神情一黯,丢开面前的女子, 坐了回去。「滚出去。」张口闭口就是滚, 他以前很少这般粗鲁。「妖莲姑娘已经付了钱。」言下之意,她是收钱办事。相柳不禁一郁,又忍不住起了杀心:「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闻言, 含覃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面容似水沉静,眼底却有波澜。「不要了。」
第 8 节 相柳强开落云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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