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中为九间重檐正楼,两侧各有两座阙阁,五座楼阁高低错落,左右呼应,宛如三峦环抱,五峰突起,又形若朱雀展翅,故又有“五凤楼”之称。
正门城台上,将军撑伞,宫女掌扇,小皇帝朱厚照在黄罗伞盖下巍然端坐,内阁五府六部诸臣枢要分列两班,城楼之上冠盖云集,洋洋大观。
诸位阁部重臣对小皇帝忽然小题大做,拍脑袋定下的武科殿试并非没有异议,奈何刘瑾随后表态附议,碍于权阉之势,也无人再敢多嘴半句,至多心中将负责筹备此事的兵部刘宇骂了个遍:不知犯颜直谏,一味媚上逢迎,果真阉党尽小人!
刘宇老头有冤难诉,一股怨气都转到了起哄架秧子的丁寿身上,要不是廷试事忙,本兵大人都已经做好小人开始拿针扎了。
“阿~嚏!”朝房中的丁寿揉了揉鼻子,不知是哪个混账在念叨二爷,转目瞧瞧身边即将参与廷试的六十名武贡士,笑道:“该说的想来兵部已然说过了,本官只再叮嘱一句,御前比武,各显其能,但要点到即止,若是伤了人惊扰圣驾,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众人虽是两京十三省有司选送,其中不乏沙场猛士与将门虎子,但多是平生第一次踏足皇城,早为紫禁城的森严气象所慑,哪敢怠慢,躬身齐道:“谨遵大人吩咐。”
“嗯,好。”一众举子甚是识相,丁寿满意点头,踱步走到佟棠近前,“佟家哥子,你五叔没白夸你,果然有些本事,一路闯到这里。”
佟棠肃然行礼道:“幸赖大人提拔举荐,棠感激不尽。”
“这都是万岁恩典,御前演武,好好表现,莫要辜负圣恩才是。”
“小人谨记教诲。”
丁寿又交待几句,见无旁事,便出了朝房,顺着墩台马道,直上城楼。
“陛下,举子们准备已毕,比武可否开始?”丁寿轻声询问。
“开始,快!”小皇帝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丁寿打了个手势,左右阙亭内钟鼓齐鸣,君臣联手炮制的戊辰武科殿试帷幕就此拉开。
御前比武从无先例,要兼顾各方制定出一套细致繁琐的规典出来谈何容易,时间紧任务急,刘宇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公平有效任谁也说不出毛病的办法来——拈阄。
六十名武贡士通过拈阄两两配组,胜者三十人晋级,败者淘汰,胜者之间再拈再战,三十晋十五,十五晋八,直至最后两组,头甲三名连同二甲传胪一并选出,提前淘汰是你技不如人,中间有轮空晋级者那也是人家命数使然,完全实现了公平公正的竞赛精神,刘大人都开始暗暗钦佩自己了。
午门前广场中众贡士身披软甲,拳来脚往,刀光剑影,异彩纷呈,城头上小皇帝看得全神贯注,便是原本对武科廷试不屑一顾的左班文臣也不禁为场中比斗吸引,一个个屏气凝神,不敢少动。
锦衣卫职责所在,丁寿自不会一门心思都放在底下人比武上,忽然心中一动,察觉到似乎一旁有人暗中窥伺,转头凝目,神光如电,向东侧阙阁望去。
只见远处阙阁下立着两个娇俏少女,俱是长裙曳地,满头珠翠,其中一个鹅蛋脸的秋波盈盈,正瞄着他看。
原来是朱秀蒨这丫头,就说这妮子提了个比武的主意,定不会忘了凑热闹,原来躲到那边去了,丁寿促狭心起,迎着朱秀蒨的目光嘟嘴做了个飞吻。
朱秀蒨原本觑到人群中的丁寿,不知怎地老想往他那处看,安慰自己是要挑他的错漏告诉皇帝哥哥,怎料却被他隔着老远还轻薄了一下,不由玉面飞红,心虚地匆忙低头,低啐一声:“该死的下流胚!”
“郡主,你在说谁?”铭钰正津津有味看着下面比武,怎知身边郡主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知所以。
“还能有谁,还不就是那个讨厌鬼!”忆起丁府被男人捉弄的情景,朱秀蒨更是又羞又恼,琢磨怎生也给他个难堪瞧瞧,哎,有了!
“铭钰……”朱秀蒨贴着铭钰耳边一阵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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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张罗许久,见周遭无事便在西阙阁僻静地布置下桌椅,品茶歇脚,抬眼瞥见朱秀蒨的侍女铭钰神神秘秘绕了过来。
“丁大人……”铭钰敛衽先行了一礼,“我家郡主想和您打个赌,猜猜场下举子哪个能胜?”
丁寿探头往城台下看了眼,拿人家前程做赌似乎有失厚道,有心回绝,铭钰又道:“我们郡主还说……您若是不敢,也不强求。”
嗨,较劲是吧?
丁寿举目望去,只见那边朱秀蒨示威地一扬下巴,这真是不能忍了,否则以后在这丫头面前抬不起头来,丁寿问道:“赌注是什么?”
“一场十两银子。”铭钰按着朱秀蒨的吩咐道。
丁寿把嘴一撇,“小家子气,告诉你们郡主,一场低于一百两就算了。”
“一……一百两?”铭钰属实被这价码震住了。
“你家郡主若是不敢,丁某也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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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钰将原话带回,小郡主气得柳眉倒竖,“这该死的小贼,竟敢瞧我不起!”
“郡主,要不我看还是算了吧,一百两也不是小数……”铭钰好心劝告。
“不成!这口气绝不能输。”朱秀蒨本就是想着赢下丁寿,好好奚落他一番,如今怎肯打退堂鼓,抚着气鼓鼓的胸脯道:“告诉他,本郡主跟他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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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人……”铭钰不情不愿地递过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丁寿看都没看一眼,只道:“放杯子下吧。”
铭钰抽了下鼻子,委屈巴巴地将银票与杯子下的那摞银票放在了一起。
“告诉小郡主,这一局我押应天卫籍的桂勇。”丁寿点着名录道,桂勇在腾骧左卫任上一直未得升迁,也来参选武举博取前程,作为故人丁二爷怎么也该捧个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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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又教那小贼赢了!”朱秀蒨如今已经赌上了头,一双美丽杏眼都开始散发红丝,“把银子给他送过去。”
“没钱了!”铭钰苦着脸道。
“嗯?”朱秀蒨杏目圆睁,嗔恼道:“你怎地不多带些银子出来?!”
“带的不少啦,谁家出门会揣着小一千两银子的!这么会儿工夫,咱们这回进京的零用体己已经全没了,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报账!”铭钰哭丧着小脸儿道。
“这小贼恁地奸猾,每次都是他先选押,我非得赢他一次不可!”朱秀蒨本想着只要压过丁寿一头,哪怕一次,以后见面也有话挖苦,怎料赌运不济,荷包输个干净。
“郡主,我看就这么算了吧,那丁大人鸿运当头,我们是赢不过……哎呦!”
“什么鸿运当头?”朱秀蒨直接当头给侍女一个爆栗,“你这就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偏不信这个邪。”
铭钰捂着头,赌气道:“你信不信有甚关系,反正咱们也没钱和人赌了。”
“谁说没有!”朱秀蒨眼珠一转,抬手将自己皓腕上一对儿玉镯子摘了下来,“这双镯子顶一百两银子绰绰有余。”
铭钰捂着樱唇道:“这双镯子可是西番贡品,你好不容易才从王妃那里讨来,就这样输出去不心疼嘛?”
“呸呸呸,乌鸦嘴,张嘴就是输啊输啊的,没听过有赌未必输么,这一回我们先押!”朱秀蒨探头往下仔细巡睃一番,指着场中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呶,这回就选那个叫赵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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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兴致蛮高嘛!”丁寿把玩着犹带少女芬芳的碧翠玉镯,往场中看了下那个赵廉,身高体壮,比对手足高出一头,连鬓络腮胡,相貌粗豪,用的是一对八棱铁锤,看那锤头绝对分量不轻,再看他的对手,巧了,也是个熟人,绥德卫世袭指挥佥事——安国。
“既然郡主先选了,就依她吧。”丁寿唇角微勾,当即应了,又笑道:“不过提醒她一句,比武争斗不光是力气大就有用,阅历经验更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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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是。”得了传话的朱秀蒨抿抿樱唇,不以为然,此时广场中比武已起,她急忙抢到墙边,为赵廉观战助威。
赵廉果然气力惊人,一双铁锤使得呼呼带风,劈砸横扫,声势非凡,安国的秋水雁翎刀不敢与之相碰,只是一味趋避闪让,眼见毫无招架之力。
“大个子,加把劲啊!唉,可惜,再偏左两寸就好了。”朱秀蒨粉拳紧握,比之自己下场还要揪心,可安国却滑如泥鳅,每每被逼入死角之际,间不容发之下总能脱出攻势,让朱秀蒨为之扼腕不已。
城台上丁寿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他在西北时见过安国本事,少年老成,性情沉稳,如今只守不攻,明显是在节省体力,待摸清赵廉功夫路数,怕就要出手了。
果然又七八个回合后,安国身形电转,奔向赵廉左侧,赵廉久攻无果,已渐焦躁,见此情形立即顺势转身,一双铁锤如流星赶月,带着呼啸之声,急砸而下。
锤势凶猛,却抡了一空,转过身已不见安国身影,赵廉才一怔,忽地脚下一绊,庞大身躯“轰隆”一声摔倒在地,原来安国之前几次试探,发现赵廉每次铁锤左转之时下盘都露有空门,他瞅准时机矮身而进,勾腿横扫,一招奏效。
看着明晃晃抵在咽喉的雁翎刀,赵廉抱恨捶地,监考官唱名:“绥德卫——安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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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个废物!白长了恁大个子!浪费粮食!”东侧阙楼小郡主朱秀蒨气得跳脚,将落败的赵廉贬的一无是处。
铭钰想起那对镯子,就替主家心痛,小脸儿纠结着问道:“郡主,还赌么?”
“赌!为甚不赌,将这珠花给对面送过去。”小郡主虽然赌运不济,赌品却是甚佳,绝不赖账,抬手拔下了鬓间发钗,随后又将耳环等饰物也一股脑儿都摘了下来,
“我和那小贼斗到底,”朱秀蒨颇有一个赌徒所具备的侥幸心理,恶狠狠道:“我就不信,赢不了那姓丁的小贼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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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人,这是此局的赌注。”铭钰柔声怯怯道:“您看值不值一百两?”
“看什么,丁某还能信不过郡主殿下么,”丁寿刚用了块点心,正在用手帕拭手,也不在意道:“放桌上吧。”
瑶鼻微微抽动,铭钰将一支翠玉发簪放在了几案那堆首饰间。
“婢子告退。”铭钰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等等,”丁寿抬眼间,见小丫头眼圈发红,奇道:“你哭过了?”
“没有。”铭钰急忙摇头否认,还慌张地抹了下眼角。
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如何能瞒过丁寿眼睛,稍一端详便发现端倪,指着铭钰光秃秃的鬓发道;“这簪子是你的?”
似火樱唇轻轻抖动了几下,铭钰垂首摆弄着纤腰上的宫绦丝带,默默点头,这枚簪子是自己生日时兴王妃所赐,平日里珍爱非常,如今却被强逼着拿来做赌资,心中万分地恋栈不舍。
这丫头可比那刁蛮郡主乖巧得多,丁寿只是想教训目中无人的朱秀蒨,无意迁怒,笑道:“将簪子拿回去吧。”
“不不,”铭钰张皇摇头,“这是输给大人您的,婢子不敢,郡主会怪罪的……”
“既然是输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了,我送给你有什么打紧。”丁寿呵呵笑道,将铭钰一只滑腻玉掌拾起,强行将那玉簪塞到了她手中。
“谢……谢大人。”铭钰虽觉被男子握住手掌不妥,但心中满是玉簪失而复得的惊喜,不好意思强行抽手,只是娇羞道谢。
玉靥染霞,娇艳欲滴,这么个俊俏丫头区区一个簪子又算得什么,丁寿抚着玉手笑道:“快回去吧,记得把簪子藏好了,莫要再被你家那刁蛮郡主充了赌资。”
低头轻“嗯”了声,铭钰扭头匆匆回了东边阙楼。
牢记丁寿话语,铭钰将簪子揣在怀里,不敢让郡主再瞧见,非是做奴婢的存私心,实在是郡主你压根儿斗不过人家,何必将钱财往水里扔呢!
本是打定了主意,不让郡主再胡闹下去,可当铭钰看到垂头丧气的朱秀蒨时,心肠不由又软了下来。
小郡主往日总是无忧无虑,踌躇满志,现而今却如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头耷脑,毫无体统地分腿坐在椅子上抹眼泪。
“郡主,你也别太难过,胜负兵家常事……”铭钰试着相劝。
“哪有什么胜,分明一直负来着,我真是无用,竟连一场也胜不了那小贼!”朱秀蒨抽噎了下,不肯让侍女看见她掉眼泪的模样,倔强地背过身子。
“要不……”主仆二人自小一起长大,铭钰看她这副落落寡欢的模样着实心痛,握紧怀中那根玉簪,咬咬牙道:“郡主您再赌一局好了?”
“说的容易,我拿什么赌?连你的簪子都输出去了……”小郡主如今是输得一穷二白,只差脱这身衣服了。
“这根簪子还可以再抵一次。”铭钰将簪子送到朱秀蒨眼前。
“你没给他?”朱秀蒨从椅上跳了起来,“咱们愿赌服输,兴王府可不能丢这个颜面!”
“不是的,你听我说……”铭钰玉手连摇,将丁寿又将簪子送还给她的经过说了一遍。
朱秀蒨听了原委,非但没领情,转首冲着丁寿所在方向狠啐了一口,“呸,谁用那小贼假好心,乖铭钰,听我的话,将这簪子给他送过去,来日我送你一支更好的!”
“这……好吧。”铭钰好心未得好报,心中郁闷,嘟着嘴要将簪子送还回去。
“等等!”转瞬间朱秀蒨忽然改了主意,“就按你说的,咱们再赌一回,把这簪子堂堂正正赢回来。”
铭钰没好气地横了主子一眼,心中嘀咕:“只怕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主仆二人正各怀心思,一名锦衣校尉捧着一个蒙着绸布的托盘快步走到近前,单膝跪倒行礼,“小人见过郡主殿下。”
“你是谁?干什么的?”朱秀蒨如今一见锦衣卫就恨屋及乌,没个好声气。
“小人奉卫帅丁大人之命,特来完璧归赵。”来人举起托盘,将绸布揭去,托盘上尽是朱秀蒨输给丁寿的银票首饰。
“我家大人说赌斗之事不过玩笑消遣,彼此一哂也就罢了,不敢真个愧受。”
“丁大人果然朝廷重臣,雅量宽宏。”铭钰一见钱财佩饰失而复得,立时眉花眼笑,喜滋滋便要上去接过。
朱秀蒨板着俏脸一把将侍女给拽了回来,冷冷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些已经输给他了,这般原物送回可是存心羞辱我不成!”
“郡主……”铭钰思忖何必与自己过不去,欲待软语相劝,被朱秀蒨一瞪眼给噎了回去。
“住嘴!若收了这些东西,今后在那小贼面前我还能抬起头来嘛!”朱秀蒨螓首高扬,娇叱道:“你将这些给他拿回去,不然我就都丢到城下面!”
话说到这份上,那锦衣校尉还是一动不动,朱秀蒨怒从心起,“怎么,当本郡主说假的不成!?”
“郡主息怒,我家大人说若郡主执意不肯收下,还有纸笔奉上。”
“纸笔?”朱秀蒨愕然,“做什么?”
“我家大人恐郡主还未尽兴,言说也不必再用佩饰抵偿,只消随手写上银两数目,他都认可,无论多大盘口,一应接下。”
“岂有此理!”朱秀蒨掠至城台墙边,只见远处丁寿正向她招手微笑。
那笑容看在眼里简直可憎至极,感觉备受轻视的朱秀蒨狠狠一捶墙头,“该死小贼,欺我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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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逝,广场中比试的武科贡士逐渐淘汰减少,仅余八人争雄,得胜的四人中有三人可进头甲,另一人也可位居传胪,可谓出头在即,只是迭经争斗,众人也多是精疲力竭,气力大不如前。
此后陆续安国胜蔡霖,杭雄胜史经,桂勇胜乔迁,最后一个名额则将在佟棠和同样定辽中卫出身的韩玺之中决出。
朱秀蒨此时仪态全无,领口虚敞,杏目中血丝密布,丁寿送来的纸张很多被她写写画画,涂了又改,眼见又一场比武即将开始,她急忙寻了一张干净白纸,拎着宫裙趴在地上写下一张字据,递给铭钰。
“去告诉那小子,这场我押一万两。”
“一万两?!”饶是铭钰此前已经输得麻木不仁,闻听还是吓了一跳,“郡主你疯了?”
“你才疯了呢,我要这一局全都扳回来!”朱秀蒨信誓旦旦道。
铭钰却是不肯信,抱怨道:“咱们押一次输一次,郡主你哪来的自信?”
“此前不过是本郡主诱敌深入之计,就是靠前面那几场来探查这些武举们的斤两,现在已然知其详略,此局必胜无疑。”
任朱秀蒨吹到天上去,铭钰只是摇头,曼声劝道:“依我看随便赌个三五百两就是,胜负无伤大雅,何必要这样孤注一掷!”
不知是债多了不愁,还是看朱秀蒨输出去的都是白条,不如真金白银的感官刺激,铭钰如今的眼界格局也打开了,三五百两也权不当回事,但朱秀蒨要一次赌上一万两,打死她也不肯同意。
“瞧你这点子出息!”小郡主恨铁不成钢,听下面广场鼓点声响,晓得就要开始比武,再也耽搁不起,快语如珠说出自己理由。
“从前面两轮比试看,这姓佟的和那姓韩的功夫只在伯仲之间,可那叫韩玺的方才又比了一轮,看那体力也去了七七八八,而这个佟棠却一轮抽空,直接晋位,以逸待劳,还有个不胜的!”朱秀蒨得意笑道。
听朱秀蒨这么一说,铭钰也觉有理,不过立刻又疑虑起来,“郡主,那丁大人何等聪明,他难道会瞧不出来?你下这么大赌注,倘若他不肯应又该如何是好?”
朱秀蒨笑容一僵,“这个……你想办法激他几句,就说他要是不应,便是怂包、软蛋、胆小鬼!”
铭钰小脸立时垮了下来,“人家可是朝廷二品大员,我哪儿敢这么说啊!”
“这是我说的,你怕个甚,哎呀,快去,下面已经开始了,若是分出胜负前他还没应下,咱们翻本的机会可就没了!!”朱秀蒨直接将铭钰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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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两?好大的手笔,哦,押的是佟棠?小郡主变聪明咯!”丁寿难得夸赞了朱秀蒨一句。
“丁大人可……可敢应下?”铭钰纠结万分,郡主教的那些话她可怎么学出口啊!
“应啊,送上门的银子为何不要。”丁寿笑道。
铭钰暗松口气,“那婢子告退。”
“别急,你这大半天的来回折腾,想必累得不轻,坐下歇歇吧……”丁寿甚是体谅。
丁寿这一说,铭钰还真觉自己两腿如同灌铅,酸得不得了,可是郡主还在对面翘首以盼,得赶快把消息传了回去,让她也高兴一下。
“谢丁大人体谅,不过郡主还在等婢子回去报信,耽搁不得。”
“不必心急,下面胜负估计很快就分出来了,免得郡主心情大喜大落,对玉体不利。”丁寿漫不经心道。
似乎为了印证丁寿这句话,就听下面一声锣响,“定辽中卫——韩玺——胜。”
铭钰几乎以为耳朵听错了,一步抢到城台边,只见下面韩玺正在向正楼上端坐的皇帝谢恩。
“怎……怎么可能?”铭钰不敢置信,佟棠以逸待劳,怎会输得比其他几场还快。
“想知道原因么?”丁寿笑问。
铭钰点头。
“附耳过来。”
铭钰实在太想知道自家的一万两银子如何没的,依言凑了过去,屈身侧耳倾听。
丁寿贴近铭钰晶莹小巧的耳垂,轻声道:“我提醒过郡主,经验阅历尤为重要,你当这仅是指在场中的比武之人么?观战之人要是没有那份眼界阅历,如何能押中胜负。”
铭钰美目连闪,怔怔点点头,似懂非懂。
丁寿拿起手边的武举名录,点着二人姓名履历道:“佟、韩二人俱注籍定辽中卫,两家同是出身辽东将门,佟棠他爸佟瑛现为定辽中卫指挥同知,而韩玺的老子韩辅却是辽东总兵,换句话说,佟瑛一家的富贵荣辱都捏在韩辅手里,换成你是佟棠,会如何做?”
“原来如此。”铭钰恍然大悟,“我若是佟棠,纵使能胜也不敢胜,还要尽力卖个大人情给他,让韩玺胜得轻松,保存体力。”
“悟性不错,比你家郡主通人情世故。”丁寿笑赞了一句,终于本性难改,顺手在铭钰躬身翘起的圆臀上拍了一巴掌。
“呀!”骤然遇袭,铭钰一声尖叫,声音属实大了些,连正楼处观战的君臣大佬都被吸引了注意,向这边望来。
众目睽睽之下,铭钰有苦难言,更觉脸颊发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下去。
罪魁祸首的丁寿却毫不在意,哈哈一笑起身道:“走吧,我正要去向陛下奏事,顺道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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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蒨拧眉沉思,死活想不明白那佟棠怎么忽然一下就败了,心中只巴望着那姓丁的小贼一定要警醒些,千万不要应下这场赌局。
那佟棠胜券在握,那小贼平日看着也挺机灵的,总不会轻易上当吧?
可是铭钰要用我的话去激将,没准儿他脑子一热就会应下?
哎呀,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那姓佟的废物败得如此之快,或许还没来得及答应,三清道祖、苍天保佑,铭钰腿脚一定慢些,在决出胜负后才见到那小贼最好……
朱秀蒨临时抱佛脚,不停求告神明,祈求上苍,患得患失中终于将铭钰给盼了回来,只是见她扭扭捏捏走路的怪模样,不禁秀眉一蹙,“你怎么才回来?那条腿怎么了?”
“没……没怎么,走路扭了一下。”铭钰只觉屁股被丁寿巴掌拍过那处仍旧火辣辣的,连那半边身子都木了,她近乎是拐着才走了回来。
朱秀蒨也无暇分辨她话中真假,急问道:“怎样?他是不是没来得及应下?”
铭钰可怜兮兮地摇摇头,小声道:“想都没想就应了,咱们这局又输了。”
朱秀蒨先是一愣,随即顿足咆哮:“气死我啦!那小贼白长了一副聪明相,那般明显的圈套也跳进去,真是蠢笨如牛,还偏让他走了狗屎运又赢了!真真岂有此理!!”
急怒攻心,朱秀蒨连闺阁仪态都不顾及,口不择言地拼命宣泄着心中闷气。
“丁大人可不是笨,一切都在他的算计里……”铭钰将丁寿的话照叙了一遍。
朱秀蒨闻听后更加怒不可遏,“这分明是作弊!不行,我要去寻皇帝哥哥……”
“但不知郡主要寻陛下说些什么?”丁寿负手踱步,慢悠悠地走到近前。
小郡主而今和丁寿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时候,立即嗔目怒道:“御前比武,不尽心竭力,反私相授受人情世故,这还不该问罪么!?”
“郡主也是习武之人,当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着不慎落败之事常有发生,郡主何以就一口咬定是人家故意输阵?”丁寿眉头一挑,戏谑道:“就因为你凭空臆测的一句话,便请陛下治两位举子欺君之罪,不嫌太过蛮横无理么?”
“你……那你方才对铭钰所说……”
丁寿耸耸肩,“丁某也是随便猜测之语,总不能以此为凭妄定人罪,那武举名录郡主也曾看过,大可如在下一般猜上一猜,只是依郡主之智,恐未必猜得准!”
“你……好……”朱秀蒨怒气填胸,气得说不出话来。
“丁大人,你不要再气郡主了,今天就算我们输了就是。”铭钰真担心朱秀蒨气出个好歹。
“不行,还有四场,我定要和他赌到底!”朱秀蒨玉面含煞,斩钉截铁道。
“屡败屡战,勇气可嘉,只是今儿个郡主娘娘是没机会了,丁某适才向陛下进言,天色已晚,一干举子屡经比试,气力已衰,请陛下恩准明日再试。”
“怎么,你怕了?”朱秀蒨当真是煮烂的鸭子,全硬在了一张嘴上。
“我真的好怕啊……”丁寿煞有介事地拍拍胸膛,还没等朱秀蒨出言相讥,就见丁寿从怀中掏出一大把白条来,边数边道:“一天下来挣了几万两,我怕自己顶不住会乐死过去。”
“你……”伤口上撒盐,再加当面打脸,朱秀蒨心中气苦,眼泪在眼眶中开始打转。
“郡主若还想翻本,明儿见,恕丁某今日不奉陪了。”丁大人装完逼就跑,连回嘴的机会都没给朱秀蒨留下。
“郡主,我们要不还是回安陆王府吧……”铭钰还真怕丁寿上门追债,那几万两银子就是将她卖了也抵偿不起。
“回什么回?这一走还不让他把我小瞧啦!”朱秀蒨愤愤抹了把眼睛,“我跟他还没斗完呢!”
我看你是还没输够,铭钰吐了下舌头,不过又纳闷:郡主既然那么讨厌丁大人,又何必在意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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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逗了一把眼高于顶的金枝玉叶,丁寿心情甚好,晚饭都准备多吃上几杯,只是还没等他开饭,刑部员外郎张禴就匆匆来访。
“汝诚兄,用过饭没有?”看看外边天色,丁二爷不无恶意地揣测这家伙是掐点儿来蹭饭的。
“哎呦我的丁大人,如今便是龙肝凤髓,下官我也是食不知味,求大人救命啊!”张禴一脸苦相道。
“怎么回事?坐下说。”见张禴说得郑重,丁寿也收了玩笑之心。
张禴屁股都没坐稳,便急问道:“东厂清查日前劫囚一案,缇帅可曾知情?”
“知道。”丁寿唇角微微一撇,他还为这事闹了老大不痛快呢,“怎么了?”
“前日厂臣带领东厂番子进驻刑部,对负责此案的云南司各级官吏逐一问询。”
呦呵,老丘这家伙办事还真有点雷厉风行的味道,丁寿哂笑道:“可是鞫问手段不当,有过激之处?”
“开始倒是还好,只是……”张禴咧咧嘴,做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今日突然将云南清吏司自郎中到主事一应官员全部收押!”
“丘聚他疯了?!”若说刑部和大理寺隐伏了一两个盗贼内线,丁寿不足为怪,可总不能整个云南司的官员都被强盗收买吧?
那大明朝廷还混什么日子,趁早散伙拉倒!
“因为何故?”
“东厂并未告知内情,如今刑部上下也是一头雾水。”张禴苦着脸道。
等等,丘聚为人阴鸷狠戾不假,可绝不是轻易授人以柄的莽撞性子,骤然发难,定然有因,丁寿余光瞥向旁边一脸焦灼不安的张禴,忽然心思一动,冷声道:“你不会和这案子有关吧?”
“绝无可能!”张禴双手连摆,急忙否认,“下官或有失察之处,但绝无渎职不法之行。”
“那就好,既然无关你还操什么心,咱们静观其变就是了。”丁寿也想看看丘聚能弄出什么么蛾子。
“大人诶,下官再怎么说也是刑部次官,这件案子还是下官委划给云南司的,东厂这般大兴牢狱,还不知其因果,下官实在惴惴难安啊!”
丁寿无谓道:“丁某虽然出身东厂,可与丘公公没几分私交,想要打听消息,你是找错了庙门。”
“大人可以去请教刘公公啊,这般大事丘公公或不屑告知刑部,但定不会瞒着内相他老人家,凭大人您在刘公公那儿的面子,还愁问不出点眉目么!”张禴虽然早就依附刘瑾,但自刘瑾掌司礼监后,水涨船高,想见一面并非易事,况且让刘瑾给他打探消息,他也着实没那胆子,这大半天真是提心吊胆熬不下去,才来求告丁寿帮忙。
瞧张禴那可怜劲儿,丁寿有点看不过去,况且二爷也好奇丘聚搞得究竟哪一出,跑趟刘府对他而言不过是串门子般简单,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秉着无利不起早的心思,他也绝不会白折腾自己这一趟。
“去刘公公那里探听下虚实并非不可,只是我也有一事要劳烦汝诚兄。”
“大人言重,您尽管吩咐就是。”
“帮我调一下刑部封存卷宗,我要查一桩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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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韩家几代将门,家资豪富,在京中也有别业豪宅,如今后院之中,辽东总兵韩辅之子韩玺正在摆酒宴客。
韩玺不过三十岁年纪,一张国字脸,有棱有角,相貌堂堂,捧起酒盏,语带春风道:“今日科场蒙佟兄承让,小弟实在感激不尽。”
“不敢当,是小弟技不如人,败得心服口服。”佟棠嘴上客气,却难掩心头失落,明明御笔钦点的机会近在眼前,他却只能无奈放过,其中懊恼可想而知。
佟琅瞥见侄儿神色不对,眉头一皱,随即满脸堆笑道:“早听家兄讲起,少将军的韩家枪法乃得总镇大人真传,我这侄儿学艺不精,怎是少将军的对手,该他多谢少将军手下留情才是。”
说罢佟琅转头向侄儿喝道:“不知礼数,还不快向少将军敬酒道谢。”
佟棠尽管心中不愿,还是遵照吩咐敬了一杯酒,韩玺来者不拒,一口饮尽,置杯笑道;“佟兄也不必灰心丧气,待御前夸官授职之后,你我同返辽东,小弟少不得要在父帅面前举荐一二。”
佟琅大喜,“能得少将军之助光耀门楣,佟家上下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佟五叔何必客气。”韩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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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挂东梢,佟家叔侄方才与醉醺醺的韩玺告辞话别。
寂寥长街上,蹄声嗒嗒,叔侄二人并辔而行,佟棠在马上一言不发,始终怏怏不乐,佟琅窥出侄子心思,道:“这一回虽未中头甲,可也榜上有名,怎么,心里还放不下?”
“这二甲与头甲能一样么?明明有望御笔钦点,偏偏故意败下阵来,若真是本事不济也没甚说的,可这……侄儿心里实在是憋屈。”
佟琅叹了口气,这个侄儿简直是个榆木疙瘩的脑袋,幸好自己事先千叮万嘱有过交待,否则他可能真会与韩玺争个高下。
“虽说同是辽东将门,但咱佟家的家世岂能和韩家相比,纵然真教你得了武状元,升署官二级,难道就能一步登天,从此不看韩家脸色?”佟琅面上多了几分自嘲苦笑,“除非你有丁大人那般的地位恩宠,否则……省省吧!”
“可侄儿也是丁大人举荐出来的,有丁大人这个靠山,难道还不够让韩家忌惮几分?”佟棠不服气道。
“丁大人……呵呵,”佟琅低头一笑,讥诮道:“纵然丁大人果真对你另眼相看,可鞭长莫及,咱佟家的根基还在辽东,你爹叔伯几人的生死祸福还在韩辅手中掌着,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韩家父子对付不了丁大人,可只消在调兵遣将上耍些手段,想要大哥他们几个的性命都是易如反掌!”
佟棠惊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道:“咱佟家与韩家也是素有交情,只一个武状元的虚名,不至于此吧?”
“你也知道这是一个虚名啦,那又何必拿你爹几个的性命去冒险!”佟琅厉叱侄儿一句,随即怅然叹道:“或许五叔小人之心,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天知道韩家小子心里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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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少将军。” 韩宅厢房之中,三个形貌各异的汉子跪倒行礼。
韩玺醉意全无,抬手道:“不必客气,那三人的行踪可都打探清楚了?”
“俱都探得一清二楚。”
“好,那今夜就辛苦三位了。”
“义不容辞!”
韩玺自矜一笑,“我在父帅面前夸下海口,定要夺个魁首回去,苍天护佑,今上对今科武举尤为看重,更胜往昔,这份荣光我断不会让与旁人,三位助我夺得武状元,事成后定有重谢!”
“恭祝少将军状元及第,衣锦还乡。”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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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你想好了真的要去?”铭钰看着换上一身夜行衣的朱秀蒨,目光中满是担心忧虑。
“当然,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件事十拿九稳。”朱秀蒨将小蛮腰勒得紧紧,整理停当,信心满满。
“可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光明正大?”铭钰小声道。
“那些举子自个儿都不把功名当回事,你还替他们在意什么,难道你不想赢那姓丁的啦?”
“不是不想赢,是根本赢不了啊!”铭钰想想欠下那一屁股债,都觉得脑仁疼。
“所以啊,就得上点小手段,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朱秀蒨在丫鬟雪白的下巴上轻轻一勾,笑容无比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