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衙署,心情烦躁的郝凯将一摞文书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一旁翻阅公文的于永被吓了一跳,蓦地抬头,不满道:“老郝,我哪里得罪你了,莫名其妙摔甚桌子?”
“不是冲你。”郝凯没好气道。
于永将手中公文放下,慢条斯理道:“这屋内就你我两人,不是冲我,那是奔着谁?”
“还能有谁,姓杜那废物呗!”
于永恍然,“你说……杜星野?”
“就是那个走了狗屎运的,他奶奶的,寸功未立,就加官升级掌了内巡捕营,你我随着卫帅在西北出生入死,连命都差点丢了,也没他那好官运!”杜星野因任着巡捕营参将之故,丁寿奏请给他加了署都指挥使的官衔,着实教郝凯眼热万分。
于永对此却不以为意,微笑道:“老郝你也不必计较这一时长短,你我去岁之时也不过才区区千户,如今俱都独当一面,还不是都靠着卫帅恩遇简拔,跟着他老人家,吃不得亏的。”
“你当然想得开啦,此番围捕畿内白莲逆匪,你又是大功一件,少不得升官领赏!”郝凯瞥了一眼洋洋自得的于永,满是艳羡。
于永呵呵笑道:“借你吉言,其实我不过是动动腿,卖把子力气罢了,全是卫帅恩典抬举。”
两次三番抬出丁寿来,郝凯也发作不得,鼓着肚子道:“我也非是说卫帅亏待,只是咱们都是父父子子在卫里混了几辈子,一步一步才慢慢熬了上来,那杜星野一个野路子,旁的毫无建树,仅只靠着给卫帅看家护院,怎地就爬到我们头顶上去啦!”
郝凯等人都是世袭的锦衣卫,对那江湖草莽出身的杜星野自带着几分轻视,更别说杜星野的内巡捕营和他掌管的西司房在职权上多有重合,让郝凯有种被人到碗里抢食的愤怒。
“许就是靠着看家护院,走通了那些太太奶奶的门路,卫帅才高看他一眼……”以己度人,于永自问若混到这么个差事,绝对搞好和丁寿内眷的关系,这枕头风吹舒服了,可比什么功劳都管用。
“升官也就升了,可他也得有那本事挑起这份担子,他娘的,青天白日里让人将盗犯劫走,害得老子西司房都不得消停,他巡捕营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既然职专贼曹,京里走了人犯自也脱不开干系,郝凯愈想愈气,又拍起了桌子。
“你说齐彦名他们几个?”于永也听说了此事,转目问道:“那群人还没抓到?”
“一群惊弓之鸟,好不容易得脱牢笼定然是寻穷乡僻壤隐姓埋名蛰伏起来,哪里去寻!”郝凯瞪着眼睛气哼哼道:“诏狱里几时听过有逃犯!煮熟的鸭子都能让飞了,三法司的人和巡捕营都是他娘一班废物!!”
于永冷冷道:“老郝,说话留神,巡捕营的提督而今可是咱们卫帅。”
得了于永提醒,郝凯自觉失言,急忙住了嘴巴,于永向外张望一眼,低声道:“巡捕营而今也算是锦衣卫的分支,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得了,闹得满城风雨,传到卫帅耳朵里也不好看……”
“我他娘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下咽不下的,就看卫帅如何发落吧……”于永转目向后堂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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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星野在地上跪伏良久,没得到上峰允许,头也不敢稍抬。
丁寿在座上缓缓翻阅着被劫走人犯的卷宗,“老杜……”
“属下在。”
“当日犯人就这般轻易被劫走了?”
杜星野头垂得更低,“属下得到消息,立即带人出城追捕,怎知贼人极为狡诈,布置了多路疑兵断后,属下追踪许久,最后还是失了踪迹。”
话到最后,杜星野羞愧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你可是给本官添了个大麻烦,”丁寿无奈叹了口气,“锦衣卫负责缉捕不法,维护京师治安,若是往常,这事还能寻个说辞遮掩过去,可此番本官才以京师奸宄横行,治安败坏为由,叩请陛下增兵添将,你可知道这几千人马的编制来得多不容易,可巡捕营才一扩编,便出了这么档子事,你教本官在圣上与两班朝臣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杜星野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属下无能,罪该万死,恳请卫帅治罪。”
这还真不是杜星野的违心说辞,人要脸,树要皮,杜星野自觉是真没脸见人了,堂堂七星堡主昔日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自打穿上这身官衣,也不知是不是八字太轻,不合官运,可谓步步是坎,处处吃瘪,就没一件差事办利索过。
南京跟梢糊里糊涂地被泡进了水里,给上司看家护院倒好,见天有刺客光顾不说,还没一个让他给逮到,好在上峰体谅,非但没有怪罪,还升官委以重任,杜星野感激涕零之余,着实想摩拳擦掌干出一番名堂,谁知还没等他腾出手来收拾京城内的不法奸邪,就上演了一出大逃亡事件,脸都被抽肿了的杜星野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你才接手不久,也不能所有的罪责都教你扛了,毕竟本官才是巡捕营正牌提督……”丁寿又叹了口气,“起来吧,本官自去向陛下请罪就是。”
“属下此番罪不可恕,更无颜面让卫帅为属下担责,求卫帅从严治罪,以儆效尤,塞群臣悠悠众口。”杜星野依旧跪地请罪。
丁寿踱步而下,将杜星野拉起,“老杜,你是从东厂跟我过来的老人了,关系非比常人,要不是对你放心,也不会把阖府安危交给你守卫……”
一提护卫这事,杜星野更是羞臊得无地自容,赧颜道:“属下疏忽职守,愧对卫帅重托。”
“那些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丁寿也知道凭杜星野手底下的功夫,真撞上李明淑也就是送菜,也没迁怒的意思,点着他胸口道:“只要你这忠心还在,踏实办差,天大的事,自有本官替你扛了!”
“卫帅厚恩,小人粉骨难报。”杜星野虎目含泪,感动不已。
“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人犯既然已经逃出了京城,就与你的内巡捕营无关了,交给缇骑和六扇门去追捕吧,当务之急,把九门之内的隐患全部肃清,这种事不能来第二次了!”丁寿叮咛道。
杜星野颔首道:“属下明白,劫囚贼人有备而来,定是事先得到消息,属下想来不是刑部便是大理寺,定有他们的内线。”
“查,把人给我揪出来。”同样觉得被打脸了的丁寿恶狠狠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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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宅邸。
“你小子还真是个招祸的命,走到哪里都要搅起一场风雨!”刘瑾倚在榻上,指着丁寿说笑。
“也是白莲妖人流年不利,自个儿撞到了您老手上,实话说若不是白兄一路追到文安,小子也不会去蹚这趟浑水。”丁寿涎着脸回道。
刘瑾点点头,尖着嗓子道:“做得好,白莲教的那些混账行子越来越不成话了,竟然将主意打到了闯宫刺驾上,这一次将畿内教匪一扫而空,也算扫除了日后一个麻烦。”
“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剿了河北的白莲教匪,却走失了城内在押的那几个大盗囚犯,您老晓得,这锦衣卫和巡捕营而今都在小子辖内,朝中那些科道言官们怕是又要折腾起来……”丁寿当即扮出一脸苦相。
“你小子素来没脸没皮的,几时在乎过大头巾们的弹劾了?”刘瑾眼中含笑,揶揄了一句。
“平日自是不惧那些酸子叽叽呱呱的废话,这不是赶上巡捕营扩充的当口,小子是忧心有些人借机生事,让万岁爷再改了主意……”
“当今皇上圣明,自有主见,岂是几个穷酸腐儒便能蛊惑的,”刘瑾“嗤”的一笑,“哥儿你换个心思,京城内贼人猖狂,这巡捕营不是更有扩充之必要么……”
丁寿恍然,笑道:“还是您老高见,小子当局者迷,竟白担心了一场。”
“你也别光想着轻省,该操的心还是要操,张忠的事我听小川说过了,你就打算这么揭过去?”
就知道白老三不会帮二爷瞒着老太监,丁寿吸吸鼻子,陪笑解释道:“公公您也晓得张忠为人,贪财不假,但若说他会与白莲妖人勾结行刺圣上,小子是万万不信的,经此一事想来他日后也会有所收敛,办差更加尽心竭力,再则当时正好要张茂的人头来演出戏,小子便斗胆做了个顺水人情……”
“你这顺水人情一做,那张忠可是被你拿捏住了,恐将来再不敢对你丁大人说半个”不“字了吧?”刘瑾扬眉轻笑,意味深长。
丁寿也不否认,只是笑道:“他听我的,我听公公您的,左右都是为陛下效力,何分彼此嘛!”
刘瑾哈哈大笑,点着丁寿道:“你晓得这点便好,自古使功不如使过,那张忠愿意留就留着吧,他难得也算侍奉御前的听用之人,若让陛下知晓身边人牵扯进教匪谋逆之事,怕会引得圣心烦忧,就放他一马吧……”
“您老事事为圣上考虑,耿耿忠心,无微不至,小子望尘莫及。”
刘瑾被丁寿奉承得开怀,家院老姜来禀道:“老爷,东厂丘公公来访。”
“老丘来了?请他进来。”刘瑾吩咐一声,转头见丁寿神色微窘,展眉道:“哥儿又怎么了?”
晓得自家事的丁寿一咧嘴,苦笑道:“只怕丘公公会来寻小子的不是……”
“丁大人也在?”果然,丘聚拎着袍子迈步进门,抬眼一见丁寿,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丘公公安好。”丁寿主动问候。
“托福,尚没被某些人给气死。”丘聚哼了一声,连礼都懒得回,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托着下巴乜视丁寿,目光很是不善。
“有人得罪了丘公公?可要在下着人将他锁来,替您出这口气。”丁寿故意装糊涂。
“把你自个儿锁了吧,爷们说的便是你。”丘聚没好气道。
“我?”丁寿一脸惊诧,“这却奇了,在外朝人眼中”厂卫“从来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混为一谈的,小子怎敢开罪公公您呢?”
“话说得好听,我东厂拿人都被你锦衣卫给挡了回来,还敢说没有得罪?下次锦衣卫怕是就要进我东厂拿人了吧!”丘聚厉声叱道。
丁寿撇撇嘴,无谓道:“锦衣卫奉旨办差,倘若东厂内有人乱法不轨,保不齐还真有那一天……”
丘聚一听这话登时拍案怒喝:“放肆!”
“好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当咱家不在吗?”刘瑾轻揉眉心,略带不满地瞥了丁寿一眼,“哥儿,丘公公毕竟是前辈,还不赶快赔个不是……”
得了刘瑾吩咐,丁寿不情不愿地凑上前施了一礼,“小子适才口无遮拦,公公您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丘聚一声冷笑,转头不语。
刘瑾道:“老丘,伸手不打笑脸人,别和小孩子计较。”
丘聚鼻端喷出两道粗气,强压怒火对丁寿道:“岂敢,只消丁大人高抬贵手,将那嫌犯杨虎交予东厂,咱家便感激不尽啦!”
丘聚阴阳怪气,丁寿同样皮笑肉不笑道:“常言说捉奸成双,捉贼拿赃,无凭无据,便要擅捕公差,小子实在担心东厂此举,难以服众……”
丘聚霍地起身,怒道:“你锦衣卫平日里无凭无据、擅捕滥捉的事干的还少吗!”
“老丘,消消火,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说。”刘瑾靠在罗汉榻上轻轻一句话,丘聚发作不得,忿忿坐下。
“年轻人不懂轻重,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老丘不要与他一般见识。”看似责怪了丁寿一句,刘瑾又道:“不过这回缉捕白莲妖人,东厂立功不小,也是寿哥儿大度分润所得,呈报御前,你老丘面上也有光彩,你不称谢也就罢了,怎么还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缠不休?”
丘聚急道:“陆坤他们三个的性命可不是小事,你我执掌东厂这些年,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来!”
“咱家听小川说过原委,寿哥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冤有头债有主,又无证据证明那杨虎与陆坤几个的命案有关联,当时正值倚重六扇门之时,东厂拿人确是不妥……”
“那如今呢?”丘聚追问道。
丁寿急忙接口:“如今妖人归案,正是论功行赏之时,若是不明不白擅捕有功之士,怕会让下面人寒心呐!”
丘聚眼角肌肉轻轻抽动了下,阴恻恻笑道:“丁大人还真是体恤下情,赏罚分明啊……”
“公公过奖。”
“不过咱家却不怕背这个坏名声,人由我东厂来拿,有什么怨气骂名尽管朝我丘某人来就是,杨虎咱是拿定了!”
丁寿欲待争辩,刘瑾摆手止住了他,“老丘,杨虎的事你放一放吧……”
丘聚一怔,刘瑾又道:“如今肃清河北贼盗还有要借重六扇门的地方,大理寺走失的那批人犯中不乏大贼巨盗,那些人若再死灰复燃,地面上又要不太平了,除恶务尽,你们也该晓得这个道理……”
丘聚犹不死心,“那杨虎就这么放过了?”
“你真正要找的人又不是他,河北群盗之间多有勾连,或许能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些线索。”
老太监明显偏向自己,丁寿喜形于色,“公公说的是,小子已命缇骑四出,有他们和六扇门的公人配合,定能将那些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锦衣卫连京师内的逃犯都追缉不到,还指望他们能找到藏匿山野的贼人潜踪,呵呵……”丘聚唇角微垂,笑容轻蔑。
打人不打脸,姓丘的你这是不讲武德啊,丁寿眼睛一瞪,就要反唇相讥,刘瑾突然问道:“寿哥儿,劫囚的贼人可有下落了?”
狠狠瞪了丘聚一眼,丁寿不敢怠慢,回道:“回公公话,小子猜想刑部或大理寺应该有贼人的内应,正在布置盘查。”
刘瑾轻轻点头,“老丘,这事你来接手。”
丁寿急道:“公公,缉查捕盗可是锦衣卫的差遣……”
“那就做好你自己的差事,老丘有钦差总督东厂的名头,各衙门里都有番子坐班,鞫问法司官吏,比你更适合。”
斜睃一脸难堪的丁寿,丘聚难掩畅快得意,微微欠身道:“您老知人善任,静候佳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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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清宫。
“臣奉皇命赴文安颁赐颜氏旌表,不料却牵扯进地方剿匪捕盗之事,未请圣意便擅自行事,还请陛下开恩勿要降罪。”话说得郑重,丁寿浑没半点请罪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品茶吃点心。
御案后的朱厚照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都把自己开脱掉了,朕还有什么可说的,倘若你放着捕拿盗匪与白莲妖人的正事不顾,只一心给妇人立牌坊,那才真该治你的罪呐!”
“臣自然知道陛下体恤,可此番捕盗之后,未等陛下御笔勾决,刑部发文,便妄决盗首,有悖朝廷法度,更对陛下有些大不敬,臣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这不琢磨着先向陛下请个罪么……”丁寿吞下一块酥皮点心,含糊说道。
朱厚照“哈”了一声,讥讽道:“你丁大人平日里和朕耍聪明斗心眼时可曾记得有大不敬之罪,如今装模作样地扮给谁看?”
“臣下可是真心实意,要不然现在就磕头陪罪……”丁寿拍拍手上残渣,就要站起行礼。
“你安生坐着吧,那事朕听老刘说过了,为免白莲妖人打草惊蛇,也是无奈从权之举,若事事请旨行事,那贼盗还不都跑光咯,只消三法司核对刑犯罪有应得,没有伤及无辜,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老太监还真贴心,丁寿心中窃喜,又一脸为难道:“可所决人犯中有一人有陛下赦免的手谕,臣接到迟了,未及遵旨……”
“那事啊……”朱厚照一挥手,果决道:“杀得好,朕原听着张忠说他那本家兄弟只是误交匪类,牵涉未深,又看他哭得凄惨,怜他手足情深,才写了那道手谕,怎知竟还是个盗魁要犯!他回京后已先向朕哭诉请罪了,只说往日受了蒙骗,到文安看了兄弟罪状,才知事情真相,心中也是追悔莫及,哼,还算他分清轻重,否则纵了要犯,朕定治他个欺君之罪!”
张忠这小子果然伶俐,晓得小皇帝恼人欺哄却心肠软的脾性,先将自己摘了干净,不过也好,省了二爷许多口舌,丁寿心思暗转,又道:“还有日前法司狱囚被劫一事,臣下执掌锦衣,不能肃靖宵小,以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大案频发,请治臣下失察不职之罪。”
朱厚照掩嘴打了个哈欠,“你当时又不在京里,押解之人又非锦衣卫,真要论罪,刑部大理寺和兵马司都比你的罪过重,哎,你讲了许多累不累?到底想说些什么?”
丁寿转头冲着小皇帝嘻皮笑脸道:“臣的意思选拔兵士扩充巡捕营的事该催上一催了,倘若都门内巡查军士充足,那些贼人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刘瑾托底,丁二已经由原本担心内外巡捕营扩编一事泡汤,转为了急求速成,毕竟练兵整合,也需时间筹备。
“此事你只管催兵部就是,何须烦朕,诶,朕问你……”朱厚照忽然屏退左右,召唤丁寿近前,神神秘秘地凑近低声道:“寻刘姐姐的事办得怎样了?”
“啊?”小皇帝弯儿转得太快,丁寿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你不是忘了吧?!”朱厚照涨红脸道。
“臣岂敢忘怀!”就是真忘了也不能认啊,瞧意思小皇帝可会真为这女人跟自己翻脸的,偏这事还不能告诉刘瑾,连个说情的都没有,丁寿暗暗叫苦,干笑道:“外省拣选入京的乐工中没有陛下要寻的人么?”
“要是有朕还寻你作甚!”朱厚照毫不客气地喷了丁寿一脸吐沫星子。
“那……那就继续调送即是,大海捞针,并非易事,总需要些时日的。”丁寿苦想着给小皇帝安排什么消遣,“陛下深解音律,各省三院乐工中也不乏精通艺业者,陛下不妨趁此机会从中选出些人才,谱编新曲,流传后世。”
小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无力地向后一倒,靠在御座上道:“寻不到刘姐姐,朕食不知味,灵思枯竭,哪有闲情填词谱曲!”
这熊孩子还是个痴情种,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理,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素来多情博爱的丁二爷表示理解不能,还是顺着话头道:“刘氏女得陛下垂爱如此,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什么福气是几世修来的?”一个又亮又脆的声音突兀响起,将君臣二人吓了一跳。
什么人胆敢擅闯禁宫?丁寿回身,见一个娇小瘦削的宫装少女步履轻快从外奔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路小跑的张锐。
“是你?”来人还是丁寿旧识,赫然便是兴王府小郡主朱秀蒨。
“你也在?!”朱秀蒨看到丁寿先是一怔,随即俏脸一板,笑容尽敛。
“陛下,小郡主步子太快,奴婢来不及通传。”张锐呼哧带喘地躬身请罪。
“知道了,你下去吧。”朱厚照晓得这位堂妹最近被母后宠上了天,在宫中恣意随性,宫人都不敢阻拦得罪。
“秀蒨,你不在仁寿宫陪伴母后,怎地来这儿了?”朱厚照问道。
朱秀蒨笑道:“太后午睡休憩,我才从咸熙宫奶奶那里过来,本是要出宫的,想着来给皇帝哥哥请个安。”
小郡主刁蛮任性,不太理会那些繁琐的皇家礼仪,在安陆王府时有父母时时叮嘱管教还好,一到京师失了管束,立时原形毕露,莫说行走坐卧的日常礼节,连称呼都是不伦不类,张太后对她宠溺有加,朱厚照本人就是不拘常理的荒唐性子,平日对她也不加约束,让朱秀蒨更是无法无天,这深宫大内说进便直闯了进来。
若是往常朱厚照也懒得计较,只是方才君臣二人聊得话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让他有些心虚,肃然道:“朕与丁卿正在商议军国大事,好歹也让人通传一声,岂可冒失乱闯。”
怎知朱秀蒨非但没反思过错,忽闪忽闪地眨了两下眼睛,疑惑道:“军国大事?我怎听方才说的是甚福气、垂爱、好像还有个女人什么的……”
朱厚照一阵剧烈咳嗽,“一派胡言!朕分明说的是……是……,那个丁爱卿,我们君臣方才在商议何事来着?”
小皇帝你平日的健色没白练啊,传了一手好球,丁寿横了朱厚照一眼,欠身陪笑道:“陛下贵人多忘事,霸州文安民妇颜秀守贞殉节,蒙圣恩题”两指题旌,贞烈之门“,臣事毕回京,方才正是在向陛下交旨复命。”
“对对对,”朱厚照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颜氏的事来着。”
朱秀蒨蛾眉轻敛,“颜氏?我怎么适才听到的好像是刘氏,还有那垂爱、福气,又是怎么回事?”
“对啊,怎么回事来着?”朱厚照眼巴巴望向丁寿。
熊孩子这点出息,我呸!
丁寿颇为不敬地在心里鄙视了下小皇帝,面色不改道:“哪有什么刘氏,颜氏乃新科进士陆郊之母,说的乃是陆氏,陆家全族铭感圣恩,谢陛下恩泽广布,泽被陆门,是他们全族老小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知恩奉君,足见我大明教化之德。”朱厚照夸了陆家人一声,还不忘向丁寿投去钦佩赞许的目光,真是人才啊,瞎话张口就来,天衣无缝!
朱秀蒨今日似乎要和这对无良君臣硬杠到底,疑惑道:“那不过一个贞烈牌坊,又算什么军国大事了?”
“这个么……”丁寿咽了口唾沫,狠狠瞪向同样不知所措的朱厚照,倒霉孩子扯那么多干嘛,二爷都没法往回圆!
“我大明以仁孝治国,引礼入法 礼法结合,奉行忠义节烈,故而……故而……”丁寿搜肠刮肚,大明朝可没一条律法写着要寡妇给男人殉节的,要二爷怎么编啊。
内侍张锐适时走进,“启奏陛下,兵部尚书刘宇觐见。”
“快请!”朱厚照与丁寿异口同声叫道。
“老臣拜见陛下。”兵部尚书刘宇一步三晃地走进宫内,施礼拜见。
“先生免礼,来人,赐坐。”朱厚照看今日的刘宇格外顺眼。
尚书大人有些纳闷,今日皇帝实在热情过头,让他受宠若惊,甚至对面那个一向不对付的锦衣帅看他的眼神也是温情脉脉,让刘本兵心底发寒,不自然地夹紧了屁股。
“刘先生有何要事要奏啊?”朱厚照笑语晏晏问道。
没等刘宇接口,心领神会的丁寿便冲着朱秀蒨道:“戎机要务乃国之大计,郡主可否回避一二?”
“你……”丁寿明目张胆的逐客令,险些将朱秀蒨肺都气炸,欲要还嘴终究还是顾及大体,愤愤顿足,准备告退。
“也非是什么大事,戊辰科武举三场会试已毕,兵部遴选各地举子六十名,奏请陛下御览钧裁。”刘宇急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手本,双手呈上。
“六十名?有这许多?”朱厚照亦觉惊喜,毕竟之前武举会试未成定例,所录举子零零散散,甚有空榜的时候,骤然一榜拔出来六十名将才,那话怎么说来着,幸福来得太快,皇帝一时还来不及适应。
“天佑陛下,本科才堪大用举子甚多,老臣依据朝廷新颁《武举条格》,精选优拣,尚得此数,非是兵部虚应故事。”
“比武的?皇帝哥哥可否借我看看?”才走出去几步的朱秀蒨扭身便奔了回来,一脸期盼地央求朱厚照。
朱厚照自小一人长大,对这位小几岁的堂妹颇为纵容喜爱,只要她不再揪着大风吹耳朵里的那几句话不放,看份名录有甚当紧,顺手就递了给她,兴奋道:“刘先生,你与朕说说本科会试情形。”
看出皇帝龙心甚悦,刘宇也是暗喜不已,杨正夫所言不差,广录举子,上投陛下所好,下结众将之心,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刘宇清清嗓子,“正德三年戊辰科武会试四月开科,初九日初场较其骑射,十二日二场较其步射,两场俱于京营将台前较阅,十五日三场试策二道、论一道,于文场试之,先期请命翰林院官二员为考试官,给事中并部属官四员为同考试官,监察御史二员为监试官,试卷皆参酌文举会试例弥封、誊录编号,上书马步中箭若干,送入内帘阅卷,其答策洞识韬略、作论精通义理,参以弓马俱优者列为上等,策论颇优而弓马稍次者列为中等,之前弓马颇优而策论粗知兵法、直说事状、文藻不及者列于中等之后,其或策论虽优而弓马不及、或弓马偏长而策论不通者,俱黜之,断无滥竽充数之人。”
朱厚照听得连连颔首,甚为满意,“好,先生辛苦,那之后又该如何?”毕竟《武举条格》也是才刚颁行,小皇帝又是甩手掌柜,对其中细节所知寥寥。
“同样是仿文会试例,将有事于场屋官员及中式之人,梓其姓名,录其弓马策论之优者,为《武举录》进呈,随后张榜于兵部门外,次日引御前陛见后,俱赴中府用乐宴,并请命内阁重臣一人主席,宴毕备鼓乐、职方司官二员送武举第一人归第,中式之人依其弓马策论优劣不等分别加官署职,量才而用。”
尽管往日看刘宇不顺眼,丁寿也不得不承认兵部这条格还是有点门道,只加署职官而非授实职,避免出现纸上谈兵之辈害人害己。
“然后呢?”朱厚照满脸兴奋期待。
“啊?”刘宇被皇帝问得一愣,“没……没然后啦,武进士送京营总兵官处量用,若有愿回原籍者咨地方抚巡官依秩委用……”
“那朕呢?朕的殿试哪儿去啦?!”
朱厚照霍地转头,瞪着丁寿道:“你当初不是告诉朕变革旧法,另加殿试,朕亲临考校嘛?!”
丁寿搔搔鼻子,也觉意外,“刘大人,当初拟陈《武举条格》不是言讲参酌文举会、殿二试例吗,这没有殿试充其量只是武贡士,又何来参加会武宴的武进士?”
刘宇支吾道:“臣想陛下日理万机,这御前陛见……便充作殿试了……”
“什么?!”朱厚照与丁寿齐声大喝,吓得刘宇浑身一哆嗦。
“文科殿试朕都可亲临,难道还抽不出时间考校武科么!”朱厚照怒气冲冲道。
丁寿的话则更为诛心,“武举选拔全由兵部操作,这新科武进士究竟是天子门生,还是本兵你的弟子呢?”
“老臣不敢。”刘宇被这话吓得再也坐不住了,颤巍巍跪下请罪,“兵部绝无藐视圣上之意,这《武举条格》初拟之后,其中细则也是呈报陛下朱笔御准的啊!”
朱、丁二人互相对视,朱厚照道:“《武举条格》你没有看过?”
“臣又不掌兵部,只听说那是仿照文举会、殿二试之例拟就,谁想他们竟将陛见当了殿试!”丁寿一副无辜委屈的神情,心中也是纳闷,小皇帝平日不是对演武之事颇为上心么,怎还漏了这个,“陛下也未曾御览?”
“你又不是不晓得,朕诸事不顺心,大小事务都委了老刘处置,哪有闲情去看那个!”朱厚照瞪了丁寿一眼。
合着您二位爷都没看过啊,心悸之余刘宇更觉憋闷,兵部一番辛苦,竟是媚眼全做给瞎子看!
丁寿自然晓得小皇帝不顺心的事是哪一桩,急忙岔开,“万岁也不必心急,左右这六十人才经会试,照常兵部放榜,待陛见之日万岁再比文科之例出题廷试,陛下御笔钦点头甲,武进士之名也可实至名归。”
不得不说二爷确有急智,仓促之间安排得明明白白,朱厚照连连点头称好,刘宇却心中叫苦,武科取士又不是过家家,你们想一出是一出哪行啊,忙道:“陛下,武举条例已颁,不宜轻变,给众举子朝令夕改之错象,从而心生怨恚,背离朝廷取士本意。”
“刘本兵,你这《条格》上表第一句便是”参酌文举会、殿二试例“,陛下亲测廷试,何来轻变之说,况能御前比较,众举子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多加置喙!”
“这……兵部事前未曾预备廷试事宜,一时间恐无从出题供陛下拣选啊!”
丁寿一声嗤笑,“偌大兵部连从兵书经典中拣选几道策论都拟不出,还能替陛下掌管天下戎政么,抑或是刘老大人有心无力?或是本就没让陛下参与选才大典的心思?”
刘宇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来,这小子真是句句诛心啊,皇帝哪怕听进一句自己今后恐都没好日子过了,慌忙道:“臣年纪虽迈,亦熟读兵书战策,通晓经典文章,初拟几道策论力所能及,只是武科重在弓马,而兼取其策论,原与文科不同,若比例廷试,则习记问而疏弓马者得以争先,似于设武科选将才之真意未协,请陛下明鉴。”
“那就比试拳脚兵器等技击之法好啦,反正这文章弓马什么的早在前几场就考过了。”朱秀蒨翻着那份武举名录早就不耐,里面记载尽是某某骑射中箭几何,步射有几矢中的,还有选录的策论文章,小郡主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与她心中期望的武学俊彦实在差距太大,此时终于逮到机会插话。
小皇帝当即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啊,可比殿试文章精彩有趣得多!”
刘宇嘴巴张得老大,“比试武艺?这是否太过轻率?”
瞧朱厚照摩拳擦掌的兴奋模样,颇有亲自下场的架势,丁寿原先出这主意本就是要分散小皇帝精力,见他兴致一起,哪会让刘宇搅局,立即道:“两京十三省所选武举本就是要究极韬略、精通武艺之贤才俊杰,会试三场只验步骑射艺与策论文章,有失偏颇,陛下亲自拾遗补缺,实乃众举子之幸。”
朱厚照哈哈一笑,“那便同文试一般,传谕众举子在奉天殿外较技。”
“这个……”丁寿就是再哄小皇帝玩,也觉得这么干不妥,“奉天殿乃举行朝会等大典之所,妄动刀兵怕是有所不妥,依臣愚见,不如在太液池畔的紫光阁考阅技勇如何?”
小皇帝不满摇头,“太轻率了,怎么也是朝廷抡才盛事,如何能设在西苑,这样吧,地点就设在午门外好了。”
“陛下明见。”丁寿赞了一声,转头好似才发现那位瞠目结舌的尚书大人,奇道:“刘大人,不快去筹备殿试诸事宜,还在此作甚?”
“我……这……”刘宇一句话没插进去,这三位你一言我一语,已经把事给定了。
“先生还有事要奏?”朱厚照同样问道。
刘宇左瞧瞧,右看看,满嘴苦涩,却没有抗旨的胆子,垂首道:“臣遵旨,臣告退。”
注:明代武举一直侧重考的就是骑射步射和兵书经典,万历四十七年科臣请特设将才武科,初场试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知者言之,结果“报可而未行也”,甚至天启年再度提出的皇帝殿试也因兵部“祖制武科不廷试,应遵往例为便”的理由而否决,直到崇祯四年,才有皇帝亲执殿试,也就是自此开始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武状元。
不过崇祯帝设的技勇科也不是较量武艺,而是拉硬弓、舞大刀和举石锁,尽管这也在会试时引起了某些举子“选将才乎?选家丁乎?”的质疑,但考试项目就这么传到清朝,只是在内场文考方面逐步宽松,由从四书和兵书中选题,降为从孙吴司马三部兵书出策、《论语》《孟子》中出论,难度越降越低,乾隆时改为一策一论,全部从《武经七书》中选题,到了嘉庆时候考虑武人文化层次跌得厉害,干脆连策论都免了,只要默写一段百余字的《武经七书》就行,到最后内场考试基本流于形式,能选出什么人来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武举殿试地点,从清代钱载《上御紫光阁阅武举技勇侍直恭纪》来看,起码在紫光阁举行过廷试,不过考试内容也还是“校艺弓刀石,论才勇智仁”,书中为情节需要,设定午门比武,书友权作一哂,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