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蒙蒙,初夏的夜气中平添了几分寒意。
浴肆中的桂勇丝毫感受不到外间风雨,头枕着毛巾,将健壮的身躯浸泡在雾气氤氲的大汤池内,池中水因不断同外间巨釜流入的热水交汇混合而始终保持着热气腾腾,足将他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俱都打开,一日的打斗疲惫一扫而空。
身子猛地往下一沉,连头带脸都没入热汤,直到再也憋不住气,桂勇才破水而出,抹去脸上水珠,大叫了一声“痛快”!
今日里连克强敌晋级,部属同僚俱要为他摆酒庆功,桂勇婉言谢绝,明日里少不得还有两场恶战,他必需要养足精神,再则说比起喝酒应酬,他更喜欢泡在混堂里消遣,这也是他平日解乏的一个习惯,一文大钱带来的放松享受,给他一桌燕翅席也不肯换的。
觉得泡尽够了,桂勇唤过人来揩背,洗净后去小间里睡了一觉,醒来后又进去泡了一会儿,出到客位里一边休憩,边让人给他伺候着梳头、刮面、修脚,这一套结束,身子也差不多凉了,再穿上衣服,吃几盏闭风酒,精神别样有。
出浴肆时,雨已停了,月上中天,风清气爽,桂勇踏着皎洁月色,哼着家乡小调,步履轻快地向自家走去。
月光下一道暗影蓦地从地面闪过,桂勇心生警觉,脚步倏停,抽刀旋身,向身后劈去。
“当~”一声悠长的金铁交鸣,桂勇连退数步,拿桩站稳,只见月色下一个头脸俱罩着黑巾的高大蒙面人昂然而立,手中单刀薄刃厚背,暗夜中犹泛着一层隐隐波光。
只这一交手,桂勇便觉出对方膂力惊人,惊怒喝道:“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行凶,你可知某家是谁?”
那蒙面人并不答话,猱身而上,手中刀如电破空,疾闪而至,桂勇不敢怠慢,举刀相迎。
空寂长街之中,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眨眼之间两人已交手十余回合,桂勇越战越是心惊,自己的劈挂刀本是沙场之学,大劈大砍,剽悍雄健,奈何对方刀法快如闪电,猛逾雷霆,一番交手下来,被逼得节节后退,毫无招架之力。
情势凶险,此地不宜久留,桂勇心中主意已定,虚晃一招“仙人指路”,随后身形疾退,来至街边廊宇下,提气纵身,欲要翻上屋脊逃窜,突然伴着一声暴喝,头顶一道银光挂着呼啸风声斜劈而下。
桂勇身在半空无从避让,只得举刀迎上,“锵——”的一声脆响,桂勇跃起之势被生生砸了下来,落地之后又踉跄数步,才勉强站稳,一条右臂青筋暴起,被震得酸麻不已。
桂勇心中骇然,举目望去,只见那房檐上也立着一个魁梧身形,一般的黑衣装束,只是手中刀身略呈弧形,皎洁月色的映照下,可见刀镡处隐约是个鹰喙吞口,绝非中原式样。
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凶人暗算老子!桂勇心头暗骂,房檐上那人已翻身跃下,与另一个同伴互为掎角,向桂勇逼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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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雨知时节,这话真是不假,”客栈二楼上房中,杭雄立在窗前,一手持杯,一手承着檐下滴水,哂然一笑,“京师哪里都好,就是沙尘太大,这场雨下过,心头顿时畅快了不少!”
“你我生在西北边地,濒临大漠,见惯风沙,如何还经不起区区京师的沙尘了?”安国据案饮酒,笑对好友。
“不一样,”杭雄转身回到桌前,一本正经道:“明日得中头甲,御前谢恩,若是满面风沙,灰头土脸的,岂不是对当今万岁不敬?”
“哦?”安国微微一笑,“你倒自信得很……”
“那是自然,”杭雄洋洋自得,“良臣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武状元非你莫属,杭某虽不才,不是榜眼,也该得个探花郎吧!”
安国郑重劝道:“今日午门比较来看,另外二人也绝非易与,世威莫要轻敌。”
“知道知道,总之良臣你放心就是,咱们兄弟此一番定能在御前露脸,断不会丢了延绥将门的脸面。”杭雄嘴上应承,面上却一副不以为然。
见好友这副模样,安国叹了口气,“既如此,今夜就散了吧,养精蓄锐,准备明日之战。”
“哎,你急什么呀?这还没喝几杯呢!”杭雄尚未尽兴,当然不依,好说歹说,安国拗不过,只好答应最后再饮几杯。
杭雄欣喜应下,摇摇桌上三个酒壶,全都已经所剩无几,当即扯着嗓子向外喊道:“伙计,快来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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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屋脊上的小郡主朱秀蒨用力捂住口鼻,才让自己的这个喷嚏没有惊动到旁人。
不得不称赞小郡主的这份韧劲,这场雨虽不大,却淅淅沥沥下了小半夜,朱秀蒨伏在房顶上,一身夜行衣早已湿透,却咬着牙未曾离开半步,依她白日观察来看,杭雄和安国两个绝对是争夺武状元的强劲对手,恰好又都住在一处客栈,简直是天赐良机,只消弄点小手段,让这二人明日必败,还愁赢不了那姓丁的小贼么!
握紧怀中的那包巴豆粉,朱秀蒨湿漉漉的玉颊上泛起一丝得意神采,凭那小贼的眼力,想也看得出安国二人的本事,但他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本郡主有这一手,想到丁寿明日午门赌输吃瘪的模样,小郡主眉开眼笑,区区寒意侵袭都算不得什么,便是下刀子也不会让她挪开半步。
这么做或许对安国二人有些不公,只是为赢那小贼也顾不得许多,大不了回头央皇帝哥哥对他们加官补偿罢了,朱秀蒨自问设想周全,只是没料到这两个家伙聚在一起寸步不离,让她始终没得下手的机会。
两个吝啬鬼,这么几个小菜喝了半宿,连菜也不加一个,可急死我了!
朱秀蒨便在这兴奋期待与焦躁不耐的复杂心绪中,在屋顶上趴了半夜,直到听见杭雄添酒的呼声,霎时心花怒放,机会终于给我等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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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后厨,一个伙计整理好衣帽,端起桌上盛放酒壶的托盘,还没来及抬手,厨房房门便忽地推开,犹挂着湿漉水气的朱秀蒨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小二,这个赏你,把酒给我……”朱秀蒨甩手抛出一块碎银扔到托盘上,想要收买小二,可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发现桌脚下歪倒着一个男子,只穿着贴身衣物,两眼紧闭,生死不知,更诡异的是,那人的样貌和眼前的店伙一般无二。
顺着朱秀蒨的目光,那名伙计微微侧首,显已晓得她看到了什么,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几分阴森诡异的笑容。
“你……”朱秀蒨还在微微发懵,那名伙计已然抢步上前,出手如电,锁她咽喉。
小郡主虽未弄清状况,一身武当绝学却下意识生出反应,脚下一滑,瞬间已偏出半尺,“店伙”的一击瞬间落空。
“店伙”轻咦一声,似也讶异朱秀蒨的身法灵动,单掌连挥,复攻而上。
对方得寸进尺,可激起了小郡主的暴脾气,双掌一圈,两仪掌的一招“两仪合德”将对方攻势尽皆封住。
两仪掌为武当上乘内家功夫,讲求以静制动,这一招守中带攻,不但化解了对方掌劲,且趁隙反击,来人猝不及防,虽是身形退得迅疾,未被掌风扫中,掌中托盘却未曾托稳,“哗啦”一声,青瓷酒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酒水迸溅,甚至打湿了那名“店伙”的鞋面。
凝目望着脚下缓慢流淌的酒水,“店伙”的双目中透出一股狠厉怒气,暴喝一声,猱身而上,两臂密如疾风,交迭挥出。
朱秀蒨一招便占了上风,正自得意,不想那人突然像疯了一般又攻上来,招数鬼魅迅疾,数招间便把她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
“你这人……懂不懂江湖规矩……败了还……不认输……一味纠缠……”朱秀蒨此时竟还有心与人争论说理,手下更无章法可言,其实她的两仪掌已练到相当火候,只要心神一定,发挥两仪掌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长处,也未必马上落败,只是她本人毫无江湖阅历,对敌经验更是乏善可陈,突见对手身法招数诡异迅捷,不由得慌了,招架已然无力,只得逃开。
二人从后厨打到前堂,将店内旁人都惊动了,只见一个伙计追着一个美貌的黑衣少女打个不停,都摸不清状况,莫不是女贼进店被抓了现行?
“大半夜的吵嚷什么?大爷的酒怎么还没送来?”带着几分醺意的杭雄从楼上探出,待见了堂上状况,以为自己酒醉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倚着楼柱叫道:“良臣快来看,这京师竟还闹女贼!”
被店内客人指指点点,朱秀蒨早就气苦,又听了原本今夜要算计的人也斥自己为贼时,再也忍耐不住,举头娇叱道:“谁是贼啦?还不是你们两个害得!”
“我们?!”杭雄莫名其妙。
“店伙”目光一抬,也发现了杭雄所在,单手在一张桌面上一掀,那桌面挂着风声如山般向朱秀蒨压去,与此同时,他长身而起,如大鸟凌空飞掠,直扑楼上杭雄。
下面伙计突然扑向自己,杭雄措手不及下竟然怔在当场,旁边突然伸出一掌在他肩头一按,将杭雄整个人推了出去。
“嚓”,木屑飞扬,杭雄适才所倚楼柱被“店伙”抓出十道半寸深的指痕,这若是抓在人身上,怕是当场就得皮开肉绽。
杭雄这一下连酒也吓醒了,怒喝一声:“好贼子!”纵身扑上,另边安国推开杭雄后也不耽搁,迎面一拳打出,不管来人是谁,显是对他们兄弟不怀好意,先擒下再说。
适才在人前被逼得如此狼狈,如果不找回场子那便不是朱秀蒨了,小郡主早忘了今夜目的,一声娇叱,娇小身影如燕投林,疾射那店伙身后。
那名“店伙”遭三人围攻,并不慌乱,只是在楼上楼下的梁柱廊宇间纵跃游走,引得三人追逐不停,中间碍事的桌椅家什砸了不少,却没能碰到那人半片衣角。
这可苦了客栈掌柜,求爷爷告奶奶,跪下磕头的心都有了,店门已经给各位打开了,几位爷有何深仇大恨尽请外边解决,再这么下去,自己这点家当都要赔光啦!
打斗中的几人对掌柜哀求充耳不闻,反将外边的人招了进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好奇问道:“三更半夜的,你们店里这是搞得哪一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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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老习惯,安步当车去的刘瑾府上,本来早就该回返,却因为一场雨给阻了下来,老太监的本意是让丁寿在他府上留宿,不过丁二嫌弃老刘府上没人暖脚铺床,托辞谢绝,雨一停便告辞回府,这还没走到家门口,便被临街客栈里叮叮当当的打斗声给吸引了过来。
定睛一看,丁寿乐了,好几个熟人追着一伙计打,安国二人还就罢了,朱秀蒨出现在此的确让他意外,只是那名伙计的武功路数实在奇怪,他竟看不出其来历。
“你是掌柜的?瞧不出你们店里的伙计藏龙卧虎啊,竟然有这等好身手!”丁二爷是厚道人,绝没冲着几个熟人的面子就上去倚多为胜,而是边看热闹边和旁边人扯起了闲篇。
“干你屁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掌柜的心正在滴血,对这种看热闹的闲汉能有好声气就怪了。
“京师地面儿上的大事小情,丁某人还真脱不开干系……”丁寿不以为忤,微笑着亮出自家腰牌。
“哎呦我的妈诶!”掌柜的两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哆嗦着颤声道:“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老开恩恕罪啊!”
“起来说话,别一惊一乍的,”丁寿指着那上下盘旋飘荡的“店伙”道:“你们这伙计什么来路?那身本事打哪儿学的?”
“小的也不知道啊,大宝自小在店里帮工学徒,也没见他显露过啥本事啊!”掌柜的都哭出来了,今天真是倒了大霉,一帮恶鬼还没走,又迎来一尊凶神,破财是一定的了。
旁边一个伙计小声道:“掌柜的,这不是大宝哥,我刚才去后厨看了,大宝哥还在地上躺着呢!”
“啊?”掌柜的一愣,“那这人是谁?怎生与大宝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没听说大宝还有同胞兄弟啊!”
易容?有意思了,丁寿看着缠斗几人,哂笑道:“我去看看他究竟何许人。”
安国二人弓马娴熟,兵法韬略亦有所长,但技击所学俱是沙场搏命之术,赤手空拳威力大减,朱秀蒨心浮气躁,一身武当绝学的长处至多发挥不到七成,那名“店伙”与三人周旋缠斗游刃有余,却并不急于脱身,也无乘隙伤人之意,只在拳影掌风之中来回飘荡,似乎戏耍一般,更教三人怒不可遏。
“店伙”在一根楼柱上轻轻一旋,闪过杭雄铁掌,足尖又在二楼栏杆借力一点,任由随之而来的安国重拳将栏杆打得支离破碎,他身形盘转,穿过朱秀蒨一双玉掌夹击,轻飘飘复又落在大堂正中。
甫一着地,“店伙”忽然感到劲风压顶,悚然之下,沉肩缩颈,瞬间身形如鬼魅般飘出五尺。
“咦?”一抓落空,丁寿微微讶异,脚下连踏天魔迷踪步,如影随形再度跟上。
“店伙”连变三次身形,始终无法脱离丁寿掌握,终被一手抓住发髻,丁寿哈哈一笑,“还不给我露相!”
丁寿向内一扯,欲将这假扮店伙的人拉进身边逼出真容,怎料那人甩头用力一挣,丁寿顿觉手上一轻,那人竟脱身而去,手上只余了一个发套及与其相连的一张薄皮面具。
又听一声怪笑,那假扮店伙之人窜出之后双臂挥舞,扯去身上伙计短褐,露出里面一套紧身黑衣,只是那衣服式样甚是奇怪,轻柔贴身,也不知是何材质,两臂衣袖与胁下相连,望之好像一个大蝙蝠的肉翅般,那怪人双手一挥,那对“肉翅”鼓风而起,他本是贴地飞掠的身形陡然一转,斜飞至高高的客栈顶梁,身法比之方才更加轻盈迅捷。
丁寿垂目看着手中面具,已有些破损,用手轻微捻了一下,又贴近鼻端闻了闻,是胶水和面粉混合所制,显是就地取材的一次性用品,竟然做得如此逼真,还他娘真是个人才,抬头望着梁上,只见那人长发披散,面如淡金,两臂抱拢,如蝙蝠般倒挂在房梁上,正冷冷地望着下面众人。
丁寿喊道:“哎,上面那个,二爷不习惯仰着头看人,下来说话如何?”
怪人并不答话,只是扫视一圈后,将目光集中在安国与杭雄二人身上。
“丁大人!”安国两人上前见礼,只有朱秀蒨见了丁寿娇哼一声,非但扭头不理,还嫌憎地又离远了几步。
丁寿而今也没心情哄那丫头玩,指着房梁上那人问道:“你们哥俩认识他?”
安国二人俱都摇头,安国道:“我等只见这位姑娘与那人交手,不知何故他又直冲着我二人来。”
“是你招惹来的?”丁寿向一旁抱臂赌气的朱秀蒨问道。
“谁招啦?”朱秀蒨杏眼圆睁,好似凭空受了莫大冤枉委屈,娇叱道:“我一进后厨便看他那副伙计打扮,一句话不说便冲我动手,我招谁惹谁啦!”
“你无端进后厨干嘛?要点菜在前堂不就得了?还怎么这副打扮?”
丁寿一连三问,小郡主无言以对,干脆甩给他一张冷脸,又离他更远了些。
看来刁蛮郡主这里也没什么答案,丁寿再度仰头,“哎,上面那位朋友,贵姓高名,若是中间有什么误会,咱们下来说和说和。”
丁寿自问已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怎奈上面那怪人依旧故我,不声不响,只是两个眼珠骨碌碌打转,不知在琢磨什么。
“他娘的,给脸不要脸,真以为吊在梁上二爷便收拾不得你!”丁寿的好脾气和耐心从来就不是给男人预备的,两句客气话一过,再也不耐烦,飞身而起。
屋梁距地近四丈,丁寿跃起后足尖又在二楼栏杆上轻轻一点,借势上翻,眼看已拔到四丈高度,那怪人却两臂一扬,纵身飞下。
丁寿岂会让人白耍着玩,翻手就是一掌拍出,掌风遒劲凌厉,只要挨上便不得好过,那怪人识得厉害,腰身一扭,两臂分张,身形竟若蝙蝠般空中变向,振翼翱翔,向安国二人所在扑去。
丁寿深吸口气,身形急速下坠,半空中双足在楼柱间借力一蹬,身形如箭离弦,直奔那怪人背心弹去。
怪人滑翔之速怎比丁寿弹射之快,尚未扑到便听到背后风声破空,此人轻功也的确了得,双臂如翼飞速扑扇,竟然人在空中再度转向,下扑身形陡然拔起近丈,随后轻如飞絮般连续凌空倒转,翩跹似烟,避过丁寿来势。
丁寿落在安国二人身前,蓦地转身,只听一阵桀桀怪笑,那怪人在空中双翼连弹,整个人倒飞出去的同时,射出数个铜钱大小的黑色弹丸,直奔三人所在。
“让开!”不知弹丸中有何古怪,丁寿不敢怠慢,出声示警安国与杭雄的同时,双掌疾速上扬,面前方桌为他掌力隔空掀起,正挡在黑丸来路。
“噗—噗—”几声轻响,那弹丸一遇阻挡,立时爆出一团淡黄色的烟雾,快速弥漫开来。
丁寿生怕那黄雾有毒,当下屏住呼吸,双手连挥,袍袖飞扬激荡,那烟雾受他内力所逼,未得近身便回卷飘散而去。
烟雾散尽,眼前已无那怪人身影,丁寿暗骂一声,这一仗打得莫名其妙,连对手是谁,因何而起都未弄明白,实在憋闷得紧。
还没等丁寿发几句牢骚吐吐怨气,只听边上“扑通”一声,不小心嗅到少许黄烟的朱秀蒨晃了几下,一头栽倒。
坏了,这小姑奶奶可万不能当我的面出事啊!
丁寿心头一紧,匆忙掠了过去,运指如风,连点了朱秀蒨几处穴道,先帮她护住心脉,这才拾起皓腕探查伤情。
“大人,这位姑娘无碍吧?”已看出此女与丁寿有些瓜葛,杭雄可不敢再以贼称之。
“没事,只是晕了过去,那烟雾应该仅是迷烟,”丁寿松了口气,转目望向二人,“那古怪鸟人你二人当真不识其来历?”
两人断然摇首,杭雄又道:“那人轻功不弱,许是个飞贼惯盗……”
“此等高手屈身做贼那才是咄咄怪事!”丁寿一声冷笑,不以为然。
“掌柜的,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只穿着贴身衣衫的汉子摇摇晃晃从后边走了出来,看着一片狼藉的客栈前堂,也是懵懵懂懂,一头雾水。
客栈掌柜噌地一下子窜到那人近前,二话不说便是一个大嘴巴,打得那伙计原地转了一圈,没等他明白过来,掌柜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小子终于活过来啦?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个明白,不然老子扒了你的皮!”
这伙计也是倒霉透顶,面对掌柜逼问,哭丧着脸道:“小的我也不知道啊,那二位客官夜里要加酒,小的便去后厨准备,莫名其妙就晕了过去,醒来时连衣服都不知让谁给扒了,哪有处说理去啊!!”
“行了掌柜的,你逼他也是无用,凭来人那等身手,岂是他一个伙计能应对的!”丁寿难得帮人说了句公道话,低头暗忖:无意伤人,那折腾这大半宿,来人图得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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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十余下连绵不绝的兵刃交击,桂勇跌跌撞撞倒退数步,终于体力不支,单膝跪地。
用刀强撑着身子不倒,桂勇呼呼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脸颊,桂勇只觉浑身酸软,连刀都要拿捏不住,眼见那二人又再度提刀上前,自忖今夜必死无疑。
“桂某今日认栽了,求二位亮个名号,也让我到阴曹地府做个明白鬼。”桂勇喘息着道。
那二人并不答话,两柄利刃一左一右挂着残影寒光飞劈而下。
桂勇无力躲闪,心道“罢了”,当下闭目等死。
金风破空之声陡止,却并无血光闪现,桂勇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两柄寒光闪闪的钢刀分左右架在自己脖颈上,那二人静静伫立,并没有要急取他性命的意思。
“要杀要剐,他娘的痛快些,你家桂爷爷技不如人,已然认命了,可休想来这套猫耍耗子的把戏!”死都不得痛快,桂勇气得破口大骂。
“不像是装的?”手持厚背砍刀的人说道。
“该是差不多了。”持弯刀的人道。
两人不着边际的话听得桂勇云里雾里,没等他再说话,那两人同时拔地而起,飞上屋脊,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精疲力尽的桂勇怔怔愣在原地,还糊里糊涂地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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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东升,燕雀轻啼。
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惊起了檐下春燕。
“秀蒨,起来没有?”蒋轮隔着门唤道。
“啊?是舅老爷,郡主她还未起身呢!”铭钰的声音夹带着一丝慌乱。
蒋轮略有不满,“都快日上三竿了,怎地在京师这段时日越发惫懒了,唤她起来,我有话与她说。”
“这……舅老爷您知晓郡主脾气,若是惊到她好梦,奴婢少不得要吃苦头,您有甚话不妨告诉奴婢,待郡主醒了我再转告于她。”
蒋轮略一犹豫,道:“罢了,让她醒了过来寻我。”
扒着门缝窥见蒋轮走远,铭钰才吁了口气,倚着房门软软滑到地上,愁眉苦脸地自语道:“郡主,你怎地还不回来?我快瞒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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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艳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头,朱秀蒨倏地睁开双眼,入目的蓝布帐幔如此生疏,使得她警觉坐起,房间周遭布置也尽是陌生事物,不由疑虑更重。
忽然觉得身上一凉,朱秀蒨垂目一瞧,不由花容失色,身上只穿着贴身小衣,随着衾被滑落,大片雪白娇嫩的肌肤暴露在外。
朱秀蒨匆忙拉起被子遮住身体,紧张不安地游目四顾,发觉衣架上正挂着她那身夜行黑衣,匆忙蹦下床榻,手忙脚乱将衣物胡乱套在身上,才觉心下稍安。
回想起昨夜情境,似乎是客栈内不小心吸了口那怪人的黄色烟雾,然后发生的事情便浑然不知了,朱秀蒨心思电转,快步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原本来客栈的目的她已无暇去顾,如今只想弄清究竟是谁脱了自己衣服。
恰好一名伙计端着托盘从走道经过,见到朱秀蒨便谄媚一笑,“姑娘您醒了,小的这便给您打洗脸水,可要吃点什么?”
朱秀蒨懒得听他废话,直截了当道:“小二,我问你,这房间怎么回事?谁……送我进去的?”小郡主强忍着没将脱她衣服的事问出。
“您说这个啊,是锦衣卫的丁大人。”小二满脸堆笑道。
“丁寿?”朱秀蒨蛾眉紧蹙,心下却松了口气,想那小贼虽然可恶,不过从上次在他府中经历来看,还算守规矩,“还有谁进过房间?”
“没旁的人了,自始至终都是丁大人在陪姑娘,小的们没敢插手。”这姑娘果然与丁大人关系不一般,竟敢直呼其名,小二心里直犯嘀咕,加倍恭谨。
“没有旁人?!一整夜都是那丁寿一个大男人和我在房间里?”朱秀蒨原以为丁寿会同上次一般找个妇道人家来给她宽衣解带,谁料仅只他一人与自己同居一室,那自己的衣服……
这哪像姑娘家说的话,你还想和几个男人在房里?
伙计暗暗撇嘴,面上却不敢丝毫表露,谄笑道:“没错,就丁大人他一人陪了您一晚上,直到天快亮才和另两位客官一起出门,临走还嘱咐待姑娘您醒了好生看顾呢!”
“这……我……”朱秀蒨满心纠结,玉面羞红。
只是这份羞意却被店小二领会错了,宽慰道:“姑娘您放心,照掌柜的吩咐,两边客房都清了出来,没人听到您二位里面的动静……”
小二这话说得隐晦,只是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几分猥琐笑意,任傻子都看得明白,果然也毫不意外地迎来了朱秀蒨的一记耳光。
朱秀蒨耳根都被烧红了,玉足顿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栈,独留下被打蒙了的店小二,呆呆地捂着脸颊,喃喃道;“什……什么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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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凤楼上,丁寿俯视着场下比斗。
余下的四人抽签对战,结果是桂勇对韩玺,安国对杭雄,只是过程实在难以令人满意,远没有昨日精彩。
杭雄数招落败,丁寿并不意外,昨日二人消耗了不少精神,杭雄明知不是安国敌手,也不会无谓多耗心力,远不如留下体力对付下个敌手,只是桂勇怎么今日也手软脚软,让韩家那小子赢得这般轻松。
“大人……”刑部员外郎张禴没等丁寿去寻,偷个空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汝诚来了,来人,给搭个座儿。”丁寿向身后校尉吩咐。
“下官站着就好,大人,云南司的事……内相他老人家怎么说?”张禴又是希冀又是忧心地巴巴望着丁寿。
“那事纯粹是你自己吓自己,”丁寿“嗤”地一笑,摇摇头道:“与逃囚的案子没甚关系……”
“云南司有个叫董逊之的小吏,发现本司郎中、员外郎还有几个主事串通一气,盗卖赃物,趁着东厂查案的便当,揭告了出来,丘聚查有实据,便将一干人全部收押……”
讲到此处,丁寿也不禁扬了下眉,“我说汝诚兄,你们刑部也真该梳理一番了,这般整司官员沆瀣一气,监守自盗,未免做得也太过了吧?”
“大人教诲的是,不过部务沉疴已久,下官官卑职小,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啊!”听了和自家没甚关系,张禴宽心之余又开始大吐苦水。
丁寿噗嗤一笑,“嫌官小了是吧?得,把我交待那事办好,再拉你一把。”
“哎呦,下官感激不尽。”张禴心花怒放,若不是午门城台上许多人在,他跪下磕头的心都有。
二人说话当口,场下又决出一场胜负,杭雄战胜桂勇,得中头甲探花,桂勇无奈只得屈居二甲,如今只剩下安国与韩玺一场对决,定下本科武状元花落谁家。
场中韩玺英气勃勃,持枪抱拳,笑道:“安兄,点到即止,手下留情。”
安国刀交左手,肃容回礼道:“韩兄言重,请多指教。”
一声开局锣响,鼓声雷动,韩玺眼神一凛,快步上前,长枪前探,一招“蛟龙出水”应手而出。
安国只见一点寒芒闪动,直奔咽喉所在,不敢怠慢,单刀向上斜撩,欲要震开枪势。
韩玺不等刀枪相交,手握枪杆顺势一抖,枪头仿佛灵蛇摆尾,划出一道虚影,枪尖改取安国眉心。
间不容发之下,安国身躯后仰,突施了一式铁板桥,枪头红缨擦着鼻尖而过,韩玺一招占先,不留后手,一声大喝,变刺为砸,抡起枪杆向安国当胸砸去。
安国足下用力,凌空鹞子翻身,跃出圈外,未等他站稳脚步,韩玺长枪如附骨之疽,尾随而至,一招“恶狼扒心”,直扎安国胸口。
安国匆忙使出家传“步月回风刀”中的一招“登山赶月”,避过枪头,欲要欺身近战,韩玺眉头一挑,长枪一缩一探,再刺安国咽喉。
“这韩家小子下手够狠啊,招招不离面门胸腹等处要害,今天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丁寿看着场下枪来刀往,不由暗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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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里么?”客栈外,蒋轮举目打量了下招牌,质问铭钰。
铭钰怯怯颔首,“郡主让我打听的两人,确是住在这家客栈。”
“待找到她后再与你算账!”蒋轮冷哼一声,踏步而入。
铭钰抿抿薄唇,委屈巴巴地紧跟在后,快到晌午了还不见朱秀蒨踪影,她担心郡主安危,不敢再隐瞒下去,老实寻了蒋轮道出实情,可把蒋轮吓得不轻,这侄女素来胡闹他是知道的,怎也没料到会闹到这个地步,给赴考的武举下泻药,这等藐视朝廷大典的事情若是捅到御前,怕是王爷也保不了她,更别说那孩子要是出个好歹,他也没脸活着回去见姐姐。
蒋轮大步流星进了客栈大堂,此时店内还未上客,一个伙计正在埋头洒水清扫,蒋轮径直上前问道:“伙计,昨夜可曾看见一个黑衣少女到这儿?”
这伙计抬起头来,一侧脸颊上淤肿未消,没好气道:“店都被砸了一半,还能有个没看见……”
话未说完,已经看清了蒋轮身上所着绣衣,伙计立时识趣地压低了声音,陪着笑道:“这位爷,您也是锦衣卫衙门里当差的?”
蒋轮点点头,他身为王府散官,也挂职在锦衣卫编制中,不过他此时也没心情跟一个店伙计多解释,急问道:“那姑娘现在何处?”
“刚走不久,”那伙计想着来人既是锦衣卫,当是丁大人下属,又殷勤地多巴结了几句,“那姑娘离开时火气不小,想是昨一晚上没少被丁大人折腾,嘿嘿……”
店伙计笑容淫邪,还想添油加醋赞上几句丁大人龙精虎猛,不愧是侍卫亲军统领等等,哄得这位爷与有荣焉,没准儿还能给他几个赏钱。
事实上蒋轮也没教他失望,结结实实赏了他一个大耳刮子,直接将人打翻在地。
“满嘴喷粪的狗杂种,再敢胡言乱语一句,爷灭了你满门!”
蒋轮铁青着脸扔下一句话,扭头就走,他身后跟着的铭钰临走还不忘上前又啐了一口,“活该,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象牙的确是吐不出来,小二哥一张嘴,吐出两颗带血的碎牙来,哭丧着脸含混道:“什……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