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见过卫帅。”一身便服的于永等人立在堂下,齐齐向丁寿见礼。
“你们几个他娘终于舍得来了!”丁寿见面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柳尚义那一介文官都领着手下人跑了个来回,自家的锦衣卫却姗姗来迟,是二爷我脾气好,将你们都惯得过于懒散悠闲?
还是这几个小子压根儿没把老子的生死放在心上?
于永几个低头不敢回嘴,等丁寿骂得差不多消了气,这才讪笑道:“卑职等岂敢,本接了传讯,属下等便立即遵照卫帅吩咐,拣选精干,乔装改扮潜至文安给您老助威,只是卫帅神勇,那捷报文书随后便至……”
“所以尔等就不须再急着赶来了?”丁寿没好气道,六扇门的人毕竟不如自家锦衣卫使唤顺手,他最初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纵然大局已定,心底还是盼着手下人早些到来。
于永委屈道:“属下等怎放心卫帅一人在外,自然心急如焚,只是东厂丘督主那里又生出一些枝节。”
“我锦衣卫的调动干东厂鸟事!”丁寿与丘聚彼此不对眼,话语间自然也没什么客气。
“那捕盗报功的呈文上不是有杨虎的名字嘛……”于永凑到丁寿耳边一阵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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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县衙前庭,常九等三名东厂掌班品字形将杨虎围在正中。
“劳烦杨捕头,随我们兄弟走一趟吧。”常九嘴上客气,目光中却尽是冰冷酷意,陆坤三人折在邢老虎等人手里,便是河北三虎尽数抵命,那也是便宜了他们。
“要拿杨某?不知几位上差可有刑部驾帖?”杨虎身处重围,从容不迫,微笑问道。
申颗掌班鲍子威手中两只铁爪轻轻摩擦,发出刺耳的铮铮声,阴笑道:“只是商请杨捕头去东厂小坐,又不是锁拿囚犯,要那劳什子何用!”
“既是商请,那恕杨某公务在身,无暇他顾,改日再亲往京师拜会诸位。”杨虎拱手抱拳,便要从三人中穿过。
“恐由不得你!”擦身而过之际,常九倏地出手,拿向杨虎左肩琵琶骨。
三人来势汹汹,杨虎怎会没有防备,左肩微沉,闪避同时,曲肘向常九胸前撞去。
另一边的辰颗掌班吕金标一言不发,见同伴出手,立时挥臂横扫,抡向杨虎胸口,杨虎右掌向外一格,“蓬”的一声,吕金标身形一晃,退后两步,却也将杨虎重新逼了回去。
鲍子威岂会放过机会,足尖点地,自后猱身而上,一双铁爪又快又狠,抓向杨虎两边肩头。
大圣门功夫素来以快捷迅巧闻名,鲍子威身为其中佼者,自然灵比猿猴,杨虎才被格退,还未收势站稳,那一双泛着幽幽乌光的镔铁爪尖已然袭到两肩。
鲍子威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狞笑,管你是名捕巨盗,只消让这对铁爪钻透琵琶骨,天大本事也再难施展,眼瞅得手,那杨虎高大身躯忽地向前一顷,随即一抹寒光如同匹练,电闪而至。
鲍子威一声惊叫,也亏他苦练几十年的轻身功夫未曾虚抛,电光火石间吸气提纵,凌空一个后翻,堪堪闪过这横空一刀。
甫一落地,鲍子威又踉跄退了数步,才将将站住,又觉得胸口传来一丝凉气,垂目只见胸前衣衫破裂,胸腹间一条血线足有半尺来长,若非见机得快,只怕方才就要肠破肚烂,当场重创。
“大胆杨虎,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行凶,谋害东厂番役,你敢是要造反嘛!”常九厉声怒叱。
杨虎单刀横胸,环顾三人冷笑道;“果真官字两个口啊,适才杨某若不出刀自救,只怕这身功夫今日就要废了!”
“休要狡辩,若再不弃刀投降,休怪我等不客气。”常九喝道。
“三位从见面伊始,几时与杨某客气来着!”杨虎心知这三人挟恨而来,今日绝难善了,也毫无畏葸示弱之意。
“九哥,别跟他啰嗦,先废了他的手脚,再拿回去交差也是一样。”鲍子威一着不慎,险些吃了大亏,愤愤不已。
常九亮出独门旋风铲,向吕金标一点头,暴喝一声“动手!”,飞身而上,锋利的凹形铲头猛向杨虎咽喉戳去。
几乎同时,鲍子威矮小身形再度跃起,两只铁爪一左一右,扑向杨虎双肋。
前后夹击,杨虎不见慌乱,刀光流转,如行云流水,几声金铁交鸣,将常九二人攻势尽数震开,且趁势切入中宫,刀随人走,雪亮刀光如光轮般卷向常九,常九如不想死,唯有闪退避让,自己立可闯出重围。
“当”,一声脆响,刀光忽敛,吕金标铁伞擎张,稳稳架住了杨虎那夺命一刀,常九不待杨虎抽刀,铲柄横扫,拦腰而至,将杨虎重又逼退,后边鲍子威又借机攻上。
东厂三掌班共事多年,配合默契,进退有据,无论何人遇险,另两人必相机来援,常九招式古怪,鲍子威身形灵巧,吕金标攻守兼备,杨虎在三人夹攻之中虽不落败,却也一时无法冲出。
杨虎暗暗皱眉,这三人行事蛮横,下手不留情面,他偏又碍着身份,流云刀中许多杀招不好使出,只好盼着衙门中人见到这场争斗,快去告知几位大人,尽快喝止这三人行径,否则他为求自保,唯有痛下杀手了。
杨虎心中有事,手中流云刀难免滞怠,常九三人岂会错过时机,手下连番进招,逼得他数次险象环生,刀法逐渐凌乱。
吕金标觑准时机,合拢铁伞,使出长枪路数,扎、刺、圈、点,一手七势,逼得杨虎连连后退。
正当杨虎被迫得逐渐不耐,欲要破釜沉舟时,忽听不远处一声娇叱,“狗番子,竟然倚多为胜,看镖!”
吕金标余光一扫,只见一蓬银光挂着风声从廊下向他疾射而来,来势迅疾如电,他不由心头一突,匆忙身形一矮,张伞遮蔽,只听伞面上“噗噗噗”密如雨点般一通乱响,十数把薄如柳叶的飞镖势尽坠落。
吕金标惊出一身冷汗,适才若再慢上半步,只怕自己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好狠毒的婆娘!”吕金标狠狠盯着廊下那个一身绿衣的艳冶女子,怒目切齿。
“你们三个对付我们当家的,也未见有何心慈手软。”崔盈袖樱唇紧抿,柳眉倒竖。
“三位大人,可还要继续动手?”借吕金标这一缓工夫,杨虎已然破围而出,与廊下崔盈袖并肩而立。
“九哥,怎么办?”见对方来了帮手,吕、鲍二人向常九讨主意。
常九鼠眼微眯,杀气腾腾道:“能怎么办?一同收拾了,死活不论!”
三人此来文安也非单枪匹马,同行带了许多东厂番子,闻听号令立时各擎兵刃,呈扇形再度逼上,衙内亦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六扇门捕快,不满东厂咄咄逼人,纷纷鼓噪对峙,正看双方针锋相对,事态一触即发时,得了通传的宁杲终于匆匆赶至。
“误会,误会啊!”宁杲向常九三人打躬作揖,解释道:“三位上差,下官有内情上禀,杨捕头虽名列三虎,却早与邢老虎、孙虎二人断了往来,下官作保,三人之间绝无关联。”
鲍子威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那可未必,张茂那晚的贺客名单中,郉、孙二贼赫然在列,为何当夜围剿旁人或死或擒,单单走了那两个,难保不是有人徇私纵放……”
“这……”宁杲张口结舌,东厂的人分明在强词夺理,那夜捕杀了许多盗匪不假,可趁乱逃脱的也非只邢老虎两个,有心争辩,却又着实忌惮这三人身后那位厂臣。
见宁杲语塞,常九愈发盛气凌人,大咧咧道:“三者有没有关联,不是侍御来讲的,等人到了京城由丘督主问过,自有分晓。”
“那丁某人讲的,不知作不作数?”
突兀响起的声音,让常九三人浑身一激灵,转头看去,果然是丁寿站在不远树下,嘴角噙笑,气定神闲、常九几个慌忙收了猖狂之态,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你们三个来了文安,也不知先来打个招呼,可是眼中没我这号人了?”丁寿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
常九三人慌忙请罪赔笑,“四爷说的哪里话,小人几个便是忘了自家的爹妈,也不敢忘了您呐!这不是打算办完公差,便去给您请安嘛……”
三人不约而同换了丁寿在东厂时的称呼,丁寿晓得这是在套近乎,微微一笑,“恰好白老三也在这儿,咱们一起过去叙叙旧。”
“四爷,这里……”常九有些为难。
丁寿面色一沉,“我说杨虎与那两个没有关系,难道还不够?”
听出丁寿语含不快,三人不敢再多言,乖乖跟着丁寿离去。
见东厂中人散去,杨虎欠身道谢,“教大人您费心了。”
“也是本官上表时思虑不周,”宁杲擦擦额头冷汗,庆幸道:“此番多亏了丁大人,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应对东厂这班凶人。”
“没想到这姓丁的官儿除了好色,还有那么点子用处。”崔盈袖樱唇轻抹,勾起一弯迷人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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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四爷,老陆他们几个死得冤啊,难道这仇便不报了?”见了白少川,常九几人满腹委屈,一肚牢骚。
“报仇也得找对人,要是孙虎那两个人在这儿,不用你们说,爷立即活劈了他们,可杨虎当日确未在京师左近,你们不是没事找事嘛!”丁寿拍着桌子叫道。
“可那姓杨的毕竟是那二人的结拜兄弟,抓住他好生拷问一番,或能问出些蛛丝马迹……”吕金标沉吟一番说道。
白少川轻轻摇头,“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如今杨虎又非单独一人,他身边尽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六扇门公差,岂会眼睁睁让你们无凭无据将人带走,难道你们还要火并一场不成!”
想到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常九心中确实没底,当即苦着脸道:“可我等领了督公之命,这空手而回如何交差啊!”
丁寿没好气道:“你们好歹跟过我俩一场,怎会让你们空手回去!”
“四爷的意思是您来动手?”常九鼠目一亮,转忧为喜:“那敢情好啊,凭您手底下的功夫,杨虎那两下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呸!”丁寿直接啐了一口,“有点出息好不好,把杨虎那没凭没据的事儿先放一放,爷这儿有份天大的功劳分润你们,实打实的谋逆大案……”
常九等听了丁寿叙说,顿时一个个眼睛发光,将杨虎的事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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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与东厂众人前脚才匆匆离去,文安县衙内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丁大人好久不见,咱家这厢给您见礼啦。”御马太监张忠满面春风,迎着丁寿遥遥便是一躬。
丁寿急忙抢上前将人搀住,笑道:“张公公如此多礼,可教在下折寿。”
“丁大人说笑,咦,小白兄弟也在?”张忠还想再客套两句,却意外发现了尾随丁寿而出的白少川,不禁心头一颤。
“张公公安好。”白少川轻施一礼。
“哦,好,好。”张忠支吾其词,没料到刘瑾的人也在此处,这下想要暗中遮掩过去怕是不易。
“张公公,里边请。”丁寿侧身延臂,张忠也堆满笑脸与二人寒暄入内,自始至终都懒得多搭理旁边的宁杲一句,教这位捕盗御史甚是窘迫难安。
几人分别落座后,张忠干笑了几声,试探道:“不知小白兄弟到文安是私事还是公干?”
白少川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刘公公赠送康翰林的程仪于内丘遭劫,白某奉命一路缉盗来此。”
张忠眼皮一跳,用脚后跟想也猜到是张茂那狗东西劫了不该劫的人,难怪丁寿也参与到其中,这倒是麻烦了,张忠念及此瞥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丁寿,刘瑾对这小子言听计从,只消打点好这一位,那张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公公不在宫中侍奉陛下,来文安有何贵干?”丁寿笑吟吟问道。
张忠打了个哈哈,“丁大人有所不知,文安乃咱家乡梓所在,此来一为探亲,这二么……”
张忠扫了眼宁杲,冷冷道:“宁侍御,可否暂且回避?”
宁杲惊惶站起,“下官告退。”向三人又施了一礼,才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白少川微微扬眉,“张公公,可要白某也一同回避?”
“白老弟哪儿的话,咱家与你哪来的许多外道。”张忠大度地挥挥手,心中却在连呼晦气,既要讨好姓丁的,又要安抚这姓白的,一万两银子真是他娘要少了。
张忠干笑道:“咱家有一不成器的本家兄弟,犯到了丁大人手里,斗胆想请您老卖个人情,高抬贵手……”
“哦?竟有此事?此等小事何必劳烦公公您亲自跑这一趟,只消遣人传个话来,丁某岂有不遵命的道理。”丁寿与白少川相视一笑,明知故问道:“不知公公亲眷姓甚名谁?”
“教丁大人您费心啦,我那兄弟名唤张茂……”张忠搓搓手掌,转动着绿豆般的小眼睛,在二人面上觑来觑去。
“张茂?”丁寿瞬时神色郑重起来,“哎呀,这人乃文安盗魁,可不是什么小角色!”
“什么盗不盗魁的,那傻小子平日就喜欢结交一帮狐朋狗友,旁人捧他几句他也就当了真,恐是被人当了替罪羊还不自知,”张忠笑容可掬,“充其量也就是个误交匪类,并非什么大罪。”
见张忠避重就轻,丁寿一脸为难,“可是丁某已将其列为祸首呈报京师,若是出尔反尔,这不是自己打脸嘛!”
“丁大人的难处咱家早已想到,怎会让您难做,”张茂从怀中取出一件手本,递与丁寿,“有了这个,总该师出有名了吧……”
丁寿漫不经心接过,翻看一看登时变了脸色,“陛下手诏?”
朱厚照那笔字丁寿是再熟悉不过,况且后面还用了印,做不得假,连白少川闻听也离座而起。
张忠这一手丁寿的确没料到,面皮微微抖了抖,丁寿皮笑肉不笑道:“张公公是传旨钦差,进来直接宣旨便是,何必与下官多礼。”
“丁大人说笑,这旨意不过是皇爷体恤下情,赏赐给张家的一份恩典,咱家如何敢以钦差自居,只求丁大人您看在咱家薄面上高抬贵手,放过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一条性命,张家上下自当感激不尽。”
张忠礼数周到,尽管怀揣恩赦圣旨,却没急着宣读,而是放低了姿态与丁寿套交情,确让丁二爷原来那一肚子盘算发作不得,举着小皇帝的手谕直磨牙,一时拿不准主意。
张忠见丁寿面色犹豫不定,会错了意,急忙趁势道:“咱家晓得丁大人与白兄弟缉贼不易,断不会让二位白白辛苦这一趟。”
“来人!”外面随从听了张忠号令,立时抬着一口大箱子进得堂来放下。
张忠打开箱盖,露出里面成堆银锭,陪笑道:“白银万两,略表心意,望二位哂纳。”
“张公公好大方啊!”丁寿撇撇嘴,说不出的阴阳怪气,二爷给你可都是出手就一万两,你他娘如今有求于人,竟然用一万两打发我们两个,瞧不起谁呐!
张忠听出丁寿不满,暗暗叫苦,事前又不知白少川在此,这求情的事偏又绕他不过,总不好送礼时单将人撇开,只得强颜欢笑道:“不过是见面薄礼,事后回京自当另有重谢。”
如今张忠骑虎难下,只好空打包票,反正只要捞出张茂来,还愁榨不出银子。
丁寿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张公公这般给足了丁某面子,在下还真是无颜回绝。”
只当事情有了眉目,张忠笑着客套道:“丁大人说笑,该是您赏我这个面……哎!”张忠一转眼只见白少川俯身开始翻检箱内银锭,平日里看这小白脸也没这般见钱眼开啊!
没等张忠回过味儿来,丁寿又悠悠然道:“能请动陛下御笔,张公公在万岁跟前真不愧是荣宠有加!”
“丁大人您就别往咱家这脸上贴金啦,说到优渥恩荣,天下间谁能比得上您和刘公公啊!”张忠甚有自知之明,陪笑道:“其实也是张茂那小子几辈子来修的福分,曾有幸在西苑陪过陛下蹴鞠,难得皇爷对他还有几分印象,这才法外开恩,饶他一条性命。”
张忠这话本意是要挑明张茂在御前也是露过相的,你们两个不给我面子也要顾忌下皇帝面子,别觉得是爷们在一味借势压人,怎料此言一出,丁寿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这便能对上了。”
“啊?什么对上了?”张忠一脸懵懂问道。
丁寿乜着眼睛,眼角闪现几分讥诮笑意,“前番锦衣卫在京师擒获了一批图谋不轨的白莲逆匪,张公公想必知情?”
“锦衣卫立此殊功,护得皇城上下周全,咱家还未及向丁大人道谢……”张忠像模像样地打了一躬,心中却是不屑,他才不信那群坏了脑子的白莲妖人能攻入皇城,保不准又是锦衣卫的邀功夸大之辞。
“丁某一直困惑,凭那几百乌合之众,如何能深入戒备森严的皇城大内,却原来是里应外合,有人从中接应。”
“谁人有恁大胆子,敢私通逆匪?!”这番话实在骇人听闻,张忠惊愕万分。
丁寿嘴角轻勾,“那胆大包天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丁寿将手指向了自己,张忠先是错愕,随即暴怒,厉声道:“丁大人,此事开不得玩笑!”
“丁某也没那个说笑的心思!”丁寿冷哼一声,将从张茂宅中搜到白莲教徒名册的事情原委道了一遍,张忠听得魂飞魄散,汗如雨下。
“丁……丁大人,这……其中不会有……有甚误会吧?”张忠舌头直打结,他再是爱财如命,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
“误会?那张茂已然被公公引进宫中一次,若是再许以重金央求入宫,公公能否拒绝?”丁寿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只不过这回借机入宫的,非只他一人而已……”
“咱家对皇爷忠心耿耿,断不会为些银财便引歹人进入皇城禁地!”张忠信誓旦旦,斩钉截铁。
“丁某自然信得过张公公,公公虽爱贪些小利……”丁寿话音一顿,瞥见张忠眼角肌肉轻轻抽动了下,便即抿唇一笑,“但对陛下自是忠心不二的,只是前番殷鉴,难保朝中不会有人借机生事,更有甚者……”
迎着张忠迷茫惊恐的目光,丁寿淡淡道:“诬陷公公本就是白莲一党……”
“一派胡言啊!”张忠指天盟誓,一张脸涨得通红,激动道:“丁大人您是晓得奴婢的,奴婢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断不会与贼人为伍!!”
“公公这些话不要对丁某说,应该想着怎样应付朝中那些左班文臣,看他们是否信得过公公……”
“我……”张忠一时语塞,他得势这阵子属实有些目中无人,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也没少开罪,那些人若是抓到他的把柄,定然群起而攻,万岁爷对他再是宠信,恐也不会在事涉内廷安危的谋逆大案中有所包庇。
“丁大人,求您老救救奴婢!!”事到如今,张忠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噗通”跪倒,抱住丁寿大腿苦苦哀求。
“哎,张公公,你这是作甚?丁某可担当不起啊。”
“丁大人,这案子是您督办的,只消呈报具结中将奴婢我摘了出去,奴婢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张忠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
“找到了。”白少川忽然插言。
“啊?找到什么?”张忠泪眼迷蒙。
白少川从箱中拾起一个银锭,抛了过来,丁寿抄手接过,只见银锭上刻有铭文:涿州收正德二年常平仓粮价银十两正,其后刻有提调、该催、及铸银工匠姓名等等。
丁寿眉头一挑,“官银?”
白少川点头。
张忠仍旧没弄清状况,莫名其妙望着二人。
丁寿冷笑一声,“日前涿州官库遭劫,衙署被烧,张公公可有所耳闻?”
“听到些风声。”张忠茫然无措,地方上贼盗闹得再大那也是守土官和捕盗御史们该操心的事,他才懒得关注。
“火焚官署,几同谋反,这遭劫的官银转过眼来就到了公公您的手里,张公公与那些反贼是何等关系,可否见告?”丁寿似笑非笑,目光却如两道利刃,直抵张忠。
张忠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定是刘家那两个王八羔子为凑银两劫了官家府库,咱家着急赶路未及验看,却将把柄主动送到了人家面前。
“这……这……这……”张忠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如今有苦难言,无论白莲教匪还是作乱暴民,哪个他也无法撇清。
“公公不必急着回答,柳侍御已然领人去涿州勘查捕盗,待拿到人犯口供……”丁寿呵呵一笑,透着森森寒意,“清者自清,该抓的谁也跑不掉!”
张忠听得手脚冰凉,突然间眼前一黑,“咚”地一头栽倒在地。
“张公公?!张公公?!”这却把丁寿吓了一跳,堂堂一个御马太监要是莫名其妙死在自己面前,他怕是要费好一番唇舌才能解释明白。
“无妨,只是昏了过去。”白少川略作检视,便有定论,在张忠背后一阵推宫过血,这位御马太监终于悠悠醒转。
张忠睁眼瞧见眼前的丁寿,二话不说,张臂死死抱住,大哭道:“丁大人,您老可不能撒手不管奴婢啊!奴婢对您可一直是真情实意,从无二心……”
丁寿通身一阵恶寒,这太监怎么搞得像被人始乱终弃的怨妇一般,而二爷我似乎就是那个渣男……
“张公公,且起来说话。”
“丁大人若是不肯答应救奴婢性命,奴婢便跪死在这儿……”张忠是彻底豁出脸了,埋首在丁寿大腿上死活不肯撒手。
丁寿无奈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旁边强忍笑意的白少川,戏演过了,耐着性子宽慰道:“丁某答应你就是。”
“当真?!”张忠满脸希冀地仰起头来,鼻端还蹦出一个鼻涕泡。
“不就是个擒捕白莲教首的功劳么,丁某人舍了便是。”丁寿一拍胸膛,义薄云天道:“本官向朝廷呈文那张茂就是个寻常盗魁,与白莲教无丝毫关系,那份名册乃是从一身亡贼盗身上取得,如此张公公可放心了?”
“奴婢谢丁大人!”张茂喜形于色,可转念又忧心忡忡道:“可是那张茂如果解送京师再胡说八道,牵扯到奴婢……”
“本官不会给他胡言乱语的机会,不用等三法司了,即日开刀问斩,断了活口,至于这道恩赦,丁某未曾及时收到,”丁寿居高俯视,微笑道:“陛下如有降罪,丁某自行承担,如何?”
“丁大人,您老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啊!”张忠感激涕零,嚎啕哭道:“今后但有驱策,奴婢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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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文安县牢之内,遍体鳞伤的张茂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只当又要刑讯过堂,头也懒得转动一下。
隔壁牢房内的朱谅突然发出一声惊喜交加的欢呼,“张公公!您老人家终于来啦!!”
伏在茅草堆上的身躯轻轻一抖,张茂强忍着身上伤痛,慢慢转了过来。
牢门前立着的人白面无须,身姿挺拔,一身大红膝襕绣袍,目光阴冷地注视着牢内之人。
“张公公,您是来救我们的嘛?卑职冤枉啊,是他们栽赃陷害,您老可定要给我做主啊!”朱谅连滚带爬地凑到牢门前,伸出独臂去扯张忠衣袍。
张忠与朱谅也算熟识,每每返乡,作为地方守备千户,朱谅定要到府上拜会的,少不得还要有番往来酬酢,张忠没少收人家礼,席间也常以兄弟相称,很是热络,只是此时再看,却是满满厌憎恨恼。
“你他娘的认错人了!”想想自己险些被这群混账害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张忠恶从心头起,一个兔子蹬鹰踹了过去,将朱谅踢得如滚地葫芦般,抱着肚子呻吟不起。
“大哥火气不小啊!”张茂强打精神,勉强笑道。
“谁是你大哥!”张忠咬牙切齿,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攀扯老子。
“大哥莫非忘了,咱们弟兄可是实打实的叙过宗谱,莫不是一见小弟落难,便要不认亲戚?”张茂从丁寿搜到他家中大行堂名册起,便知晓靠张忠脱困已成奢望,反正左右也是个死,借机气气这没卵子的阉狗,好出一口这些年伏低做小所受的鸟气也好。
果真张忠被气得三尸神暴跳,愤愤道:“哪个与你沾亲带故,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胡乱攀附!”
“罢了张公公,早说这贼人是冥顽不灵,何必与他动气。”丁寿笑嘻嘻从后绕出,“张壮士,腿伤可要紧?”
一见丁寿,张茂顿时面沉如水,将头扭向一边。
“张壮士还是这般倔强,”丁寿轻叹口气,悠悠道:“丁某最后再问你一次,只消你供出上峰的姓名及所在,可保你一条性命。”
“丁大人……”张忠心头一紧,这和适才商量的可不一样啊。
张茂讥诮一笑,“张某的上峰不就站在大人您身旁么,这可是张某人的本家兄长,我对他是言听计从。”
“那就是没得商量咯……”丁寿意料之中,自也不会有何失望,对身旁嗔目切齿的张忠点点头,“动手吧!”
张忠森然一笑,向身后吩咐道:“来啊,把他们的嘴都给咱家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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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有文安县民张茂,实为大盗窝主,召集亡命,流劫地方,荼毒百姓,所犯之罪,天怒人怨,不杀不足以正纲纪国法……”
张茂的处决告示贴满文安县城内外,全城轰动,谁也想不到风光无比的张大官人竟然是个贼头盗魁,而且马上就要开刀问斩,一众百姓平日里过得千篇一律,难得有什么视听娱乐,这砍人的新鲜事岂能白白错过,离午时三刻还早,文安县衙前的鼓楼大街上,已是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监刑台上宁杲正襟危坐,命将张茂、朱谅、王本等一干囚犯提出,押至街口搭建的刑台上,宣读犯由牌,众犯无话,时辰一到,开刀处斩。
底下观望百姓见那千户大人、张茂老爷一个个披头散发,听那宣读的条条大罪,连一个起来喊冤的都没有,哪里晓得这几位爷先都被用鱼线缝严了嘴巴,只当他们都是罪证确凿,无话可说,待见那刽子手手起刀落,每逢刀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下,都齐声喝彩,兴奋异常。
片刻之间,一众人犯俱都身首异处,台下看客热情还未消散,那监斩的御史老爷便又让他们开了回眼。
“大盗张茂,祸乱京畿,危害百姓,虽百死不足赎其罪,本官身负皇命,忝为一方捕盗御史,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与贼盗之徒不共戴天,尔辈当引以为鉴,牢记今日之训!”
宁杲慷慨激扬一番训导,随即当众将张茂剖腹挖心,盛于盘中,在台上当着一众百姓生啖起来。
处决罪囚一年到头看不见一回,大家还图个新鲜热闹,可这生啖人心的戏码百姓们也只听传说,未见其事,眼见那头戴乌纱的御史老爷磨牙吮血,鲜血不时从嘴边滴下,落在青色官袍上,转眼便染红了一团,百姓见宁杲咬牙切齿的形貌可怖,不由心惊肉跳,有胆小的已然遮面不敢再看,俱都暗暗祈祷莫要犯在这位宁大人手中,这位爷当真癫狂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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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必要如此么?”白少川轻声问道。
丁寿耸了耸肩,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才低声道:“这可不是我的授意,宁侍御临场发挥。”
杀张茂本意是掩人耳目,丁寿自然不会公开露面,他与白少川隐身人群,亲自观刑,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有备无患,防范张茂余党来劫法场,另外还有一些锦衣缇骑也换了便装夹杂百姓之中,甄别是否有白莲逆匪藏身其中,宁杲突然搞得这一出,他也甚是意外。
“杀鸡儆猴,震慑贼胆,总没甚坏处,这宁仲升说来也是个人才!”虽说事出预料,丁寿还是蛮欣赏宁杲所为。
宁杲如此作为,恐也存了讨上峰欢心的意味,白少川微微一笑,没再多言。
“若以为只要行些酷烈手段,便可消弭匪患,朝廷未免想得过于简单咯!”
声音不大,却着实有些打脸,丁寿正留心周边动静,自没逃过耳朵,循声望去,只见斜右方人群中有两个头戴儒巾,身着深衣的年轻士子,其中一个背影还很眼熟。
“进士公,不在家中守制,来此何干?”丁寿上前拍着一个人的肩头问道。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扭回身见是丁寿,也是一脸错愕,张皇见礼,“学生陆郊见过大人。”
丁寿不待陆郊施全礼便将他搀住,“此地不便,牧野不必多礼。”
陆郊心中打鼓,恐丁寿嫌他行为轻佻,忙解释道:“学生本在家中为亡母守制,从来深居简出,今日乃是受友人所邀赶赴文会,恰路过此地,并非有心违制,大人明察。”
陆郊就是灵堂蹦迪,丁寿也懒得多管,只饶有兴趣地看向他身边那人,“这位是……”
“哦,此乃学生县学同窗,名唤赵𬭼,亦是文安人士。” 陆郊连忙介绍,“赵兄,这位便是小弟常与你提起的,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当朝大金吾丁大人……”
“学生赵𬭼见过大金吾。”赵𬭼整襟一揖。
“赵生不必多礼。”听声音是他没跑了,丁寿上下打量了赵𬭼一番,剑眉朗目,仪表非凡,虽着儒袍,却难掩英风扑面,面对自己这位高权重的锦衣缇帅,言笑如常,无丝毫怯懦拘谨,不禁暗赞,是个人物。
“大人不是已然回京了,怎又去而复返?莫不是有甚变故?”毕竟自个儿老娘曾想夜半偷人,名不正言不顺,陆郊生怕那赐额又生出什么意外麻烦。
丁寿还未答话,赵𬭼嘴角已然露出笑意,“陆兄还不明白,缇骑长目飞耳,神通广大,那张茂一夜之间贼巢覆灭,想来大金吾身在其中居功厥伟……”
“哦,何以见得?”丁寿不置可否,笑问道。
“张茂盘踞文安经年,其势盘根错节,若非外力介入,难动他分毫,而宁侍御虽为捕盗御史,辖境并非顺天,越境捕盗后不急离去,反堂而皇之入驻地方,当是有强势所依,恰丁大人本该还驾京师,却又在此地逗留重现,何用多想,不正是最佳强援么……”
“有见识。”丁寿赞了一句,不动声色道:“适才闻你说,似乎对朝廷剿匪的雷霆手段有些异议……”
陆郊面色一变,急道:“大人,那都是赵兄随口胡言,做不得真。”
“闭嘴。”轻轻两个字斥退陆郊,丁寿目光灼灼,凝视赵𬭼。
赵𬭼也不慌张,眉宇间自信洋溢,侃侃道:“畿内盗匪丛生,首恶虽不乏凶徒骁悍之辈,更多则是为生活所迫依附贼势,数十年来直隶阡陌多为权豪势要所占,百姓生计无着,不得已铤而走险落草为寇,朝廷一味剿杀,或可除一时之祸,却无从根除乱源,豪强兼并不止,匪患永日无息,大人以为,学生之言然否?”
丁寿并不以赵𬭼妄议朝政为忤,反起爱才之心,抚掌赞道:“好见地,如今朝廷清丈田亩,推行新政,正是用人之时,你既有鉴于此,何不随我入京,自有一份前程送你。”
“赵兄,还不快谢过大金吾。”这可是从天而降的一场富贵,陆郊连忙提醒好友。
赵𬭼面不改色浅施一礼:“学生谢过大人美意,只是恕难从命。”
“嗯?”丁寿只当赵𬭼嫌弃他锦衣卫的身份,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几时堂堂天子亲军连一个秀才都敢轻视了。
“赵兄休要孟浪。”一见丁寿作色,陆郊顿时吓得胆颤心寒,他可是亲身经历过诏狱的主儿,深晓锦衣卫的厉害手段,不由心中埋怨赵𬭼,平日里就惯常离经叛道,喜好大言妄论,“赵疯子”的大名在文安也是无人不晓,可你要疯也得挑个时候,那锦衣帅岂是好相与的,莫以为他同你和颜悦色客气几句便是个好脾气,若是真翻了脸,恐立能让你全家万劫不复。
“功名前程,与其靠人送的,总不如凭自己双手挣出来。”赵𬭼举起双拳,自矜一笑。
赵𬭼举起的双拳散发着一股淡淡酒味,丁寿微微拧眉,遮莫竟是个狂徒酒鬼?
身后白少川轻轻皱鼻,“这是修习外功药酒的味道,你是铁拳门的弟子?”
被人一语喝破行藏,赵𬭼面色一变,垂手抖袖,将一双拳头掩起,微笑道:“大人好眼力,学生有幸拜在河间府周老师座下,习了几手粗浅功夫,教大人见笑。”
丁寿恍然,铁拳门的功夫他也略知一二,非同一般外家功夫只知一味打熬筋骨,或是由外而内修习内力,铁拳门功法乃是内外同修,求的是气血通畅、筋骨和顺,最终意气相合,乃至大成,确有独到之处,且铁拳门的外功修习配以独门的练功药酒浸泡,习成之后的手掌与几与常人一般,肌肤细腻光滑,丝毫看不出硬功痕迹,丁寿虽能用天魔无相施展铁拳绝技,却对该门秘药所知寥寥,幸得身边还有个专研于此的白少川在。
文武兼修,丁寿对赵𬭼此人更有兴趣了,循循善诱道:“文安虽在畿内,可这距离帝京的一小段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难到达,但如有好风借力,自可平步青云,鹏程万里,赵生可要三思哦……”
“帝乡青云之路虽远,只要步步前行,也总有抵达一日,届时学生定当再到大人门前聆听教诲。”赵𬭼再施一礼,神情坚决,并不为丁寿言辞所动。
丁寿凝望赵𬭼,良久后重重一点头,“好,有志气,本官就在京中等着你来!”
注:霸州、文安诸处响马强贼生发。
瑾不胜忿,欲速除之……惟(宁)杲奏立什伍连坐之法,盗贼捕获无虚日。
每械系盗贼于真定城,辄用鼓吹前导,金鼓之声,弥月不绝。
由是奸宄益多。
内官张忠侄张茂为大贼窝主,(宁)杲亲往捕获,斩之,啖其心以取媚权势。
(明 陈洪谟 《继世余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