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灵位,两盏冥烛,佳人独醉,顾影自怜。
丁寿至灵前上了一炷香,将崔盈袖的衣裙摆在她面前,“白兄要我代他致谢。”
崔盈袖嗯了一声,怔怔望着许浦灵位,头也未转一下。
丁寿叹了口气,“丁某护佑不周,以致老许殒命贼手,心中着实难安,身后有何需要丁某帮衬的,但讲无妨。”
崔盈袖眼珠也未曾转动一下,淡淡道:“刀口吃饭的,生死早已看淡,老许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那小达子……”
轻声喟叹,崔盈袖低声郁郁道:“那孩子看着没甚心眼,却最重情义,与老许相伴许多年,若是得了他的死讯,还不定要怎么伤心……”
言罢崔盈袖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火辣辣的烧刀子滚过喉头,玉颊上立时泛起一抹酡红。
丁寿在一旁看着艳若春桃的半边俏脸,心思微动,“独饮无趣,娘子若是不弃,你我寻个地方畅饮一番如何?”
“哦?”凤眼斜睃,崔盈袖身子微倾,“仅只喝酒么?”
黛绿色的短袄衣襟因着前倾微微敞开,露出里面葱绿抹胸,一痕雪脯,甚至隐隐约约可见乳尖一点娇红,丁寿嗓子眼发干,强笑道:“若能再续蓬莱客栈未了前缘,丁某求之不得。”
“嗤”的一声冷笑,崔盈袖略直起身子,寡淡道:“老娘如今没那个心情。”
别啊,好不容易趁着戴丫头沐浴更衣的时候有个空闲,二爷这段日子可是素狠了,虽说灵前约炮对老许亡人有些许不敬,可小二爷实在憋得难受,丁寿哪顾得了那么多,涎着脸凑前道:“这女人的心情就和六月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兴许过会子娘子的心情就好了呢……”
崔盈袖轻抚云鬓,惺忪醉眼中蕴含着几许春情,“老娘虽说不是什么三贞九烈,可也绝不是人尽可夫,想讨我的便宜,可有甚好处?”
不怕你不开价,丁寿如今只要能泄火,金山都能舍得出去,直接探手握住一团丰隆突起,“只要娘子成全,贤伉俪要官还是要钱,丁某无不应允。”
“丁大人可真是大方,可惜啊……”崔盈袖将胸前那禄山之爪一巴掌拍掉,“老娘在一个地方吃饭,绝不在这个地方拉屎,死了这条心吧!”
“六扇门和锦衣卫虽都在公门,可各有统属,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同行,偶尔一晌贪欢,娘子算不上破例。”
丁寿哪会轻易死心,趁势揽住娇躯,低头嗅着女子幽香,俯身亲吻她的香肩秀颈。
崔盈袖并不挣扎,间或咯咯娇笑,丁寿心中得意,骚娘们和二爷装个甚正经,彼此又不是没称过对方斤两,怕是心里也巴不得想呢吧,一把扯开罗衫,伸手就要去捏那又白又嫩的一对乳峰。
没等丁寿抓到手,他的动作便戛然而止,一把薄如柳叶的飞刀紧紧抵在咽喉处。
“丁大人莫非忘了,妾身身上还有些许的小零碎?”崔盈袖捏着指尖柳叶刀,依旧媚眼含春,声腻入骨。
丁寿神色如常,“娘子以为,凭手中这个东西其奈我何?”
“妾身见识过大人本事,只是在这县衙里闹得人尽皆知,怕是大人也不好收场吧?”
“不巧,丁某人脸皮够厚,只要一亲芳泽,就是有人围观,也丝毫不影响兴致。”丁二爷将人至贱则无敌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嘴角噙笑,一个媚眼如丝,二人静静对峙,丁寿的手可又开始不规矩了,休看二人近在咫尺,只要崔盈袖杀机一动,他有把握立时将人制住,不过利刃在喉,这感觉却更加刺激,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已然充血得急不可耐了。
“小淫贼,小淫贼,你在哪里?”突兀响起的清脆女声划破县衙岑寂。
丁寿面色倏地一变,崔盈袖俏脸上春意更浓,“大人可要将那个小尾巴一起唤来,咱们三人来个挑灯夜战,大被同眠?”
那小妮子如果见到眼前二人这副模样,怕是会当即暴走,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丁寿心中那团火瞬间浇灭。
“罢了,丁某认栽了。”丁寿正起身子,大咧咧行了个礼,“适才色令智昏,多有冒犯,娘子请勿见怪。”
“妾身不敢。”
玉掌翻转,那枚柳叶刀消失不见,崔盈袖望着丁寿离去身影,淡漠一笑,笑容中有着二分不屑,三分讥诮,更多的则是无奈解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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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库房。
丁寿从一口开盖的木箱中抓起一把珠宝,看着掌中的金刚石、猫儿眼,眉花眼笑道:“这些年官儿做得也算眼界开阔,可每到数钱的时候心里就抑不住的欢喜,教白兄见笑了。”
白少川摆弄着手中一个十两重的银元宝,修长食指从侧面铭文上轻轻滑过,颔首道:“这是刘公公府上铸的银锭。”
“那就是找对正主咯,张茂死有余辜。”也不知为什么,丁二爷尤其想置张茂于死地。
白少川将银锭丢了回去,轻轻踢了下盛放银子的木箱,摇摇头:“分量不对,刘公公给康翰林的赠银不止此数。”
丁寿“嗨”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张茂干的便是坐地分金的勾当,得了钱财自不能都是他一家享用,反正罪魁祸首已然归案,那同党兴许昨夜里就死在了乱刀之下,这库中财物也足够弥补,你就不必钻牛角尖啦。”
白少川攒眉道:“我只是不解,以张茂的武功及麾下上百死士,立足江湖也足可成一方霸主,为何却甘愿栖身在这京畿小县,难道只为求财?”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若是好奇,不妨去大牢里问问他,他看你的神情想必一定很精彩。”丁寿不无恶意地揣测道。
“人亲口说出来的,未必是心里话。”白少川环顾周遭,“我想从他这宅子里或许能找些答案。”
“你敞开了找,反正只要张茂死了,这些家当按理都该归你接掌的。”丁寿自己都不晓得何故老想提起这个话题。
戴若水忽然从门边探出头来“小淫贼,有人找你。”
二人同时回头,丁寿顺手将那把珠宝塞进怀里,问道:“哪个?”
“丁大人,是小的我。”仲善良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道:“侍御大人请您回县衙一趟。”
丁寿纳闷:“公事不是都交给他了么,还要我去做什么?”
仲善良欠身笑道:“是京里来人了。”
“京里的?想必是我手下的人到了,白兄你在这儿先忙,我去看看便回。”丁寿交待一声便要往外走,却被白少川伸臂拦住。
“怎么?”丁寿诧异。
白少川指他怀间,丁寿恼道:“盯得恁紧,你还真把这些都看成自家的啦?”
对丁寿气急败坏视而不见,白少川只道:“这些还未登记造册。”
造册以后我还能拿的出来么!
丁寿没好气地将怀中珠宝都掏了出来,悻悻道:“非是丁某要贪图你这几个小玩意儿,若水也辛苦一夜,迭遭凶险,人家又不同你我这吃俸禄的,总该给些补偿不是?”
“给我的?”戴若水再度将头探入,带着几分嫌弃地扁扁嘴:“黄白之物,本姑娘不稀罕。”
就该让你这丫头去喝西北风!丁寿赌气地将珠宝往白少川手中一塞,头也不回径直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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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见过大金吾。”柳尚义趋前几步,长揖行礼。
“柳侍御,你怎地来了?”
丁寿原以为来的会是手下锦衣卫,没想到火急火燎率先赶来的却是捕盗御史柳尚义,待瞅见他身后侍立的杨校,二爷又感觉这话问得实属多余。
见丁寿看向自己,杨校屈身解释道:“过了房山,小人再三确认无人尾随,才单独离队,临走前也嘱托过锦衣卫诸位大人,队伍万不会露出马脚。”
“事情都已经解决了,露不露马脚也无所谓。”到如今丁寿也懒得计较。
“缇帅请入座,宗正兄也请。”宁杲笑语晏晏,延请二人。
在自家辖境内,宁杲这般反客为主,柳尚义强忍心头怒火,冷哼一声,在丁寿下首坐下。
“听闻日前宗正兄终将悍匪王大川缉拿归案,如此功德圆满,宁某先行道贺。”宁杲座上拱手笑道。
“此皆仰赖大金吾居中谋划调度,不才不过适逢其会,不敢居功。”
柳尚义向丁寿陪个笑脸,转过头便面色一寒,冷声道:“若非某人坐视贼人过境不理,那王贼岂会为祸至今!”
柳尚义意在言外,宁杲如何听不出来,依旧笑道:“宁某辖内亦有多股盗匪荼毒肆虐,杲及麾下捕之不暇,实无余力听命协捕,还请宗正兄勿怪。”
柳尚义冷笑道:“柳某也早有耳闻,仲升兄辖内立什伍连坐之法,无日不有盗贼落网成擒,真定城内械系盗贼,必用鼓吹前导,金鼓之声,弥月不绝,看来斩获颇丰啊……”
“岂敢岂敢。”宁杲自得一笑,斜上拱手道:“朝廷委我等重任,责以殄除贼寇,保障地方,宁某怎敢不尽心报效!”
“可顺天府毕竟是柳某辖内,仲升兄跨境捕贼,莫说行文,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欺人太甚!”柳尚义寒声质问。
二人针锋相对,丁寿权作没见,捧起茶来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宁杲所为的确不合官场常理,柳尚义问出了他心中所想,索性静观其变。
宁杲不动声色,深深的法令纹畔透着淡淡笑意道:“那张茂长目飞耳,交通者非只匪类,为免走漏风声,让贼人事先得到消息,宁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柳尚义忍无可忍,拍案怒道:“你是说柳某与贼子有所勾连?!”
“宗正兄言重了,宁某绝无此意,”宁杲当即否认,旋即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仁兄身边之人,恐难保个个如兄般洁身自好吧……”
“信口雌黄!你……”柳尚义脸色铁青,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刘瑾任命他们几个专职捕盗,以灭贼为期,倘若自己手下与贼盗勾连,他恐不是一句驭下不严便能交待过去。
“宁侍御,交结匪类斯事体大,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轻说。”丁寿提醒道。
“下官怎敢。”宁杲先向丁寿欠身行了一礼,转目柳尚义,正色道:“河间参将袁彪可是柳兄部下?”
听宁杲提及袁彪,柳尚义立即面色一变,未等回话丁寿已先接口道:“不错,柳侍御为所部四名指挥请功的题本中,袁彪是其中之一。”
“袁将军骁勇敢战,河北贼盗望风披靡,确是能臣良将,甚至……”宁杲瞥了眼脸色阴晴不定的柳尚义一眼,冷笑道:“甚至那张茂贼党也曾数败于袁将军之手,只是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河间诸将对张贼党羽闻风缩朒,不敢谁何,那河北诸盗自此亦不再寇扰河间,二者相安无事,宁某愚钝,这其中关节百思得解,宗正兄可否见告?”
丁寿面色终于沉了下来,“宁侍御,消息确实否?若是谤讪同僚,可要受反坐之罪?”
“下官部下马文衡等人俱是沧州乡里,所言句句属实,可以当堂对质!”宁杲胸有成竹,昂然不惧。
宁杲其人还真是面冷心狠,这一着罪名坐实,可比柳尚义递了一百句小话说他坐视贼盗过境不管还要厉害,丁寿乜眼扫了下旁边的柳尚义,皮笑肉不笑道:“柳侍御,你有何话说?”
“我……下官……”柳尚义全身冷汗,讷讷了起来。。
“那袁彪与张茂可有私下勾连?你知不知情?”
面对丁寿催问,柳尚义下意识点点头,又急忙摇头否认。
“到底知不知情?!”丁寿拍案厉叱。
柳尚义两腿一软,瘫跪于地,支吾道:“下官……我不……”
“不说也没关系,本官立即行文,命锦衣卫锁拿袁彪鞫问,倘若其中发现侍御在其中有何瓜葛,呵呵,宗正兄莫要怨怪丁某不念旧情哦……”
丁寿细声细语,柳尚义却听得头皮发麻,膝行几步抱着丁寿大腿哭嚎道:“缇帅,下官冤枉啊!”
“有话说,有屁放,别在爷面前淌猫尿,”丁寿冷哼一声,“是不是冤枉,不是你来定的!”
柳尚义抹了把眼泪,“非是下官人等纵贼养寇,实乃迫于内廷大珰之命。”
“嘶——”宁杲立即倒抽一口凉气,坏了,本想摆柳尚义一道,没成想踢到铁板了。
丁寿也是心头一紧,动容道:“是内廷刘公公?”
见柳尚义摇头,丁寿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刘瑾,内廷二十四衙门里还真没谁让二爷怵的,转眼神色如常摆着官威道:“哪个斗胆包天的,敢包庇匪类,你从实招来。”
“是御马监的张忠张公公。”
“张忠?”丁寿未料还真是个老熟人,这厮手未免也伸的太长了吧。
“袁彪在河间屡破贼盗,初时也不知是那张茂党羽,直到张公公与私第置酒宴,同时约了张茂与袁彪相对而坐,分嘱二人相安无事……”
丁寿搓搓手掌,冷笑道:“当面推杯换盏,还真他娘是官匪一家!”
“事先下官确是不知情,是袁彪亦觉不敢擅专事后奏报与我,下官受陛下及刘公公恩典,自该时时兢兢业业,以捕盗缉贼为念,只是张公公为陛下身边近侍,下官……”柳尚义期期艾艾,后半句终没说出口。
“你还是不敢得罪张忠,所以……默许了此事?”
“下官惭愧。”柳尚义臊眉耷眼地低着头。
“张忠这般为张茂开脱,究竟收了多少好处?”丁寿摩挲着下巴,好似自言自语。
柳尚义道:“张公公乡梓就在文安,据袁彪讲当日席间说和与张茂亦以兄弟相称,想是沾亲带故……”
“扯淡!”丁寿毫不客气地打断,“以张忠的操性,亲爹也没法子让他白干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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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御马太监张忠私宅。
“张公公!!”刘六、刘七两人一见张忠回府,迫不及待迎上前去。
“嗯。”张忠冲两人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张开两臂由府中下人伺候更衣。
刘七性子急躁,耐不住扯着嗓子问道:“张公公,事情办得如何了?”
刘六给兄弟使了个眼色,堆笑道:“有张公公出面,咱们弟兄还担心个甚。”
张忠换了居家便袍,摆手命下人退下,悠悠入座,端茶轻呷了一口,才对着望眼欲穿的刘家兄弟道:“咱家费了不少嘴皮子,总算说动了那马永成帮忙。”
刘家兄弟两人喜形于色,刘六道:“如此说来,张大哥有救咯?”
“马永成他们几个都是从东宫开始随侍至今,说话自有些分量,回头选个恰当时机,咱家在万岁跟前哭诉求恳一番,只说本家兄弟误入歧途,求皇爷赏个恩典,留他条性命,当今万岁爷最是念旧重情,再有马永成在旁帮衬说和,求个恩赦的旨意当是不难。”
张忠侃侃而谈,将盘算都说了出来。
刘六俩人听得连连点头,都说此计甚妙,刘六更是感慨道:“难怪张大哥当日言说如果一旦有难求助公公您,定能逢凶化吉,公公您果然神通广大,足智多谋啊!”
张忠不耐烦道:“虚头巴脑的话就不必说了,那马永成也是无利不起早,张嘴便要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刘七瞪圆了眼睛。
刘六扯了兄弟一把,笑道:“该给,自不能让您老破费,回头我便将银子送到府上。”
张忠对刘六的识趣很是满意,点点头道:“另外这案子牵扯到锦衣卫的丁南山,以他在万岁爷面前的亲信荣宠,尽管不会公然抗旨,可要是回京来在御前闹上一闹,却也是个大麻烦……”
宁杲办事利索,刘六两人冲出重围便马不停蹄进京求救,他与丁寿的联名行文与刘家哥俩几乎前后脚到的京师,当张忠得知丁寿也牵涉其中,第一反应便是甩手不管,奈何刘家哥俩苦求赖着不走,另则他内心也属实舍不得断了张茂这个财源,这才勉强应下,此时对刘六两个解释道:“这案子若只是宁杲那猴崽子在办,咱家一个两指宽的条子便能让他将人放了,之所以闹得这般麻烦,就是因那丁南山之故。”
刘家兄弟面面相觑,刘七道:“那姓丁的连您老的面子也不给?”
张忠一声苦笑,“莫说咱家,这内廷里能教这位丁大人给面子的,除了几位圣人外,怕只有刘瑾了。”
“那何不直接去求刘瑾?”刘七是直肠子,想来反正也是花银子,何不直接找个管事顶用的,给那姓马的没卵货作甚。
“刘公公那里就不要想了,那几个捕盗御史便全是他差遣出去的,指望他对你们网开一面,莫不如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张忠没好气道。
“那依公公之见,如何是好?”刘六全然不晓官场之事,只能听从张忠主意安排。
“好在这位丁大人也非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所看重的一是面子,二是里子。”
张忠倒也没白跟丁寿打了许久交道,对这位爷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恩赦的旨意只是送他个下坡的梯子,少不得咱家要拉下脸来求告一番,请他看在我这点薄面上不要另生枝节……”张忠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脸颊。
二人连道:“公公辛苦。”
张忠又提点道:“这面子给足了,另外就得送些实惠了。”
刘六立即会意,探询道:“那给多少?”
张忠翘着兰花指竖起一根食指,“还是这个数。”
“又要一万两!那锦衣卫值这么多钱嘛?!”刘七几乎跳了起来。
张忠轻蔑地瞥了刘七一眼,心道果真是个贼盗出身,眼皮子浅,少花钱还想办大事,天下哪有那等好事!
刘六也觉肉痛,迟疑道:“公公,我们兄弟手头银子有限,能否少些?”
“这已经是最少的啦,那姓丁的压根儿不缺银子,能不能办成全靠咱家那点脸面,可要让他知晓了送他的礼还不如马永成那份子,连咱家我都少不得要被他迁怒!”
张忠手指猛敲着桌几,对这两个“蜡烛”真是恨铁不成钢。
“可是……”刘七还要争辩,被兄长一把拉住,刘六陪笑道:“我们兄弟明白,就照公公的意思办,只是不知那旨意何时能讨下来,张大哥如今可是危在旦夕,等不得啊!”
总算他娘还有个明白人,跟这些草莽之徒说话就是累,张忠长吁了口气,“三法司那里咱家知会一声,想法子拖上一拖,三万两银子一到,咱家立即便去请旨。”
“劳烦公公……”刘六点头哈腰道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三万两?!不是马永成和丁寿一人一万,拢共两万两嘛?”
“他们两个是人,咱家我就不是人啦?难不成让咱家我里里外外白辛苦!!”张忠怫然作色。
刘七挠着脑袋不知所措,“公公您和张大哥不是兄弟嘛,这还要……”
“呸!亲兄弟还他娘明算账呢,更别说咱和张茂还不是一根肠子里生出来的!”
刘七被劈头盖脸喷了一脸唾沫,瞪眼就要翻脸,幸得刘六将他拉扯一边,转过头对张忠道:“公公您说的在理,只是眼下我们兄弟实在凑不齐这许多银子,不如宽限几日……”
“咱家还是那句话,银子到了立即办事,你们若是不急,咱家也没甚可急的。”张忠吊着眼睛道。
刘六急得连捶掌心,“公公诶,只消张大哥出来,莫说三万,便是五万八万也不成问题,可是眼下就是将我们兄弟碾成粉也凑不出这许多银子,您老与我们也是常相往来,还信不过我等么!”
“交情归交情,生意是生意,一码归一码,咱家是拿银子办事,没银子你们哥俩就另请高明吧。”张忠铁了心不肯通融。
“公公您看这样如何,先将您老和马公公的二万两银子送来,待您到了霸州,再给您那余下的一万两。”
刘六不顾兄弟阻拦,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这个……”张忠犹豫了下,点点头道:“好,便依你说的,咱家有言在先,若是见不到银子,可休想让我空口白话的去与丁南山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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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糊涂啦?咱们兄弟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三万两银子啊!”才出了张忠私宅,刘七便抱怨个不停。
“那有甚办法,你也看见了,那张太监咬死了这个数,要是不给,他当真会袖手不管!”刘六恼道。
“他奶奶的,这没卵的鸟太监真够黑的!”刘七骂骂咧咧狠啐了一口。
“当官的哪有白的!”刘六也是窝了一肚子火,若不是有求于人,他操刀剁了张忠的心都有。
“哥,要不咱别管啦,他们自家兄弟都死要钱不肯帮忙,咱哥俩倾家荡产的图个球啊!”
“不管不行啊,”刘六叹了口气,“不说仲淮的命是人家救的,往日的买卖张兄也多有照顾,便说这张太监的门路,张兄单单与我们兄弟交了底,显是性命相托,若是撒手不管,咱们弟兄哪还有脸在道上混!”
刘七晃晃脑袋,咂着嘴道:“可也是,咱们还有几批货寄在他那儿,人要出不来可就彻底鸡飞蛋打了,不过咱平日里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哪儿寻摸那许多银子去?”
刘六寒着脸道:“想法子,咱们没有,旁人还没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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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县后衙,一桌酒席早已齐备。
丁寿满面春风,延臂道:“仲升兄,宗正兄,来,请入席。”
“谢缇帅。”宁杲与柳尚义对视一眼,施礼道谢后相继入座。
“丁某与二位老兄相见恨晚,倾盖如故,实不忍见二位因彼此间些许误会,致生龃龉,丁某今日摆下这桌酒宴,想斗胆做个和事佬,不知二位能否赏在下这个薄面?”
二人匆忙站起,俱道:“缇帅言重,皆是我等之过。”
“坐下说,大家都是同僚好友,何必拘泥。”
丁寿再度请二人坐下,笑道:“托那群贼盗之福,丁某有幸与二位兄长公事,宗正兄虑事周密,锲而不舍,仲升兄处事果决,雷厉风行,皆是能员干吏,国之栋梁,二位若能携手,当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也不枉刘公公选贤举能一番苦心。”
柳、宁二人神色惶惶,欲言又止,丁寿又笑道:“其实二位之间说穿了也无甚深仇大恨,俱是因公事而起,宗正兄捕贼心切,行文中或有不恭之处,仲升兄大人海量,就不要计较了。”
宁杲急忙道:“下官心胸狭隘,实在汗颜。”
丁寿又举酒对柳尚义道:“仲升兄心存疑虑确是不该,可宗正兄惮于内廷大珰之威,纵寇为祸也是实情,侍御这般徇情枉法,如何对得起朝廷任命,刘公举荐?”
柳尚义仓皇起身,战战兢兢道:“下官懦弱怕事,愧对内相,愧对朝廷!”
丁寿拉着柳尚义坐下,柳尚义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诚惶诚恐,只听丁寿道: “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丁某也不好多言,只是二位受朝廷委任,内相授命,只消行得正坐得端,秉公执法,何须畏惧谗言宵小,有甚为难自有内相为二位仁兄做主,便是刘公公无暇,难道丁某还能坐视么?”
这近乎挑明的拉拢之意,二位两榜进士,岂有不明之理,顿时心花怒放,说穿了两人虽然是刘瑾选出的捕盗御史,看似委以重任,但那也是正常选官授职,刘瑾得势之后依附门下官吏甚多,怎会对他们两个另眼相看,在那些所谓道德君子眼中柳、宁两人或已归类阉党,实则二人清楚自己连边缘人物都算不上,任内差事干得不好,刘瑾会毫不吝惜地贬官治罪,他两人这般拼命缉贼,还不就是想博得刘瑾青睐,官位更加牢固几分,眼前这位锦衣缇帅,非但是刘太监身旁红人,更是天子近臣,他主动透出招揽之意,二人还不知接着,那可真是一肚子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二人离席,肃然下拜,“下官唯大金吾马首是瞻。”
“坐,坐。”丁寿哈哈大笑,刘瑾曾与他说过用人如器,各取所长,这两人有毛病不假,可也都有真本事,这样的马仔多收几个何乐不为。
“此次张贼就擒,牵扯出一份河北群盗的名单,其中一些人已经在那夜做了刀下鬼,剩下的几个漏网之鱼想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按图索骥归案也是早晚的事,丁某琢磨着也该给二位老兄请功……”
“大人!”
丁寿正在试图笼络人心,那二人听得喜上眉梢,突然而至的杨校打破了这和谐氛围,杨校在柳尚义耳边低语了几句,柳尚义顿时色变。
“怎么?”丁寿好奇问道。
柳尚义神色悻悻,“近畿几处州县官库遭劫……”
见丁寿面色趋于凝重,柳尚义心头打鼓,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有衙署被焚。”
丁寿掷杯而起,切齿道:“杀不完的贼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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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静谧雅致,庄严肃静。
尺余高的释迦牟尼铜身佛像置于神龛之内,两尊略小的菩萨铜像供于两旁,供案上香炉供果一应俱全,左右各有一莲花供佛铜瓶置于案边,瓶内鲜花已渐枯萎。
白少川背负双手,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供案佛龛,若有所思。
“你唤我来是为了礼佛?”丁寿如今气正不顺,自然说话也没好声气,“丁某不信鬼神,你找错人了。”
白少川依旧目不转睛,“那张茂也非善类,在家中置办这样一个佛堂,难道他便信那神佛缥缈之说?”
“亏心事做得多了,保不齐想要祈求神佛保佑,抑或……”丁寿瞥了眼身旁白少川,“人家只为了求个妻妾成群,多子多福呢!”
白少川没有理会丁寿,微微侧首,“左边花瓶位置比右边靠左一分。”
丁寿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扭头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学暗器的,自然要练眼力。”白少川不再多话,径直上前,扶住供案左边莲花铜瓶,上下探寻一番,扭头嘱道:“小心些。”
“你要干嘛?”话才出口,丁寿便见白少川已然开始试图旋转扭动那只供瓶,匆忙上前两步,在白少川身边凝神护卫。
并非丁寿杯弓蛇影,实是张家的重重机关那夜没少给他添麻烦,此番生怕白少川贸然又引发什么厉害埋伏,旗开得胜之后若再吃了闷亏,那可就冤大啦。
那花瓶通身铜制,甚是沉重,白少川向左用力,纹丝不动,向右旋了一圈,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丁寿心弦一震,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结果候了半晌未见任何飞箭暗器射出,佛堂内布置也不见有何变化,不觉纳闷。
“你看!”白少川提醒丁寿向佛龛内的佛像看去,只见释迦牟尼佛像腹间不知何时露出一个暗格,里面赫然存放着一本薄册。
白少川待要举步上前,被丁寿一把拉住,“小心!”
微微一笑,白少川探手入怀,取出一副鹿皮手套戴在手上,上前将薄册慢慢取出。
没有预料中的暗器机关,经白少川查验那薄册上也无毒药涂抹,丁寿凑上前一同翻阅,只见薄册上俱是一行行记录的户籍人名,并无出奇之处。
白少川蹙眉,“莫非又是一本盗贼名录?”
“等等!”丁寿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河间沧州——段朋。”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丁寿开怀笑道:“爷们和这白莲教还真是孽缘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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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娘死鸭子嘴硬!”
才从刑房里出来的丁寿憋了一肚子闷气,不得不佩服这群白莲逆匪,个顶个的硬骨头,想从他们嘴里掏出些东西来,还真不容易。
“张茂已然昏死两次,不能再用刑了,”白少川眉头深锁,“早教你不要下恁重的手……”
“如今你怨我咯?早知他是白莲妖人,我直接断了他第三条腿!”时至今日,就是心中后悔,丁二爷也断不会认下。
“其余贼人无论如何用刑,都矢口否认是白莲逆匪,那朱谅更是连声喊冤,称要御前辩状,看模样确不知情,会不会……那名单只是巧合?”
宁杲已从初时听闻误打误撞侦破了白莲匪巢的惊喜中缓过劲来,要是拿不到口供证据,非但无功可领,还要背上个办事不力的名头,可谓得不偿失。
丁寿冷笑几声,“那段朋的名号是京师围捕时锦衣卫捕盗校尉打探出来的,侍御莫不是对丁某手下人不放心?”
宁杲被丁寿的阴阳怪气吓出一身冷汗,才抱住的大腿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被一脚蹬开,慌忙赔礼道:“下官并非此意,只是想着那张茂既有这份名单,必然是白莲妖人中的首脑人物,如今文安地方上贼人余党还未及时肃清,下官实在忧心会有贼人里应外合,前来劫狱。”
丁寿亦觉头痛,“不止劫狱,咱们耽误了太多时候,也不知他被擒的消息走漏未有,倘若名册上贼党得知风声,四散奔逃,咱们可就是一场空欢喜啦!”
“就那张茂情形来看,似也未料到我等能查获这份白莲逆匪的名册,想来各地的白莲妖人也未必及时得到消息通传,只是夜长梦多,下官想来应尽快将这批人押解京城,交付诏狱审理……”宁杲急于将这烫手山芋推出去,反正人是他带队抓获的,查证身份后功劳自也跑不了。
丁寿点头,得意道:“只要进了北镇抚司,丁某尽有手段让他开口,他那时便是想死,怕也没那般容易。”
“张茂这人留不得了。”一直沉吟的白少川忽然说道。
白老三突然想开了,丁寿一时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少川道:“丁兄说得不错,张茂被捕的消息一旦传出,必将打草惊蛇,各地白莲妖人若是闻风而逃,这份名册不过就是一摞废纸,如今寸阴是竞,文安至京师这几天路程不说会生出什么变故,我等也拖延不起。”
丁寿蹙额道:“所以当务之急立派快马将名册送至京城,传讯锦衣卫分赴各地照册拿人,将直隶境内潜藏的白莲妖人一网打尽,另外还须想个法子稳住各地的逆党妖人。”
白少川颔首,“张茂是因聚盗窝赃而被剿,不妨就还对外宣称张茂是盗魁贼首,大张旗鼓明正典刑,一来震慑河北群盗,以儆效尤,二来掩人耳目,争取时间。”
“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丁寿立时会意,笑道:“成,就这么办了。”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张茂一干人的命就此定下,那边宁杲却只能急得干瞪眼,“缇帅,白公子,这明正典刑之事由何人执行?”
“贼人是你这捕盗御史拿的,此间又由你来主持,自然是你啦。”丁寿理所当然道。
宁杲一听心中叫苦,一脸为难道:“缇帅明鉴,朝中勾决之命未下,纵是穷凶极恶之徒,下官也万不敢专擅正法。”
关起牢门来上点手段弄死个把犯人是一回事,可这没经朝廷三法司复审、廷议通过、皇帝勾决,便明目张胆地公然对人犯处以极刑,不等于主动授人以柄嘛,宁杲本人就是御史出身,可深知自家同侪无风还起三尺浪的尿性,这些人一旦得到风声,弹劾的奏章立时就能把他给淹死。
这还真不是宁侍御杞人忧天,原本历史上四十年后的浙江巡抚朱纨厉行海禁,擒斩海寇九十六人,结果被政敌逮到把柄,动用言官上章弹劾朱纨擅杀,生把朱纨给活活逼死,彼时朱纨不但身负王命旗牌,有径行杀戮之权,且还奉有皇帝允他便宜行事的敕书,威权远在此时的宁杲之上。
如今宁杲不由羡慕起匆匆而来,匆匆又去的柳尚义了,至少不用蹚这趟浑水,他强忍着满嘴苦涩,哀求道:“缇帅有陛下御赐金牌,不若就由缇帅代行杀伐,如此可好?”
听了宁杲诉苦,丁寿与白少川四目相投,微微一笑,“若由锦衣卫出面,恐引得贼人警醒,我等所为不就徒劳无功了,仲升兄,你这番推脱,是单纯不愿代劳呢?还是信不过丁某日前席上所说的话?”
听得丁寿话中疏离之意,宁杲悚然一惊,望望一旁噙笑不语的白少川,牙关一咬,撩袍跪倒,“门下听凭吩咐。”
注:
1、交河县人杨虎、刘儒,沧州人马文衡、许浦,俱都御史宁杲麾下健儿,弓马殊绝。
(《明武宗实录》)不管杨虎后来怎么样,人家最早确实吃官家饭的。
2、霸州文安县大盗张茂家有重楼复壁,多为深害。
同时刘六、刘七、齐彦名、李隆、杨虎、朱千户等皆附之……
太监张忠者,号北坟张,与茂居邻,结为兄弟。
因得遍赂马永成、谷大用辈,常因内官家人出入禁中,进豹房观上蹴踘,益无忌惮。
河间参将袁彪数败贼,茂窘,乃求救于忠。
忠置酒私第,招彪与茂东西坐,举酒属彪,字茂曰:“此彦实吾弟耳!今后好相看,无相扼也!”
又举属茂曰:“袁将军与尔好,今后无扰河间!”
彪畏忠,不敢谁何。
诸将闻风缩朒。
及宁杲至,有巡捕李主簿承杲意,伪作弹琵琶优人入茂家,具知曲折。
杲率骁勇数十人,乘不备掩擒之,斧折茂股,载归。
余贼相率至京谋逭罪,忠与永成为请于上,且曰:“必献银二万,乃赦之。”
刘瑾家人梁洪亦索万金。
(谷应泰《明史记事本末》)梁洪本书里跟了丁二, 这一万两给主子也不算过分。
3、朱千户名谅,实斩于裴子岩。(《明武宗实录》)朱谅这个“千户”有可能只是外号,书里设定给他添了个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