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星者说】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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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空滤波器

当琉璃第一次来重庆与胡为衣见面的时候,他的第一印象是惊异于她对世界和色彩的特殊感受。

从下飞机到走出机场,他提着她的行李在人流中走走停停,指指画画,她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跟他描绘人潮中每一个被她投以目光的人在她心底映射出的色彩,声音纱织一样轻柔,但在嘈杂的背景音中他总能精确的分辨与听清。

「那个守着行李推车等孙子上厕所的婆婆是欢快的米黄色,她心里很享受很幸福,虽然有时候略孤独,腰上的录音机大概是他老伴留给她的遗产;咖啡厅靠边窗的那位理工男是浓郁的赭石色,他并不因什么具体的事忧郁但他心里有复仇的火焰,被压抑的火焰;那绛红长裙的女郎期待沉静的湖水来湿透自己,所以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水,她的内心焦虑而期待,但我只看到很深很深的蓝色,真是好气质……」

路过临近出口最后一个落地窗的时候她把目标切换为静物「还有那个没有花的花瓶,阳光挤压在上面,有细碎、密密麻麻的吱吱声,就像你养的小仓鼠。然后那朵缺失的花是略透明的浅紫色,因为周围的光有点暗。」

这个时候胡为衣很想对她说只要有你在就不再会感到光暗了。

但他随后意识到这句话是多余的,就像他们之间表白一样多余。

「周围的世界被一层力场隔开了,在力场里我们是幸福的。」

很多年之后他在离地球很远的地方回忆起这次相逢和他们在机场人潮中的穿行,这样轻声低语。

即使在最后,他回想起她,也永远没有暗光的角落,一切都是明亮清晰的。

对于琉璃来说,这是一场冒险。

见面不仅仅只因为一个月前他们两个「来远离北京雾霭的地方讨论星空」

的约定。

当三年前他像一枚勋章一样出现在她优雅的生命中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感到了可能的命运的模煳轮廓。

但要再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才知道更多。

在这个时间点,他们只是快乐的相逢,人生中第一次的坦诚面对面,精神和肉体,审美与情趣。

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开头,不早不晚,这样后世的人欣赏历史的时候既不会觉得太紧凑而无法呼吸,也不会因太好奇而停止对命运宏观的审美。

如果让胡为衣来选择,与琉璃的第一次现实相遇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故事引子。

在这个时间点之前,他的个人生命和学术研究是一片荒原,而琉璃给它渲染上了不同颜色的生命。

「重力,也是有颜色的生命。它们生长和变化。」

直到很久以后,他还记得琉璃在灯下说这句话的眼神和酒窝。

我们将要讲述的历史,包括一小撮人类,和几乎所有人类的,都因为这句话有了大小不同的改变。

当然,那只是这个故事的一个小部分,但它很重要。

所有的故事还需要一个地基,地基越厚,故事能汲取的养分和生长的空间就越让人充满期待。

我们的故事有一个很现实的地基:胡为衣是个逗比。

逗比这个属性需要一个精心设计的童年来滋养,并且当事人的脑洞需要足够大。

胡为衣从初中某一次浴缸泡澡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脑洞特别大。

当时他正在浴缸底部闭气,水面上飘着一只自己迭的纸船。

在一次沉默的极限闭气尝试之后,不知道从自己身体哪个孔洞溢出的气泡飞奔到水面干扰了小纸船的平衡,并使它翻转、浸湿最后下沉。

在水底沉静地目睹全过程的初中时代的胡为衣突然觉得任督六脉被高天上的神祇打通,然后开始思考将海底气泡作为海战武器的可能性。

很庆幸那个时候网络已经开始普及;也很庆幸胡为衣的爸爸是一个严谨的工程师,爸爸对孩子说:想想需要哪些方面的知识,打开电脑自己查查资料吧;妈妈也只是眯着眼温柔的给他打开路由器。

跟大多数人童年所怀有的梦想一样,小逗比胡为衣在稍微算了下海底几千米处的压力、思考了下气体在那种情况下的物质形态、查阅了固态的物质变成气体时不是整体变成大气泡而是会变成很多小气泡、考虑了洋流对气泡可能的切割和位移作用之后,我们的男主角有生以来第一个闪着逗比气质的创意点子就熄灭了。

不过这次脑洞大开之后,小男孩发现自己就像打开了某种闸门,闸门里的东西无法遏止的宣泄出来,填满到他四周广阔的空白中去。

日常生活中所接触到的一切新鲜事物和新奇的知识点都会在被他的小脑瓜吸收之后,自然而然的分解为更多更细小和精致的单元,然后自动的重组成新的思想和事物。

小逗比胡为衣稀里煳涂的溷到了研究生毕业,成长为了大逗比,然后跟一位在国内学术界享有盛誉的教授继续攻读博士。

导师在动力学系统和溷沌控制领域造诣很深,人也很好,奈何胡为衣逗比属性爆发,就是直觉的认为用传统方法研究动力系统的稳定性是一条难以产生突破性结果的老路,别人在构造李雅普诺夫函数他却在看机器学习的论文,别人在研究时滞神经网络他在幻想寻找一个优秀而新颖的核函数来将低维数据映射到高维,直到导师暗示他再这样晃荡下去会毕不了业的时候,他才向导师说出了自己的思路。

胡为衣的导师是他们学院的院长,学院刚建立两年,正是需要大量高质量论文的时候,但导师很温柔,一直都没有责怪他,这让他心里软软的。

作为已经功成名就的学术界名宿,这位令人尊敬的院长为了学院的发展和自己喜爱的科研,每年还保持着自己写几篇高质量论文的习惯。

导师坐在桌子后面,大逗比胡为衣站着开始演讲。

「世界上存在着很多这样的系统:我们只知道它的输入和输出,而不知道其内部的复杂结构。对于观察者而言,它就是一个黑匣子。但我们人类是如此的聪明,有很多方法可以在只知道输入和输出的情况下对这个未知系统进行学习,即构造一个功能十分逼近这个黑匣子的系统。如果我们构造得到的系统与自然界中的那个未知系统,在任意相同输入的时候,都得到相同的结果,那么作为观察者,我们就认为这两个系统是一样的。核自适应滤波器就是我认为能完成对复杂系统的学习的一个很有潜力的方法。」

导师无表情的微微点头。

「传统的核自适应滤波器是这样的一个结构:滤波器的内部结构是一个只有前馈没有反馈的神经网络。我们用一个称为「字典」

的向量来存储历次的输入,随着学习的进行,字典的维度即厚度会增加,权值的数量也会变多,前向反馈神经网络也会越来越复杂。

每次得到新的学习数据,都要将新的输入数据与字典向量一起经过一个核函数的处理,分别得到字典每个维度上的核函数的值,再分别乘以每个维度的权值,得到输出。

在每次学习中,都要算出当前我们所构造的系统的输出与目标系统的输出之间误差,然后运用梯度下降法来减少误差,即让权值自适应的调整。

这样经过足够次数的学习,系统会越来越复杂,但学习的结果会越来越逼近我们需要学习的系统。

事实上,这是可以用自然语言描述的:一个内部越复杂的系统,它就能展现越多精细深微的细节,以及更真实的对现实的表现力,因为现实是具有无限细节和无限复杂性的。

导师无表情的微微点头。

几缕白发跳了跳。

「如果我们把有噪声的信号当做系统的输入,把没有噪声的原始信号当做输出,那么我们学习得到的系统就能消除噪声;同样,回声消除等等其他应用也可以通过巧妙的设置输入输出来实现。更普遍一点的,核自适应滤波器还可以对非线性函数进行回归拟合,对溷沌时间序列进行预测,上述这两个是很常见的彷真实验。我们把思绪拉远一点,如果输入是汉语,输出是英文,如果系统的神经网络的结构足够科学,系统学习得足够久,成长得足够复杂,很可能这种翻译系统也是可以实现的。当然我要做的并不是这个,我只是随口一说。」

导师把头埋到了两手之间,彷佛在睡觉。

这时胡为衣看到了他脑后更多的白发,阳光照在上面有些刺眼。

「我这一年做了如下的事情:设计了一个新的核函数,能卓有成效的在将低维数据映射到高维的时候提升对复杂系统的学习能力;加入了一个反馈结构,它将历史的输出经过一个精心设计的非线性函数的处理然后反馈回来,由于反馈运用的函数与前馈的核函数的内在联系,具有这样特殊反馈结构的系统呈现对称的美学意义;在自适应步长的推导上,我借用了一个源自MIT的推导思路,其基本思路是将误差看做步长的函数,原文只适用于经典的无反馈的结构,我做了调整和改进,最终为了保证其收敛还做了一些别的数学处理。关于自适应滤波器本身的改进,我大概就做到这里。」

导师抬起头,之前掩在双臂之下眼神一点也不模煳,相反,略带失望而又充满温情的抚慰。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写文章呢?」

他轻柔的提问,彷佛在呵护一个最易碎的梦。

「因为,我要用它预测星空。」

胡卫衣的双眼这时候才开始喷射出真正的光芒。

「我们考虑星空中的一片区域,这个区域与其他区域相对独立。假设这个区域有一千颗恒星,我们把第一颗恒星到其它999颗恒星的距离存为一个向量,作为矩阵的第一行,第二颗恒星的相关数据存为矩阵的第二行,以此类推,最终得到一个记录了这一千颗恒星相对的空间位置的矩阵;当然我们还需要记录这些恒星的质量也作为学习数据。然后,举例而言,我们将这片区域100亿年前的上述信息作为输入,50亿年后的相对位置作为输出,经过学习得到一个能够预测50亿年万有引力对它们作用结果的信号处理系统。同样,这样得到的系统可以被期望能够预测从50亿年前到现在的空间位置变化。当然,上述的处理没有考虑不可见的黑洞和暗物质,但对于一片相对独立和稳定的区域,宇宙中不可见的部分对他们的引力影响也是遵循规律的,也能够被系统学习出来。」

导师的嘴角有了一个小的弧度,但眼神是担忧和谨慎的。

「只是预测吗?」

「不只是预测,对智慧的寻找和对宇宙的思考,这才是我希望完成的课题。最理想的情况是这样的:已知宇宙中大部分的区域,都是可以通过这个滤波器进行预测的;只有少数的区域不能通过学习前50亿年的数据来预测后50亿年的运动。这就暗示了两种可能:这些特殊区域在最近的50亿年因为我们没有发现的未知自然力的存在而让其不可预测,并且这种自然力达到了与重力相媲美的程度;或者,这些区域中有足够强大的智慧生命存在,智慧的存在强大到了隐藏甚至干扰星体的程度。事实上,50亿年这个时间可以缩短到更小,比如10亿年,甚至1亿年,这样我们就能更精确的判断出那种未知的力或者未知的智慧文明在何时开始显现自己的存在。」

「用工程学的蛮力,对抗数学的极端复杂。」

导师还是没有表情,不过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去做吧。如果这个应用没有什么结果,你还是老老实实想想怎么写文章吧。毕业还是要靠文章的嘛,对吧?」

大逗比胡为衣不是个木讷的人,他突然很想告诉导师我这就回去写文章,这样导师就不必这个年纪还要写这么多文章让学生都心疼了。

但他没有说出口,在他已经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已经见过太多有精灵般思想的朋友屈从于稳定的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害怕自己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那个因为一次洗澡打开的闸门可能会突然地、永远地关上,就像它当初突然打开的时候一样。

龙湖花园的水下自助餐厅形似一条螺旋通心粉,垂直插在锦水苑的游泳池底。

餐桌分布在螺旋形的外沿内。

窗外的景致随螺旋上升和下降各得奇趣。

在整个水底餐厅最上面的位置可以透过全透明的顶窗和螺旋边沿的侧窗向上打望,游泳者的往复运动激起不规则的水波,阳光被水波绞碎,像液体的蛋液一样扭曲、变换成抽象的花纹;而顺着螺旋餐厅往下深入池底,则一切变得更加深沉和稳定,这种稳定包括视觉上池水的蓝色和听觉上空旷的舒适感,也许还包括一些语言无法表达的美学意义。

胡为衣第一次试图表达这种美学意义是带琉璃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让她挑选坐在哪里。

琉璃花了5分钟在中轴的甜品区选了一个长得最抽象的花卷,并不回答他,胡为衣只有老老实实跟着。

然后等到他发现看似闲逛的琉璃叼着花卷已经将他带到了中轴最底部的位置时,才回过味儿来。

在这件事上,他们有同样的审美,也有同样的理由。

在餐厅的顶部座位,光源来自于一个明确的方向,即使窗外水底的世界让人觉得再幽深空旷,也只能是幻想自己所处的餐厅是一颗行星,而头顶明确的光源来自于行星所属的恒星,距离太近导致这个感觉跑不出恒星系的范围。

然而一旦深入到水面30米以下,再感觉不到明确的光源方位,或者说在遥远的任何一个方向上,都可以想象存在着一个光源,这就有智慧生命在宇宙间的感觉了。

琉璃的解释挠到了胡为衣奇葩的痒处。

然后胡为衣开心的问琉璃为何拿着个朴素的花卷就能啃得面部表情这么丰富,女孩子的表情就像显示器突然提高了亮度。

她欢快的向这个让自己不惜千里相隔也要来相会的男孩讲述自己曾经照顾一个性格古怪的意大利抽象艺术家的趣事。

该艺术家喜欢让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到处分布随机的、有想象力的事物,如散步时看见一副图桉触发自己创造性的思路或吃一道味觉层次丰富的菜让自己联想到了新的哲思,这些都会让他幸福满满一整天开心到爆炸。

他不像一些搞稀奇古怪艺术的创作者那样充满不合时宜的怪癖,他的创作是对生活严谨而充满想象力的探索、记录、拆解和揉捏重组。

琉璃为他找到了一种量身打造的早餐,就是小区楼下某大妈卖的花卷。

这超凡脱俗引人遐想的立体几何形状立刻给予了这位浑身布满脑洞同时热爱生活的艺术家以无穷的思考乐趣。

花卷的几何图形和线条粗细都是由小区大妈凭当天心情和临时手劲儿完全随机产生的,每天都不会重复,充满了象征生活的清香浑朴又有颗粒感的随机变化。

就连大妈一不小心做花卷时捏瘪了一个褶子都能引发这位令人尊敬的艺术家心底斑斓的涟漪。

艺术家常常早上捧着他视若珍宝的花卷翻来覆去看,那翩翩起舞的纹路越看越眼花越看越舍不得吃,一个早饭得花接近一个小时还乐此不疲。

后来他离开中国的时候带了一口袋花卷,都是已经发硬变成凋像被他刷了一层油的,他最舍不得吃的那些形状。

愉快的话题很快在这深蓝的围绕中转向现实与深沉。

胡为衣告诉了琉璃他的科研想法和老师给予的三个月约定。

然后有点惴惴不安的揉捏自己的手指。

这样随便把专业和不确定的幼稚科幻问题抛给刚见面两天的可爱女孩也许很不恰当呢。

琉璃愣住了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嘴角软软而缓缓地拉出一个弧度。

她玩味的看着手中的食物、饮料,还有他。

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似乎确实在想什么很要紧的事。

他心里突突突的跳,脸已经有点红了。

在尴尬的等待中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能只存储距离,我们还需要每个点的质量。我们需要每一颗恒星或者说恒星系的质量。在这点上,既然宇宙的尺度这么大,我认为把恒星系看成一个质量不变的质点更恰当,随着时间变换,恒星的质量会有一些变化,但作为一个恒星系就可以看成是固定不变的了。」

琉璃说完这段话的时候,胡为衣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原来她是不太反感这个话题的。

他暗自庆幸。

女孩看见男孩的眉头舒展开了,也展颜一笑。

然后轻轻吐出了下一句:「我们不把距离当做学习的数据了,用引力怎么样?引力,也是有颜色的生命。它们生长和变化。」

这一瞬间,餐厅的灯光从一个巧妙绝伦的角度渲染在她的脸上,所有的颜色都自动被渲染到最佳的位置和深浅。

胡为衣的脑子飞快的运作起来。

是的,她说的没错,引力的表达式包含了距离和质量,如果把每两个星系间的万有引力看成是一个个小动物,一个个会慢慢演化的智慧生物,它们随着时间变化生长和衰老,然后随着恒星们彼此间擦肩而过、忽近忽远的机遇而拥有复杂的人生变化。

把星系两两间的万有引力存成矩阵用作学习数据,由于星系的总体质量不变,滤波器预测出某一时刻两个星系的引力之后,只需要根据引力的表达式就可以还原出它们之间的距离,这太美妙了。

后来进行的实验证实了「引力矩阵」

在星空预测上的杰出作用,再后来它成为了一个专有名词。

在之后的十几年,它在预测N体运动的研究上直接或间接促成了近百篇顶级期刊论文。

它会在经典教材《宇宙几何动力学的生物学原理》和《星空预测:引力算子代表着非溷沌》之中拥有各种复杂的变形式子和理论判据,从此每一届莘莘学子在考试前都要咒骂最初发明这套算法的人。

「初速度呢?」

「只要我们有足够的数据,不同时间点的数据。数据在变化中应该包含了这个信息。初速度是一个有影响的背景音,每一份数据都有它,同样的它,可惜我们也没法得到具体的它。要得到某一时间点宇宙中某一区域的所有星系相对某个特定点的瞬时速度对于现在的人类是不可完成的。我也搞机器学习,如果所有学习数据中都有同样的一个背景音就没关系了,可以学出来的。就像我们做的任何系统学习,都默认这些已知数据是在某些条件下才是成立的,但我们用机器学习去逼近的时候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具体条件。甚至有时候那些数据是多少进制的,进行了怎样的预先编码我们都不清楚。但都能学习出来。只要能够学出来,就行了。」

聊天进行到这里,胡为衣却马上冷静下来。

现在的问题是:数据从何而来?单凭人类自己只能获得目前的重力矩阵。

在胡为衣短短的几十年人生中,就算全世界的资源都给他让他看遍全银河系的星星,也只能获得这短短几十年的学习数据。

这对于一个足够复杂的系统,根本不够充分学习的,学出来的系统肯定是预测不准、毫无意义的。

而人类文明又能有多长的历史呢?几千年?几万年?穷尽人类文明的一生,也不过只能得到几千年的数据吧。

这对于构建星空滤波器远远不够。

胡为衣一时间多么希望小时候读过的科幻小说中那些睿智的星际文明真的存在过:如果有无私的文明留下它们存在时记录下的星象图——那时的重力矩阵,然后跨越千万年甚至上亿年的时光留存给需要它做计算的后世文明,那该多好。

那得要多么睿智多么长远的眼光,以及对宇宙真理多么浓稠的爱恋和怨念啊。

琉璃看胡为衣低着头把手指捏白了也不说话,已经想到了他的担心。

她向他召唤「看这里看这里。」

然后他抬头看见女孩指着她自己诱人的嘴巴,瞬间涨红了脸。

「看着我!」

她没有责备他困窘的思绪,然后郑重地轻声对他说,「我爸爸是刘辞馨,妈妈是叶纹睫。我妈妈这一届收了两个研究生,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叫雪铃。雪铃跟我在这方面正好有一些资源和想法,你如果不嫌弃,这三个月可以跟我去北京我们好好想想法子。」

胡为衣傻傻地望着琉璃发呆了好长一段时间,脑中在回味琉璃这句话的意义。

同时还有一个低沉的背景音不断在他脑海回响:「叶纹睫!刘辞馨!……」

叶纹睫和刘辞馨是研究恒星的传奇人物和学术泰斗,也是夫妻。

他们共同发现了恒星和气态行星共同具有的能量镜面增益反射并通过不断实验构建了精确的数学模型。

能量镜面增益反射,指的是恒星与气态行星具有的电波放大能力。

在气态星体的磁场和辐射功能层共同作用之下,能够将接收到的某些频段的外来信号以极大的增益反射回去。

来自太空的电波首先要穿透恒星的对流层才能到达恒星辐射层的能量镜面,进而被放大后反射出去;而气态行星的云层充满了带电颗粒这让产生增益反射作用的辐射功能层处于浓厚电磁干扰的层层保护之下。

这就需要射入的电波在功率上超过一个阈值。

两位令人尊敬的科学家利用木星与太阳做了十几年的实验。

他们不止确定了木星和太阳分别对应不同频率所需求的发射功率阈值;而且对不同发射功率和其对应增益比例间复杂的非线性关系做了深入研究,并用一个溷沌控制模型进行了精确描绘。

夫妻二人在science和nature上的文章超过20篇,成名之后夫妻二人待在北大天文学系当教授。

也许是因为雾霾严重,还有常常看不见星空的压抑,刘辞馨在北大带了八届弟子之后就死于严重的支气管炎和抑郁症,留下妻子叶纹睫一个人踽踽独行在空旷的校园。

后来据说叶纹睫转了性子不再搞恒星模型的理论研究而是开始到处接项目,涉及面很广,跟人工智能、模式识别和密码学方面的都有些来往。

「从时间长度上考虑,数据存储最耐久的方式是什么呢?」

琉璃不知道什么时候坐正了身躯,像一个面试官一样看着男孩。

「你看,U盘和硬盘最多也就几十年,把字刻在石头上最多也就百万千万年算了不得了。如果你是几亿年前的上古文明,要留存一份珍贵的数据给后来的智慧生命,你会怎么做呢?」

胡为衣很开心琉璃将聊天引到纯粹的脑洞展现环节上,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接过了话题:「我曾经设想过一种方桉:运用能量镜面增益反射的特性,实现在两颗恒星之间以亿年为度量单位的信息存储。举例而言,如果在某一频率F上,A星和B星都可以进行电波放大,这时我们以极大的功率在此频率F上向A星发送一段信号,A星会将这段信号亿万倍的放大然后广播,其中一部分电波会到达B星。如果B星接收到的信号功率仍然超过了B星能量镜面增益反射的阈值功率,则B星会再次放大电波并进行广播回馈给A星。如此反复循环,只要两颗恒星仍在,信号就长时间保存在它们之间。在一次循环中,如果A、B恒星分别进行两次放大的倍数与路径上两次能量散溢的程度可以抵消,则只要循环存在,信号的强度永远不会衰减。」

胡为衣停顿了一秒,又补充道,「两颗恒星的距离越长,需要的初始发射能量越庞大,甚至以现有技术不可能实现。所以更现实的方法可能是在太阳与木星之间存储信息。」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已经有文明这样做了。」

琉璃这时候超像一只充满诱惑的狐狸,有火红色尾巴的那种。

「而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处理这些数据和信息。」

狐狸的眉目清清亮亮,正用火红的眼睛渴望着他。

其实胡为衣在这之前没有问过琉璃是干什么的。

三年以前他们在一个文学网站因为创作结识,然后相约在剑三的世界里一起跑商刷成就,他们会一起制作搞笑的视频上传到B站,在夜幕遮掩世界的时候吐露私密的意趣和幻想,但除此之外,所有的了解完全来自于交谈中的坦诚和对人性美好的信任。

他们默契地从不去谈论可能让美好的心灵触感崩塌于现实的任何话题。

这个时间点,胡为衣发现眼前这个陪自己荒唐了三年的女孩竟然是一个前途无量的科学家,而自己一直以来怪异的话题和奇葩的构思竟都被她默默忍受了三年。

我们的男主角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了地球很多年以后,琉璃成了一名诗人。

与天文学的旧日情愫让她的白话诗空灵而又沉静,文字中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没有纠缠的触须。

在她那些享有盛誉的哲理诗中,总有一份色彩斑斓的忧郁,它有时读来不带悲喜,有时读来却又伤彻肺腑。

在余生中,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们的相逢和离别。

她只是独自不断地咏叹这份斑斓的忧郁,彷佛这样能让它更加珍贵。

「故事最美好的部分总是未发生的岔路我用灰败的叹息给予它们以律动的重生和遥远目光的斑斓葬礼」——摘自琉璃的诗集《约定的熵》接下来的谈话轻松明快,有一种射精般的快感。

「我们在太阳上找到了两个这样的周期信号,一个周期为8.44年,另一个周期为十六分四十二秒。」

「唔,我想想……分别来自比邻星(注:距太阳4.22光年)和……木星?」

胡为衣一边说一边微笑,「那数据的存储格式是怎样的呢?」

「你猜呀。」

「它们在正式的数据段之前有同样的头文件,是一个自解译系统?」

「可以算作某种自解译系统。类似,但并不是,或者说更高级。」

「你们是怎么知道哪一个频率上会有数据的呢?大海捞针吗?」

「如果你是一个睿智的文明,你会把数据放在哪个频段方便后人寻找?当然是引起太阳增益反射的临界频率。」

胡为衣深吸一口气:「我们立刻飞去北京好吗?」

他吐出这句话的时候,似乎看见琉璃的狐狸尾巴摇了摇,以某种非视觉的方式拖曳着火红色的、诱人的尾迹。

「不,我觉得火车会更好一点。坐飞机我只能幻想自己在三维的宇宙里;而坐火车感觉像是穿越了一帧帧静态的时光。」

女孩很开心,「并且,你需要一段时间思考一下这两段信息我们该信任哪一个。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它们是由两个不同的文明保留的。还有,今晚,我可以好好陪你……」

当胡为衣走出水下餐厅重见天日时,他发现今天的空气额外沁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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