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可小帐外仍然密集的巡逻脚步声,让帐中两位被单独关押的赤狄贵人却怎么也睡不着。
甲氏左千帐部“他毒”(国相)之子,少年甲南风,和畴骑另一个百夫长冒轮,被绑缚住手脚的他们辗转反侧,焦急地等待着某个约定之人的到来。
可是两人没想到没先等到接头的暗号,倒先等到了一个令他们恨得牙痒痒的声音,那个他们从某人哪里打听是齐国派给东泽豹的监军,公子连说着“齐国话”。
“此帐中的两个贵虏情况如何?”
“禀报主上,臣一刻钟前才进去查看了一次,那两个赤狄子已经熟睡了,主上何必亲自巡营,还是早些安寝为好。”竹竭的声音回复道。
“朕反正平时也习惯晚睡,出来逛逛,多看看你们和这些两屯的勇士,待会回去也睡得安稳些。”
帐外传开那个公子连边说,边拍人胸脯的闷响。
而那个公子连接下来却开始操起半生不熟,但两个赤狄人能听懂的东夷话,与帐外人攀谈了起来,听其内容似乎是在挨个询问的帐外五六个鹿柴部兵卒的康健与否、家庭情况,旁边还有另一个童音,在不时纠正和提醒他东夷口语中的错误。
本来对那个公子连惺惺作态之语感到作呕的两个赤狄贵人,却听到了一个今天刚知道的新词“粟米蛋炒饭”后,不自觉地嘴中止不住地生津,最后馋得狂咽口水。
没办法,今日哺时送到他们小帐里的那两碗据说是那个公子连亲自做庖厨烹制的新式粟米饭,确实是难得的美味。
别说之前只是一个管十多帐的小头人的冒轮,就是跟着自家赤狄甲氏左国相父亲,手底下蓄养着一整套前邢国某位上卿家族的乐师、侍妾、寺人和庖厨等等,以供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奴隶们的甲南风,也从来不知道粟米饭还有什么叫“炒”的手法,甚至这个字都是一个那个公子连造的新字。
只是可惜的是这样的美味,当甲南风想要再来一碗时,却被告知这是那个公子连用了祖传秘法烹制而成的美味,一个下午也只完成了二十份,除开他留给自己和亲随的份后,只有十二份了,再在刨除他甲南风和冒轮的两份,只剩十份可供那个公子连举办的营中演武的射箭、角抵、赛马三项的胜者奖励了。
当时换班看守甲南风的徒卒,自然是因为三项都没能挤进前三名,只能舔着口水眼睁睁看着他这个迁俘,吃下那碗据说用了特制炊具,采集天地日月灵气才那么美味,能延年益寿的“蛋炒饭”。
可想而知,等甲南风不知足地想要“续杯”时,一肚子火的几个看守徒卒是骂的有多脏。
想着想着的甲南风渐渐地困倦了起来,不一会就酣睡过去。
直到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甲南风被激烈的推搡和耳边的呼唤声吵醒。
懵懵懂懂的甲南风强睁睡眼惺忪的双眼,可鼻腔里却涌进了一股子肉类腐烂的恶臭,同时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矮汉子的身影,正是今日正午本该早就“卷款潜逃”了的鹿、柴二人从原来的黄鱼部找来的狗头军师,黄假。
不过甲南风两人还没来得及惊喜,帐外就走进来一人急切地催促道,“假,尽快吧!巡逻队不到半刻就要再来了,上溷轩的伍长和鹿家兄弟也快回来了,要不是今日之前收了你的赂布,我们兄弟二人和老柴头怎么敢给你冒这死全家的祸事!”
说罢的那人不等甲南风搭话直接就钻出了营帐。
而黄假的话更是浇熄了甲南风二人最后一丝希望,“别费劲了!今日出了这样的事,那个公子连下令在东泽豹回来之前都宵禁,加派双岗,所有人的家眷都被控制起来了,你们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的,否则我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闲话少叙,能取得漳水东泽氏信任的信物,赶紧给我!”
不料甲南风两人对视一眼,做了个摊手动作后道,“我们两个甲氏人,和东泽氏完全是做笔交易的关系,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而且之前和你说好的条件,可是帮我们逃出去!”
“什么?!你们知道乃公今日大半日为什么要混在挖溷轩的奴隶群里躲过搜捕吗?就是因为前几日你们承诺了能让乃公逃到东泽部去后,能直接拿着你们的信物,投奔在东泽正族长手下,为惨死的族长和鹿柴两位恩主报仇,乃公才受这样的苦,乃公可是亲眼看着全家被当众折磨致死呀!看看,你们都看看,乃公被你们骗成什么样了!”
声音逐渐由控诉转变为癫狂的黄假,取下原本黑布蒙住的脸,霎时间一张四处都有巨大伤口外翻、鲜血淋漓、发臭流脓的恐怖毁容面目就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张战场上的多数死人都没有的视觉冲击力的脸,加上其散发出的那股恶臭的源头,甲南风和冒轮顷刻就呕了出来。
“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帐外的人激烈地催促着。
万念俱灰的黄假此时轻蔑地看了一眼还在努力收住呕吐的两人,转身就要往外走,嘴里恶狠狠地嘟囔道,“竟被两个赤狄杂种骗了!我只能明日就找机会去行刺那个狗公子了!”
但是甲南风两人怎么会放这样一个为了报恩选择为主报仇后,连父母妻儿都可以眼睁睁看着被人杀死,然后毁容做腌臜挖厕人的“义士”离开。
尤其是年纪不大的甲南风更是激动地膝行上前用牙着黄假的衣袖,从牙缝挤声道,“义士如此忠心壮举!南风实在是仰慕不已,然则何苦轻掷有用之身,拼那成功渺茫的刺杀之事?”
“若不如此,又当如何?鹿、柴两位恩主已死,东泽豹虽然听说暂时离开去召集其他部众了,然而那个齐国的公子连今日降服鹿柴部的情形你们又不是没有看到,我们没机会了!”黄假悲愤地说道。
“不!我们还有机会!只要…”甲南风激动得当场就要说出一些他即使受刑都没有说出来的布置。
可是一旁的冒轮却突然拦住了甲南风,接口质问黄假道,“我们自有破局之法,只不过壮士能否指天为誓,不是不相信壮士你呀!只是我等想看看你的诚意!”
然则似乎是被激怒了的黄假当即就甩开了甲南风咬住衣袖的嘴道,“某都成了这样了!还要什么诚意?不用你们说,你们以为某不知道?不就是你们在外还有一支七十多人的畴骑徒卒队伍吗?”
“啊?!壮士你如何得知?我带的三十多骑可都是轻装疾驰到的黄鱼部,还藏在东泽氏的徒卒之事,你绝不可能得知!”
问完的冒轮此刻傻了,黄假嘲讽般地指了指隔壁方向,那里今天之前都是关押着其他赤狄俘虏的帐篷方向。
倒是甲南风早有预料般地恶狠狠道,“我就知道那六个借着大王善心颁布的斩首令而提拔上来的杂种扛不住刑,幸好冒百户你的弟弟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留下了记号给我们报信!”
帐外又一次急切催促,黄假已经快缓步退到小帐边缘时,甲南风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又膝行拖住黄假道,“壮士能否有办法放出我的那个贴身随从,名唤甲喑的那个?他勇猛无匹,大前夜里,如果不是因为我看到象群一时心慌认输,只那个公子连和东泽豹手下的一干老弱病残,如何能挡我的甲充护着我杀出去。”
“你说的是那个射伤公子连头皮,并且是个哑巴的憨傻壮汉?”黄假听完甲南风的话后,面色古怪,然后语气不无嘲讽地说道,“你们两个今日正午之后该是就被带回来了这里,没有看到午后的演武,你们能吃到所有人眼红的那碗粟饭,还得拜你说的那个亲随角抵时连杀两个听说不愿招供的赤狄子后,夺得角抵头魁的奖赏!那场面,那甲喑还算你的亲随?简直就像是跟在那个公子连身边的一条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甲南风直接梗着脖子道,“甲喑是吾父从小就收养在我身边的家奴,我又待他亲如手足,他绝不可能背叛我,绝不可能!”
“那我怎么又听说那个甲喑,欣然接受了公子连赐的华裘和美人,然后今夜现在都还在那个公子连的帐外像条忠犬一样的守卫,坐视那个公子连在营帐里亵玩我恩主的新妻?乃公没时间和你争执你的一条狗到底是不是改吃别人家的食了,最后一次,有话快说!”黄假低声怒道。
“你能带我们出去吗?这班看守好像都是你的人。”甲南风不死心道。
“他们还有家小,不可能答应走到那一步的!你简直妄想!乃公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宵禁、双岗、巡逻队!除非你们能自己杀出去!”这次黄假是真的转身就走,掀开帘布就要躬身离开了。
“壮士!等等!明夜有袭营大军!”
刚才一直不说话的冒轮突然石破天惊的一语道出,欲走的黄假,和他身后帐外影影幢幢的几人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不过帐外几声低声争论后,黄假去而复返,快语质问道,“若是只有那七八十人的徒卒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们不知道,鹿、柴两位恩主告诉我,自前夜你们的那个甲喑和另一个赤狄子招供后,公子连和东泽豹就有了防备,营寨扎得很稳,每天都要累死几个赶工的奴隶,突袭一事不可能了!”
“如果是漳水东泽氏再出两百族兵和战船呢?直接强攻呢?”一旁的冒轮直接冷森森地道。
“这?!有这实力为什么不早发动?我两位恩主难道是今日才派某交通尔等的吗?尔婢小人既然坐视不管…”
黄假怒气冲冲而起,而甲南风连忙按住了他,此时帐外越来越近的巡逻队脚步已经到了。
不过好在似乎是甲南风的话触动了帐外几人,他们几下想应付过去,但巡逻队仍然派了五人进入帐中,点着火把四处搜检,见帐内两人确实安睡,才狐疑着走了。
“假!只能应付到这了,还有不过半刻,下一班人就要来了,赶紧吧!”帐外最后一次催促道。
差点被闷死,被从甲南风两人从身下茅草堆里刨出来的黄假,缓过气来后,不等两人再说,直接就指天发誓道,“昊天后土,某黄假指天为誓,若我黄假背弃两位,或者向仇敌吐露半个字的今夜之事,便令我死在万刃之下!”
说罢,黄假目光殷切地抓住两位赤狄贵人的手问道,“两位,之前多有冒犯,如若两位需要,某拼却这性命不要也要掩护你们出去,但是今夜真的不行,公子连防备甚严,出了此处营帐,需出不得围住此处小寨的营门,仓促起事,恐怕不妥!”
显然也被刚才那巡逻队到处戳戳刺刺、仔细搜检的架势吓得一身冷汗的甲南风两人理解般地点头道,“正该如此,外面领兵的这位冒轮百户的弟弟昨日就带着先头队伍乘东泽氏的船急行到了二十里外,窥伺此处,不过只能给我们留下信号提醒,一者害怕仓促进攻害了我们性命,二者后面掉队了不少东泽氏的援军,需要缓一缓。”
接着冒轮接话道,“所以,既然那公子连防备严密,我等也不要求壮士明日夜里助我等离开,只要能让我等暂时躲在营中躲过一时搜捕,则待大军前来,可报大仇!如何?”
“如此的话!两位放心,某散尽余财也会保证明夜发动之时两位的安全,两位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黄假面色激动地问道。
对视一眼的甲、冒两人,甲南风迟疑了一下,冒轮则拿出一个青铜带钩塞进黄假手里道,“这是我本来打算自己留给我弟弟做讯号的信物,壮士你今晚找个机会把它埋在营地外某处,然后找几块石头做个这样的…然后那样…形状的石堆记号,记住了吗?”
“唯!无事的话,某便离开了!”说罢的黄假不再拖延,径直在帐外人的掩护下离开。
而恰好黄假走了才一会,前后脚就有前来换班的看守和巡逻队。
甲、冒两人又是一番装睡后,甲南风想不通地低声问道,“外翁,明明信号约定的是后日正午,为何要诓骗那个义士?还让他去做那无用胡编的记号?”
把女儿送给甲南风做妾多年,从来没听他喊过外翁(岳父)的冒轮,叹了口气道,“伯颜,他们蛮夏中原人有句话叫,‘重用之人,不可至信’,况且假若那个黄假是真心的,到时候早些过来,不过多等些时辰,若是那黄假另有异心,这营中兵少兵多,有无埋伏,我等一眼可知,到时没收到我们安好信号的冒车儿,自然不会上当,我就不信这营中日日能这么严密,只要我等不死,到时候只等新的探子混进来再找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