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火石岗上的篝火重新烧旺。
祁连独自坐在火堆旁边,闷着头不断把旁边南宫递上来的陶罐里的草木灰水洒在面前展开的狼皮上,然后用木棍不断在各个部位来回滚动搓匀。
“主上...”
旁边一言不发地守候着祁连的南宫,最终还是看不下去了,想要出言劝解,但他话还没想好怎么说,就被一旁的易老头强行拦下拉到一旁。
“易子?你为什么拉我?主上从用完飧食后,就一直闷闷不乐,那张皮子他都摆弄到天黑了,手磨出水泡了,主上他不应该这样的,他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南宫有些不忿地甩开易老头拉扯的手。
但易老头却再次坚决地拉住要回到祁连身边的傻大个南宫,压低声音道,“记住!主上以前是太子妃托庇给我等的孩子,可是从三天前主上被我们找回来后,他就不是了,他是赤龙转世,是要戡平叛贼、重登大位的蓟国公子连,而这一关是他必须要自己走过的,做好你的本分!”
“哎!易子,我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白狄子一说对面山上有盗匪,主上就这样了,您就这样了,芳一也不说话了,为什么?无论来多少贼寇,杀便是了,何必多想,如今多好呀,我们有吃有喝,有力气,要怕谁呢?”
南宫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响亮,双手举拳,仿佛眼前的易老头都变成了敌人一样,瞪大双眼怒视,引得洞中众人侧目,都纷纷停下手中事情。
“聒噪!”
一声清亮的喝骂传来,祁连终于结束了自己发泄式的硝皮子的工作,站了起来。
“主上!您好了?您...”南宫转过头来立时换上一副惊喜的面孔。
“朕本来也没什么事,倒是你,是不是刚才狼肉吃得太饱了?很有精神嘛!那就给朕去和育、粱他们削竹子去!”祁连语气不容置疑地骂道。
而傻大个南宫深深看了祁连一眼后,眼眶里隐约有眼泪在打转,但是最后却突然咧开嘴一笑道,“诺!”
然后,南宫转身就老实地往外走向了下午刚搭好的竹制披棚里,不一会,里面原本停下的竹子敲击劈砍声就重新响起。
“主上?”易老头稍一行礼后就直直地看着祁连,脸上似笑非笑。
“朕无事,替朕去仔细统计一下,大概还剩多少吃食,朕要心里有个数。另外,把这件硝好的狼皮也找个地方用竹钉挂起来阴干。”祁连瘦小的身形站在火堆旁被拉得很长。
“诺!”易川当即领命上前,捡起狼皮往角落的“储藏室”,也就是洞里特地加的防止蛇鼠偷吃的挂肉竹棚去了。
吩咐完毕的祁连一下子闲了下来,盯着无烟火炕陷入了沉思。
直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重新惊动了祁连。
“那个...公子,我阿母醒了,阿父请您过去看看。”
名叫英的野人女孩说完,蹲下来轻轻扯了扯祁连的衣角。
“那我们就过去吧!”起身的祁连本想揉一揉英子的披发小脑袋,但是后者站起来的时候却反过来比祁连高出了一个头。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具身体还是一个小孩的祁连,顿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逃也似的几步来到另一边角落的竹竭夫妇身边。
而此时醒过来的竹夫人虽然还是脸色苍白,但是却是满脸幸福地依偎在竹竭怀里。
“MD,我都穿越了还能被野人撒狗粮?”
祁连心中暗骂一声,也更坚定了刚才在鞣制狼皮时定下的念头,那就是必须搬出去了,这处狭小的山洞虽然曾经在滔天洪水中给过他们一行人最宝贵的庇护,但是对于祁连接下来的计划已经不合时宜了。
“公子?公子!”
一句句呼唤响起,但是心事重重的祁连却充耳不闻。
直到跟在祁连后面的英子又一次轻轻扯了扯祁连的深衣衣角,祁连才猛然回过神来,牛头不对马嘴道,“子尽,令正能够醒来,应该就没有大碍了,只是接下来恐怕还得继续服用一段时间的臭蒿榨汁水了,另外最近最好还得开始进食些肉食,加上多喝些热水,补充营养...”
“请等一下!公子!阿父还有一物相托!”野人少女英子清脆的声音在后面打断道。
然后突然严肃的竹竭没等祁连反应过来,就起身来到祁连面前,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接着手捧着旁边野人男孩递过来的一个棍状兽皮包裹之物,作势就要呈给祁连。
“这是?”竹竭手上这个五十厘米左右的包裹,头部厚重浑圆,其他部分则扁平宽阔。
仔细观察一番的祁连心里有了计较,而接着竹竭小心翼翼地扯开兽皮后,更是证实了祁连的猜测,正是一把金光闪闪的青铜宝剑,剑首外翻卷成圆箍形,剑身上布满了规则的黑色菱形暗格花纹,剑格正面镶着绚丽的红缟玛瑙。
恍惚间,祁连看向剑格附近的两行铭文,正是记忆中那熟悉的有爪形合并特点的类甲骨文的蓟国文字“桓公平作世子良剑”(注一)。
“这剑是?朕的兄长临终前托付给朕的佩剑,可朕早就遗失了?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尽管祁连极力控制,可前身记忆里残留的悲伤之情却像涌泉一样蓬勃而出,淹没了祁连,他情不自禁地接过宝剑,眼前浮现出一个温和中年男子的音容笑貌,待自己如父如兄的蓟国前太子祁良。
一幕幕昔日情景浮现眼前,是幼年的祁连第一次被负责教育的公族大夫骂哭,一路哭着跑回东宫,钻进了兄长的怀抱,一个熟悉的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安慰他。
“连弟,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是该在老师那里学《诗》吗?”
“不学了,不学了!宗正太凶了,我不学了!”
“不可以哟!连弟已经六岁了,不可不学!不愿意去找宗正,就在国中再选个好老师吧。”
“那...兄长,你也懂《诗》,你来教我。”
“哈哈哈!不行呀连弟,我还有政务呀!”
“我不管!我不管!良哥不依我,我就躺在宫门边上不起来,不让你出宫!”
“哈哈哈!好好好!连弟,今天宗正教你什么篇目。”
“二子乘舟!”
“是《二子乘舟》呀,是首好诗,连弟会念了吗?”
“不会!宗正还在教这首诗的来历,急子和寿的故事太惨了,我听不下去,呜呜,兄长,你以后不要出使好不好!”
“那可不行,出使是国家的事,国人供养公室,我们怎么能推辞呢?来跟着我念: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二子...泛舟,泛泛...其逝...“
笨拙的童音跟着响起,记忆却闪回了他的兄长卧病的一刻。
“连弟,蓟国...蓟国就托付给你了。”
“居胥,院里的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现代化的病房里只剩下了嘀嘀嘀的毫无平仄的心电图音,和四十五岁就离去的福利院长。
就像是时空的错位,更就像是现实和过去的重叠。
前世今生,两个同样无私的人治愈了祁连幼年的孤独。
不同的是,祁连对于前世已经做了交代,而此生的祁连却还亏欠一份期望。
终于,祁连不再把自己当作是这一世的看客,因为他又一次接受了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兄长!我没有守好蓟国,弟弟有罪!”